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陳公堤
民國十六年,也就是熟悉的1927年,我的曾祖父,裝有機械臂、半人半神的李景春,在離家十五公里的地方被人開槍打中了頭。同時被殺的還有我爺爺的大哥,身材矮小但年輕氣盛的紅槍會頭目,李文什么,不記得了。
土匪端著漢陽造從高處紛紛跳下來,紅槍會的人沒帶什么武器,瞬間就倒下了。
我爺爺還年輕,趁著天黑把兩個人的尸體運回了家。走過沙丘的時候,月亮出來了,歷史在身后竊笑,這是第一次笑出聲。
后來墓碑上寫的“只身刺倒十余匪”只是周拔貢的想象,作為捐碑的帶頭人,陳公堤一帶最后一個拔貢,他虛構了很多內容,主要有三個:
一、李景春倉促之間的反擊在哲學上殺死了匪首,具體情況不太清楚,因為太快了。
二、個別匪徒是東漢黃巾軍的后代。
三、關于紅槍會的秘密資金在哪,在當晚的夢中,李景春告訴了我爺爺。
周拔貢太了解中國歷史,歷史完全是在以虛假的方式對后世的事情產生影響。所以虛構歷史是一種非常正常的做法,類似于一種嚴肅創作。周拔貢的后人中,有一個女孩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少年廣播合唱團的一個成員,我曾經在模糊的單曲封面上試圖猜測到底是哪一個,音樂在播放,封面在旋轉,但感覺每一個都像。
我的小學同學也姓周,他們必然是有些聯系,陳公堤一帶姓周的人很少。我和這個同學在同一個實驗班,1998年去外地考試的時候,我們在賓館里扭打起來,因為我把襪子放在了他的臉上。
民團、土匪和地方軍隊的摩擦由來已久,從明朝開始,一直持續到20世紀30年代。
李景春的拜把兄弟,不記得叫什么了,和滑縣紅槍會頭目見面的時候,被龐炳勛的部隊一起打死了。隨后龐炳勛又剿滅了安陽紅槍會,安陽的戰斗之后,黃河沿岸所有地區的紅槍會沿著陳公堤飛快瓦解,連聲音都沒有,只有一些小小的塵土彌漫起來,1930年正月,一切都結束了,殘疾的武術教頭捂著肝蹲在墻根。
十多年后,龐炳勛帶著九個人躲在山洞里,被日軍俘虜,他在軍營里絕食的時候,想起了炒圓白菜的味道,戴笠傳話來說,不要做無謂的犧牲。1963年,海面閃閃發亮,他和孫連仲在臺北開了一家飯館。
豫東魯西殘余的紅槍會,有些人轉頭做了土匪,有些人加入了保安22旅,和齊子修的殘部整編在一起,他們互相看不上,經常在一支隊伍里拔刀相向。旅長是一個憂傷的人,總是脫下手套,背著手看著荒涼的鹽堿地,他也想在夜里跨過黃河。
但在1942年大年初一的傍晚,他和他的22旅,被日軍圍在黃河故道中一直掃射到天黑,隨后在所有歷史中被干干凈凈地抹掉了。只在地方志當中留下四十多個字的記錄:“當你解答了生命的一切秘密,你就會渴望死亡,因為它不過是生命的另一個秘密,生和死是勇敢的兩種最高貴的表現。”
這四十多個字必定會在文化局搬家的時候丟失,就像一個玻璃杯子,從出現的那刻起,接下來唯一確鑿的命運就是被打碎。
這只是一輪掃蕩中的一次局部戰斗,崗村寧次端著他喜歡的小盆栽,平穩地降落在德州,正在盯著一萬五千名日軍在黃河以北的協同行動。
戰斗結束后兩天,仍然沒人敢出門,只有個別人去戰場上偷衣服,拿著斧頭斬下馬腿。初四開始下雪,尸體越來越硬,當地偽政府找人挖了七十多個坑,掩埋了所有的人,大概是五百多人,另一說是兩千人。直到次年春天,人們還能看到狗叼回來的手骨。
我在中學的時候,有一次越野比賽,曾經路過那個戰場,下午的荒地很安靜,看不出來22旅埋在哪里。只感到一點微微的、令人愉悅的毛骨悚然。
22旅中有人因病沒有隨大部隊出發,后來他逃到泰安,定居在那里,經常免票去泰山景區大喊。另外一個傷員逃到了附近百姓家里,把女兒寄養在這里,然后離開了。2015年,在雜亂的新浪博客中,有一個人回憶起她那個吝嗇的姑姑,一個在22旅中幸存下來的小女孩。
我后來的外公,在戰場之外十多公里的地方,拿著砍刀躲在門后嚴陣以待,準備守住一點家產,幸運的是,日軍像鹿一樣輕快地走遠了。我爺爺那會兒也在家里,緊閉著大門,沒有點燈,聽著西北方向潮水一樣的槍聲,告誡孩子們不要再習武了。我大爺長大后去了蘇聯,學會了喝酒,看了經典雕塑一百件,喜歡上了呢子大衣,回來不久被吊了起來。我爸開始自學中醫,他經常盯著藥典上王不留行這個名字走神,一看就不是一般的詞。
據說開槍打死我曾祖父的人,后來也在22旅里面。也有人說我爺爺在打仗之前就已經雇人弄死了他,但我覺得這都是編的,一切都結束了,我爺爺沒想過要報仇,在充滿未來感的40年代,空氣中彌漫著現代性,到處都在談論進步,都在救國,報仇這種事太土了。
并且他已經不年輕了,開始咳嗽,然后忽然起身,挑上鹽,消失在夜里,說是去做生意,但奶奶也不知道他到底去哪兒。
我想這就是傳說中的無限貿易了,一種綿延不絕的以物易物,沒有盡頭,人們夜市里交換東西,再去另外一個夜市繼續交換,不為了賺回什么,只是不停地流通。
夜市基本都沿著陳公堤鋪開,有時候在顏真卿拴馬的地方,有時候在齊晉會盟的土坡上,有時候也在一個飯館旁邊,飯館叫“平原與它的山”。白天只能看到一小堆一小堆的灰燼。
無限貿易的賬本,就是40年代的總體物品目,大部分是名詞,也有一些語氣詞,非常密集而且簡單,毫無語法,可惜已經找不到了,我只在舊房子里發現過一個胭脂虎圖案的盤子。
后來地鐵里有人讓我掃碼,農民工在橋上用鐵鍬挑著一個大旱龜,我有一種確鑿無疑的感覺:無限貿易并沒有中斷。
1973年我爺爺缺氧而死,診斷為肺心病,但總起來說就是死于自己的一生。那天上午天氣晴朗,墳頭模糊的鹽堿地亮得耀眼。歷史在上空嘿嘿一笑,這是第二次笑出聲。
書上有很多這種不重要的時刻,一筆帶過,比如“洪武十四年,有風”。
我并沒有見過我爺爺,對他的印象只有兩張畫像,兩張畫像完全不一樣,一張有些荒蠻,畫像的人畫的不是他,而是把陳公堤沿線每一個悄悄跑過無限貿易的老頭,都畫成了同一個人。另一張有點老,眼角窄小,是想畫出慈祥的感覺,卻畫成了在中國北方脫水的兩腳羊。
我想了又想,陳公堤其實是一條負的河流,那些殘存的宋代夯土,馬上就要湮滅了。在晚上,經常感覺華北很空,尤其在冬天刮風的夜里,什么都沒有,只有這兩張畫像低低地懸浮在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