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擊垮
天快黑了,我又看到了坍塌的教堂,沒怎么停下,基本上是掠過了它。廢墟上還有油煙的痕跡,還能感覺到大天使口腔里的氣息,但已經很微弱了。
在我八歲的時候,我媽帶我來這參加聚會,他們一會兒竊竊私語,一會兒一起唱歌。后來停電了,大家點起了蠟燭,吃著西瓜說末日的事情。我睡著了,感覺教堂慢慢航行起來,大天使朝我頭上吹氣。
快散場的時候,我媽看起來心情極好,戳我的肩膀,戳我的頭。
“別沉睡了?!?/p>
她戳醒了我。一邊和別人客套,一邊拉著我往外走,月光很清冷,我還沒醒明白,走路的時候感覺不到自己的腳。
但她情緒很高,像是打開了什么窗口,我問她話,問她塵世之中的一些話,她都懶得多說。
從那往后幾年,她情緒好多了,高興起來也會給我做稀爛的炸醬面,帶我去動物園,也有生氣的時候,狠狠地指著我說我自私。
不過我都理解,因為她本質上是關心我的。有一次我在街上玩,拿著一只無痛的鸚鵡。鸚鵡綠油油的,但是不會說話。街上沒有什么人,毛毛狗無聲無息地落下來,我把鸚鵡反復扔起來又捉住,在高處捉住,在低處捉住,瞇著眼沖著陽光捉住,或者只是猛地捉住。
鸚鵡突然咬住我的手,我嚇壞了,大驚失色,心想這算不算反噬,這難道不算反噬嗎。
就在這時候忽然人們擁了出來,六七個人像說好了一樣笑著圍過來,熱心地伸手幫我拿住鸚鵡,鸚鵡被拿得很緊,叫不出來,綠綠的一團看著我。
我想讓他們撒手,他們是老師,朋友,書記和鄰居,都特別熱心,緊緊扯住鸚鵡對著我笑,過了很久還不松開,我開始有些惱火,想喊但是沒有理由。最終是我媽跑過來把我拽走,指著他們罵,告訴我要小心他們,小心這個世界。
幾天以后的一個傍晚,她借來了一把獵槍,讓我捂上耳朵往后站,她把獵槍對準大樹,轟的一聲開了槍。
我嚇了一跳,被震撼了,沒想到槍里真的有火藥。
空氣中彌漫著的淡淡的氕,在昏暗中,明確無誤地看見一道火光閃耀在1993年傍晚,樹上結出了緊張的小紅果子。
然后她傲慢地回頭看我一眼,就像她常對我說的那句話,大意是相信吧。
槍并沒有裝鋼珠,只有一道火光,不知道她是想擊中什么。
我很清楚我媽,她是很脆弱的人,在她精神頭最好的時候,一次最多只能擊垮一樣東西,或者三樣較小的東西,不可能再多了。
她想擊垮街上那些絮狀的恐怖,已經去世的養母的耳語,悶熱無雷的1993年,但這是力所不能及的。
可選的只能是其中之一,再加上一些細小的東西。比如擊垮悶熱無雷的1993年,再擊碎懷疑一次,或者擊碎悶熱無雷的1993年兩次。也可以試著全力擊垮街上的恐怖,成群的飛蟲被驚起,但勝算不大。
我不懂,前前后后的事都想不明白,只記得她穿著白衣服的樣子,還有她看我時那種輕視的眼神。
畢業之后,我想也許可以問一問這世上的人。
趁著天氣好,我在馬路上攔住一個在樂購卸貨的人,問他一個母親為何在1993年的黃昏開槍,是想擊垮什么嗎。
那人的箱子很重,不耐煩地說,應該是黑暗吧,難道是謊言。
世上的人并不關心這個,這始終還是我自己的事情。
有時候看看四下沒人,我就展開一幅畫面,比如深藍的天空,地上滿是稻草卷,把她放在深藍色的畫面中看,看一下整個過程,她站在那果斷舉槍又果斷舉槍,火光閃過又火光閃過,然后輕蔑地回頭。那么在這種深藍的情況下,她一般會想擊垮什么?;蛘呶以诤_?,寒冷的礁石上,讓她站成許多排,反復舉槍齊射,直到大合唱緩緩起來,一種神圣的感覺浮現,如果是這樣的話,她會想擊垮什么。
許多年過去了,樹被砍了,樹緩緩倒下。
她老了以后,聽力有點問題,牙也都換了,但仍然憎恨我爸,而對我始終有一種眼睛亮亮的戒備。只有極少事情是她真正放在心上的。她不再相信什么宗教,但仍然堅信末日會到來。我開始能明白我媽并不圍繞我展開,她此行有她自己的使命,只是恰好成為了我媽。
去年她說想回家看看,我就送她去火車站。一路上她緊緊抓著包裹,包裹很重,我知道她在偷運一個大鵝卵石,還在背包里放了一堆沒用的東西當掩護。我爸說她有時候會半夜爬起來仔細查看收集的石頭,又悄悄回去睡覺。
其實連想回家都是借口,但我不太想戳穿她。
我們像沒事一樣在車站吃肯德基,她和我侃侃而談,說起經濟的問題。我想問她是不是還記得朝著大樹開槍的事,想迂回著慢慢聊起來,她卻一直鎮定地躲閃,心里隱蔽地運轉著另外的事。
過安檢的時候,她緊張不安,但還是被查出來了。
這是什么,安檢員打開袋子問她。
問題像驚雷一樣,她回答不上來,緊張地在那里琢磨著,一會兒說是種花用的,一會兒又說是熱敷用的,但到底是什么,我也無言以對,只能說是玄武巖。
這個問題也一直困擾著我。許多次在銀行排號的時候,我坐在冰涼又有小孔的座椅上,陷入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