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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頭前的卷發

報紙很粗糙,然而獨裁者額頭前的卷發卻在紙頭上有一道明亮的閃光。它抹了油,閃閃發亮。它是被壓亂的頭發。額頭前的卷發很大,它把小一些的卷發全趕到獨裁者的后腦勺上去了。它們被紙頭吃掉了。粗糙的紙頭上寫著:人民可愛的兒子。

閃亮的東西都在看。

額頭前的卷發在閃亮,它每天都在朝這個國家里面看去。獨裁者的相框照天天刊登在報紙上,篇幅有半張桌子那么大。額頭卷發下面的臉如同阿迪娜手背朝下并排擺放的雙手,她眼睛朝前看著前方的空空蕩蕩,把自己吐出的氣息重又吸回去。

獨裁者眼睛的黑色如同阿迪娜的大拇指指甲,大拇指雖然彎曲著,但卻什么也沒拿。眼睛中的黑色每天都從報紙上朝這個國家的里面看去。

視覺神經在這個國家里面漫游。城市和鄉村,有時被驅趕到一起,有時被相互拉扯開,道路在農田迷途,在沒有橋梁的溝渠,或者在樹木前中斷。樹木在沒有人栽種的地方窒息。狗四處亂竄。在沒有房子的地方,它們已經忘記了怎么吠叫。它們失去了冬天的皮毛,然后又失去了夏天的皮毛,有的時候膽小,有的時候又出人意料地充滿野性。它們害怕,因此在咬人之前,會在跑著穿過自己的額頭時先踩到自己。

那么人呢,在這個國家,眼睛的黑色中透射出的光線落下的地方,就是人們立足的地方,就是他們腳下的順著喉嚨筆直爬上來又順著后背筆直爬下去的一方土地。

 

咖啡館也是鐵的,還有公園、桌子、椅子,都是鐵的。它們被彎曲成葉子和葉柄的形狀,又白又薄,如線一般。只有椅子,當人們抬椅子或推開椅子時,椅子非常沉重。但是人們只是用手指觸碰椅子,眼睛卻是看著河水,因為人們并沒有期待去拿這塊鐵。

咖啡館旁邊的那條路沿河而下,河水沿路而流。釣魚的人站在河邊。河水里也出現了那個東西,眼睛中的黑色。它在閃亮。

閃亮的東西都在看。

楊樹在河邊順著臺階投下樹影,在臺階的邊角上破碎,但是卻不沉下去。當有軌電車從橋上駛過,陰影會把小一些的陰影趕到河道里去,如同獨裁者額頭前的大卷發會把小一些的卷發全趕到后腦勺上去一樣。

楊樹的光和楊樹的影,直到全城都被條狀的楊樹掠到。石板、墻壁、草叢、水和長凳。

河邊沒有人在行走,盡管這是夏季的一天,這有可能是一個在河邊行走沒有任何意義的夏季。

釣魚的人不相信夏天被條狀的楊樹掠到。他們知道,楊樹的影子在下面和上面一樣,刀。

魚不上鉤,釣魚的人說。如果有深暗的掠影從楊樹上落到魚竿上,他們會把魚竿放在明亮的草地上,把魚線扔進明亮的水域。

一個婦人在河邊的路上行走。她抱著一個扎起來的軟墊,她用雙手抱著它,直直地抱著它。風在背后吹打。也許軟墊里包的是一個孩子,也許是一個裹在襁褓中的帶著兩個頭睡覺的嬰兒,兩個頭分別在繩子扎得不是很緊的兩端。婦人的手臂是褐色的,她的小腿肚白得和軟墊一般。一個釣魚人在回頭看她的小腿肚。她的臀部在擺動。釣魚人的目光落到水中,因為倒立的楊樹而顯得疲倦和渺小。釣魚人的眼睛能感覺出最細微的夜晚,它白天在鼻梁骨上蔓延。手指伸進褲子口袋,拿出一根香煙放進嘴里。嘴角有火苗閃亮,手變得大了起來,遮住火苗,起風了。

釣魚人從河里釣上來的有浸泡在水中的草,被咬碎的襪子,泡得肥大的內褲。一天中會有一次,當魚竿變彎,魚線被浸到河底,便會釣上一條滑溜溜的魚,也有可能是一只死貓。

鼻梁骨上最細微的夜晚什么都偷。如果有東西它不能偷,它便會禁止它。它禁止幸福,釣魚的人說。被條狀的楊樹掠到的夏天會吞噬掉垂釣的幸福。

楊樹上掛著莢,既不是籽,也不是果實,而是給害蟲、蒼蠅和蚜蟲的歪歪的頂針。它們從楊樹上掉下來,爬過報紙。阿迪娜用指甲尖把害蟲撥進獨裁者額頭前的卷發,蒼蠅在耳廓上順著頭發爬,蚜蟲感覺到了明晃晃的光亮,裝起死來。

女服務員放下托盤,看見了桌子上的臉,她的顴骨在撞擊,她的耳朵在燃燒。她迅速轉開視線,恐懼在太陽穴上繃上了一根青紫色的血管。她把杯子放在額頭上,放在桌子上。果汁不濃,攪起了一道黃色的紋線,額頭前的卷發出現在杯子里。阿迪娜用小勺戳,小勺在閃亮,果汁在閃亮,閃亮的東西都在看。額頭里有一根熱針,有軌電車在橋上行駛,催起了河水里的波浪。阿迪娜放下小勺,她不碰杯子,她的手就像小勺。阿迪娜在等克拉拉和保爾。她把頭扭開。

咖啡館平平的屋頂后面是公園,再往后是尖形的房頂。這里是廠長的街道,專員的街道,市長的街道,秘密警察和軍官的街道。靜靜的權力大街,連風都會為冒犯而感到害怕。它在飛的時候,不敢攪動。它如果發出撲啦撲啦的響聲,那寧愿是折斷了自己的肋骨,也不敢是折斷了一根樹枝。干枯的樹葉在路上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響,會立即在腳步后面掩蓋住行走的痕跡。如果一個人在這兒行走,他不住在這里,也不屬于這里,那他對這里的街道來講就什么都不是。

靜靜的權力大街籠罩在微風中。微風吹開公園里的枝杈,為了傾聽而讓枝杈長滿樹葉,為了踢踏踢踏的腳步而將道路延伸在河邊。微風在河的兩岸,在割過的草地里,令腳步垂直起放,令膝蓋提到喉嚨上。行人不想在這里引起注意,他們垂直地走,慢慢地走,他們同時也在跑,在喉嚨里火急火燎地跑。當行人走到橋上時,城市會用無憂無慮的嘈雜將他們掩蓋。他們會松口氣,有軌電車隆隆駛過,將額頭和頭發牽引出寂靜。

在這些房子和花園里從來看不見靜靜的大街的主人們。在冷杉樹后面,在石頭臺階上走動的是傭人。當傭人踏上草地時,他們會把內臟提到嗓子眼里,生怕折斷青草。當他們修剪草地時,他們的眼白里會有一面鏡子,鐮刀和耙子會像剪刀和梳子一樣在里面閃亮。傭人們不相信自己的皮膚,因為他們的手在抓握時會投下影子。他們的頭顱知道,他們是帶著臟兮兮的手出生在臟兮兮的街道。他們的手,即便在這寂靜之中,也不會變干凈。只會變老。當傭人朝主子的冰箱里看時,他們的眼睛會感到驚恐,因為光線會以四方的形狀落在他們的腳上。壁鐘在滴答滴答走動,窗簾在鼓起,臉頰因為思考的東西感到寒意。肉包在玻璃紙里,玻璃紙上蒙了一層霜,白色的霜,如同石頭,如同公園里的大理石。

靜靜的街道的花園里沒有戴帽子的花園小矮人。花園里豎立著的是悲傷的石頭,赤裸的雙腳一直赤到頭腦。赤裸的獅子,白白的如同被雪覆蓋的狗,赤裸的天使沒有翅膀,如同被雪覆蓋的小童。當霜凍在冬天從太陽身邊轉過,這里的雪也會發黃,折斷,但是卻不融化。

傭人們住在房子下面的地下室。他們在睡夢中離爬蟲和老鼠比離上面的地板更近。傭人們的男人走入了地下,傭人們的孩子在這里的房子中長大出去。傭人們都是寡婦。

 

阿迪娜的學校有個女教師是女傭的女兒。我媽媽在圓形花園后面的黃房子里當傭人,女教師對阿迪娜說。她站在河對岸,把食指舉過頭,指給阿迪娜看是哪座房子。她的眼睛麻木,也可能是僵硬,因為天氣很冷,河水就在身旁。她在橋上哧哧笑,有軌電車駛過,壓住了她的哧哧聲。晚上,女傭的女兒說,主人會在天黑后回家,主人是一個軍官,他天天在自由廣場的軍人俱樂部喝酒。晚上是路找到他,而不是他找到路。俱樂部的那些女服務員會在他走前把軍帽反過來扣在他的頭上。于是他在街上晃蕩來晃蕩去,會把帽舌晃蕩到脖子里,直到回家的路找到他。每天晚上,女傭的女兒說,家里都會發生同樣的事情:多瑙河三角洲。大教堂的塔樓上鐘聲在敲響,女傭的女兒向上望去,笑,不停地笑,教堂的大鐘掛在她的舌頭上。阿迪娜在櫥窗里再一次感覺到河水就在近旁。女傭的女兒彎下身,看鞋子的下面。鞋底出現在她的眼睛中。這種鞋跟我不喜歡,她說。她咧開嘴,說了聲多瑙河三角洲,然后又回到軍官的話題上。

當軍官在獅子之間走上臺階,他的太太能聽到靴子拖地的聲音。她對我媽媽說:多瑙河三角洲。我媽媽會從廚房拿一鍋熱水送到浴室。她把熱水倒進地上的一個盆子里,然后再補一些涼水,直到盆子里的水和盆邊一樣齊,溫度合適。軍官的太太在過道等他。她不等鑰匙在外面轉動,自己從里面打開門。她從丈夫手中接過公文包,摘下他頭上的帽子,說,多瑙河三角洲。軍官哼哼幾聲,點點頭。他走到太太的身后,橫穿房間走進浴室。太太已經坐在放下蓋板的抽水馬桶上。軍官脫下靴子放在門前。太太說,把鳥掏出來。軍官脫下軍褲遞給太太。她把褲子折疊整齊,搭在手臂上。他脫下內褲,叉開腿坐在盆沿上。然后雙膝跪在盆里,看著鏡子上面的藍色瓷磚。他的陰莖耷拉在水里。如果睪丸沉進水里,他的太太會說,很好。如果睪丸漂在水上,太太會哭,會嚷嚷,你把自己全干空了,就連靴子都是軟耷耷的。軍官會把臉俯在膝蓋之間,看著漂浮的睪丸,說,我發誓,親愛的,我發誓。

女傭的女兒朝在她大衣上擦過的光禿禿的灌木叢里看了一眼。他發誓什么,她說,我媽媽不知道,鏡子上蒙了一層霧氣,他在不停地重復他的發誓。太太已經不說話了,他卻哭了起來。在他身上只是抱怨,在她身上就不僅只是抱怨了。我媽媽坐在客廳,坐在長長的桌子邊上。她朝浴室里面看去,一直害羞到耳朵根子。她的雙手顫抖,她把手藏在桌子下面。當我媽媽移動她的便鞋時,軍官太太對媽媽說,蕾奴薩,別走。她對軍官說,把鳥放進褲子里。軍官站起身,穿上內褲。太太手臂搭著軍褲走過客廳,每走一步都要扶一下桌邊,最后又扶了一下媽媽的肩頭。她說,蕾奴薩,收拾一下。然后又像扶樓梯欄桿一樣,扶著桌邊走向臥室。軍官拎著靴子跟在后面。

女傭的女兒用嘴朝手心吹了一口熱氣。我的大衣沒有口袋,她說,是他太太的。我媽媽收拾完浴室,啪嗒關上燈。本來我是不相信的,女傭的女兒說。她在大衣上搓著手指,用指甲敲擊扣子,發出一種聲響,石頭碰撞石頭的聲響。

我媽媽從來沒撒過謊,女傭的女兒說。臥室里面,軍官在打呼嚕,他的太太在哼一支歌:

玫瑰在山谷

盛開遍四處

美麗多美麗

玫瑰在山谷

我媽媽對這首歌很熟悉,太太每天早晨都在廚房哼這支歌。我媽媽踮著腳尖走,但是地板發出了吱嘎的響聲。太太聽到了,我媽媽走到大門前的過道時,太太說,蕾奴薩,門要鎖兩道。太太害怕,女傭的女兒說,太太害怕石頭天使會趁著夜色進家,所以有那些獅子。太太有時對我媽媽講,他的天使過不了獅子。軍官買天使是防獅子的。天使和獅子是同一個石匠做的。我媽媽說,它們相互不會打架。軍官知道,女傭的女兒說,但是太太不知道。早晨,當軍官穿好靴子,戴好帽子,太太會在過道里刷他的軍裝。軍官慢慢彎下腰,拿上自己的公文包。太太在彎腰刷衣服。刷子很小,當時我媽媽剛干沒多久,根本看不見太太手里的刷子。我媽媽當時感到奇怪,太太的手在軍裝上擺弄的時候,為什么手指頭是彎曲的。有一次刷子從太太的手上掉了下來。太太的手很小。我媽媽一直以為,太太拿不住人們看不見的東西。太太個子很高,女傭的女兒說,一個女人那么大個子手卻那么小,我還從來沒見過。軍官出了家門后,太太會站在窗旁,目送他。走過兩幢房子,他的身影就消失了。她會一直等,等到他出現在橋頭。太太說,她最怕他在早晨特別清醒的時候會在橋上出事。

女傭的女兒說,還有香水的故事。太太的包里一直藏著一個空香水瓶子,已經空了好幾年了。瓶子上有一個打磨出來的玫瑰圖案,瓶蓋是鍍金的,放在包里已經放舊了。瓶蓋的邊上刻有西里爾字母,瓶子里面以前估計放的是俄羅斯的香水。幾年前家里曾經有過一個俄羅斯軍官,她從未對外人提起過,這個人的眼睛是藍色的,因為太太有時會說,最帥的軍官的眼睛都是藍色的。太太丈夫的眼睛是棕色的,他有時會對太太說,你身上又有一股玫瑰的臭味。關于這個小瓶子,肯定有一件特別的事,一件傷心的事,女傭的女兒說。她舔了舔下嘴唇,舌尖停留在嘴角上。這件事開啟了一個愿望卻關閉了一扇門,肯定是這樣的,因為讓太太感到孤獨的并不是丈夫不在家,而是天天帶著的那個空香水瓶。我媽媽有時覺得太太的頭仿佛順著脖子一直沉入到身體里去了,仿佛在太太的身體內從喉頭到踝骨有臺階,仿佛她帶著自己的頭在這個臺階上走進自己的身體里。也許是因為我媽媽住在地下室的原因吧,女傭的女兒說。軍官的太太在桌邊一坐就是半天,她的目光扎人般空空蕩蕩,仿佛干枯的葵花玫瑰。女傭的女兒用窩成一團的手帕擦紅色的鼻孔,搓了一下,然后把雪球一般的手帕重新放回拎包。軍官太太每年圣誕節都給我媽媽幾雙真羊羔皮拖鞋,她說,每個星期還給咖啡豆和俄羅斯茶葉。

東西最后都給了我,女傭的女兒說,因為我媽媽舍不得用。只有拖鞋不能給我,因為軍官太太會看到的。上上次給的拖鞋我媽媽就送了人,她解釋說是讓郵遞員的狗叼走了,鞋子給咬得不像樣,不能穿了。郵遞員不承認,但是也沒辦法證明。

學校的工作,女傭的女兒說,是通過她媽媽,通過軍官的太太得到的。

河邊有兩個釣魚人并排站著。其中一個從頭上摘下帽子,頭發被壓實了,帽圈在他的后腦勺壓出個環。脫掉帽子的頭上是另一頂帽子——白發的帽子。另一個把殼吐到河里,殼在漂浮,里面是白的,外面是黑的。他給白發戴帽子的那個人遞過去一把葵花子。吃,他說,消磨時間用。白發戴帽子的那個人把捧著葵花子的手推開,說,這玩意兒和西瓜子一樣。我當年從前線回家,這里的人在家里吃的所有東西對我來講都是墳墓。香腸、奶酪、面包,甚至于牛奶和黃瓜,在廚房門后面,在鍋蓋下面,都是墳墓。現在,那么些年過去了,我不知道了,他說。他彎腰撿起一塊鵝卵石,在手上轉動,用右眼瞄了瞄,朝河里扔去,石頭碰到水面后,彈跳起來,一共碰到了四次水面,朝前飛了四次。石頭在沉下去之前,先在水面上跳舞。惡心勁兒已經過去了,但是我還是害怕西瓜里面的東西。吃葵花子的釣魚人縮著頭,他的嘴很薄,眼睛是歪的。他把兩根魚竿都放在明晃晃的草地上。

太陽很高,在城市的頂上。魚竿投下影子,下午倚靠在魚竿的影子上。如果下午摔倒,阿迪娜心想,如果這一天滑倒,它一定會在城市的周圍切出一道深深的壕溝,玉米一定會折斷。

兩個釣魚人沉默的時候,他們一動不動地站著。如果他們不交談,他們就不是活的。說他們沉默沒有道理,只能說他們的話語不連貫。大教堂塔樓里的鐘在走,鐘聲敲響了,于是一個鐘點的時間空了,過去了。它可以是在今天,也可以是在明天。沒有人感覺到它在河邊的存在,鐘的敲擊聲在水里變得很輕,變成低吟,直到消失。

釣魚人用天空的炎熱來衡量一天,在電線廠的煙塵上看到了雨,雖然它還在其他地區。他們靠肩膀上的發燙程度來感覺太陽還能上升多長時間,什么時候會下降,消失。

凡是知道這條河的人都從內部看過天空,釣魚人說。城市暗下來的時候,塔樓里的鐘有一瞬間不能計量時間。鐘面會變成白色,會將一道光投射下來,落入公園。金合歡的細齒葉于是看上去如同一把把梳子。指針在跳動,但是晚上不相信指針。白色的光不會持續很長時間。

只要那道白光不消失,釣魚人就會緊挨著趴在地上。他們在看河。河會趁著白光,釣魚人說,把發臭的排水孔指給每一個它認識的人看。這就是內部的天空。排水孔在水流中,不是在底部。它有很多衣裙,多得可以抵上好幾座橋的長度。排水孔是赤裸的,它將衣裙拿在手中。都是溺水者的衣裙,釣魚的人說。

釣魚人沒有一直盯著排水孔看,他們只是看了一下,然后轉過臉,埋進草叢,笑得腿發抖。那個白發戴帽子的釣魚人沒有笑。當別人問他,你沒有笑,但是腿為什么會抖,他說,當我把臉趴在草叢里,我看見我赤裸的大腦在水里。

 

咖啡館最后一張桌子旁站著一個吉卜賽少年。他把一個空啤酒杯舉在臉的上方。啤酒沫像線一樣緩緩滴下。這根線還沒有淌到嘴唇上,他的嘴先吞咽了一下。不準喝,阿迪娜說,你沒有嘴,你是在用額頭喝。她說話的聲音很大。少年站在她的桌旁。給我一個列伊,他把手伸過報紙說。阿迪娜把一個列伊放在杯子邊上。少年用手捂著從桌上拿過硬幣。主會保佑你美麗和幸福,他說。他在說上帝。阿迪娜在陽光下看不見他的臉,只有兩只白中泛黃的眼睛。還是喝檸檬汁吧,她說。

杯子里漂著一只蒼蠅,他用小勺把蒼蠅撈出來,吹到地上,然后把小勺塞進褲子口袋。

肖肖伊,女服務員在喊。

他的脖子是干的,他的襯衫里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他舉起杯,用全部的臉,直到白中泛黃的眼睛,一口氣喝干,然后把杯子放進褲子口袋。

肖肖伊,女服務員在喊。

克拉拉說過,肖肖伊在吉卜賽人的語言里是兔子的意思。吉卜賽人都怕兔子。保爾說過,迷信的東西吉卜賽人都害怕,有很多,因為他們永遠害怕。

 

保爾給一個出院的吉卜賽老人寫紙條,告訴他什么東西能吃。這個人不識字。保爾念給他聽紙條上寫的東西。上面也有兔子肉。這張紙條我不能拿,老人說,您是一位先生,您必須給我重寫一張。保爾劃掉兔子肉。老人搖頭。這樣永遠都在上面,他說,您是醫生,不是先生。您不理解心臟在您身體內的跳動。兔子的身體里跳動的是大地的心,因為我們知道這個,所以我們是吉卜賽人,我的先生,所以我們必須流浪。

 

吉卜賽少年跑過楊樹的影子,影子將他切割。他的腳底升到了后背的高度。女服務員跟在腳底后面跑。吃葵花子的那個釣魚人看著飛跑的腳底。和打水漂的石頭一樣,他說。

灌木叢起風了。少年的目光停留在樹葉中。女服務員站在草叢里,氣喘吁吁,在用眼睫毛傾聽,所有的樹葉都在搖曳,她看不見少年。她垂下頭,脫下涼鞋,赤腳邁著碎步走進楊樹的影子中,走過石板,慢慢走回咖啡店,她手下垂掛著的是涼鞋的影子。從影子上能看出鞋跟有多高,皮帶有多薄,皮帶扣在戒指的下方閃光,在寶石上閃光。你要是跟我跑,肯定會有收獲,吃葵花子的釣魚人說,不穿鞋子,你的腿看上去太粗,鞋子沒有高跟,你看上去像一個農家女。

怕西瓜的那個釣魚人用手抓自己褲子的護襠,說,戰爭期間我在一個小村子,忘掉村子叫什么了。我看見一個窗戶里一個女人坐在縫紉機旁,她在縫一個花邊窗簾,窗簾垂掛在地上。我敲門,說給我點水喝。那女人拖著窗簾打開門。水桶里掛著一個長柄木勺。我一勺又一勺地把水喝光。喝的時候我看著她的小腿肚,又粗又白。我只往水桶里看,我看見她赤裸著站在水里。水是涼的,我的上顎是熱的,我的脖子在耳朵里砰砰跳動。她把我拽到地上,她的裙子里面沒有內褲。窗簾的花邊刺得發癢。她的肚子沒有底。她什么也沒說。我經常想,我當時沒有聽到她出過聲。我也什么都沒說。直到后來我重又回到街上時,我才對自己說,給我點水喝。

吃葵花子的那個釣魚人用牙齒咬掉汗衫邊上的一根線。原因在小腿,他說,我趴在我老婆身上時,她的叫喚會弄得鄰居深更半夜砸墻,大喊,快住手,不要打她。她的叫喚不表明任何意思,我早就知道了,她的睡衣下面全是冰涼的,只是嘴巴在干叫。我趴在她上面,等習慣了黑暗后,我看見她睜大的雙眼,她高高在上的額頭,灰中泛黃如月亮一般,還有她下垂的下巴。我看見她咧開的嘴巴,我完全可以用鼻子撞進她睜開的眼睛里,但是我沒有這樣做。她叫喚,就好像一個人不得不抬一個大柜子,而不像一個人喜歡干這事。她的肋骨異常堅硬,連心臟都因此而枯萎了。她的腿一天比一天細,從腳踝骨向上一直到小腿肚子沒有一點肉。她全身的肉都長到肚子上去了。肚子是圓的,滾滾的如同一只肥嘟嘟的綿羊。

釣魚人脫下鞋子,把鞋子翻過來,抖了抖,一個櫻桃核掉到地上。有的時候,月亮會站在屋角的天花板和墻壁之間,所以月光有一道熨燙出來的褶紋。我能看見玻璃柜里酒杯上的圖案和地毯的須穗,我用眼睛臨摹地毯的須穗,讓一天從腦海中走過,他說。那個白發戴帽子的釣魚人拔出一根草秸塞進嘴里嚼。草秸在嘴里來回晃動。讓一天從腦子里走過,吃葵花子的釣魚人說,要不了多長時間,楊樹,河流。今天晚上要長一點,今天晚上我有女服務員。

嘴里叼草秸的釣魚人笑了,還有吉卜賽人,他說。今天晚上時間要長一些,吃葵花子的釣魚人說,睡著用的時間要更長。我聽見了外面的蟋蟀。床在搖晃,因為睡衣脫光了。蟋蟀在唧唧叫,它們在給一根深色的線打結,它們啃噬了我的安寧。它們可能在房子的下面。我屏住呼吸,我感覺到蟋蟀正背著房子,穿過草叢,越過長長的平地,把房子背到多瑙河邊。我睡著了以后,會夢見自己走出房子,走到街上。但是外面沒有街道。我穿著睡衣,光著腳,站在河邊,凍得哆嗦。我必須逃跑,我必須越過多瑙河逃到南斯拉夫去。但是我不會游泳。

河對岸有兩個男人坐在一張凳子上,他們穿西服。他們的耳朵在燈光下是透明的。他們像樹葉一樣并排坐著。其中一個扎著一條紅藍斑點的領帶。長凳的一頭橫著一塊黑影,可能是一件大衣,沒有袖子,沒有領子,沒有口袋。這是一件當光線落在下一根樹枝上便會不存在的大衣。這兩個人都在吃葵花子。瓜子殼急速飛向河里。風掀動樹枝,大衣變小了。

 

那個白發戴帽子的釣魚人用眼角瞟著那兩個男人,吐出叼在嘴里的草秸。知道對面的那些鳥嗎?他問。我真的不會水,吃葵花子的釣魚人說。他聳聳肩,說話聲音很輕。

有一次在那個多瑙河的夢里我看見了我老婆,他說。我剛到河邊,她就已經到了。她認不出我了。她提問的方式就如同一個陌生的女人在問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她問,你也要逃跑嗎?她離開鵝卵石,離開河邊,朝另外一個方向走去。那兒有柳樹叢和榛子樹叢。她在喊,河水太急了,我要先吃點東西。她在灌木下尋找。那兒只有水草,于是她搜尋樹枝。她將榛子連枝帶葉一塊兒撇下來。榛子還沒到采摘的時候,還包著綠色的外殼。她用一塊圓石頭砸榛子。她吃榛子,榛子的白漿從她的嘴里淌出來。我轉過視線,目光落在水里。主啊,天上地下無處不在的主啊,我說。我每說一個字都能聽到我的嘴里在冒出石頭的敲擊聲。我無法繼續祈禱下去,我感覺自己變癡了。上天在聽石頭,聽榛子,唯獨不聽我。我朝她轉過身,大聲叫喊,聲音大得感覺扎自己的眼:過來吧,我逃不了的,我不會水。

 

獨裁者的額頭上坐著一只蚜蟲在裝死。

 

阿迪娜經常到這家咖啡館,因為它在河邊,因為公園每年都會長高一個手臂,這些才半年的木頭一直到了晚夏仍然是淺嫩的。因為人們從老樹枝上能看出來,正在過去的這一年仍然還在晃悠。樹皮堅硬,顏色黯淡,樹葉的葉脈粗糙,表明夏天不會那么快就走到盡頭。霜凍一旦來臨,那就是十月了。它會在一夜之間打光樹葉,如同一場事故。

由于公園的空氣中懸浮著恐懼的氣息,因此人們的腦筋會變得遲緩,在別人所說和所做的一切中看見自己的生命。人們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所想的會變成一個大聲的句子呢,還是脖子里的一個節,或者只是鼻翼的一掀一合。

在恐懼的氣息中,人們的聽覺變得靈敏。

鐵絲廠的煙囪飄出煙霧,直到僅剩下夏日老人的畫面時才散去。下面是發臭的排水孔里的衣裙。

每當阿迪娜習慣了恐懼的氣息,摸自己膝蓋的感覺和摸椅子便不一樣了。于是靜靜的權力大街便會作為最后一節車廂掛在橋上的有軌電車上,被牽引進城市,牽引進郊區,牽引進臟兮兮的傭人大街。通過那些地方已經干燥的爛泥可以看出來,孩子們長大離家了,男人們入土了。窗戶是用舊報紙糊起來的。寡婦們朝前伸出雙手,逃進權力大街。

在咖啡館坐的時間長了,恐懼會停下來等待。人們第二天再來的時候,它會早早地在人們坐的地方等候。它是人們腦子里的一個蚜蟲,不肯離去。人們坐的時間長了,它會裝死。

 

克拉拉在搖椅子,她掀起裙子,腿上剛剛刮過毛,皮膚非常光滑,每個毛孔里都有一個紅色的雀斑。昨天領導命令她去數鐵絲卷,瑪拉說,今天廠長把她叫過去,廠長靠在窗戶上,自己把鐵絲卷又數了一遍。數完后,他說,你的腿就像鹿。瑪拉臉紅了,說了聲謝謝。廠長接著又說,長著像鹿一樣的毛。

有四個女人在河上劃船。她們肩膀上的肌肉像肚子一樣凸鼓。第五個女人嘴前舉著一個喇叭筒,她在朝喇叭筒里喊,她的目光不是對著劃船的女人,而是對著水面。

克拉拉沿著楊樹大道朝城里走去。她的鞋子在河邊發出踢踏踢踏的聲響。額頭前的卷發聽見喇叭筒里的喊叫聲穿插在克拉拉的腳步聲中。

白發戴帽子的釣魚人在用口哨吹一支歌。

 

系紅藍斑點領帶的男人從長凳上站起身,邊走邊把領帶塞進衣服里,邊走邊朝河里吐葵花子殼,邊走邊在臺階上梳理頭發。他站在橋上,跟在克拉拉的腿后面,她的夏裙在飄舞。他邊走邊點燃一支香煙。

 

阿迪娜打開一個白色信封,保爾將報紙端在臉前。他大拇指的指甲裂了。食指上的皮膚是黃色的,上面因抽煙而長出了一片煙葉。信是里弗寫的,里面是一張邀請卡,圖案是兩枚套在一起的戒指。

里弗是保爾的同學,在南方一個小村莊當教師已經兩年了。多瑙河在那里阻隔而過,田野與天際相連,凋零的飛廉將白絮撒入多瑙河。村里的農民都是先喝酒,再到田里干活,然后才吃早飯,這是里弗說的。女人們給鵝填塞抹了油的玉米。警察、牧師、市長、老師,人人嘴里都有金牙。

羅馬尼亞的農民吃得太多喝得太多,因為他們擁有的太少,這是里弗說的,他們說得太少,因為他們知道得太多。他們不相信陌生人,哪怕是和他們吃得一樣喝得一樣的陌生人,因為他們嘴里沒有金牙。陌生人在這里很孤單,這是里弗說的。

這也是里弗為什么要娶一個村子上的女教師的原因,那個女人屬于那里。

多瑙河是羅馬尼亞和前南斯拉夫的界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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