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心里的小事響了起來
聶耳姓李,只是在背完那篇聶耳拉小提琴的課文之后,偶然回頭一看,我覺得他就是聶耳。
98年的暑假,聶耳睡午覺的時候突然翻身起來,渾身是汗,覺得人間不太對,然后心里的小事就響了起來。
心里的小事一旦響起來,就不好了。
我們都聽得見那種細小的鳴叫,試探著問他到底是什么在響,他說是靜電,“是靜電,怎么了!”
他可能是覺得羞恥,不愿意再說這事。
畢竟一個人在響,并不是一件容易評論的事。為什么別人不響,為什么響了卻什么也沒發生,響是原因還是結果,是神之天賦,還是微小的殘疾。
或者本來就是一件不值一提的事,畢竟鳴叫就是普通的鳴叫。
但他越來越煩躁,時間久了會這樣的,可以理解。
我們也試著勸他,可能是一群海豚齊聲叫喊,碰巧回響在你的肝部,或者是大家耳朵有問題,總之命運即是幸運了。但這明顯還不如不說。
后來,他很少和大家一起走路,偶爾碰見,總是搶先從一個很遠的事聊起,堅決回避這個話題。
有時候甚至想藏起來。
有幾次,大家看到聶耳在操場上弓著腰悄悄走路,滿頭是汗。
操場很空,太陽那么大,總是毫不費力就目擊了他,打量,盯住,瞥他,甚至一種凝視的狀態。
“別藏著了。”
于是一次廣義上的潛行被打斷了。聶耳總是滿臉通紅地直起腰,他很窘迫,“你們能看到我?”
“你這樣肯定是可見的。”
就這樣基本上直到中學畢業后,他才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出口。
第一回是在大二還是大一的時候,他獲了一個可以加學分的發明獎,站在臺上的時候,忽然血糖一低,瞳孔一灰,覺得世事虛無,就臨時起意把一個布羅茨基的句子塞進獲獎感言,分兩次念了出去,“破碎的雞蛋使我悲傷……然而蛋卷又使我作嘔。”
掌聲稀稀拉拉地響起來,人們可能根本沒有留意,反正語言自有它的合理性。
后來他有些上癮,開始試著把更沒用的話夾雜進更重要的場合。
“磚墻是褐色的,高一米半差不多,長四米,寬只有八寸,用砂漿勾了縫,對著七號病床的那一面很潮濕,有些粘膩,蝸牛有兩只,還長了一些細小的瓦楞草。”
他把這句話分成三段,放進了畢業論文里,還加了一個沒用而嚴肅的小圖表,主任腦補了它的合理性,覺得天這么熱,行吧。
平時在視頻信號不好的時候,或者接到廣告電話的時候,他會大聲背誦一個電飯鍋的說明書,像是抓緊往沒有回聲的水里扔雜物。
這些小把戲,像在路上突然停下來打破一塊玻璃,讓他覺得生活有根繩索,整體上松了一口氣。
有一次他心情不錯,悄悄問我,“這算不算露陰?”
“什么?”
“這算不算露陰癖的一種,意義的露陰。”
我還沒聽明白,他已經滿意地笑著走了,明顯不是在問問題。
那么就是不算了。
大概有四五年的時間,他樂此不疲,用一句話代替一些秘密,再用另一句話代替這一句話,如此編碼下去,然后找個場合,把存儲著秘密的句子,毫無防備地說出來。在那些話里,一瞬間能聞到潮濕的舊家具的氣味,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寒冷的感覺。
聲音從沒有停過片刻,這可能就是他給自己找平衡的辦法。
我記得有一個說法,所有人都在響,只是時間久了,就被耳朵忽略了。有時候我坐在清早的電影院里,留意過自己的鼻息,還有髕骨滑動的聲音。但總體上能確定,我是萬籟俱寂的,沒有鳴叫,那么就是沒有鳴叫。
有一次同學聚會的時候,我記得他變得非常深沉,總是嘴角帶笑,對世界報以諒解的樣子,說到任何事都諱莫如深。
五一后他來北京出差,我們約好在旋轉的頁巖廣場見面,遠遠看見他拿著一包好多魚,坐著邊吃邊抖腿,大體上還是聶耳的樣子,有一些狗在他面前不停地互相跑過,享受彼此之間的靜電。
我們已經比較陌生了,努力地找話題,說到蘇老師,還有家鄉,這些年的經歷,互相點著頭。后來沒什么話了,間斷越來越長,空白中有空氣流動的聲音,還有那種熟悉的、細小的鳴叫,夾雜著涼颼颼的霧。
然后吃著好多魚,漫無目的想象著剛才聊到的山坡,大片的樹林子邊上,白色馬匹在坡上打滾,旁邊還有另外一匹馬,不知道是不是聶耳想象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