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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羊呆住了
  • 李盆
  • 3085字
  • 2021-10-18 17:57:14

09 父親的紅移

春天來了,慈云寺微微發熱,玉蘭樹馬上就要發芽,我頸椎有點疼,想站起來去陽臺上透一口氣,總覺得西北邊有些不對,好像有什么怪怪的打過來。

感覺是昌平那邊,昌平和香山中間,有一只大巖羊,正躲在石頭后面打量我,打量我的雷蛇鼠標墊,我吃剩的桃李面包,還有我的眼藥水。

一看那種似笑非笑的樣子,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我給我爸發了個消息:我忙著呢別盯著我了!

隨后就見他緩緩地從白茫茫的昌平站了起來:嘿嘿嘿,那你忙吧。

我意識到,他果然是一個任性的老頭子了。

這種怪事以前就有跡象,最近問題越來越多了。

他先是越來越慢,幾乎帶著拖尾,然后邊緣開始起暈,我媽不時地提醒他“你清晰一點!”但是沒有用,讓人心累。

晚上還常常會心率過緩,在裝了起搏器之后好了一點,但他開始反復夢見一些大藍光。然后感覺胸悶,醒過來心有余悸地喝一碗水。我曾經看到他偷偷在手機上查,“藍色的意思”,“夢到藍光是什么問題”,“藍瀑布(空格)喘不上來氣(空格)是何癥狀呢”。

之后,聽說有幾天他把紫外線燈當成臺燈來用,半夜在藍幽幽的光里偷玩手機,一直到臉上開始掉皮,角膜也受損了,才把燈收起來。我媽說他以為那是瓦數很小的臺燈,他什么事也沒有就是太蠢了。

不太對,我想了很多天。

有一天在辦公樓下面,看著大樓的玻璃反射過來的陽光,嘴里全是氫離子味,可以確定事情沒有那么簡單,什么樣的老頭子,才會在400nm的微光中竊喜,我媽說的那種格外出神的樣子,是一種感光的前兆,還是在吸食紫外線,或者是他獲得什么高頻的激蕩了?

后來把燈扔了。他變得比較無聊,偶爾有些暴躁,一輩子中第一次和人動手,就是在七十歲的時候,和一個又貧窮又可笑的圣雄。

圣雄來自河北,總是騎著一輛小黃車在這一帶轉悠,一本正經,頭頂上盤旋著鳥群,號稱漂泊的神。

他們以前曾經聊得不錯,惺惺相惜,坐在小區的葡萄架下面,在黃昏里幾乎共同構成了華北老一代人的精神核心,一起沉浸在初春的氣味中,看著天空變成霓虹色,回憶那些漆黑的大風天,還有電力短缺的年輕時光,因為家鄉餓死人的往事而互相嘆氣,普通話都熟練了不少。

但不知道什么時候就開始翻臉了。

一開始還互相退讓,含蓄地表示“你說的也有道理”,后來,不可避免地開始針鋒相對,他們的分歧是一種紅與藍的分歧,關于一切的一切是紅基還是藍基的根本爭議,所以難免會談崩。

發展到一定程度了,我爸一瘸一拐,拿著一把芹菜暴擊了漂泊的神,直到被人拉開。這也算是一種輕微的同胞反目,一起葡萄架下的混亂事件。

之后我爸就進入了長時間的倦怠。

反正漂泊的神憤而離開了,他也開始不怎么下樓,只是在屋子里畫畫。抬頭看到什么就畫什么,臨摹4號樓,二月份的時候,破舊的4號樓一夜之間長出了豹紋斑,他兩眼放光,說你們看到了嗎看到沒有。

豹紋斑是一種眼底病變,為什么會長在一棟樓上,許多事情都來不及解釋。但毫無疑問,4號樓是我爸的圣維克多山。

去醫院檢查的時候,他跟醫生特別客氣,“挺好,沒事。什么事都不礙。”

醫生不理他,跳過所有的步驟,直接查了他的λ0,也就是初始波。

肺氣腫和心率過緩什么的都是表征。最核心的問題,是他本身的紅移。

紅移很難講,是一種本體的低,用沒電了來形容還是過于簡單了,low fidelity也只是癥狀之一。因為不是病,所以無法治療,甚至不可能準確談論,只需要保持血糖正常,維持著就可以了。

從情況來看,他已經偏向紅端很久了,作為人的結構越來越澥,人們容易把這種渙散看成是安詳,耳順,或者漫不經心,其實是錯覺。

本來老年人都是很危險的小型類人猿,心胸狹小,迅猛無比,肝臟里面時常奔騰,動不動就摔爛一個香瓜,并沒有安詳這種事情存在,安詳一定是出了問題,可能是生命的蜂窩煤塌下去了。

我在想,問題最早出現在什么時候呢,他是怎樣開始滑向紅端的。

可能是有一年他去救火徹夜未歸之后,也可能是和我媽吵架以后,或者是我不知道的一些時候,他在鹽堿地里抽煙,看著黑鳥領著細小的旋風四處游蕩,一時恍惚,情況就起了變化,他突然降到了2000k以下。

我爺爺的去世,可能也有不小的影響,還有1958年,1963年,松林里火把通明,天上下雨的時候夾雜著小魚,那些非常兇險的日子。

我問我爸,你自己記得是什么時候嗎,什么時候覺得心里一沉,什么時候心里冒出“遠去”這個詞,他說不記得。

那你有特別驚人的記憶嗎?

他不說。

不過按醫生的說法,紅移不是心理、精神或者器質問題,不好界定,所以也不好找原因。

你知道巴丹死亡行軍嗎,醫生忽然這樣問我。我很吃驚。

然后醫生笑了起來,按住我爸的肩頭,說別動,接著手持強光,穩穩地在他眼底打了一個耀眼的茶杯蓋。

他嚇了一大跳:你為什么要這么震撼我!

醫生又笑了起來,為了治療。

這個大光斑收費三萬多,將會在十幾年后逐漸消失,對于減緩情況有一定的作用。

這次震撼治療的副作用,就是導致他突然在第一人稱和第二人稱之間卡住了,算是預后不良,但也沒有什么辦法。

他慢慢變得有些客觀,不再沉浸在自己之中,還有一點莫名其妙的淡漠。

我想來想去,覺得這種卡住,讓他有點像生疏的演員,一邊在鏡頭面前吃飯,一邊在心里看著自己在鏡頭面前吃飯。

這讓他有些拘謹和做作,總是下意識地修正自己,過分注意以前那些蠢不自知的細節,總想做出一個優秀老年人的樣子,或者調整肩膀,好在孩子們面前以一個安詳的姿勢看夕陽。

而且發微信也開始用電報書面語:

“反復掀看一本巧虎圖書”

“狗來自手機畫報圖歲寒三友取自芥子園畫傳看著畫的”

“今天下午我用熱水袋敷了腰部和小腿疼痛大有好轉了那么就接著敷上幾天”

這種自我修正,讓他有些不溶于生活,像是一個沒有摳好的圖層。再也沒有那種沉浸在第一人稱中的盲目感和愚蠢熱情。

每次去看他的時候,我都覺得他是一個光標,一邊徐徐經過自己的星期一,經過4號樓,經過葡萄架,一邊不得不閱讀這種經過,甚至讀出聲來。

精力好一些的時候,他一個用力,就升起一米多,從上面看著自己,搓著廢紙球,回憶和漂泊的神的斗毆,念叨著:一擊即中,再擊再中……

我也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不知道他新醞釀的是什么人設。不管怎么樣,他看起來活力有了一些,健康是第一位的。

在以前,最餓的時候,街上經常有一排人在白墻下曬太陽。他們一句話也沒有,在耳鳴一樣的陽光里揣著手,和時間一起慢慢卷曲。

忽然有四只狗,像馬一樣跑過去,高抬著腿,跑得整整齊齊。狗的靜電掠過他們,噼噼噼,人們忽然清醒了一些,感到某種不適,有人像做夢一樣吭的一聲笑出來。

我爸回憶說,那時候他還年輕,他看到了他們身上那種輕微的小激靈,像是一種奇怪的集體走神。

他琢磨了一輩子,可以確定,就是他們的膝蓋骨忽然集體覺醒了。

但沒有人說穿,因為說了也沒有用,每個人都覺得別人不知道自己的情況。

從醫院回來后,有一陣子他心情還行,所以說起了這些。

我想知道他當時是不是也在其中,他說沒有。我想質問他,那你是怎么看出來的,是隱蔽地倒掛在棗樹上注視著他們嗎。

然后我感覺到我爸有點惱了,他不像以前那么滿不在乎了。

從那之后,我開始觀察他的膝蓋,想偷偷把湯灑在他的膝蓋上。但這些事情都不能太過,時至今日,我非常了解老年人的幼稚和脆弱。不能輕易打破他內心的一條細線。

疏導老人,一般要讓他做回自己,未完成的自己。不管是想當一個科學家,還是想當一棵樹,都不用管,要支持他,這是一個很簡單的道理。

我也是這么做的,隨他去吧。他以前喜歡發空白短信,現在則總在群里發一些亂碼,不知道在說什么,最常發的是一句“李約真棒<:/”,然后就扔下手機,隨風潛入夜了。

隨他去吧,只能這樣。

上班之余,我計劃讓他重新認識一下萬事萬物,了解一下世界上深不見底的相似性。

也沒什么,就是走到高處,指指點點,看看風吹樹,看看這壯麗和虛無的人間,一直到世界的水晶響亮地摔碎,街上的樂隊陸續吹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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