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此疆爾界:“門羅主義”與近代空間政治
- 章永樂
- 12589字
- 2021-10-20 18:22:11
二 “門羅主義”與空間政治的四個層次
在描述本書的問題意識與研究方法之后,接下來需要交代其結構與具體內容。全書前三個章節分別探討“門羅主義”話語在美國、德國與日本的演變,后兩個章節探討近代中國與“門羅主義”話語的復雜關聯。對于“門羅主義”話語的演進而言,大英帝國一直是一個重要的推動者,但由于這一主題與美、德兩國的密切關聯,本書的處理方式,是將與英國相關的內容,分散到論述美國與德國的兩個章節。西班牙、法國等國與“門羅主義”話語的關聯,本書也作類似處理。
先來看“門羅主義”在其原產地的發展演變。英語中的“Monroe Doctrine”一詞出現于19世紀50年代,是對美國詹姆士·門羅總統在1823年所發表的國情咨文中主張的美國外交政策原則的追溯式命名。(51)然而,在這一命名出現之時,美國政府對于門羅總統政策的解釋,就已經與門羅總統的原初關注有所不同。從19世紀50年代以來,“門羅主義”概念更是經歷了一百五十多年的演變,被不同的政治力量賦予了豐富多彩,甚至于光怪陸離的含義。
美國19世紀的“門羅主義”使用的標志性口號是“America for the Americans”(美洲是美洲人的美洲),一個原本起源于19世紀50年代本土排外主義運動的口號。(52)“門羅主義”在誕生之初,就與“美洲”、“西半球”或“新世界”的空間單位意識緊密關聯在一起,它是對歐洲列強剛建立不久的、以君主制——王朝主義為正當性原則的維也納體系的反抗,是對神圣同盟干涉拉丁美洲革命的拒斥,有著清晰的保護新大陸共和政體的訴求。人們常將19世紀的“門羅主義”與“孤立主義”相關聯。然而,“孤立”于歐洲事務,并不等于抑制自身在西半球的擴張。在1823年,美國的邊疆還在不斷向西擴展。在討論門羅總統咨文的表述時,國務卿亞當斯已經將目光投向了時屬墨西哥的得克薩斯和時屬西班牙的古巴,試圖為美國未來整合這些地方留足政策空間。(53)在“美洲”或“西半球”這一空間內部,“門羅主義”可以成為美國霸權力量擴張的利器——它通過強調“外部威脅”的存在,喚起空間內其他成員的恐懼感,進而以排斥外部干涉的名義,對空間內的其他成員建立支配,甚至吞并或分割其國土。
美國擴張的潛力,甚至體現在其國名和政府形式之中。美國的國名是United States of America,America實際上是洲名,表明這個國家是建立在美洲。“United States”指向美國的聯邦制結構,這種結構給美國的擴張提供了很大的靈活性——對新領土的吞并,可以通過建立獨立國家,再加入聯邦的方式來進行,而加入聯邦的政治單位仍然可以保留相當的自主性。這個國家一開始是13個國家的聯合,但在其領土持續西擴的過程中,不斷有新的“國家”(state)成立,進而加入美國。從理論上說,這個擴張的過程可以不斷持續,只要是在南北美洲內進行,無論美國的國土有多大,其國名均沒有任何“違和”之處。因而,在“國”與“洲”之間,并沒有一道絕對的界限。(54)
從19世紀上半葉到20世紀初,美國領土不斷擴張,其經濟、政治與軍事實力也不斷增強。“門羅主義”的重要口號“America for the Americans”的實質意義,也就日益從“美洲是美洲人的美洲”,變成“美洲是美國人的美洲”。在19世紀美國與英國在拉丁美洲的角逐中,美國從英國的“非正式帝國”的實踐中學習到了不少做法:比如說,以軍事力量為后盾,通過貿易和金融的力量來獲取利潤,而非獲取新的領土;從1794年英美《杰伊條約》(Jay’s Treaty)開始,美國多次運用仲裁的方式解決兩國矛盾,進而將仲裁的方法推廣到解決美洲國家之間的矛盾。在此,政治與經濟被區分開來,經濟的力量被視為一種中立的、基于合作者的自愿配合而擴展的力量。到了19世紀末美國資本越出美洲的空間,延伸到太平洋彼岸,在中國尋求“門戶開放”政策,而這并不被視為對“門羅主義”的背離;不僅如此,在西奧多·羅斯福總統看來,二者是高度相似的:如果說“門羅主義”旨在阻止歐洲列強在美洲獲得新的領土,“門戶開放”則旨在阻止它們在中國獲得新的領土。(55)用威廉·A. 威廉姆斯(William Appleman Williams)的話說,“門戶開放”政策是一種帝國式的反殖民主義(imperial anti-colonialism)。(56)
1903年梁啟超在旅美期間讀到西奧多·羅斯福總統在芝加哥發表的關于“門羅主義”的演講時,即敏銳地覺察到,“門羅主義”正在向著“世界者美國人之世界”方面演變。(57)“門羅主義”被重新解釋,用于支持越出既有的空間邊界,在更大的空間里進行擴張和干涉。在“一戰”期間,威爾遜總統在這個方向上做出了更為大膽的嘗試,將“門羅主義”解釋為一種無區域空間限制的全球性政治原則,從而為美國的全球影響力提供正當性論證。因此,在“一戰”結束之前,“門羅主義”在美國的解釋,已經完成了從“美洲人的美洲”到“美國人的美洲”再到“美國人之世界”這三個階段的演變。
不過,不管美國的“門羅主義”解釋發生多大的變化,它在話語形式上保持了一個穩定的特征——劃出一個超國家的區域空間范圍,界定越過邊界的入侵力量,進而以抵抗和排斥入侵力量的名義,來擴張本國的國家利益。美利堅帝國的掌舵者們避免稱美國為“帝國”(empire),避免赤裸裸地談論美國的帝國野心,而是將擴張打扮成為自我防衛,或對區域內其他國家和民族利益和共同價值觀的捍衛。即便是在美西戰爭之后,美國事實上已經成為一個領土型殖民帝國,其統治精英仍然在話語上強調自己反對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將對菲律賓的統治和對古巴的控制打扮成為幫助被監護者成長的文明教化事業。(58)
“教化的使命”(the mission to civilize)并非美國所特有的意識,而是一系列殖民帝國所共享的話語。美國的獨特性在于其基于空間劃分的否定性的話語形式——認為自身是在新世界(new world)重生的西方文明,要比腐敗的老歐洲更健康,更充滿勃勃生機。美國先是在西半球排斥歐洲列強,繼而通過“門戶開放”政策,在東亞制約乃至排斥歐洲列強,后來又將歐洲列強之外的勢力設定為排斥對象。比如說1956年,美國駐塞內加爾首都達喀爾(Dakar)總領事布朗(W. Mallory Browne)曾致電美國國務院,提議美國針對蘇聯和亞洲的共產主義勢力宣布“歐非門羅主義”(Eurafrican Monroe Doctrine)。(59)凡此種種,都是在不斷地界定其試圖主導的政治空間內的同質性和異質性,尤其是通過認定和排斥異質性的因素,來不斷重新生產出政治空間內的同質性,并讓其認定的敵人承擔為自己辯護的舉證責任。“門羅主義”的話語演變史,就是一部美國在國際秩序層面不斷區分敵友的歷史。
而在“門羅主義”傳播到其他國家之后,與當地的空間政治訴求相結合,產生的是五花八門的用法:“一戰”后的泛歐主義者開始講“歐洲是歐洲人的歐洲”;德國公法學家卡爾·施米特提出了“大空間”(Gro?raum)理論,為德國在歐洲的擴張提供論證;日本的理論家提出“亞洲門羅主義”或“東洋/東亞門羅主義”,以支持日本在朝鮮、中國甚至東南亞的擴張;意大利在巴爾干半島主張自己的“門羅主義”,中國報章稱之為“巴爾干門羅主義”(60);在蘇聯,托洛茨基曾批評“一國建成社會主義”的主張為“社會主義的門羅主義”;(61)在19世紀80年代,澳大利亞尚未成為自治領(dominion)的時候,就針對南太平洋提出了自己版本的“門羅主義”;(62)印度的尼赫魯總理針對南亞次大陸——印度洋提出“印度門羅主義”;(63)在非洲,牙買加的黑人民族主義者與泛非主義者馬科斯·加維(Marcus Garvey)模仿“門羅主義”,疾呼“非洲人的非洲”(Africa for the Africans);(64)而20世紀60年代戴高樂政府對于中非和西非的法國前殖民地的外交政策,也經常被稱為“法國門羅主義”;(65)而在近代中國,不僅有諸多針對美國與日本版本的“門羅主義”的評論,更有“中國是中國人的中國”“廣東是廣東人的廣東”“湖南是湖南人的湖南”這樣的口號,都與源于西半球的“門羅主義”話語具有一定的家族親緣關系。這些現象可以表明,“門羅主義”式的話語,可能會在不同層面的政治空間發揮界定邊界的作用。
近代國際秩序的觀念基石是具有清晰領土邊界的主權國家。以此為錨點,我們可以將政治空間劃分為國家(state)、超國家(supra-state)與次國家(sub-state)三個層次;如果我們進一步從“超國家”層面再分出“全球”與“區域”兩個層次,那也可以說存在四個層面的政治空間。這些層面都可以運用“XX是XX人的XX”這樣一個“門羅主義”的典型句式。本書對史料的呈現將證明,這些層面的空間意識,經常會相互啟發、相互支持。然而,從總體上說,“門羅主義”話語主要被運用于“超國家”與“次國家”層面。
在歷史文獻中,“德國是德國人的德國”(Deutschland den Deutschen)、“法國是法國人的法國”(La France aux fran?ais)這樣的口號通常不會被稱為“門羅主義”,原因在于,在“門羅主義”話語誕生之前,國家層面已經有一種強有力的“主權”(sovereignty)話語,起到劃定國家政治空間邊界、排除外部干涉的作用。“主權”話語是歐洲的一系列王國在與神圣羅馬帝國皇帝和羅馬天主教教皇的普世管轄權進行斗爭的過程之中發展出來的(66),它否定了封建秩序下同一片土地上重疊交叉的管轄權,支持一個國家的中央政府在一片領土之上確立統一和排他性的管轄權。17世紀歐洲三十年戰爭之后,獨立的主權國家,被廣泛接受為國際法體系的基本單位。而“主權”的對外排斥功能,被視為理所當然的現象。接下來,封建時代流傳下來的國家作為君主的支配之物(dominium)的傳統觀念,受到法國大革命與1848年革命的強力沖擊,君主紛紛將自己統治的正當性建立在民族的同一性之上。于是,“法國是法國人的法國”“德國是德國人的德國”就成了常規的國家觀念的表達。而國家既然已經擁有“主權”這一強大符號,就不需要額外的符號來證成自身對領土邊界之外的勢力侵入的抵抗和排斥。
爭議主要發生在民族的文化邊界和國家的政治邊界不統一的條件之下:那些不認同既有的國家邊界的族群,是否有權利創設自己的主權國家,或帶著所居住的土地加入一個鄰近的、由本族人統治的主權國家?在19世紀,隨著“神圣同盟”捍衛的君主制——王朝主義的正當性不斷衰落,民族(nation)的正當性不斷上升,民族邊界與國家邊界之間的緊張,也就日益凸顯。比如說,在波蘭被普魯士、奧地利與俄國瓜分之后,波蘭人是否可以宣布“波蘭是波蘭人的波蘭”,從而將他們的普魯士、奧地利與俄國統治者驅逐出波蘭舊土?捷克與波蘭大量講德語的德意志人,是否可以從捷克與波蘭脫離,帶著他們所居住的土地,加入德國?同為德意志人國家的德國與奧地利是否應當聯合成為一個國家?在這種情況之下,邊界變動的主張者仍然會訴諸“主權”概念,只是認為民族共同體是最終的“主權”/“制憲權”(constituent power)主體,應該從民族居住的邊界出發,重新劃定國家的領土邊界。
以“主權”為概念基石的近代歐洲經典國際法被傳播到世界各地,被奉為重組國際秩序的圭臬。在這一視野下,非西方的族群只需要將“主權”概念與自身的邊界訴求結合起來,就可以生產出領土空間的對外排斥性,無須發明其他理論。因而,從19世紀以來,“門羅主義”這一符號適用的空間斗爭,主要是在兩個層面展開:一是“超國家”的區域(regional)乃至全球(global)層面,二是“次國家”的省域層面。(67)德國、日本兩國的文化——政治精英主要是在區域層面,借用“門羅主義”話語符號來服務于自身的空間政治議程。而在近代中國,一方面是一些文化——政治精英會對其他國家在區域和全球層面的“門羅主義”話語做出回應;另一方面,也出現了一種極具獨特性的歷史經驗:“門羅主義”話語符號從“超國家”層面“下行”,在省域層面的空間政治中得到了大量應用,形成“省域門羅主義”話語。
“一戰”結束之后,盡管威爾遜主導建立國際聯盟的計劃在美國國內遭到挫折,美國未能加入國聯和國際常設法院,但美國在歐亞兩洲的強大影響力,已經是客觀事實。歐亞兩洲的列強均處于美國的干涉壓力之下。對于歐亞兩洲的區域霸權建構者而言,美國的“門羅主義”演變史不僅提供了一個絕佳的區域霸權成長的范例,更提供了一套在美國前面自我辯護的話語。在德國,卡爾·施米特致力于為德國的重新崛起作理論論證,對美國的“門羅主義”進行重新解釋,從中區分出一個致力于排斥域外干涉的原初階段,以及一個偏離“門羅主義”之“初心”的帝國主義——干涉主義階段。
用施米特的政治神學眼光來看,支配“門羅主義”解釋的力量,經歷了從《新約·帖撒羅尼迦后書》中保羅所說的“攔阻者”(? κατ?χων)到“不法者”(? ?νομο?)或“敵基督者”的轉變。(68)施米特號召德國學習更為原初的“門羅主義”,擔當起“攔阻者”的角色,以對抗正在流行的帝國主義——干涉主義形態,并在此基礎上提出其“大空間”理論,將西半球或美洲解釋為美國的“大空間”,美國作為一個主導國(Reich),以自身的政治原則輻射“大空間”;而德國將在歐洲謀求類似的地位,并排斥域外勢力的干涉。按照施米特的設想,隨著時勢的發展,整個世界有可能會重組為若干個“大空間”,以主權國家為基礎的國際法,也將轉化為另一種不同的形態。
日本比德國更早受到“門羅主義”的深入影響。1872年,日本外務省聘請曾任美國駐廈門領事的法裔美國人李仙得(Charles Le Gendre)為顧問,后者向日本執政精英傳授了美國的“門羅主義”外交政策經驗,鼓勵日本以教化蠻邦的名義,在亞洲確立自己的勢力范圍。到了19世紀末,倡導“大亞洲主義”的日本政治精英明確地將自己主張的“亞洲主義”與美國的“門羅主義”話語結合起來,尋求在東亞確立日本的勢力范圍,其話語中出現的常見要素是“黃白種爭”,是對日本領導“亞洲解放”的期待。然而日本國力相比于歐美列強尚弱,1902年日本又加入了英日同盟,在外交政策上長期采取“協調主義”,這使得日本官方很難采用一種對抗式的日式“門羅主義”表述。
然而“協調主義”的話語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夠支持日本在東亞的勢力范圍訴求——承認歐美的“文明程度”領先,但又認為日本加入英日同盟,可以證明日本在“文明程度”上已經與英國并駕齊驅,能夠在東西方文明之間起到一種協調者的作用,進而在區域事務中發揮領導者的作用,而1904—1905年的日俄戰爭,更是被用來證明日本的領導資格,進而加快日本對朝鮮的吞并。
“一戰”爆發后,日本執政精英趁著歐洲列強無力東顧,將其“東亞門羅主義”部分轉化為日本的對華政策,先強迫袁世凱簽訂“二十一條”,后通過“西原借款”來影響北洋政府。美國白宮的對日政策,也是允許日本以美國的“門羅主義”來類比其與中國的關系。然而,在戰后的華盛頓會議上,日本對中國的支配遭到了歐美列強的削弱,日式“門羅主義”轉入低調階段;1931年“九·一八”事變之后,日式“門羅主義”卷土重來,在受到英美等國的反彈之后,日本于1933年3月退出了國際聯盟,進而更為公開地謀求對中國的支配。在“二戰”爆發之后,日式“門羅主義”的關注區域,從“東亞”進一步擴展為包含了東南亞乃至南太平洋的“大東亞共榮圈”。“二戰”期間日本的國際法學家們汲取施米特的“大空間”理論,推進自身的“廣域國際法”的發展,在“大空間”或“廣域”內部各國關系這一議題上,做出了新的論述。然而隨著德日兩國被盟軍擊敗,歐亞大陸區域霸權模仿美國的“門羅主義”重構全球秩序的嘗試也就此折戟沉沙。
德日兩國對“門羅主義”話語的運用與美國自身對于“門羅主義”話語的運用存在著一些差異。美國對于“門羅主義”話語的運用,始終不乏“文化霸權”(cultural hegemony)層面的考量。這體現在幾個方面:第一,無論是在西半球,還是針對全球,美國執政精英都強調自身對于所謂“民主政體”的捍衛,即便實際操作經常與其宣傳大相徑庭;第二,盡管“門羅主義”從一開始就是在一個超國家的“區域”層面展開的,并逐漸發展成為一個與全球空間有關的原則,但國家層面的“主權”話語,從來沒有完全從美國的“門羅主義”話語中消失。
一個重要的典型是,在1914年美國國際法學會第八屆年會上,曾在羅斯福總統任內擔任國務卿、時任參議院司法委員會成員的共和黨資深政治家魯特(Elihu Root)發表演講《真正的門羅主義》(“The Real Monroe Doctrine”)稱,“門羅主義”不是國際法,但基于國際法所認可的自衛權(the right of self-protection),后者是國家主權的題中應有之義。“門羅主義”旨在為美國自身的安全維持一個外部環境,它并不損害或控制其他美洲國家的主權。(69)
按照魯特的解釋,歐洲列強對于拉丁美洲內政的干涉,將不僅是對拉美國家主權的侵犯,同時也是對美國國家主權中所包含的自衛權的侵犯。這可以說是對發源于歐洲的“主權”觀念的擴張解釋。它意味著,美國執政精英的“主權”觀念,雖然基于自身的領土邊界,但其防衛的范圍并不僅限于其領土邊界之內;在其領土之外的一個區域范圍內,美國認為自己有權利以“自衛”的名義來對他國實施保護和干預,這一策略,是將其他國家的主權“虛化”與“空洞化”,但并非斷然否認它們主權的存在。顯然,對于美國而言,這種主權觀念是無法普遍化的,因為如果其他國家主張同樣的權利,區域內部的沖突就會不可避免。但不可否認的是,美國執政精英畢竟沒有完全拋棄“主權”的觀念。
與此相關的是,由于“帝國”(empire)一詞的語義不僅關乎政治體內部的同質化程度,同時也與君主制政體存在一定關聯,美國統治精英既然強調自身捍衛一個由共和國構成的“半球”,因而往往將“帝國”與舊大陸列強相關聯,慎于將“帝國”一詞用于指稱自身,或者雖然羞羞答答地用了“帝國”一詞,但強調自身的經營之道迥異于舊大陸的列強,是仁慈的和自由主義的,關注被統治者的自治能力的培育和殖民地的社會進步。菲律賓和波多黎各是兩個經常被引用的例子。這種“例外主義”論調忽略了美國在其他殖民地(如關島、薩摩亞)采取的不同的政策,也忽略了英國政府直接統治印度之后的各種仁慈與自由主義的形象塑造,其事實基礎是非常可疑的。(70)但是,在話語層面,可以說,美國統治精英對“帝國”話語的態度,總體上要更加內斂,對于以“帝國”話語取代“主權”話語,傾向于持更加謹慎的態度。
相比之下,德日兩國對“門羅主義”話語的借用,在很大程度上簡化了美國“門羅主義”話語與實踐之間的曖昧關系:首先是砍掉了美式的“保護民主(或共和)政體”的修辭,政體形式并不是德日理論家所設想的區域內部同質性的關鍵所在;其次,19世紀美國在西半球遭遇到的最有力的競爭,是英國區分政治支配和經濟滲透的“非正式帝國”實踐,在這一背景下,美國的“門羅主義”實踐,也日益體現以自由市場經濟原則為基礎的政治/經濟二分,并將資本的跨境流動視為一種中性的現象。這一區分在德日關于“生存空間”“大空間”的討論中被弱化,區域內的原材料產地、消費市場以及產業鏈的整合,帶上了尋求“生存”的政治意義。與此密切相關的是,德日兩國的理論家更直截了當地宣布,應當弱化國家主權,將國際法建立在“大空間”或者“廣域”的基礎之上,殖民擴張的話語不再是“猶抱琵琶半遮面”,而是直接走到了前臺。
這種經過重新解釋的“門羅主義”,顯然比美國的“門羅主義”更為坦誠,更少偽善的因素。但在這里我們也許可以回顧法國箴言作家弗朗索瓦·德·拉羅什富科公爵(Fran?ois de La Rochefoucauld)的一句格言:“偽善是邪惡向美德的致敬”(hypocrisy is a tribute vice pays to virtue)(71)——對偽善的批評,既可能出于對真正美德的追求,也可能基于對美德是否存在的根本性懷疑。
最后,讓我們轉向中國。中國曾經自視為一個古老的亞洲區域國際秩序的中心,在19世紀下半葉,清廷外交官員一度試圖借助“亞洲”的話語,來保存既有的朝貢體系。然而,歐洲列強的入侵,以及日本明治時期的對外擴張,逐步摧毀了這個體系,中國自身也淪為東西方列強的半殖民地,甚至連保持在國際體系中的“二等國”(所謂的“半開化國家”)的位置都岌岌可危,中國的政治——文化精英難以設想由當下積貧積弱的中國來保護一個更大的區域空間(盡管有理論家設想了這樣的遠景)。于是,“門羅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和應用,出現了兩個不同的方向:
第一個方向,是將“門羅主義”運用于次國家的空間——省域。在世紀之交,梁啟超領導的《清議報》編輯團隊密切關注美國征服菲律賓的戰爭,在其刊物上介紹美國“門羅主義”的發展與菲律賓抗美民族獨立運動的走向。“XX是XX人的XX”這一句式,被《清議報》編輯團隊同時用到超國家、國家與次國家層面。尤其是歐矩甲的《新廣東》,推廣了“中國者,中國人之中國也”以及“廣東為廣東人之廣東”兩個反滿口號,影響了其他省份(如湖南)的留日精英的反滿論述。
不久之后,辛亥革命爆發,各省宣布脫離清廷自立,但這一革命路徑也導致了革命中產生的中央政權缺乏整合力,“省域門羅主義”在許多省份從一種口號成為一種制度現實:一系列地方實力派掌握了當地的軍事、財政與人事大權,相對于中央政權具有極大的獨立性。袁世凱試圖重建北京政府在軍事、財政和人事上對于地方的控制,其在1912—1915年的種種國家建設嘗試,最終因為稱帝所引發的地方實力派反彈而付諸東流。1916年袁世凱死后,北洋集團進一步分崩離析。1917年,在“府院之爭”和張勛復辟之后,段祺瑞拒絕恢復《臨時約法》,孫中山南下廣州建立護法軍政府,民國的法統出現分裂,南北兩個政府均自稱中央政府,相互對峙。南北的統一,重新成為一個棘手的問題。
“一戰”期間,美國成立官方宣傳機構公共信息委員會(Public Information Committee),并在中國設立分部,大力宣傳美國正面形象以及威爾遜的思想,在中國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盡管威爾遜在巴黎和會的表現導致其在中國的聲譽一落千丈,在許多中國知識分子那里,“門羅主義”仍然保持為一個正面詞匯,與“聯邦主義”一樣,均反映了“民主”、“自治”甚至“民族自決”的理念。20世紀20年代初,中國興起“聯省自治”運動,許多省份都試圖制定本省憲法,推行自治,并宣稱要在未來聯合產生新的中央政府。許多后來的革命者參與了“聯省自治”運動。1936年,毛澤東在對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談話時曾指出,在1920年,他曾經是美國“門戶開放”和“門羅主義”的追隨者。(72)在威爾遜總統那里,“門羅主義”與“門戶開放”確實是統一的,因為兩個口號都致力于為崛起中的美國消除擴張的障礙——先是脫下“西半球”這件緊身衣,進而要求其他國家對美國資本與商品開放。
然而,威爾遜1917年對“門羅主義”進行去空間限制的解釋,在中國激發的卻是對省域空間邊界的強調——在這里,“省域門羅主義”恰恰與“門戶開放”形成對立。那些試圖通過“省域門羅主義”推進大眾政治參與的青年很快發現,“省域門羅主義”的真正主導者,還是舊軍閥、舊官僚,他們經常用“自治”的口號來對抗實質的國家統一,更不可能給真正的參與式平民政治留出空間。隨著國共兩黨在20世紀20年代走上通過社會革命統一全國的道路,“省域門羅主義”的聲譽也就日益趨于負面,與軍閥的割據、排外、抗拒統一關聯在一起。當然,日本自從“九·一八”事變以來不斷強化“門羅主義”符號,進而全面侵略中國,也對省域門羅主義形象的“黑化”產生了直接影響。
第二個方向是對美日兩國的“門羅主義”,尤其是日本仿照美國“門羅主義”打造的“亞洲門羅主義”,作出回應。不少中國旅日精英都經歷過先被日式“門羅主義”感召,后又因為種種原因“祛魅”的過程。康有為在1898年底流亡日本時曾試圖借助“亞洲主義”話語來尋求日本政府幫助,但沒有取得任何實質進展,并很快在各種壓力之下離開日本,這一經歷讓康有為對日本的評價一落千丈;滯留日本的梁啟超被“亞洲主義”話語吸引的時間比康有為更長一些,但世紀之交時美國征服菲律賓所帶來的震撼,將梁啟超引向了對“帝國主義”的關注,很快意識到美日兩國的“門羅主義”均是一種帝國主義話語。相比之下,孫中山在反滿革命、“二次革命”以及后續的“三次革命”中,都對日本官方與民間的支持有所期待,擺脫日式“門羅主義”話語,經歷了一個更為復雜的過程;日本政府在孫中山發動的“護法運動”中,站在北洋政府一邊,最終將孫推到對立面。1924年孫在神戶發表的以“大亞洲主義”為主題的演講,決定性地否棄了日本主流的“亞洲門羅主義”論述。
在全面抗戰打響之后,面對日本的“亞洲門羅主義”,一些論述者(如蔣介石)從“均勢”原則出發,試圖引入美國的勢力來制約日本,為了取悅美國,不惜刻意對美國的“門羅主義”與日本的“門羅主義”進行區分,對前者進行一定程度的美化。抗戰中的國家主義思想流派“戰國策派”的一些作者,借助斯賓格勒(Oswald Spengler)的文化形態史觀,參照中國春秋戰國的歷史經驗,將當下命名為“戰國時代”,預測未來的前景是全球各區域經過統合,產生若干“大力國”,并最終走向世界一統;洪思齊還希望中國能夠以“亞洲聯邦”的形式,實現對朝貢體系下舊藩屬的整合。(73)
然而最令人驚異的還是李大釗。早在東渡日本之前,李大釗就已經是日式“門羅主義”的尖銳批判者,“一戰”期間日本的侵華政策,進一步堅定了李大釗的批判態度。我們也可以注意到,與同盟會——中華革命黨長期以日本為活動基地不同,李大釗所參與締造的新式政黨從來沒有期待從日本獲得資源支持,在對日認識上一開始就保持著高度的獨立性。由此來看,國共兩黨在20世紀30—40年代對日政策的差異,可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但更重要的是,李大釗在成為馬克思主義者之前,就已經對霸權的邏輯有著深刻的認識與批判。他所設想的亞洲,既不是日本支配的亞洲,也不是以中國為中心的朝貢體系的復活,而是以各民族的自由與平等為基礎進行重構的亞洲;他所設想的世界,也是這樣的一個世界。今天在天安門城樓上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以及“世界人民大團結萬歲”兩句標語,可以說延續了李大釗的這一關懷。
歷史研究者或許會拿著放大鏡,在1958年10月6日毛澤東起草、以彭德懷名義發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防部告臺灣同胞書》中找到一絲美日“門羅主義”的痕跡。這一宣言書抨擊美國對于中國統一事業的干涉:“一個東太平洋國家,為什么跑到西太平洋來了呢?西太平洋是西太平洋人的西太平洋,正如東太平洋是東太平洋人的東太平洋一樣。”(74)“西太平洋是西太平洋人的西太平洋”在形式上采取了“XX是XX人的XX”這一典型的“門羅主義”句式,然而這一宣言書的關注點在于排斥美帝國主義對于中國主權事務的干涉。次年3月18日,毛澤東在會見日本社會黨書記長淺沼稻次郎時又明確指出“西太平洋要由西太平洋自己的國家來管”。(75)這一表述的用意在于倡導中日兩國人民攜手,共同排斥美國的占領和對本地區事務的干預。
雖然“西太平洋是西太平洋人的西太平洋”與美國流行的“美洲是美洲人的美洲”口號以及日本流行的“東洋是東洋人的東洋”口號結構相似,但它的著眼點并非為任何國家劃定“勢力范圍”,而在于喚起區域內各國共同反對帝國主義的壓迫。“西太平洋”的表述,也不意味著這里有一種類似“亞洲主義”的區域主義的出現,或者朝貢體系下的宗藩關系意識的復興,因為當時中國戰略決策者的“西太平洋”或“亞洲”論述,始終是鑲嵌在“亞非拉”這個全球性的反帝聯盟大框架之中的。這里的關鍵并不在于某個特定區域與外來干涉者的矛盾,而在于帝國主義與其潛在的全球反抗者聯盟——“亞非拉人民”乃至“世界人民”之間的矛盾。一個進一步的證據是,1960年4月6日,周恩來總理接見智利文化教育界人士,在評論美國的對臺政策之后,提出“美國有門羅主義,而你們拉丁美洲應該有個新的拉丁美洲門羅主義,不讓人家干涉,自己團結起來,完全組成一個強大的經濟力量”。(76)周恩來總理建議的“拉丁美洲門羅主義”,其重點就在于拉美國家建立一個共同的經濟體系,自主與其他國家展開經濟交往,擺脫美國的控制。這無疑體現了當時的中國聯合拉美進步力量抵抗帝國主義的努力。
本書以“門羅主義”話語的傳播和解釋演變為線索對近代歷史進程的重述,也許有助于讀者反思一些流傳甚久的歷史敘事。比如說,由于美國在“二戰”中參與了世界反法西斯陣營并做出了重大貢獻,“二戰”后的美國產生了許多論述,將美國與軸心國的分野描寫得如同是光明與黑暗的區別。這種“非黑即白”的描述影響深遠,但掩蓋了一個重要的事實,即德、日、意在崛起過程中,都曾羨慕美國在拉丁美洲的“門羅主義”實踐,并試圖加以解釋和模仿。施米特在這方面提供了一個極其典型的理論樣本。他在20世紀30年代末批評美國過河拆橋,明明自己是在西半球搞“門羅主義”起家的,在達到普世帝國主義階段之后,動輒以全人類普遍利益的名義來對全球各個區域的事務進行干預,不允許其他國家按照美國19世紀“門羅主義”先例在本區域推行類似的排斥域外干預的實踐。這一批判可以為我們理解美國從區域霸權向全球霸權的過渡,提供重要的思想啟發,有助于克服我們在不經意間接受的美國自身的“輝格黨式史學”(Whig history)敘事。(77)
但與此同時,從施米特對美國越出西半球之前的“門羅主義”實踐的肯定與推崇來看,施米特的“門羅主義——大空間”理論為全球單極霸權秩序提供的替代方案,可以被概括為若干區域霸權的共存。施米特對于普世帝國主義進行的批判往往是非常深刻的,尤其是不斷揭示出后者的實踐與其價值觀論述之間的背離,這對普世帝國主義的受眾而言,有可能具有某種思想解放意義。然而,近代德國沒有像中國那樣跌到谷底,施米特并不會像中國的士大夫一樣,對于朝鮮、安南、印度和波蘭這些弱小國家的命運產生“兔死狐悲”之情。(78)而為了論證德國尋求區域勢力范圍的正當性,在20世紀30年代,施米特甚至還將日本的“亞洲門羅主義”引以為潛在同盟。(79)
借助對于美、德、日三國“門羅主義”的探討,我們有可能進一步推進對于近代中國在全球秩序中的位置的理解。中國革命史一般的敘事是,近代中國淪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成為帝國主義的壓迫與剝削對象。但基于對于“門羅主義”話語以及背后的空間政治的探討,我們還可以進一步補充:近代中國是全球霸權競逐者與區域霸權的支配與爭奪對象;更復雜的是,當時中國的許多統治精英,從李鴻章到蔣介石,都有意識地借助全球霸權競逐者來牽制區域霸權對于中國的蠶食與吞并,這一策略有時奏效,有時失靈;即便偶爾奏效,也不是因為中國自身擁有足夠的遏制侵略的實力,而只是因為列強之間有相互牽制的決心與行動。
自從19世紀中期以來,清王朝的政治權威就不斷衰減,“門羅主義”話語在中國國內激發的不是競逐超國家區域霸權的雄心,而是省域自立的呼聲。中國歷史上素有“封建”與“郡縣”之爭,隨著19世紀清廷權威的衰敗,天平一度偏向于“封建”一側。但就其話語形態而言,我們很難說這是歷史上的“封建論”的簡單復歸。毋寧說,同時代的許多西方列強提供了一種新的參照,讓中國的論者看到,地方自治可以帶來一種纖細入微的治理,激發基層活力,帶來不同地方單位之間的競爭,進而使國家變得更加強大。在清末民初,無論是立憲派代表康有為,還是革命派代表孫中山,都對地方自治寄予厚望。對于前者而言,歐洲的“眾小競爭”,產生了“交通靈便,政化易感,風俗易激,相師相忌,相扶相迫,而交相進化于無已也”(80)的效果,中國有必要在保障國家統一的前提下,以地方自治調動基層積極性,從而促進國家建設;對于后者而言,地方自治是“訓政”時期人民學習如何行使政治權利,進而實現全面當家做主的關鍵一環。(81)
然而,晚清與民國的“地方自治”,是在中央政權衰微、列強環峙的環境中所發生的。隨著北洋集團走向衰敗,諸多“地方自治”的呼吁者很快發現,中國已經陷入了軍閥割據與混戰而無法自拔,“地方自治”很容易成為地方軍閥壟斷對地方社會的支配權的借口,在這種支配之下,本地民眾在地方公共事務中的參與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這種碎片化的局面,也削弱了中國對外部壓迫做出反應的能力。一個通過政治——社會革命重新整合中國的歷史進程,在20世紀20年代啟動,最終在20世紀中期結出碩果。而中國軍民抗擊日本“亞洲門羅主義”的斗爭,是這一“舊邦新造”的歷史進程的重要組成部分。最終克服“省域門羅主義”的“延安道路”,正是在抗戰期間形成并發展成熟——革命者對于國內秩序與國際秩序的改造,是在同一個歷史過程中展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