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折子戲
- 曩拓
- 看盡長安花
- 15716字
- 2023-04-25 22:04:19
十里——
孫泥克回頭,十里灰石色的牌坊已被甩在身后一大截,這巷子的確和那天出租車送他們去的那個地方一模一樣。
元筱勤拉著劉矣辛滔滔不絕一驚一乍說著這也是那天就見過的、那也是和那天見到的一模一樣……
三角亭外十里的事情,當天回去孫泥克等幾人就跟鄢蟄、劉矣辛完完整整地報告了一遍,但現在元筱勤在旁邊指指畫畫說著,兩人也并不覺她煩,由不得挨近了仔仔細細認真查看。
這大森林中出現了一條既洋氣風情又本土溫馨的小巷子,兩人不得不把它當成一回事看。
“我們走進這里來的?”舒嬋在前方寫寫畫畫,孫泥克揪住鄢蟄問道。
鄢蟄停住,一臉夢幻地看著他,“你怎么了?”
啊?孫泥克反倒驚得一臉。
哈——
鄢蟄笑出聲來。
他這突如其來的調皮惹得大家都看著他。
“你是來活躍氣氛的?”鄢蟄拍了他屁股上一巴掌,像是大哥哥逗熊孩子,“真跟上次你們來的時候一模一樣?”
“哈,可不嗎?”跟鄢蟄并肩走著的孫泥克眼神突然斂住,目中一道銳氣盯住左前方。
三角亭外十里!
丁蟻和楊亦晨率先停在了那里。
這個名字,十人人人聽說,五人來過,怎么可能不在它門前駐足。
“你們說里面會有慕容榮給我們準備好了火鍋嗎?”楊亦晨眉開眼笑。
“他缺肉下鍋,就等你來!”孫泥克抱手與他并肩站著,目光越過肩頭看向楊亦晨。
“進去看看!”鄢蟄說著就要推門。
“等等!”孫泥克急忙呵住,事發突然,鄢蟄動作過快,顯得孫泥克是在呵斥鄢蟄。
鄢蟄似乎沒這么認為。
他停下手來,看著孫泥克。
“我擔心這事是沖著舒嬋來的”,孫泥克不想嚇到舒嬋,當然他知道舒嬋并不是怕嚇的人。
這話倒是說得清奇,誰都知道舒嬋從不惹事生非,倒有人沖著她來?
一雙雙目光落在她身上。
舒嬋眼珠望望左邊又望望右邊。就怕空氣突然安靜,還怕別人的目光太過專注。
“所以,舒嬋你要告訴我你那天是怎么到三里亭外十里的。還有今天我們是怎么到這里的?”
嗯?
前面還好說。這后面……敢情你不跟我們一起的?
大家復雜的目光,孫泥克懂。
“不好意思,各位,走神了!”孫泥克知道這神走得有點大,連忙抱歉,“只需要說說這‘十里’。”
“我們在那些破落殘敗的墻瓦間走了足足有二十來分鐘,正疑惑這個地方會不會就是當年老陳家莊的所在時,右手邊出現了一個巷子,巷子口呈下坡趨勢,我們自然而然走進巷子,一直到坡底才出現了這個牌坊,丁蟻他們立即提醒上次你們去三角亭外十里的事,我們嘗試返回,但發現上到坡頂還是下坡,下到坡底還是這個地兒。”
劉矣辛滿足孫泥克的欲望,一口氣說完后攤了攤兩只手,表示遇見這種情況自己也很無奈。
“我很簡單”,舒嬋說道:“我上次就跟你說過我回去的原因,恰巧元筱勤給我發了定位,我打了車讓司機師傅送我到那個路口,走進去的。”
“所以你的路線和我們基本上是一樣的?”
“完全一樣”,舒嬋肯定地說道,“而且我后來聽擺擺說那個慕容榮似乎很肯定我會去,所以我曾想過他的造景可能不只是‘十里’,即便元筱勤不發定位給我,地球是圓的的道理,我最終一定會繞到那里。”
舒嬋說“擺擺”,一時間劉矣辛他們有些懵,楊亦晨連忙反指自己。
“我再送你一個駭人的”,舒嬋這種不主動爆料的,突然說有贈送,孫泥克不禁豎起了耳朵,凝神聽。
“我畫過我坐的那輛出租給擺擺看、小勤看,證實了和你們坐的是同一輛,同一個師傅。”
眾人不禁聳眉。
“久違的‘擺擺’,心中悸動啊!那我也贈送你一個”,楊亦晨說道,“你和舒嬋連夜去見家長,第二天早上回來的晚,那鎮子上的東西著實難吃,我約老丁去覓食,他卻帶我在超市門口泡了個臭哄哄的螺螄粉,接著拉我去了鎮上的出租車公司,打算問問那個師傅怎么知道三角亭外十里的。”
“結果呢?”楊亦晨做了陳述,卻不說結果,孫泥克急得想揍他。
“查無此人!”舒嬋說道。
她是有發言權的,她說不懂造景,可目前只有她一個人用過。
丁蟻和楊亦晨同時點頭。
“你知道為什么嗎?”孫泥克問舒嬋。
“不大懂”,舒嬋嘆了口氣,“大概那司機本身就是他的人,他造景的一部分而已。”
“真實存在嗎?”這次元筱勤八卦的也正是大家關心的。要不是,那這也太恐怖了吧。他們可是坐了他的車。
“不知道”舒嬋老實回答,見大家神情凝重,她又補充說道:“大概吧。”
大家的臉舒展開來。
“其實沒必要想那么多”,舒嬋看了孫泥克一眼,“即便我們早知道這是針對我或者說是個請君入甕的局,我們還是會來。與其在這里瞎想,不如進去見招拆招。”
她說得對,大家幾乎都贊同。
推門而入。
庭院灑掃得干干凈凈,甚至比上一次見到還要干凈。
還是那棟樓,只有一棟樓。十人朝門走去。
門上掛著一個粉紅色的牌子。
形狀別致,讓人想起玉骨泥金扇。
孫泥克心中再一緊,這用心,八成還是慕容榮。
他特意用玉骨泥金扇的形狀,想必是舒嬋喜歡的或是他認為是舒嬋喜歡的,就比如說那粉紅色。其實舒嬋并不喜歡粉紅色。
到底玉骨泥金扇和舒嬋有什么關系?
孫泥克告訴自己要鎮定,但直覺總是將他的心攪得亂七八糟,他的思維從未如此靈敏敏感和孜孜不倦。
那塊牌子觸手可及,但是大家都將目光投向舒嬋,仿佛人人都已認定那牌子是屬于她的。
孫泥克伸手過去,舒嬋抓住了他的衣袖,另一只手伸過去,反轉牌子。
“折子戲”。
端端正正的字體,是上次請柬上的字體,也是今早收到的信上面的字體。
“哇哦,手工黨啊!”元筱勤湊過去。
她這話倒是提醒了孫泥克,從請柬到信到這塊牌子,全是手工制作,慕容榮絲毫不怕暴露自己。
如此猖狂!
“聽過那首歌嗎?”楊亦晨笑嘻嘻的,卻不是平日那種甜蜜蜜的,他的樣子很容易讓人覺得他是在故弄玄虛。
“‘折子戲不過是全劇的幾分之一,通常不會上演開始和結局’。”楊亦晨吐字很慢,話說完目光剛好掃了一遍在場所有人的臉。
他的神情,讓人覺得周遭變得靈異起來,仿佛這不是楊亦晨的臉。
哈哈哈哈——
正當大家都凝神屏息的時候,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眾人恨不能都上去給他一巴掌,還以為他提前又知道了些什么詭異毛骨悚然的事呢。
“嗨,你們都是以這種方式了解折子戲的嗎?”鄢蟄對這群胡鬧的年輕人簡直無語,他搖了搖頭就要去開門。
舒嬋朝孫泥克看去,兩人的眼神交匯后并沒有立即移開,舒嬋在征求,孫泥克還在斟酌。
到目前為止,二人還沒有將今早收到信的事情告知他人。
等等,各位!”突如其來的聲音使得鄢蟄已經推上門的手硬生生把力道憋在了手心里。
這當口孫泥克叫停,大伙兒都好奇地轉過頭來看著他。
孫泥克轉身望向舒嬋,舒嬋一抬手將手里早已準備好了的粉色信封遞了過去。
鄢蟄打開信封、展開信紙,只見粉色的信紙上赫然寫著“好好看戲”四個字,此外再無其它。
他眉頭兀地皺攏來,把信紙翻個轉,見背后什么也沒有,又把信紙正頁掃了一遍,一頭霧水把信傳給了旁邊的尤洋洋。
“據陳蕓黃講這信是慕容榮送來的,給舒嬋。”聽孫泥克這樣說,大家都朝舒嬋看去。
“我也沒懂讓我看什么。”舒嬋語氣無奈且一語雙關。
“也或許不是讓你一個人看呢?”田柒合還真不客氣,這么說著人已經湊到了劉矣辛那邊,人未到目光已經先落定了。
“你擔心的是什么?”鄢蟄站在臺階上朝孫泥克問道,秋日的陽光越過圍墻,使得鄢蟄的身影一半在陽光里一半在陰影中。
孫泥克搖搖頭,“說實話,我也不懂,自從這個慕容榮出現,我覺得我們的處境就變得更加被動。”
“其實哪怕這里就杵個桿兒,寫著‘此處有詐!’我們還是會去,因為事關曩拓。”劉矣辛在旁說道。
她說的不假,在這里的十人不見得每個都主動,但任誰都想趕快結束“尋找曩拓”這件自己都覺得荒唐的事。
“這樣吧”,鄢蟄掃了一圈所有人,抬眼望著大門的方向,“按照我們上次在風宿的經驗,以及小孫、舒舒他們在陳家溝鎮上遇見的事情,我們現在恐怕已經身在所謂的造景中,要返回怕是不易,如果不愿意繼續的,就在原地等我們出來一起回去。你覺得呢,劉校長?”
劉矣辛想了想,朝向自己的人,“就按鄢老板說的吧,不強求。”
其實不論鄢蟄還是劉矣辛都沒預設表態環節,但二人說完,王柏塬抱著手走上了臺階,面朝那樓的門,準備開門后就進去。
“去不去?去不去?”見王柏塬行動了,元筱勤朝丁蟻嘀咕道。
丁蟻斜睨過去,只見孫泥克腳上一直在腳尖腳后跟對對碰,環抱在胸前的手肘卻故意身體每隨著腳扭動一下都要碰一下舒嬋也環抱著的手肘,“去不去?去不去?”孫泥克上下嘴皮子吧嗒著,也在問。
“我得當面去告訴那小子,老娘不喜歡粉色,再自以為是,必將粉色打成他的陰影!”舒嬋豎起一只手掩住失控的哈欠。
“那我得去看好戲!”孫泥克不愿意解開環抱的手,棱起兩個腳底板鼓掌。
丁蟻豎著耳朵“偷聽”完,默默舉起了手,元筱勤見狀,趕緊舉手。
唉——
楊亦晨左看看右看看,使勁嘆了一大口,“你倆一對,你倆一對”,楊亦晨用下巴點著鄢蟄和尤洋洋、劉矣辛和田柒合,“都是山無棱才敢與君絕的,剩我一人,壞蛋來了被收拾起來更容易,我還是跟你們去吧!”說著,直接往臺階上走去。
門沒上鎖,或者說只差打開大門等他們進去了。
或是請君入甕。
鄢蟄懂,劉矣辛懂,其他人也不是傻子,但誰人不知曩拓不好找,有能拼一拼的線索就已經算是幸運。
“和我們上次見不一樣噢!”元筱勤像個傻大姐,沒覺得多害怕,反而有些激動。或許她真覺得人家是請他們來看戲的。
而鄢蟄推開門后,屋內的情形也確如戲院般布置,唯一不同的是一樓沒有看臺,全為圓形戲臺,而仰目環顧,二樓好像有包間雅座。
空蕩蕩的一樓,一眼可以看個遍。
見進門后的左右兩邊都有樓梯,人也只有他們這十人,雖無說明或提示,但很明顯,看戲得去二樓。
大家朝樓梯走去。
走在后面的元筱勤一看所有人都擠在右邊的樓梯,而左邊卻空落落無人光顧,便朝樂滋滋朝左邊奔去,舒嬋一把抓住了她。
元筱勤眉頭一擰,一個“不”字還沒吐出來,丁蟻就沖她小聲說道:“走哪邊都一樣,但大家得在一起!”
元筱勤稍稍仰頭朝自己另一側的舒嬋望去,只見她目視前方,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估計壓根就沒想跟自己解釋。
奇奇怪怪的樓梯設計。
寬寬敞敞夠兩人并肩走的樓梯間,上到最上面的樓梯口,有一道漂亮的水晶珠簾做隔斷,晃晃悠悠間偶有光落在水晶上,blingbling發出耀眼的光芒。
鄢蟄和尤洋洋走在最前面,他后面是劉矣辛和田柒合,然后是王柏塬,接著是丁蟻和元筱勤,楊亦晨,孫泥克和舒嬋。
大家都是第一次見在樓梯口掛珠簾的,不免誰到那里都會捧起那些水晶好好研究一翻。
“奇怪!”舒嬋抓起一串干凈透亮的水晶,“在樓梯口掛這玩意兒并不見得有多好看,還礙手礙腳的。”
“為什么我覺得挺好看的,珠光寶氣又不俗氣!”孫泥克站到珠簾的另一邊,隔著簾子跟舒嬋說道。
“上樓問題不大,可要是下樓,著急忙慌的時候容易被這一根根的簾子絆住”,舒嬋說著抬頭看了一眼樓梯間的半圓形窗戶,“通過窗戶透進來的光打在這些水晶上還晃眼,容易一腳踏空。”
舒嬋像是很為這樣的布置堪憂,臉上神色都變得深沉起來。
“別忘了這是在不知誰的造景里,估計不那么實用,個人喜好而已。上次在慕容榮那里我也見到類似的珠簾隔斷,只不過沒留意是什么材質。”眼見大家都已經進去半天了,孫泥克一邊跟舒嬋說一邊將她拉了進來。
珠簾隔斷后又往右折了一段,再直走差不多兩米,是半開放的雅間,每兩個雅間之間用屏風隔開,每個雅間里有兩個沙發軟座,中間設一簡易玻璃桌子,桌上有茶有小食。
第一間里坐著鄢蟄和尤洋洋,空間不大,孫泥克進去感慨了一翻就跟舒嬋一直往里走,每一間都有人了,除了楊亦晨和王柏塬各自占了一個雅間外,其余都是兩兩一間。
十人六間,不多不少恰好把整個二樓填滿。
誰也沒挑,依次選擇包間并進去入座,畢竟坐下來就是想看看這里的人想搞什么花樣,好見招拆招。
幾乎所有人的雅間孫泥克都去看過,所以他和舒嬋屁股還沒坐穩,面向戲臺的那一面突然嘩啦落下了藍色的帷幕。
帷幕很長,一直拖到一樓的地板上,孫泥克趴過去雙手撓了半天,還是沒法看清楚戲臺子中央現在是什么情況。
他剛和隔壁也扒拉著帷幕企圖看看戲臺子的楊亦晨對上眼,帷幕里頭乍地就起了一陣叮叮咚咚的樂器拉彈敲擊聲,嚇得孫泥克一個激靈。
他維持原姿勢眼睛卻望向舒嬋,兩人大眼對大眼,同款等聽下文的表情。
隔壁的楊亦晨還在拼命找帷幕與帷幕之間的銜接處,想著或許可以找個縫隙拉開來看看戲臺上吹拉彈唱的是些什么人。
找了半天都是徒勞,他漸漸懷疑這帷幕是一整張,嘴里嘟嘟囔囔一個人埋怨著,才剛收手,帷幕那頭忽起一個女聲。
說不清是凄厲還是憤慨,楊亦晨頓覺全身神經被冰封住。
聽不清唱的是“咿”還是“呀”,仿佛凄涼吶喊的開口一聲,只聞調子承轉,半晌才聽得第二個字,卻也是聽不懂唱的什么,只覺如泣如訴,凄涼絕美,讓人心痛憐惜之余,還有憤慨悲涼。
楊亦晨聽半晌,一個字都沒有聽出來,倒唱得心中顛簸氣短,仔細一咂一品,覺得是強用理智了,這分明就是一段陰惻惻的鬼泣,不免腦中嗡的一聲,各路神經纖維早已瑟瑟發顫。
“怨氣騰騰三千丈,屈死的冤魂怒滿腔。可憐我青春把命喪,咬牙切齒恨平章。”
舒嬋也聽得頭皮發麻,哭腔中的怨恨悲憤,仿佛把這狹小空間里的光和熱統統帶走了,陰和陽,陽化陰,周遭的一切正在沉淪。
孫泥克念的這幾句詞把舒嬋拉回了現實,盡管她很難做到不被這樣的氣氛影響,但也正是這樣的氣氛讓她不得不去思考。
“秦腔《鬼怨·殺生》”,見舒嬋似乎對自己說的有些感興趣,孫泥克又補充道。
“你聽得懂?”
“不不不”,孫泥克連忙擺手,“我爹愛聽,他聽的時候經常嚇得我媽不敢一個人去別的房間。被聽多了,自然知道幾個字。”
“噢”,舒嬋雖沒聽過,但聽他說出名字,才發覺以前聽人說過這里面所講的故事,暗自沉思道:這是慕容榮讓來看的戲?也不合啊,這分明是聽,看嘛就是要用眼睛的!而且這內容……
孫泥克扶在這邊的欄桿上見楊亦晨一臉沒聽懂還被嚇得不輕的樣子,且帷幕那邊還唱著,他瞧了一眼一臉沉思的舒嬋,決心去楊亦晨那邊看一看。
巧了,他剛走進去,像變戲法一般,帷幕刷地上升,戲臺子躍然于眼前。
孫泥克幾乎是和楊亦晨一起趴到觀戲的欄桿上,只見原先在一樓的戲臺子,現在卻是就在欄桿外。
可是他們不能也無法跨過欄桿去到戲臺上,無論此刻他們多激動。
因為他們身處之處與戲臺的關系仿佛就隔著兩高樓各自的落地窗。
戲臺上的一切瘋狂到令人窒息,那分明是鄢蟄酒館的陽臺!
從孫泥克和楊亦晨的角度往那里看,就好比現實中鄢蟄酒館對面的高樓穿過街到了鄢蟄酒館的面前,同一層樓的落地窗面對面凝視。
窗與窗凝視,窗內與窗內凝視。孫泥克和楊亦晨凝視的正是程度。
這不令人窒息?
程度都已經死了多久?
可是他分明隔著落地窗里的一層薄薄的紗窗向外面尋找著。
找什么呢?
孫泥克和楊亦晨不禁朝對方朝自己身邊查看了又查看。
“老王?”
孫泥克聽得楊亦晨這么一說,腦中嗡地閃過照片中手持彈弓的王柏塬。
孫泥克猛然抬頭朝對面望去,只見一道白光一閃,孫泥克不自覺的側頭瞇眼,但目光還是捕捉到了那讓人萬萬想不到的一幕。
程度忽然穿過紗窗,毅然推窗,一道玻璃反光起,同時一顆金色子彈朝他的方向穿梭而來,程度敏捷,本能轉頭避讓,好巧不巧,他甩過去的頭直接撞上墻上那截裸露的鋼筋……
程度驚愕的雙眼直愣愣瞪著孫泥克和楊亦晨,血從他的太陽穴汩汩流出,他稚嫩的臉龐近在咫尺,孫泥克卻伸不過手去捧住他,讓他別倒下!
孫泥克聽到自己一個空洞的聲音困在了喉嚨里打轉,他無意識地把嘴張得很大,卻不知道要做什么?叫120?叫救命?叫程度?
另一道刺眼的白光一閃,孫泥克鼓著的眼睛沒有回避,兩行裹著無聲嘶喊的淚滾到臉頰上。
為什么?
憤怒的、悲痛的、無助的、失控的……第一時間里孫泥克全身都在悲鳴著這三個字怒向那道白光后關窗離開的王柏塬。
是他,孫泥克親眼看到是他,是他在程度推窗的剎那拉動了彈弓,發出了那枚金色子彈,程度本能閃避,但卻因離墻太近,直接撞上了那截墻上的鋼筋。
故意!
故意!
孫泥克眼中瞪這兩個字瞪到雙眼血紅。
舒嬋——
孫泥克驀地想起舒嬋,剛扭頭要走,卻發現透過程度倒下的那面落地窗看過去,那是另一道落地窗,和自己這邊的一般無二,舒嬋和王柏塬站在那里。
不行,這個殺人兇手!
得去通知舒嬋!
孫泥克慌慌張張朝隔壁走去,一旁曾親眼目睹程度死去的楊亦晨此刻也沉浸在王柏塬制造意外殺死程度的事實中,此刻見孫泥克出去,抬眼望見對面的王柏塬和舒嬋,也趕緊追了出去。
此時的隔壁雅間哪還有舒嬋的身影。不僅雅間里沒有舒嬋,從雅間看出去也不再是那扇鄢蟄酒館的落地窗,取而代之的是陳家村那個肚皮上有疤痕的老頭家。
孫泥克和楊亦晨記得幾個月以前就是以這個角度看到屋里老頭的尸體,以及他肚皮上那道觸目驚心的豎疤。
孫泥克三兩步退回剛剛楊亦晨的那個雅間,雅間空無一人,從那里看出去的戲臺和隔壁那間別無二致,就連角度也是一模一樣。
孫泥克不知道這個戲臺是如何做到無論在哪一間所看到的東西都一模一樣,但他知道這就是慕容榮說的“看戲”。
他逼迫自己坐到軟椅上,端起桌上的茶杯淺淺喝了一口,茶有些微涼,順著喉嚨一路下肚,也使得他逐漸從程度被殺的憤恨、舒嬋與王柏塬在一起的慌張中冷靜下來。
用這種方式,有人想讓他們看到所謂的真相,無論目的如何,可這不就是他、舒嬋和李夕楨心甘情愿與這靜好歲月背道而馳,卷入這一樁樁荒唐事當中來的原因嗎?
無論事情的真相如何,無論他們有沒有弄虛作假、歪曲事實,先看完再說也未為不可。
“氣血不再翻涌啦?”
此時才聽楊亦晨一副明白人的口吻說道。
孫泥克欲一口飲盡杯中那難喝的茶,才發覺桌上還有一只空杯子,這么說來這一杯茶是楊亦晨的咯?
“只喝過一口!”見孫泥克揚眼看著自己,楊亦晨說道。
“有病嗎?”孫泥克喉嚨發癢,想要吐出來又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痔瘡算嗎?”楊亦晨蹲在對面椅子上湊近了問。
“齷齪!”
“齷齪你大爺!”楊亦晨輕輕一拍桌子,從椅子上跳下,蹲姿改為了坐姿,“我還沒嫌棄你呢,雖說我也不再喝這茶了,但好歹是我用過的,怎么可以再被另一個臭男人用?”
聽這話,孫泥克突然嘴角上揚。楊亦晨見他如此克制,再把自己的話品一品,恍然大悟,再要說話,只見孫泥克的目光已死盯上那戲臺。
戲臺上老陳頭家里黑暗處突然先出來兩個人,那兩人中女的那個正是權嶸,楊亦晨滿臉驚愕,看向孫泥克時,孫泥克的目光卻是在另一個人身上。
權嶸旁邊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一看就是社會上的老油子,不像什么好人,看孫泥克的樣子似乎認識。
“認識?”楊亦晨盯緊了戲臺問道。
“紅線頭”,孫泥克簡答。
紅線頭?
這名字熟啊!
就是聽上去有點陰氣重還有點鬼祟,楊亦晨記得昨天鄢蟄和孫泥克就是因為這三個字險些翻臉。
這三個字,旁人猜也猜不到,聽也沒頭緒,問也不敢問。
楊亦晨瞟了一眼孫泥克,見他聚精會神盯著戲臺,絲毫沒有想要多說的意思,便很自覺地不再說話,也跟著好好看起戲來。
孫泥克他們的視角在檐下,只見屋中權嶸和那男子忽然回頭,昏暗處老陳頭腿腳并沒有那么利索地走出來。
算起來他年紀并不大,可身體狀況看上去似乎很糟糕,老態龍鐘,講話時喉嚨處劇烈起伏,很不舒服的樣子,還用手捂住隨時咳嗽的嘴,講話十分費力。
送走權嶸和男子,老陳頭在門檻邊坐了有一會兒,像是純粹曬太陽。正當孫泥克看得無聊的時候,老陳頭拉著門檻邊的石墩子連拉帶扯,好容易站起身來,扶著墻慢慢朝屋里走去。
他的身影尚且還在照進門的陽光與屋內陰影交接處時,兩個壯漢的背影貿然闖進孫泥克他們的視野。
背影從腰際以上拉開,先看見魁梧然后是高大。不見面部表情,只看身材和氣勢,孫泥克都覺得這兩位可不是什么好鳥。
進屋后的兩背影遮擋住了屋內的一切,孫泥克看不見發生了什么,但很快那兩人就直接走進屋子的最里邊。
孫泥克看到肢體不便行動笨拙的老陳頭一臉哭相,似乎是在哭嚷著什么,他朝著那兩人身后追去,奈何實在是力不從心,兩條厚實但又臟又破的褲腿晃蕩得厲害,兩只腳也不住地往前邁,但在孫泥克他們看來,不過是原地干著急罷了。
那兩人從屋里的最里頭走出來的時候,老陳頭攏共挪動的距離一米不到,他的身體實力實在是只能供給他用身體來表達抗議和憤怒,沒法子讓他上前去阻止。
阻止什么?
孫泥克猜是那兩人在他家翻找。
家徒四壁,很容易找個遍,兩人回到屋子正中,老陳頭的干著急變成了氣憤和對不爭氣的自己的痛恨,他雙手不住撲打撕扯著那兩人,看不出到底那兩人有沒有在他家搜走什么,只看見老陳頭一副不依不饒不撒手的樣子。
即便那具老舊破損的身體此刻成為他情緒和內心的絆腳石,但他就抱住其中一人的后腰不放,那壯漢負重著老陳頭的身體前行,一直將其拖到門檻邊。
老陳頭兩只腳尖刮滑在地,枯瘦的身體包裹在臟舊的衣衫里,像被拖個麻袋,看得孫泥克一陣揪心。
這分明就是虐待老人!
孫泥克實在是看不下了,倘若能沖進去,他此刻一定一個縱躍,先給那個該死的毛胡子光頭一拳。
毛胡子光頭人已經跨出門檻了,老陳頭人呈斜傾狀被拖拽在門檻的里邊,他的肚皮擱在門檻上,露出來的皺巴巴的肉上,那條豎著的疤痕明顯可見。
他腰以下的身體或懸空或拖在地上,看上去十分可憐。
也不知那兩人到底從他家里搜走了什么,即便已經是這種情形,他的雙手起先是抱住那壯漢的腰邊,隨著那人出門檻而他被卡住,他的雙手也在慢慢被掙脫,最后變成死抓著那壯漢的衣服不放。
他干枯的手臂上原本就走向彎彎曲曲的青筋此刻暴起如同一道道交叉的青埂。
兩個壯漢相視,嘴里叭叭不知道說著什么,兩人在兜里掏了半天,似乎是掏錢,褲兜底都快翻過來了,兩人回頭看著老陳頭,一副很是頭疼的樣子。
這時兩人忽地都抬眼朝孫泥克他們的方向也就是圍墻外望去,兩人神色一沉,有些著急,那光頭毛胡子目光收回卻瞥見了同伴上衣口袋里的墨鏡,伸手過去一把摘來,轉頭便朝老陳頭扔去,雙手抓住老陳頭的雙手臂往后一甩,兩人匆忙從孫泥克他們這邊跑來。
孫泥克他們的視角看不到兩個壯漢跑向這邊之后的情形,卻一點都沒有錯過老陳頭被光頭毛胡子這么一掀,他那輕飄飄的身體經不住這猛力,一跟頭倒翻回去,好巧不巧,火塘邊的灰洞沒蓋子,他一頭栽了下去,一個倒栽蔥,只見兩只腳在那里無助的蹬、點,動作慢慢變緩,直到軟悠悠地耷拉下去。
估計整個過程他連“救命”都沒有喊出來過。
楊亦晨和孫泥克想起在陳家村的時候,村民們議論過他應該是死了幾天才被發現的。
兩個壯漢到底拿了他什么,至于讓他直接喪命?孫泥克的胸口堵得慌,五味參雜,他的心情已經不再是簡單地痛恨那兩個壯漢而已。
一個老弱病殘就這么在自己眼前毫無還擊之力地被欺負,扔進灰洞后又無助地在掙扎中死去,一點一點耗盡生命的每一滴,孫泥克心痛不止,渾身的每一個毛孔被堵得快爆炸,兩個太陽穴回蕩著嗡嗡的嘯叫聲。
然而不待他調整自己,戲臺上的光線似乎就暗了下來,場景就這么自然地轉換。
屋子里一個昏黃的燈泡在一截長的電線下晃蕩著,燈光的椅子上綁著一個摔壞的蘋果般的男人。
那男人渾身淤青腫脹,臉上身上都有多處傷口,脖勁間臉上難得有一處好的地方,那皮膚也是白得嚇人,像是好久沒有被太陽曬到的樣子。
他那耷拉下去又被揪著后腦勺的頭發拽起來的腦袋無力地仰搭在椅子的靠背上,整個人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基本上已經算得是一個死人。
燈光外還站著另一個男人,當他從逆光處朝那男人走近一步,電燈光照亮他的臉時,孫泥克和楊亦晨都大吃一驚。
這男人就是剛才和權嶸一起從老陳頭家出來的那個!
然而更吃驚的在后頭。
那男人走近椅子上的人,雙手捧住他的臉頰骨,手指一路攀上,兩個大拇指從兩側來到他鼻梁處,往外撥開那很久沒有修剪濕漉漉貼了半張臉的亂發,一張胡子拉碴的臉躍然于眼前。
孫泥克“突”地站了起來!
楊亦晨被他的舉動驚到,不明就里地看看他又看看戲臺上那張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樣的臉。
圣女果!
只聽孫泥克咬牙切齒地說道,可楊亦晨并不懂什么圣女果,更不覺得自己見過這個人。
曾經差一點就跟人參果要照片了,所以孫泥克也沒見過,可是直覺:他是!
而且,他被繩子勒得很深的皮肉里,肚皮上就有那么一條疤痕。
那人的臉逼近椅子上那人的臉,他的眼皮腫得只剩條縫,那人估計盯也從中盯不到什么信息,更無法傳達自己的心意。
看嘴型,他一個字一個字咬得很堅定,像是在威逼,一副流氓嘴臉。
孫泥克想起在紅線頭,這可是個會殺人的人。已經知道結果,孫泥克心下還是一陣寒。
果然,那人動刀子了。
他的臉還湊在椅子上那張臉的上方,另一只手卻從腰間摸出了一把匕首。
動作慢到可以看到進程。
像是殺個死人,除了抽搐的嘴角吐出一汪黑稠的血,和抽抽幾番變得更加扭曲的臉向旁一歪,椅子上那人基本沒什么劇烈的生理反應。
這一刀,不過是為他的死亡點倍速而已。
他的一歪頭一蹬腳,孫泥克堵在心間的一口氣卻吐了幾次最終都沒有吐出來。
他的嘴張了又張,卻不知為何而張。
楊亦晨目瞪口呆,臉色鐵青。一連三幕,幕幕皆是殺人現場。
少年渾身緊繃早已沒了知覺。回味嗎?分析嗎?害怕嗎?
不,少年早已不知這世間還有“我”的存在,物質的、意識的,都沒有。
沒有時間喘息,當他們的神識再次回到戲臺的時候,那里早已是一片陽光燦爛的好風景。
火燒云的晚霞鋪陳在紅色矮平房上,那紅如罌粟如彼岸花,妖冶噴張,亦或如重彩的油畫,夠靜美夠沖擊,全憑個人心境。
與壁畫《傍晚》相比,同一個視角,只不過更推進一些。
絕美的畫面中突然闖進一個學生模樣的人,那人看上去在顧忌什么,他走幾步就探頭探腦地四處張望,似乎怕被人發現。
他正躡手躡腳走得大氣不敢喘,畫面中突然傳來“咚”的一聲,別說畫面中的人了,就是孫泥克和楊亦晨也被嚇了一跳。
這居然是有畫面有聲音的!
那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愣住了,屏住氣息呆了一會兒,見也沒人找他麻煩,他慢慢轉過頭來,朝那排紅色矮房子看過去。
那張滿臉做賊心虛又警惕的臉讓楊亦晨和孫泥克都吃了一驚。
那稚氣未脫膠原蛋白滿滿的臉分明就是現在臉上增點什么減點什么的鄢蟄。
他的目光四處掃蕩,最終落在門口栓了個晾衣繩,繩上掛了一件綠色衣服,衣服上噴著數字“69”的紅色房子門口。
如果不是因為他的眼神反復在這一排房子之間掃過,孫泥克他們也沒注意到所有房子的門都大打開著,只有這一間,不僅關著門窗,就連窗簾都拉得死死的。
盯著那屋子的鄢蟄一臉復雜表情,既期待又惶恐,那里對他的魅力絕不是一道門那么簡單。
他戚戚地等了一會兒,一點動靜都沒有。
正當他以為自己聽錯了,決定繼續走的時候,他又聽到另一個聲音,這次是一個痛苦的悶哼聲,不會聽錯,他十分肯定,他驚慌的目光很快鎖定那間屋子。
門緊閉著,窗戶緊閉著,窗簾拉得死死的。鄢蟄似乎在確認這些信息,看得出他對這里沒有那么陌生。
環顧四周,一片死寂,之前還覺得落日余暉中乃是人間溫暖的地方,現在紅霞漫天,連空氣都被紅色浸潤,一下子變得有些詭異。
學生鄢蟄似乎自動給這地方腦補了一萬種可能發生的靈異事件,不由得咧嘴笑了,那得意的笑容恐怕是因為自己卓絕的想象力。
他剛抬腿欲繼續離開,就聽里面又傳來兩聲女聲,這聲音聽上去凄厲痛苦。讓人揪心又背脊生涼。
獵奇心使然,青年鄢蟄墊著腳尖貓著腰瞅著那道門小心地踱到窗戶邊。
他本只打算聽聽里面正發生什么,但走近了才發現,那窗簾的一邊竟沒有拉攏,還透出了一條縫。
鄢蟄把自己的身體掩藏在窗簾遮住的部分,把眼睛伸到了那條縫的地方,里面正發生的一幕險些讓他直接大喊出來。
孫泥克和楊亦晨心猛地一揪。他們聽說過這個多年前轟動一時的案件。
不忍看,但戲臺的畫面卻一下子晃到鄢蟄的視角。
他一眼看到了那姑娘正對著窗戶的臉和一只緊摁住她半張臉的手,然后是經他神經第二步反應的另一個險些讓他怒吼出來的男人的身體,鄢蟄已經是個大三的學生,他不傻,知道里面正發生著什么。
一時血氣上涌,他把書往胸口一摟,舉步就欲去砸門,可是腳步還沒抬起呢,他就看到里面那個男人站起身,才伸手去提膝蓋上的褲子,已經有另一個男的一把把他推到了一旁,緊接著另一個笑聲在窗簾處響起,他聽到竊竊私語聲和一些淫詞爛語。
里面不只一個人,也無法判斷有幾個人……
鄢蟄呆住了,根本不用掙扎要不要進去,本能替他決定了。
當另一個想法浮上心頭的時候,他甚至來不及考慮報警或是跑去喊人這個想法可不可行,思緒就被里面相互調侃的下流聲打斷了,他一抬眼皮,看到了那姑娘瞪得快溢出的眼珠子正死死的盯住自己,絕望得慘淡的神色似乎沒有一絲哀怨,她伏在那里一動不動,如同死了。
鄢蟄全身癱軟,劇烈震顫的膝蓋酸軟得下一秒就要跪下去。
他聽到他每一寸肌肉都在瑟瑟發抖,他感到他血管里的血液斷斷續續止步不前,這一切都來自于姑娘那沒有任何色彩的眼神。
他明明不敢看,卻無法移開雙眼。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膽小,但那一刻他腦海中害怕得忘記害怕,害怕得忘記逃離,更別提能不能補救點什么。
當里面開始有嘻嘻哈哈放肆得毫不避諱被外面聽到的聲音傳來時,鄢蟄想起來要藏一藏躲一躲。
他剛轉身就聽到里面凄慘的一聲,他猛然轉頭,看見那姑娘被一個男人從手腕處折轉回去的手上握了一把水果刀,已經從她腹部抽出的刀尖上流淌著鮮紅刺眼的熱血。
房子里傳來倉促開門的聲音,腦子里一片轟鳴的鄢蟄拔腿就跑,畫面在他失神空洞的黑眸里定格……
孫泥克狠狠地從肺里抽出一口氣,氣往上卻卡在了喉嚨里打轉,這使得他的呼吸聲像是在抽泣。
良久都沒有半點聲音。
孫泥克的思緒很亂,他暫且還考慮不到是不是要把這些信息串聯起來得到些新的東西,他也還考慮不到這些所謂的“戲”幾分真?幾分假?
“有兩個關于我,都是真的!”
正當孫泥克腦中一片糨糊的時候,鄢蟄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他嘴角帶著微笑,卻比不笑看上去更痛苦。
那時鄢蟄還在L大讀本科,學校報刊亭賣刊物雜志的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小姑娘,穿著樸實簡單,但長得靈氣清秀,學生間傳言她的容貌勝過當時的校花。
附近男生宿舍的男生們經常借故跑去和姑娘搭訕,就是鄢蟄也是沒事就假裝端個杯子站在陽臺上往報刊亭的方向張望,不愛看書的他也經常去報刊亭一塊錢租下一本書,坐在報刊亭的門口一翻就是一兩個小時,一個學期下來根本不記得自己看過些什么書,就連書名也說不上來幾個。
L大南側有一排紅色矮房子,打掃得干凈,收拾得整潔,只有一層樓的屋子門口,水泥地皮院壩經常會放著裝有蘿卜、玉米的竹筐,卻從來見不到任何一個人。
學生們都不知道這里住的是些什么人,只覺得這里充滿了人間煙火氣,心情低落的時候往這門口漫步一圈,心里莫名就會暖起來,什么煩惱都可以暫時擱一擱,尤其是女生特別喜歡來這里。
已經有了權嶸的鄢蟄在某一科目的期末考試前,打算抱幾天佛腳。
在某一個黃昏,他從教學樓門口一路背著書上的考點,沿著腳下隨意選擇的路逛過去的時候,偶然發現了這個讓他不覺一震的地方。
不算驚艷,但就是給人一種莫名的感動。
這時候他遇見了報刊亭的那位姑娘。
姑娘出來是倒洗臉水的,一盆水險些潑到他身上。
這是個內斂的姑娘,只朝他羞怯地道一聲“對不起”,就臉紅著跑進屋里去了。
明明她應該認識他的,好歹他在她門口看了一年多白眼書。一想起這個,鄢蟄心里就有些不安,不知道那姑娘會不會誤以為他是跟蹤她到的這里?
鄢蟄慌忙離開。
沒走多遠又發現自己選擇逃離的路線居然到了一條臭水溝邊,他不得不倒回去重新選擇路線。
盡管十分不愿意,但所有的岔路試過之后,他無奈地選擇小心翼翼回到那排紅房子,因為其他路實在是都走不通。
當他走到那個姑娘倒水的地方時,姑娘當時潑出的水已經在水泥地皮上干得只剩一灘顏色稍微深一些的“版圖”。
姑娘家的門已經關上,鄢蟄緊張的心稍微放了放。
盡管如此,他還是把腳步放得輕了又輕,憋住的氣讓腹部收得緊緊的,明明沒有做任何虧心事,甚至連背書之外的任何念頭都沒動過,可鄢蟄就是收不住那副不光明正大的狼狽相,只想快速離開,否則就會被自己憋死。
于是就看到了屋里的那一幕。
那天的鄢蟄不知道自己穿過了多少條大街小巷,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總之他躲到了一個到處是污垢的地方瑟瑟發抖,心臟抽搐得就快停歇。
他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么,但醒來的時候是在老師和同學守候的病房,他錯過了那一門考試,卻沒錯過那樁在C市大街小巷談論了許久的熱門事件。
沒有人知道他目睹了那一切。
唯獨他自己。
從此,紅色成了他致命的顏色。人人都以為他只是有暈血癥,只他自己知道紅色將他囚在了那年的血色刀尖,紅霞滿天。他作畫無數,唯獨《黃昏》用過紅色。
“這一輩子自那天起,我就沒安寧過!”鄢蟄說著又習慣地往兜里掏煙,焦慮地摸半晌后收回手。
“那件事我沒有跟任何人講過,包括權嶸”,鄢蟄眼中的痛苦像是從墳墓里新扒出來一般,他隱忍克制,可這隱忍克制就快要把他擊倒,因為權嶸一事痛恨他的人幾乎就要心軟原諒。
“我和權嶸高中時就說好大學一畢業就結婚,所以大四我們就用她兼職的錢、我畫壁畫的錢作首付,在她大學的城市買了房。”他眼中有難得的熠熠光輝。
“可是那時的我噩夢連連,我無法開口跟她說我對她的一心一意也曾打過盹,我更無法向她坦誠我是個懦夫,倘若我站出來,那姑娘的父母不會出事,她的哥哥不會大學沒讀完就進了精神病院。”
提及一直避之猶不及的往事,就好比忍著劇痛揭開心尖上流膿流血結成的痂,鄢蟄極力克制的臉上青筋暴起,他十分用力的臉頰逼得牙關對抗出“嘎吱吱”的聲響。
沒有人會同情,不值得被原諒!鄢蟄不僅是十九歲時對心動的姑娘遭遇不測選擇袖手旁觀的鄢蟄,更是四十多時辜負了一個等自己二十幾年的女人的鄢蟄,還是雙手沾血的殺人犯!
所以任何傷痛的流露都會被當成是賣可憐,且這種可憐一點都不無辜,他得承受住,盡管他分分秒秒都在后退,內心都在吶喊他承受不住。
這是一個讓人心疼的男人!尤洋洋這么想,卻再也伸不出扶他一把的手,叫他一聲“蟄蟄”!
“那件綠色的69號衣服是我的”,尤洋洋突然說道。
大概剛剛少有人注意到那晾衣繩上的綠色衣服,所以大家都顯得很吃驚。
與孫泥克、舒嬋一樣毫不吃驚的還有鄢蟄。
“我從高中時就認識卉,在校園霸凌中,只有她敢圍觀,只有她敢幫我。”大家主動把一直站在人群后面的尤洋洋讓上前來。
“他家里只能供一個孩子讀大學,所以她哥哥去了。她以為是巧合,其實我有意和她哥哥填了同樣的志愿,因為我聽說她不讀書后會到哥哥上學的城市打工。”尤洋洋臉上洋溢著青春年少時小計小謀小心機的幸福。
“可是由于戰略失誤,我不知道原來L大有兩個校區,我填的專業和她哥哥的不在同一校區。”即便是回憶,尤洋洋的臉上也遺憾著。
“不過沒關系”,他話鋒一轉又說道:“我只要沒課都會去找她,但通常遠遠看看她就走。當然也會去那個紅色矮房子里給她送吃的,跟她說說話。”尤洋洋腦海中的回憶畫面應該是粉紅色的,因為他臉上的表情甜甜的。
“可是”,他眼中的神情暗淡下來,一臉凄楚,“不知怎么的,她出事了!”
尤洋洋的語氣中仿佛現在都還不愿意相信那是事實。
“明明那天下午我才去給她送了一件T恤。那是我參加一個活動發的服裝,上面印的是當時我的順序號碼。但衣服小了,我想到可以給她干臟活的時候穿,其實借故去找她。于是滿心歡喜送去,臨走時我還自己把衣服洗了晾在門口的晾衣繩上。她出事后法醫鑒定的出事時間就在我離開后半小時,所以能畫出那幅畫的人就是當時的證人。”
尤洋洋目光直直地盯著鄢蟄,朝他走過去,鄢蟄反而挺直了腰板,眼中噙淚,卻目光明亮迎接著這世上對自己最知冷知熱的男人。
他們曾是知己,無話不談。至少前幾天他還這么認為。
“二十年,在我們都快要忘記那件事的時候,我卻在街上看見了那幅壁畫,通過各種關系打聽,我才知道,原來是你!”
尤洋洋比鄢蟄矮些,他視角上仰,可在氣勢上卻一直是壓著鄢蟄。
盡管鄢蟄極力表現得不卑不亢,好讓自己不因一副慘相而被給予幾分同情。
“所以你和王柏塬聯手,他幫你殺我,你給他透露集的活動消息?”鄢蟄平靜地問道。
“不錯,你的習慣我了解,所以我不惜讓楊梅以楊海的名義重金臨時加盟了你酒館隔壁的金彈弓俱樂部。可是……”尤洋洋臉色難看,一臉犯了滔天大罪的樣子。
“事情結束后,我會去自首的,我會還給程度一個公道!”
從尤洋洋站出來那一刻起,一直被所有人仇視著的王柏塬就仿佛搬來了救星,現在尤洋洋的話雖說得含糊其辭,但大意還是能猜到。
孫泥克和舒嬋一直壓抑著心中的怒火,此時尤洋洋這么一說,忽然覺得此時還不是算賬的時候。
“其實”,鄢蟄苦笑道,頓了一頓,神情換成了自我鄙夷和深惡痛絕,“我也打算殺程度的。”
你——
孫泥克幾乎就要沖上去,他好不容易暫時放下的怒火被鄢蟄這一句給躥出丈八的火苗。
舒嬋拉住了他,劉矣辛也伸出一只手擋在他前面。
“一筆清算!”劉矣辛冷冷地說道,對她而言,還有權嶸的事。
“我在將明未明發現了那張圖紙,可是卻因為他熱情地要幫我洗衣服,而導致那東西到了他手上,而且他還在謄抄!”
鄢蟄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可惡,仿佛這事還成了程度的錯。
“可他并不識字,根本不知道你那是啥!”楊亦晨怒道。
“那又怎樣?”鄢蟄不知哪根神經搭錯了,剛才的樣子有多慘淡,現在的嘴臉就有多可惡,他有意轉向孫泥克,“即便我當時就知道他是個文盲……”
說到此處,他特意頓了頓,嘴角露出戲謔的笑。
孫泥克的拳頭拽得指甲都快掐進肉里,偏偏鄢蟄還要盯住他說,“我還是會那樣選擇!因為他要找的人我始終得殺。”
鄢蟄的目光定在孫泥克臉上。
原來他知道。
孫泥克心下一涼,他想到程度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他還涉世不深,還沒見過這種心思深沉的世面。他被溫情感動、溫暖包圍,以為是團寵,這團寵卻不純粹。
“你肚皮上的傷疤?”
“還記得那則整形醫生被殺的新聞嗎?”笑容斜掛在鄢蟄臉上,滿臉不以為然,一臉輕松自得,大家覺得他是裝的,“我干的!”
“這么多年我一直活在地獄中,我無法面對自己也無法面對權嶸,所以我找各種理由讓她一年又一年地留在國外,我想調整好自己,陽光健康地面對她,我以為時間能解決一切,至少是淡忘。”他的表情開始痛苦扭曲。
“可是,并沒有,不但沒有還像著魔一般,我就快瘋了,我沒有人可以哭訴我錯了,沒有人可以拍著我的肩膀說‘沒關系’”
他的聲音幾近哽咽。
“我有錢、能裝酷、也能儒雅,有藝術品味、深得女人喜歡,愛人長情,知己常伴,父母恩愛,身體健康,興趣廣泛”,他眼中嵌著淚水,“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多么骯臟的一個人,我的靈魂如同活在陰溝里的老鼠,四處陰暗,四處被驅逐……”
“直到有一天……”他的表情突然變得可怖,一臉陰詭看上去還有些變態,“有一天我聽說了關于曩拓的事情,當時就只當是閑談聽了,但每當夜深人靜內心深受煎熬時,我就會想起曩拓這個傳說,如果我有曩拓,那么我的要求不高,回到那個傍晚,即便當場被捅死也好過我后來生不如死……”
這幾句話說得真切。
“十幾二十年我換了無數心理咨詢師,可是沒有一個是我敢安心坐上十分鐘來聊聊的,小人常戚戚吧……”明明是說一件讓人同情的話,可他的表情卻讓人生惡。
“大概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助我”,他的臉上一股詭異又可憐的表情,“我在心里咨詢師的工作室遇見了一個咨詢師免費援助的患者,無意中聽他提到了曩拓二字,以及肚皮上的疤痕。最令人稱奇的是他的記憶中時不時會出現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圍繞著曩拓,這讓我突然間正視了曩拓存在與否這件事。我決心試一試,從在肚皮上做一條疤,綁架那個人并成為他開始。”
“你是說關于曩拓你是道聽途說?”劉矣辛突然問道。
“那又怎樣?”
“你決定尋找曩拓后才畫的那幅《傍晚》?”舒嬋看了劉矣辛一眼問道。
“沒錯,沒有希望支撐,我不可能完成。”
“你確定你在心里咨詢的過程中,每次都是從頭至尾保持清醒?”孫泥克問道。
“什么意思?”鄢蟄似有所悟。
“他意思是你可能被催眠過。”丁蟻沒忍住,說完后看了舒嬋一眼,看完就后悔覺得自己魯莽了。
“所以……”鄢蟄一臉驚愕。
“所以你的秘密或許早就已經不再是你的秘密。”連田柒合都懂了。
“……”
沒人很傻,鄢蟄也是,長期呆在局中,最簡單的點撥足以令他明白過來。
“這恐怕是有人利用你設了一個局啊!”
“諸位,終于聊到正事啦?你們真夠磨嘰的!”尤洋洋話音剛落,一個聲音哈哈笑著說道。
這時候所有人才留意到四周早已換了一副天地,哪還是三角亭十里外的那個二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