野利音從房中出來已是子時，他深緩一口氣，覺得甚是不可思議。對于元儼口中所述之事他雖心存疑慮，但如今身在大夏國鏡，就算此刻迫不及待想一見那人，此刻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待和議之事商定，護送“公主”入京后…..”

“再…..作打算也罷?！?

“若我心中之愿得以實現……”

“那時，我定會向義母后…..”

“求娶…..”）

想起身邊那青梅竹馬的女子，野利音坐于榻邊，細細端詳著手中的鎏金鳥紋簪，似乎終敢對未來流露出了些許期望。

“阿宴…..”

克制著縈繞思念，他閉上眼，在半夢半醒的恍惚游離中，似又回到了自己最狼狽不堪、卻又最可謂“幸?！钡暮⑼瘯r代….

…..

“喂、喂你醒醒！”

“哎、哎你沒事吧？”

雙眼緩開，映入模糊視野的，是一衣著華麗女孩的稚嫩臉龐….

….

大夏國皇帝御令，朝中新政初推，更夜以繼日大興土木…..

彼時被棄于泥濘之中、因日夜苦役、鞭責至失去意識的小男孩，只是數十年邊戰中，不值一提的犧牲者之一…..

…..

記憶中的家人面容雖已模糊，男孩卻始終記得母親的溫柔包容、父親的嚴厲教誨…..

原本可其樂融融的一家人，卻因連年戰亂而不斷輾轉于邊境之地……

而后，夫妻兩人更因思念故土而生出了種種分歧…..

每逢不安和恐懼籠罩上心頭，男孩無助側目，身邊總會有一雙溫柔目光轉來，向自己伸出手…..

….

夢中人目光恍惚，不由漸濕了眼眶……

“阿…..”

….

囫圇咽下苦澀，直至眼前至親的身影消散殆盡，那女孩的面龐又重映進了瞳底…..

“哎，你…..”

“你叫什么名字？”

這一日，她又尋來了自己…..

“…..”

在其堅持不懈的追問下，許久未受他人關懷的自己終是有所動容……

拉過其手，他在她手心寫下了兩字…..

…..

“意…..”

“意書？”

“這…..是你名字？”

女孩莞爾一笑。

“你…..你這名字可是文弱?！?

“未來…..”

“未來若你這般模樣…..該如何保護你心愛之人？”

女孩的稚嫩奇思令男孩漸圓了不可思議的瞳眸，見其沉默出神，女孩又復掛上燦爛笑容。

“我長兄離世時，與小哥哥年紀相仿…..”

“若你不介意…..”

女孩笑容稚嫩，男孩心生悸動。

“我…..”

“喚你阿音如何？”

…..

“阿…..阿音？”

這是他第一次向她喃喃開口。而這開口，亦使眼前人油生欣喜。

“意…..意書，你…..你會說話？”

男孩困惑，羞怯點頭。

“我…..”

女孩顯然在隱忍克制些什么…..

溫柔不解的眼中，綠松石額飾下，圓潤的眼中閃爍起點點光亮。

“對、對…..了！”

“往后…..”

似獲得心中慰藉，小女孩緊緊握住了男孩襤褸衣衫下的瘦弱雙手。

“這宮中，只有你愿意聽我苦惱，解我憂愁。”

“往后…..”

“只要有我在，這宮中，便無人敢欺負你！”

“我若…..”

“我若尋到機會…..”

“定會求父皇與母后…..”

“脫你奴籍，還你自由！”

似有一絲苦澀劃過心房，他雖猶豫，但看著她明亮的雙眼，還是懵懂點了點頭…..

…..

后來，那女孩亦時有偷偷前來，從她所說的話中男孩漸懂，她應是與自己身份地位有著天壤之別的宮中貴人。后來，自己雖與她刻意保持距離，那女孩卻毫不在意，不僅時常拿來吃食分享，更常陪自己仰看星夜，傾訴些令人無法理解的苦惱…..

…..

相處融洽、心防盡卸時，兩人之間的話題更多了起來…..女孩從男孩口中得知，其出生黨項，在戰中與家人歷經生離死別，淪為流民后方被擒生軍擄至了此地…..她發自內心同情于他、愧疚于他，更萌生出為他改變一切的勇氣…..

…..

生辰之日，女孩鼓起勇氣，終向父母傾訴了心中之愿…..未曾想，自己此舉不僅遭到了父親的嚴厲訓斥，更讓母親為平息那人怒火，將自己禁足在了寢殿之中……

宮中瘟疫盛行，大夏太子過世未足一年，禁足于房中的女孩亦不幸染疾。就在全宮上下束手無策之時，被囚的男孩得知此事，以性命作賭、孤注一擲懇求帝后給其一試之機，大夏帝后雖半信半疑，但無計可施之下，遂點頭同意…..

男孩憑借幼年時與家人行醫救治傷兵流民之經驗，以中原藥草入藥、配以蒼艾熏焚等法、日夜守護、終將女孩從垂危中撿回了性命……

….

公主大病初愈，男孩原以為帝后會履行諾言，讓自己告別夏京回到故土。卻未想，皇帝卻因公主與自己的私見依舊怒氣難消……就在自己被發落極刑、帶出內殿之際…..

（“當年，若不是…..”）

野利音緩嘆，想起了千鈞一發之際，那從屏風后悄然走出的女人身影。

“阿、阿音哥哥！”

青宴跪在門前，泣不成聲。

聽見那呼喚的一瞬間，威儀而立的女子面容似閃過一絲詫異。她不可思議看去那抓扶著門欄的幼女，眼中漸泛起絲絲不易察覺的漣漪……

“陛下。”

女人回身，向那怒氣沖沖的男人呈以恭敬面容，俯身緩禮…..

…..

后來、后來的一切，皆因青宴的一句話而變得“順理成章”…..

自己的人生之軌，亦因那女孩的執著善良而全然改變了方向……

….

野利音握著手中發簪，只覺胸中愈發苦澀….

…..

“只是現在的我，還不夠…..”

“只是這樣…..”

“還不足以…..”

他想起這十多年間，自己雖在那女子的提攜之下改名換姓、脫去奴籍，乃至學成武藝、參軍入仕……但其中，亦有不為人所知的種種坎坷…..伴隨著自己初嶄頭角、能力漸長，皇帝之深疑、皇后之警訓亦接踵而至…..

不知何時，自己與青宴的距離愈發遙遠。而朝堂之中，自己愈加瞻前顧后、如履薄冰…..

…..

啟口哀嘆，野利音目光又落到了那貼身攜帶的發簪上…..

窗欄月色透亮，房中落針可聞….男人凝望發簪片刻，伴隨著心中隱痛，視野愈發模糊了起來….

……

數月后，待親王傷勢有所好轉，使團終在密不透風的護衛下浩浩蕩蕩地抵達了西夏國國都西平府。此時，范鄂已抵京多日。一見元儼，還未及詢問傷勢，親王擺手，只令他即報燕山府之事…..

….

“趙承宗收到京中密報，聽聞王妃被囚、震怒之下，私調兵馬、如今…..”

“如今已與鎮守于城外的護軍陷入對峙，戰事……戰事一觸即發！”

…..

拂袖間，茶盞碎地…..

范鄂低頭、不敢繼言。此刻他滿心不解，淑妃信中曾說，在親王歸京之前，真宗曾親下口諭，嚴禁此事走漏風聲。而此京中絕秘究竟是何人趕在自己之前帶去了燕山府？此人蠱惑將軍，挑起事端，又是出于何種目的？他看去那扶額之人，心生無盡憂痛…..

“王爺…..”

見其似有頭緒，卻沉默不語。范鄂知此事并非自己所想那般簡單。他再次小心沏上茶水，又將碎瓷收拾了干凈…..

“出去…..”

扶額之人喃喃而念。

…..

十幾年中，無論遭遇何種危機，這男子皆泰然處之、未曾流露此種悲色。范鄂心起不詳預感，卻不敢妄加揣測。他小心聽命，向榻上人抱拳一禮…..

靜謐屋中，元儼側頭而望，此刻窗外細雨連綿，郁郁蔥蔥的冬樹隨著風動發出了陣陣窸窣細動，他從袖中取出那只被摩挲至泛白的緞面香囊，扁青色錦緞上，蓮瓣蘭仿佛又在幻覺中舒展開了瓣蕊…..

…..

親王雖心有千萬牽掛，卻還是一再隱忍、將眼下樁樁件件的出使政務一一處理妥當。和議之事進行得十分順利，歸國前日，大夏帝后為給宋國使團送行餞別、特設宴款待…..

…..

一曲舞盡，殿中舞伎一一退下，眾人飲酒暢笑之時，一女子持劍上殿，在眾目睽睽下走入了正殿之中…..

女子著碧玉石色窄袖交領袍衫、系青豆色束帶，發梳回鶻髻，髻飾珠玉，兩鬢插鎏金鳳鳥簪釵。其清麗華貴之姿令大殿瞬間安靜，眾目光齊聚…..

…..

大夏公主的唐突而至雖令人詫異，但當著眾使臣之面，帝后二人亦不便與愛女尋疑。順其話意，為表誠意，令其獻上了一曲近而習得的劍舞…..

…..

舞畢，公主的颯爽英姿博得了眾人的滿堂彩。就在大家交口稱贊之時，青宴卻橫放持劍，跪去大殿正中，向殿上二人俯身行禮…..

元儼遙遙審視著這一幕，抬起目光，卻對上了對面席中男子鐵青的面容…..

….

“此次宋遣使者與我大夏議和…..”

青宴低垂著目光，斟酌開口。

“親王殿下身份尊貴、身為使臣，卻因女兒魯莽行事而險些釀成大禍……”

“為示我大夏誠意…..”

“女兒…..”

停頓間隙，她用余光投去了一旁的男子神色。野利低沉著目光，一言不發。而元儼倚回身，眼神在這兩人身上玩味游走了起來…..

“愿與宋和親…..”

“締…..”

眸底，那男子卻紋絲不動，攥緊的拳頭隱隱顫抖了起來…..

“兩國…..”

“友…..盟?！?

青宴艱難吐完心中最后兩字，身后卻響起了眾人的指指點點…..

她不畏抬頭，直視殿中的同時心卻起莫名悲意…..

….

然而，那人一味低垂目光…..

…..

青宴回正眼眸，眼泛淚光。她第一次覺得，人生短短數秒，竟如此煎熬且漫長…..

…..

“阿、阿宴？”

青宴的反常令野利皇后不安起身，愕然之中，西夏國君亦一言不發…..

….

“公主、公主這、這是怎么了？”

“和親人選，不是已經選定…..？”

“可是…..？”

…..

殿中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

“唉，你說這西夏公主，唱的又是哪一出？”

“當初悔婚的是她…..”

“如今反悔的亦是她…..”

….

“我大宋地大物博，乃中原強國，她愿嫁太子殿下為妃，也是情理之中。”

…..

見此情景，野利皇后凝看殿中情景，不由扶上侍女手臂，緩緩走了下來…..

“阿宴…..”

她走至青宴身前，垂看去愛女身影….

“婚姻大事，并非兒戲……”

“你…..”

卻是這女人低聲警醒，青宴依舊恍惘著目光、態度堅決…..

…..

聽罷殿中議論，知曉一切的親王近侍亦不由滿心無奈。

“王爺……您說這公主…..”

“您為達成兩國議和之事，不顧傷勢、操勞奔走…..”

“如今，遂了她心愿、她卻…..”

低聲牢騷下，元儼聽在耳中，目光卻凝視著青宴的側影不發一言。

“您說….這公主，到底賣的什么關子？”

…..

青宴的堅定神情令元儼劃開目光，又若有所思地看去了對席低頭不語的武將…..

……

眼見女子癡情一博毫無逆轉之兆，元儼輕嘆了口氣，調整了坐姿…..

…..

轉目去大殿之中，他凝目片刻…..

“陛下…..”

男人銳目微瞇，幽幽開口。

“此次兩國和議…..”

…..

“野利將軍功不可沒?！?

親王表態，殿中隨即轉來了大勢目光…..

“既然公主殿下已作決斷…..”

“此番護送重任…..”

….

“交予野利將軍…..”

…..

“不知陛下…..”

“意下如何？”

意味深長的提點，青宴瞬息回頭….

（“阿…..阿音…..”）

隨眾人目光，青宴攥緊了一旁阿卜勒的手臂。

漸闊瞳仁中，女孩孤注一擲的期待被推至了浪頂潮尖….

…..

風揚起簾帳，大殿里寂然無聲…..

…..

自己一執豪賭下，就算那恩人亦替自己點醒那人，那人卻依舊瞻前顧后、難作決斷…..

青宴心漸漸涼透，隨著眼中期待黯淡下去，她回過了頭…..

…

帝后二人雖知愛女之心，卻曾令那忠臣恪守約定，百般告誡…..見野利音極盡隱忍，兩人方有所安心…..

野利皇后示意點頭，夏帝亦回正目光，向這異國貴客付以笑容。

“荊王殿下….所言甚是?！?

“此事…..”

“若交由野利將軍…..”

“朕…..”

“方能安心?！?

他顧及愛女，試圖將話留有回旋余地……

“只是…..”

“公主和親一事，朕…..”

….

未待兩人話盡，青宴卻在侍女的攙扶下站起了身…..

“父皇?！?

她轉過頭，向殿上人投去了泛紅目光。

“和親之事，女兒既已出口….”

“便…..”

“無反悔之說?！?

….

“阿宴….！”

野利皇后見其依舊執著，不由緊張。她握青宴手腕，卻被其掙脫了束縛…..

…..

“為何…..不嫁？”

她含淚隱忍，又回看去了心上人…..

直視疑恨雙目，野利音拳心攥出血痕的同時，只覺心如刀絞、痛不欲生。

“女兒不僅要嫁….”

她不顧那人欲言又止的神色，不顧身邊至親權衡利弊的“關懷”，向席中緩抬起了手…..

“還得…..”

“嫁給自己心儀之人……”

那指尖直指野利音的蒼白面龐，含帶諷刺地劃過席中張張瞠目結舌的面孔，又緩移向了宋國使臣的落座之地…..

“他…..”

停下動作的一瞬，青宴微搐嘴角，指尖落在了那抄手斜倚，瞇眼旁觀的男人視野…..

“便是本公主心儀之人?！?

…..

大殿之中，目光紛涌而轉，斜倚之人回神，微開了不可思議的唇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