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尼爾·丹尼特講心智
- (美)丹尼爾·丹尼特
- 2570字
- 2021-10-14 21:58:24
如何確認動物有沒有心智
要考慮非人類動物是否擁有心智這個問題,我們得先問一問它們的心智是否在某些方面和我們一樣,因為就目前而言,我們唯一有所了解的就是自己的心智。你給自己提個問題,非人類動物有沒有flurb(2)?如果你不知道flurb是什么,你就無法明白這個問題的意思。不管心智是什么,它都應該與我們的心智有相似點,否則我們就不能稱之為心智。因此我們的心智,我們唯一從一開始就知道的心智種類是標準,一切研究都以這個標準作為起點。沒有這樣的共識,我們就會愚弄自己,說廢話而不自知。
我對你說話的時候,就默認把我們倆都包含在有心智者的范疇之內。這個必然的前提創造了或者承認了一個小群體,一個有別于宇宙其他事物的特權群體。這種觀念深深地植根于我們的思維和談話中,天經地義得幾乎讓人察覺不到,但是我必須再說上一說。提到“我們”這個詞,就說明:你不是獨自一人;唯我論是錯誤的;一定存在“我”的同伴。要是我們把組合變得奇怪一些,就會看得十分清楚:“拂曉時分,我們——只有我和我的卡車,離開休斯敦,上了路。”
奇怪吧。要是說話的這位認為卡車也是個不錯的旅伴,可以歸入“我們”這個稱謂,那他一定非常孤獨。要不然,就是他的定制款卡車能讓全世界的機器人專家羨慕不已。反之,“我們——只有我和我的狗”這種說法就很容易讓人接受,而“我們——只有我和我的牡蠣”這種說法則沒人會當真。換言之,我們十分肯定狗是有心智的,卻沒法相信牡蠣也有心智。
有心智者這個身份提供了一項至關重要的保障,它確保我們擁有某種道德立場。只有有心智者才會在意道德,才會關心發生了什么。如果我對你做了一件你不想讓我做的事,這就牽涉道德。這件事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對你很重要。這件事也許沒那么重要,或者各種各樣的原因導致你的訴求沒被理會,又或者因為你先做了壞事,我正在公正合理地懲罰你,所以你在乎這件事的事實恰好證明我做得對。無論是上述哪種情況,你對這件事的態度都會影響道德天平的平衡。如果花兒有心智,那么對花兒來說,我們對它們所做的事情就是重要的,而不只是對那些關心花兒遭遇的人重要。如果誰都不在乎,那么花兒遭遇了什么并不重要。
有些人不贊成這樣的說法。他們堅持認為,即使沒有擁有心智的東西知道或者在意花兒的存在,花兒也擁有某種道德立場。例如,花兒的美,不論有沒有人欣賞,其本身都是一件美好的事物,因此不應遭到破壞。這種說法并非認為花兒的美麗對上帝而言是重要的,或者對于那些我們難以覺察到其存在的事物而言可能是重要的,而是認為美本身是重要的,即使無人在乎,即使它對花兒本身、上帝或其他任何人而言都不重要。盡管我并不認同,但相比于全盤否定這個觀點,我更愿意指出它是有爭議且不被普遍接受的。反之,要讓大多數人認同有心智者的訴求十分重要,不需要太費唇舌。這就是為什么人們在道德上非常關注“什么擁有心智”這個問題。任何對有心智者的劃分標準進行修改的建議都有重要的道德意義。
我們或許會犯錯誤。我們或許會將心智錯誤地賦予無心智者,也可能會忽視身邊的有心智者。這些錯誤的嚴重程度不盡相同。與室內盆栽植物“交朋友”,或者夜半時分為書桌上休眠的計算機的幸福而憂心無眠,這樣過度擴大有心智者的范圍,充其量不過是犯了輕信的蠢錯誤。但是,無視、輕視或否定擁有心智的人或動物的經歷、悲歡、壯志難酬、愿望落空,這種做法則是可怕的罪過。畢竟,要是你被當作無生命的物體對待,你又會做何感想呢?請注意,此處反問的邏輯基礎是“我們都是有心智者”。
事實上,這兩種錯誤都可能導致嚴重的道德問題。如果過度擴展有心智者的范圍(例如,要是我們認為細菌也有心智,就不能理直氣壯地殺死它們了),我們就會為了一些毫無道德重要性的東西,犧牲很多真正牽涉道德的對象(朋友、寵物、我們自己)的權益。有關墮胎的爭執正是陷于這樣的窘境:一些人認為,顯而易見十周大的胎兒有心智,另一些人則認為胎兒顯然沒有心智。要是沒有,就會引發另一場爭論:比起一條生了壞疽的腿或是一顆長了膿瘡的牙,一個胎兒并不享有更多的權益。那么為了挽救懷著他的有心智者的生命(或者滿足其權益),就可以打掉胎兒。不過,如果胎兒的確已經有了心智的話,那么無論如何決定,顯然我們都不得不同時考慮胎兒和母體兩方的利益。
介于這兩種極端做法之間的是真正的窘境:如果不加干預任其發育,胎兒很快就會擁有心智,那么我們應當從什么時候開始考量他即將擁有的權益呢?擁有心智與道德立場這個問題的相關性在上述情況中尤為明顯,因為如果確知胎兒患有無腦癥,那么大多數人爭論的焦點就會發生戲劇性的變化。當然,只是絕大多數人而已。我不打算在這里解決這些道德難題,只是想說明一種常見的道德輿論如何將我們對這些問題的興趣放大到遠超一般好奇的程度。
此時,道德規范和科學方法是背道而馳的。道德的做法是,寧可錯誤地擴大有心智者的范圍,也不要冒險。科學的做法是,用證據證明被歸類對象確實具備相關特質。比如,作為科學家,你不能只是宣稱谷氨酸分子(一種參與細胞之間信號傳遞的基本神經遞質)的存在就等同于心智的存在。你得證明這一點,去推翻心智不存在的虛無假設(null hypothesis)(“無罪推定”就是刑法中的虛無假設)。對于何種物種擁有何種心智,科學家們莫衷一是。盡管堅持認為動物擁有意識的科學家接受了這樣的舉證責任,并且認為通過提出并確認哪些動物擁有意識的理論,就可以證明這一點。不過,目前還沒有任何這樣的理論得到證明。同時,我們也理解一些人的不安,他們認為這種不可知論的等待觀望策略危害了某些生物的道德地位,也就是那些他們確信有意識的生物。
假設擺在我們面前的問題不是鴿子或蝙蝠是否擁有心智,而是左利手人群或者紅發者的心智問題。要是有人告訴我們,這些人是否夠格進入有心智者的特權群體仍然有待證明,我們就會覺得受到了深深的傷害。同樣,要求證明非人類物種擁有心智也會令很多人感到憤怒。但是,如果他們對自己足夠坦誠的話,就會承認自己也看到了證實的必要性,比如,有必要證實水母、變形蟲或者雛菊是否有心智。因此,我們雙方在證實的必要性原則上是一致的,他們感到不快的原因只是,那些與我們十分相似的生物的情況同樣需要被證實。我們可以接受在事實確定之前,在態度上包容一些,從而讓他們不那么焦慮。可是,要用科學的方法證實你所贊成的“動物擁有心智”假說,你必須付出代價,那就是你贊成的假說也許會被科學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