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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多極化與不確定的全球秩序前景

在20世紀上半葉,歐亞兩洲曾經涌現出一批關于“門羅主義”的理論探討。本書試圖對其中的代表性話語進行梳理和分析,并指出“門羅主義”符號是正在崛起的區域霸權利用美國的區域霸權經驗來制約美國普世帝國傾向的話語工具。當然,不可否認的是,這種“門羅主義”話語的運用,指向某種“多極化”的全球秩序主張,其基本特征是若干區域霸權的共存以及對各自勢力范圍的統合。

在冷戰結束近三十年后,美國的單極霸權已經在松動之中,世界秩序的多極化已是顯而易見的趨勢。我們會聽到德國的理論家呼喚德國在歐盟之中發揮更大的領導作用,并增強歐盟在美國主導的跨大西洋聯盟中的戰略自主性(82),看到法國總統馬克龍疾呼加強歐盟的主權(83),盡管歐盟從來都不是一個主權國家;我們會看到俄羅斯的理論家舉起“歐亞主義”(Eurasianism)旗幟,并尋求“歐亞主義”與中國“一帶一路”倡議的聯結。(84)而在2020年的新型冠狀病毒的全球大流行中,美國確診與死亡人數都居于世界第一,在這樣的情況下,特朗普政府還宣布切斷與世界衛生組織(WHO)的關系,可謂完全放棄了對于全球抗疫領導權的爭奪,而美國國內爆發的反種族主義運動,又進一步削弱了美國在國際上的道義形象。在這一背景之下,“何種多極化”的問題也變得比以往更具有緊迫性。而歷史經驗,則能夠為我們當下提供借鑒與教訓。

當代中國的“多極化”世界秩序主張對于美國單極霸權產生了相當大的沖擊,其引發的一種反彈是,西方世界的一些評論者經常用“門羅主義”這個詞來給中國的一些政策貼標簽,比如說,稱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是一種“門羅主義”實踐。(85)這似乎是在暗示,中國的“多極化”主張,與當年德、日兩國的區域霸權建構并無實質差異。但無論是從歷史還是從當代實踐來看,這種暗示都是誤導性的。

以“一帶一路”為例,歷史上的“絲綢之路”從來都是各民族與文明的互聯互通之路,中國的中原王朝在最強的時候也只能夠對西域有所影響,將整條“絲綢之路”視為中原王朝的勢力范圍,本來就是不合史實的。甚至連“絲綢之路”這個名稱都源于19世紀德國貴族費迪南·馮·李希霍芬(Ferdinand von Richthofen)的命名。而美國國務院早在2011年,就針對阿富汗局勢,提出了“新絲路”(New Silk Road)區域合作計劃(86),這一計劃并沒有在美國的國家戰略中獲得優先地位。不久,中國提出了“一帶一路”倡議,將“絲路”的概念發揚光大。當代的“一帶一路”并不像“美洲”一樣,是一個可以在觀念上界定的封閉空間,它的重點是“帶”與“路”,是穿越不同地緣政治空間的交通線,它強調的是開放、連接和溝通,而不是封閉和排他性的控制。“一帶一路”是一個“互聯互通”的倡議(initiative),而中國在其中的角色,更確切地說是“首倡者”,而不是支配者。

事實上,“一帶一路”連接的某些空間,恰恰是某些區域強國的敏感區域。比如說,俄羅斯的一些歐亞主義者(Eurasianists)長期將中亞視為俄羅斯的排他性勢力范圍,如果“一帶一路”是一個“門羅主義”計劃,那么在中亞,必然會發生中國與俄羅斯對于排他性支配資格的爭奪。在美國壓力之下,中俄兩國近年來在地緣政治上有很多合作,中國對于俄羅斯在中亞的傳統影響保持著高度的尊重,都是有目共睹的現象。而中國的東方與東南方更是被從橫須賀、沖繩到樟宜的一系列美國軍事基地所包圍,從地緣政治上說,美國在這些地方的軍事控制力不言而喻。然而,顯而易見,“一帶一路”倡議并沒有以“亞洲”的名義,直接質疑和挑戰美國在亞洲的軍事存在。

雖然目前國際輿論中還沒有出現將“一帶一路”倡議與大英帝國鼎盛時期的空間思維方式作類比的評論,但在這里預先做出回應有益無害。大英帝國在20世紀上半葉,尤其是在1928年《凱洛格——白里安公約》(即《巴黎非戰公約》)的醞釀和簽署過程中,也曾經模仿美國的“門羅主義”,宣布自己版本的“門羅主義”,人稱“英國門羅主義”(British Monroe Doctrine)。但因為大英帝國是一個全球性海洋帝國,一度擁有全球最強的海軍,它的“門羅主義”首先關注的并不是像“美洲”這樣的有邊界的大陸空間,而是海洋上的交通樞紐,如蘇伊士運河、馬六甲海峽、博斯普魯斯和達達尼爾海峽等,英國海軍如果能夠控制這些交通樞紐,就能夠保證整個帝國的安全。(87)因此,英國對于任何威脅到其海軍對這些樞紐的控制的行為,都非常敏感。“一帶一路”的思維,是這種“路由器”理念嗎?這也是沒有根據的類比。在英國的海上帝國衰落之后,美國是其唯一的后繼者,當代世界的主要海上交通樞紐,在很大程度上處于美國軍事基地的力量輻射之下,中國又能夠排他性地控制上述哪個海上交通樞紐呢?

而在其他一些更為抽象的空間沖突之中,中國訴諸的也是防御性的“主權”原則,而不是具有擴張性的“門羅主義”。比如說,在網絡空間中,中國以“網絡主權”來對抗美國的全球網絡信息霸權,修筑“防火墻”,并要求數據的本地化存儲(88);在司法問題上,中國以“司法主權”來批評美國法院帝國式的“長臂管轄”(long-arm jurisdiction)。這都是基于傳統的“主權”觀念提出的防御性主張。

而在全球金融領域,美國主導的SWIFT(環球同業銀行金融電訊協會)與CHIPS(紐約清算所銀行同業支付系統)控制著最為重要的金融通信網絡系統,外國企業如果以美元進行國際貿易結算,就很難繞過它們,但這兩個系統早就已經是美國對他國金融與貿易活動建立“長臂管轄”的常用工具。面對這一金融空間限制,2019年初,德國、法國、英國發起建立INSTEX(支持貿易往來工具)結算機制,以繞開美國對伊朗制裁法令的“長臂管轄”;2015年10月,中國也啟動了人民幣跨境支付系統(CIPS),以保持人民幣跨境支付結算的獨立性。這些努力是針對金融霸權、保障國家金融主權的防御性行動。如果說金融通信網絡是一個新的空間的話,它并不像地理空間那樣,是一個總量上限被定死的空間,而是具有很大的彈性,各個國家都可以建設基于自身貨幣的獨立結算機制,從而為國際金融與貿易的從業者提供多種選項。

許多讀者注意到,美國的特朗普政府反復申明對“全球主義”(globalism)與“全球化”(globalization)的反對,并大講“主權”(sovereignty)原則。比如說,2017年9月19日特朗普總統在第七十二屆聯合國大會上的演講,提到“sovereignty”一詞達到二十一次之多。(89)然而,特朗普所講的“主權”原則,是將美國在過去兩個世紀中建立起來的大量帝國式的域外管轄權(extra-territorial jurisdiction),都納入“主權”的范圍之內。用國內法來管轄國際事務,早已經成為美國法律運作的常態。因而特朗普的“主權”話語根本不具備“主權平等”的意涵,其實際用意,是利用“主權”話語的對外排斥功能,甩掉美國過去所承擔的大量國際義務,但不減損美國在國際體系中的種種特權地位。從“霸權”(hegemony)理論的經典作家葛蘭西(Gramsci)的眼光來看,這就意味著美國全球霸權中“同意”(consent)的要素出現弱化,而“強制”(coercion)的維度變得更加突出。(90)

我們更需要理解的是,許多指責中國奉行“門羅主義”的種種話語,恰恰貫徹了美國執政精英一貫的“門羅主義”思維邏輯:界定異質性的因素并加以排斥。在這些評論者看來,中國在自己主權范圍內實行的政治、經濟與社會模式本身就已經干擾了美國試圖在全球建立的同質性秩序,如果中國膽敢劃出一個“超國家”的區域空間并推廣自己不同于美國的政治、經濟與社會實踐,那更是證明中國是全球空間中的破壞分子,這種指責要求中國承擔為自己辯護的舉證責任。這種“先發制人”進行話語攻擊的策略,一直是美國外交政策傳統的一部分。

不過,基于本書對于“門羅主義”話語譜系的歷史研究,我們可以做出這樣的反駁:在當下,倡導霸權主義式“新門羅主義”的,是美國而非中國。當代中國所倡導的,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念,這一概念的具體內涵,還在發展之中。但從目前的實踐來看,它既不同于以人類普遍利益和“國際社會”代表自居、動輒指定人類“公敵”的帝國主義——干涉主義,也與基于“勢力范圍”意識的“門羅主義”大相徑庭。在2020年新型冠狀病毒疫情的全球大流行之中,中國剛剛走出最艱難的處境,尚處于虛弱的狀態,即向許多發展中國家乃至于發達國家提供了抗疫物資和醫療援助。病毒并不承認國界,它的傳播打破各種空間界限,將全人類置于恐懼之中,中國只有幫助其他國家走出“至暗時刻”,自己也才能夠獲得真正的安全,在此,利他與利己是高度統一的。這就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精神的生動實踐。

當代中國的國際秩序主張,有著古代中國歷史經驗的淵源,更是20世紀以來中國革命與建設路徑的延伸。從全球比較的視野來看,古代中國的歷史經驗具有自身的鮮明特征:由于海洋、高山與沙漠的阻隔和保護,今日中國版圖所覆蓋的地理空間幾乎是自成一體,而建立于農耕之上的古代中原王朝,只要能夠保持內部不亂,在大部分時間里相對于周邊具有力量上的優勢,因而在心理上也具有很強的安全感。美國“門羅主義”歷史經驗中包含著的根深蒂固的疑懼,以及從疑懼到“先發制人”的行為模式,是在從歐洲到美洲的“萬國競爭”的條件下形成的,但這絕非古代中國中原王朝的心理模式與行為模式。接下來,在19世紀,中國被拋入一個萬國競爭的國際體系,迅速跌到谷底,這一經歷削弱了中國在地緣政治上的安全感。但在朝貢體系崩潰之后,中國國力的孱弱,使得其很難設想對某一個超國家的區域的支配,同時,淪為半殖民地的遭遇,使得中國對于國際體系中的弱小民族與國家的境遇能夠產生深刻的共鳴,對于區域霸權和全球霸權的邏輯具有某相當程度的敏感性。

通過20世紀漫長的革命與艱苦的建設,中國重新實現內部整合,打造出了強有力的國家主權,并在此基礎上對外開放,由于開放的程度與步調是中國自主可控的,中國得以在開放的過程中避免重新陷入“依附”的境地。而這就是汪暉教授總結的中國的“自主性開放”歷史經驗的關鍵所在。(91)基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精神,中國在對外交往時,也比較強調尊重各個國家的平等主權,并倡議在此基礎上相互開放,互聯互通,尊重文明的多樣性,倡導文明之間互相借鑒。“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思維承認,任何國家,無論大小,都會在一定的區域之中擁有并發揮自身的影響力,這是一個經驗事實;但影響也是相互的,區域內的國家,相互之間存在一種“共生”關系。各國影響力的發揮需要尊重區域內的其他國家、民族與文明,其底線要求是對主權的尊重,比如說,商業貿易的影響力不能建立在“強買強賣”的基礎之上,更不應用強制力限制區域內國家與其他國家的正常交往。

一個區域的國家在平等、自愿的基礎之上聯合成為類似歐盟這樣的超國家的政治單位,不失為邁向“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積極行動。事實上,由于產業分工與工業供應鏈的復雜化,以及科技創新成本的提高,世界上絕大部分國家沒有能力打造完整的工業體系、完全依靠自身的資金和人員開展科技研究,實現重大突破的難度也愈益加大。通過區域一體化來打造相互配合的工業體系,建構統一的區域市場,發展科研合作,已經成為發展的內在要求。比如說空中客車(Airbus)公司,就是建立在法國、德國、西班牙與英國四個歐洲國家的合作之上,這些國家中的任何一個,都難以單獨建立起完整的大飛機產業鏈。在2020年新冠病毒的全球大流行之中,歐盟的決策精英們進一步意識到了歐盟在制造業上的產業短板,而要補足這一短板,區域一體化的意義進一步凸顯。不過,各種區域的聯合,同樣存在著蛻變成為區域霸權的“門羅主義”計劃的風險——大國違反區域內國家的意愿,限制與阻礙后者與域外國家的正常交往。如何保持聯合的自愿與平等互利的性質,一直是區域一體化的內在挑戰。

如果說以上視角強調的是主體的主觀能動性,對于國際關系的現實主義者而言缺乏說服力,我們接下來可以切換到一種更具現實主義色彩的視角:在當代世界,中美兩國都存在著經濟實力與軍事——政治實力之間的深刻不對稱,由于這種不對稱,目前根本不存在中國“取代”美國單極霸權地位的現實可能性,而且中國根本沒有這樣的主觀意圖。中國的經濟實力居于全球前二,制造業增加值已超美、日、德總和,而且正在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單一消費市場,但中國的軍事與政治實力及經濟實力有著巨大的差距:中國迄今仍然是一個未能實現國土完全統一的國家,仍然是一個被美國軍事基地包圍的國家,仍然是一個因為自身發展模式與歐美的不同,經常在歐美主導的國際輿論中飽受圍攻的國家。而美國恰恰相反,在經歷過帝國的“過度擴張”(overstretch)之后,其經濟實力正在相對衰落,產業出現了嚴重的“空心化”,但其軍事與政治實力仍然強大,其統治機器不會坐實經濟實力的相對衰落,肯定會采取各種超經濟的手段來為美國經濟“輸血”,而美國的一些盟友會被迫在這方面跟隨美國。在這樣的條件下,中國企業在海外進行正常的經濟活動都可能會遭到美國及其盟友以國家安全、社會制度等為借口的種種圍堵。近年來,我們已經目睹中興、華為、Tiktok等企業在海外的經營受到超經濟因素的干擾,在這種條件下,中國要尋求超經濟的強制,更會引起難以應對的反彈,必然是自我挫敗的。

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到,中國的政治社會組織模式,更具有內聚性而非擴張性的特征,這一特征使得中國能夠在面對類似瘟疫這樣巨大的生存災難的時候,避免“散裝”和“甩鍋”,實現迅速的組織動員并克服危機,但它也同時對資本與個人(包括那些“走出去”闖蕩國際空間的資本與個人)施加了很多限制,不贊同這種限制的人稱其為抑制個體的首創精神,贊同這種約束的認為這是對“占有性個人主義”(acquisitive individualism)的節制,但不管是何種評價,在這樣的模式之下,東印度公司式的、渴求利潤的冒險家借助國家力量進行擴張的行為方式,很難占據主導地位。

這種內聚性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于中國的產業結構。20世紀上半葉地緣政治斗爭中的重要概念Autarky(經濟上的自足)對于今天的絕大部分國家而言都是一個不現實的概念,對于中國也基本如此。但我們也要看到,中國實現經濟“內循環”的能力要強于世界上大多數國家。從20世紀50年代以來,中國已經在自身的廣袤國土上,建立起了全球獨一無二的、從低端到中高端一應俱全的產業體系,是全世界唯一擁有聯合國產業分類當中全部工業門類的國家。而特朗普政府對中國發動的貿易戰、金融戰和科技戰,實際上進一步推動了中國經濟的“去美國化”,迫使中國構建國內與國際“兩個循環”。在2020年的新冠疫情之中,我們可以看到中國的經濟體系已經展現出相當程度的“內循環”能力,經受住了極端情況的考驗。

在當今世界,已經進入后工業社會的發達國家與尚未工業化的發展中國家的經濟利益經常處于沖突之中。但由于產業部門和產業鏈的完整性,中國無論是與發達國家,還是與發展中國家,都可以有大量合作點,并能夠在兩類國家之間扮演某種協調的角色。在這樣的內外條件之下,即便僅僅著眼于中國綜合國力的繼續增長,推動與各國平等互利式的合作,也是最有效的手段。但同時我們也要指出,這種冰冷的現實主義視角,無法把握歷史經驗和記憶對于一個國家行為方式的深刻塑造。

當然,全球秩序的演變是不同力量互動的結果,并非哪個國家能夠單方面決定。在今天,空間政治的形態還在不斷更新之中,正在興起的空間政治斗爭與“網絡主權”相關,但又不僅限于“網絡主權”。而這就是以數據和技術標準的控制權為中心的斗爭。在正在到來的“物聯網”時代,對于數據的控制,成為極為關鍵的基礎性權力(infrastructural power)。在這個時代,少數跨國公司手中掌握的數據,可能超過世界上絕大部分的政府。民族國家政府在本國領土范圍內對于合法暴力的壟斷,其基礎正在受到嚴重的削弱,“數字封建主義”(digital feudalism)(92)將是世界上大多數政府難以克服的統治障礙。對于物理空間名義上的主權,將日益變得空洞化,而極少數有能力將這些跨國公司整合到一個復合體之中的政府,在空間政治斗爭中就會具有優勢。但即便是有這種能力的政府,也會面臨著復合體內部“誰控制誰”的問題。

與此同時,在一個產業鏈越來越長,產品之間的相互配套性日益重要的時代,技術標準在很大程度上成為市場空間的“入場券”,不同的、相互排斥的技術標準,就可能形成對市場空間乃至政治空間的分割。如果友好合作是基調,不同的技術標準之間總是可以找到銜接和兼容的可能性。比如說,在衛星導航領域,目前世界上存在美國的GPS、中國的北斗導航、俄羅斯格洛納斯導航系統三個有能力覆蓋全球的系統(歐洲建立了伽利略系統但運行不暢)。2019年,面對美國的壓力,俄羅斯格洛納斯導航系統開始與中國的北斗導航對接和融合,這意味著兩國在軍事上的合作進一步深入,同時也為相關民用工業的合作留下了廣闊空間。

然而,這種關鍵基礎設施技術標準的制定權,關系到科技——經濟霸權的未來命運,因而總是會引發種種政治焦慮。舉例來說,自從2019年以來,中國5G技術大規模投入商用,就讓美國的許多執政精英憂心忡忡,因為這關系到的是關鍵性基礎設施的標準,誰掌握了這一標準,誰就有可能在未來建立對這一基礎設施之上的產業生態圈的主導能力。美國執政精英滿世界游說,不遺余力地阻止各國使用華為公司的產品和技術,阻止全球的芯片代工廠為其代工,這可以說是史所未有的現象,但背后的焦慮是非常真實的。技術標準的重要性在于,它一旦確定下來,并以之為基礎形成經濟社會交往和產業鏈,如果加以逆轉,帶來的經濟成本就會非常大。這種“低可逆性”帶來的結果是,在近代用非常正式的國際條約建立的同盟關系,在今日可能會通過共享一種技術標準,悄無聲息地完成,從而使得結盟的法律形式本身反而變得無足輕重。

政治技術化的結果,同時也是技術的政治化,圍繞技術標準的斗爭,成為理解當代空間政治的關鍵切入點。在這一背景下,我們將看到更多更為抽象的、由不同技術標準所劃出的邊界,它和輿論觀念層面既有的“我們”“他們”之區分,可能重合,也可能發生錯位,但一旦確立,就具有很大的穩定性,進而有可能反過來塑造身份認同。在國際秩序層面,究竟是一個單極霸權設定技術標準、控制數據,還是存在不同但能夠相互溝通、協同創新的平臺空間,這將是未來斗爭的關鍵所在。

當然,在這里仍然存在兩極秩序與多極秩序的差異。2019年9月24日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António Guterres)在聯合國大會上設想過這樣一種結果:“我擔心可能出現‘大分裂’,世界分裂成兩個陣營,地球上兩個最大的經濟體建造兩個獨立的、相互競爭的世界,每個都有自己的主導貨幣、貿易和金融規則,自己的因特網和人工智能能力以及自己的零和地緣政治和軍事戰略。”(93)毫無疑問,古特雷斯的空間觀念比單純的地緣政治觀察角度要更加完整,也更有現實感。相比于20世紀上半葉,當代的空間政治早已經多維化、抽象化了,互聯網與金融的力量,以及由供應鏈所組成的工業體系,其邊界與主權國家的物理邊界未必重合。20世紀的美國早已經向我們演示了一個霸權國家如何在表面上不觸及其他國家地理空間邊界的前提下,實質性地影響乃至支配其他國家的政治、經濟與文化生活。“二戰”之后,人類也曾目睹過兩極化的冷戰秩序。但我們需要記得的是,在20世紀70年代,中國成為推動兩極對立秩序走向終結的重要力量,并從后續的國際體系中汲取了一定的經濟發展能量。如果中國陷入一種新的兩極對立秩序,它給中國帶來的壓力,要比一個多極化秩序更為顯著;與此同時,當不同國家需要在兩個不同的選項之間站隊的時候,世界的多樣性本身,也會受到嚴重的削弱。

不過,對于“脫鉤”和“兩極化”,現實之中也不乏一些結構性的制約因素:在冷戰時期,美蘇兩大陣營不僅在意識形態上高度對立,在經濟上也缺乏交集;而在今天,中國手中持有大量美債,而美國資本也在中國有大量投資。中國已經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單一消費市場,更是全球獨一無二的“全產業鏈”國家,美國有諸多企業既需要中國的消費市場,也離不開中國的制造能力與產業配套能力。在2020年的全球新型冠狀病毒的大流行之中,中國集中精力抗疫,大量工廠推遲開工,給全球供應鏈帶來了巨大的震蕩;而當歐美各國政府在“隔岸觀火”之后開始正視本國疫情之時,卻面臨著戰略物資的匱乏困境,此時中國已經成為全球疫情蔓延局勢下的一個“安全島”,加速復工,向世界各國供應各種物資。在全球秩序的劇烈震蕩之中,越來越多的國家能夠認識到,中國制造業穩定運轉,在全球危機中發揮著某種穩定器的作用。

對于中國物資的過度依賴,在2020年的疫情持續期間成為許多國家公共輿論討論的熱點問題。在疫情過去之后,一些國家可能會考慮國際供應鏈的脆弱性,在本地重建一些生產戰略性物資的產業。但面對災疫之后的經濟社會不穩定,各國要盡快恢復經濟,完全拋開原有的供應鏈,另起爐灶,所面對的必將是多重的障礙:一個國家的政府要求已經“走出去”的企業放棄14億人的巨大市場,服務于其所設定的國家利益,這需要巨大的利益補償,更需要確立國家政權對于私人資本流向的強大主導能力。在一個政客需要企業提供政治獻金以贏得競爭性選舉的政治制度之下,這一操作也許在個別產業和領域能夠奏效,但不可能獲得全面的成功。2020年11月東盟十國以及中國、日本、韓國、澳大利亞、新西蘭15個國家簽署RCEP(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這一事實本身就充分表明,即便有些國家在政治與軍事上長期與美國結盟,在經濟上也缺乏與中國“脫鉤”的動力;而RCEP的簽署,使得西太平洋各國與中國“經濟脫鉤”變得更不可能。

這并不是說,美國執政精英的“新冷戰”舉措在未來就會偃旗息鼓——即便在全球疫情最為肆虐的時候,美國執政精英的“遏制”姿態也從來沒有停止;而是強調,中國在堅持“底線思維”,做好較長時間應對外部環境變化的思想準備和工作準備的同時,也要看到,有利于“多極化”和“多邊主義”的因素仍然會持續存在,對于這些資源條件的恰當組合運用,可以將世界秩序推向一個更為公正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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