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蘇老師沒有遺言

最近睡不安穩(wěn)，晚上看電視的時候，我又想起了蘇老師。

想起他的死，他露著腰爬樹的樣子。

蘇老師是個老實人，雖然他喜歡偷偷爬樹，但并不應(yīng)該因此指責他，你還能怎么要求一個人呢。

在他兒子出事十多年后，蘇老師跳進一條黑狗里自殺了。他爬到一棵喜歡的樹上，等一條黑狗跑過的時候，又穩(wěn)又準地跳了進去。

那是一條負的黑狗，派出所來人確認過，蘇老師不可挽回了。

跳狗自殺，這么寫是不敬的，派出所的人只能在本子上記上失蹤。失蹤就是不見了。

我沒在現(xiàn)場，不知道是什么情形，所以多年來一直忍不住想象他死的樣子，停不下來。

有時候覺得他是悄無聲息地死了，狗像一塊黑沼澤，載著他跑過夏天的原野，他往外看了一眼，然后沒頂了。

有時候覺得是撲通一聲，激烈的猝死。

有時候覺得應(yīng)該就是像靜電一樣消失。

無論哪種，我都希望跳狗自殺是安詳?shù)模惶垡膊恢舷ⅲ驗樘K老師是老實人，華北欠蘇老師太多，華北給他的都是虛無。

斷了腰的貓在尾隨我爸，新鮮的羊頭看著黃昏，蘇老師肺里吸滿純黑，有些半睡半醒的時候，總?cè)滩蛔∫槐楸榛胤乓恍┎幌榈乃查g，我有點內(nèi)疚，覺得這是在一次一次地重復(fù)處決他，可是停不下來。

那棵樹還在，我有些害怕那棵樹，騎車路過的時候總是越蹬越快，蘇老師跳狗的那天有小雨，我甚至有一陣子害怕下雨的感覺。

本來家鄉(xiāng)的一切事物都有微微的恐怖感。

蘇老師沒有遺言，除了讓同事捎?xùn)|西的紙條之外，沒留什么話。

我知道他最后幾年的心思，都在研究未發(fā)掘的藍敦煌上面。不過甘肅根本就沒有什么藍敦煌，蘇老師當然也知道沒有，因為這是他編的。

但從20世紀80年代末開始，他像真的那樣去研究藍敦煌。

小時候不明白，這些年我遠離家鄉(xiāng)，從一種閉塞走入另一種閉塞，開始能明白他為什么這么做。

現(xiàn)在是八月份，年份未知，蘇老師已經(jīng)成了久遠的記憶，我不像小時候那么怕死人了，但有時在路上看到黑狗跑過，還是會回頭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