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沒有5

● 南普陀

在地鐵上，我心里總是浮現一個濕淋淋的大石頭，一直想起南普陀南普陀，甚至忍不住想拽下鄰座的耳機問他南普陀的事情。

那么是該去看一下南普陀了。

那天下雨了，下雨讓人高興，我們七手八腳把李約的童車抬上了山，在一個濕淋淋的大石頭前面休息，大石頭既熟悉又陌生。

李約也睡醒了，看到石頭有點發呆。

“大石頭。”

“好玩嗎南普陀？”

她說不上來，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但是下雨讓人高興。

我們帶著她繼續往山里走，穿過一些狹窄的臺階，臺階很舊，應該是宋代的臺階，因為我感覺我的腳步，基本就是宋代的腳步。

越往前越暗，偶爾能看到燈，在南普陀深處，一個人很少的地方，看到幾個僧人坐在無苔的水池子里，淡漠地往外看著，下雨讓人高興，但他們見多了。

我忽然想起來一件事。

問李約還記不記得，在曼谷的一些郊區，也有這樣寒冷的僧池。我們在酒店里喝的那種細罐的芬達，都是用僧人泡制的，全僧冷萃，靜置一夜，然后貼上0卡路里。

但李約那時候太小，已經不記得了。

過一些年，她在火車上有點困的時候，會忽然一陣恍惚，想起下雨的味道和淡淡的橙意，她有點困惑，但是世事繁忙，來不及細想了。

● 洗臉盆

“我是洗臉盆。”李約嚴肅地說。

小天使在垡頭上空噴出不少云朵。

“你是洗臉盆？”

我覺得她開始有修辭了，學會了一些文學性的東西，就像一個人說“我是一棵樹”一樣。

也可能她真的以為自己是洗臉盆。

李約，一個每天處于2到7歲之間的小孩，似乎也可以是洗臉盆，完全可以，雖然無法證實，但也無法證偽。

該如何否定她是洗臉盆這個說法？沒法否定。

其實我連洗臉盆是什么都很難弄清楚。提到洗臉盆的時候，你心里會忽然浮現一個什么樣的洗臉盆，是9塊錢一個的紅色塑料盆嗎。每個人心里浮現出來的洗臉盆是一樣的嗎。洗臉盆缺乏公度。

而且洗臉盆的物質性，無邊無際，令人混亂。

她是洗臉盆，我也試著這么看待她。1995年，我的初中同學就常常分不清自己和課桌的區別，他說出“我”的時候，很多時候都是指課桌。

一個人，這么小一個，拓展一下個體的邊界，至少是一種有益的嘗試。讓自己大于一，打破第一人稱的囚禁，很令人欣慰。李約才二十多斤，簡直已經是人文主義的小樹苗。

但是李約放下面包忽然又說，“我是狗狗雨傘。”

我有點吃力了，需要理一理。不過我又想到一個看法，感覺她本人可能是她的小我之一。

我想跟她說一說，正在組織語言，兩只灰色的鴿子忽然闖了進來，只好起來把鴿子趕出去，鴿子突突突的走路方式吸引了我。

回來的時候，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要說什么了。

● 沒有5

這么清冷的春天，神在遠處發藍，大吳楠在教李約數數：

“李約數一遍。”

“1、2、3、4、6、7、8、9、10。”

“5哪里去了？”

還是沒有5，半年以來都是這樣。對于李約來說5是一個盲點。李約的意識中根本就沒有5。

4個蘋果是4個蘋果，6個蘋果是6個蘋果，但5個蘋果就變成一片混沌。

如果去醫院的話，拍一個CT，也會發現確實沒有5。

大吳楠比較擔心，現在的孩子攀比很嚴重，別的孩子都有5，而李約沒有，這會不會導致自卑。

在印度，一切缺口會由神來填充，在大海里，缺失的一塊水會由別的水來填充。李約缺少的5，會是什么來自動代償，難道是一陣短暫的愉快心情。

沒有5，只是一個小小的缺憾，對于一個健康的孩子來說不影響什么，我這樣勸自己。

甚至可能是好事。

比如她到了疲倦的40歲，覺得世界不行，但在一個上午，5突然出現了！陡然感知到5的概念該多么驚喜，人生過半，重新發現了盤子里有5個蘋果這種偉大的奇觀。

而且我覺得，沒有5也不一定會有缺口，如果有缺口，必然還是有5。所以如果天生沒5，其實是什么都不缺的。先這樣吧。

● 看馬

我來到了后半生，正處于一場景物大爆炸中，昏昏欲睡，一會兒有個蘋果飛過我，一會兒有個琉璃頂飛過我。

“爸爸來看馬！”是李約喊我。

“在哪？”

“在公園。”

“什么馬？”

“藍馬。”

然后李約拉著我往公園跑，面包渣掉了一地，我一邊跑一邊清醒過來。想起了鄰居家的馬，在結了冰的坡上折斷了腿，令人惋惜。

我們一路上穿過馬路，市場，曠野和車站，天快黑的時候，跑到了日壇公園。

一進門看見了紅紅綠綠的旋轉木馬。

“不是這個。”她拽著我一直往公園里面走。從游樂場的右邊轉過去，在柿子樹下的一片空地站住了。

然后從墻根下拿來一個樹枝，“在這兒，現在還不行，天還不夠黑。”

我不著急，因為我一生中已經見過很多馬了。

我們四處隨意看看等著天黑，看看柏樹，看看廢棄的塑料獅子，空氣里有化凍的泥土氣味。

這時候天又黑了一些。

“好了！”

天色可以了，又黑又藍。

她讓我注意看著，然后在昏暗中掄起木棍猛擊空氣，空氣里隨即出現一個馬頭的影子，像淡藍的煤氣，瞬間就沒有了。

“看到沒有！”她興高采烈地問我。

看到了！

她又試了一下，這次更清晰了。我試了一下，發現也可以。然后我們在昏暗的公園里，邊走邊到處打出一些馬。

不過馬頭也太小了，又小又短暫，這樣看馬太累了。

但也還行，這樣看馬具有比較徹底的無前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