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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差不多就是一塊面包

一個男人牽著一匹馬在路邊走著,邊走邊吹口哨。口哨比他的腳步慢,馬蹄聲并沒有打亂節(jié)拍。男人邊走邊看著路面。早晨的灰塵總是比白天的陳舊。

阿迪娜在腳底感覺到了這支歌。在她的額頭里,男人的嘴巴唱出了這樣的歌詞:

賣房子賣田地,這個念頭

揮之不去

一個矮小的男人,一根細細的繩子,一匹高大的馬。

對馬來講是一根細細的繩子,對男人來講則是一根粗粗的繩子。套繩子的男人是上吊的男人,就像被遺忘年代的、城郊的那個白鐵匠。

有一天,當有軌電車像往常一樣,在陳列有墓地十字架、鍋爐管和澆花壺的櫥窗前隆隆駛過時,白鐵匠變成了一個上吊的人。

乘車的人站在玻璃后面,每個人的懷里都抱著一只羊羔,因為復活節(jié)就要到了。

火苗不再舔舐燒鍋。不過死亡并沒有,用他自己以前常用的說法就是,從背后給他來一下。人們發(fā)現他的時候,死亡給他的脖子來了一下。

他用數目不全的手指拿了一根繩索,打了一個活套。屠宰場的那個男人,就是把理發(fā)師的貓扔到門外的那個男人發(fā)現了他。他向白鐵匠定做了一根鍋爐管,原打算去取的。他從理發(fā)店出來,頭發(fā)剛剛剪過,下巴剛剛刮過,聞上去有香草的味道。是薰衣草的味道,理發(fā)師對香味解釋說,所有經他刮過臉的男人看上去都容光煥發(fā),都有這種香草的味道。

身上有香草味的男人看見那個上吊的人時,說了句手藝不錯,干活兒馬虎。

因為白鐵匠的身體是斜著懸掛著的,距離門邊上的地面只有一點點距離,如果他愿意,完全可以腳尖點地,把自己解脫出來。

身上有香草味的男人用手夠到上吊人的頭上,說,可惜了那么好的繩子。他沒有剪斷繩子,而是松開活套。于是白鐵匠掉了下來,摔在地上,弄折了身上的皮圍裙。但是上吊人的身體并沒有折,他的兩個胳膊撐在地上,頭直挺挺地伸在空中。身上有香草味的男人解開繩結,將繩子拉過手心、虎口,再經過胳膊肘,繞了起來,然后在繩子的另一端打了一個結。繩子在屠宰場可以派上用場,他說。

裁縫將一把鉗子和幾顆嶄新的、锃亮的釘子放進圍裙口袋。她垂下頭,眼淚滴在桌子上的鬧鐘上。鐘面上有一個火車頭在滴答滴答地走。裁縫看著指針,伸手拿過一把澆花壺。我給他放進墳墓里,她說。身上有香草味的男人說,我不知道。他在找他的鍋爐管。

理發(fā)師說,一小時前白鐵匠還在我這兒的,我還給他刮了臉,臉還沒干呢,就上吊了。理發(fā)師將一把銼刀放進大褂的口袋。他看著那個身上有香草味的男人,說,誰給上吊人割繩子,就等于給自己系繩子。身上有香草味的男人胳膊下面夾著三根鍋爐管,指著繩子說,看吶,繩子是完整的。

阿迪娜看見上吊人身旁的地上有一堆焊好的燒鍋,鍋里面的搪瓷褪色了,剝落了。芹菜和獨活草,洋蔥和大蒜,西紅柿和黃瓜,凡是夏季從地里冒出來的,都留下了自己褪了色的瓣、片、葉。蔬菜都是城郊花園和農田的,肉都是自家院子里和圈養(yǎng)的。

醫(yī)生到了,在場的人都從白鐵匠身邊往后退了一步,好像這個時候大家才開始感到害怕。沉默拉變形了每一張臉,好像是醫(yī)生帶來了死亡。

醫(yī)生把白鐵匠脫成赤條條的,看著那些鍋和罐子。他拽了拽已經沒有生命的手,說,一個每只手只有四根指頭的人竟然能燒焊。醫(yī)生把白鐵匠的褲子扔到地上,褲兜里掉出兩個杏子,又圓又光滑,黃燦燦的,就像已經不再舔舐燒鍋的火苗。它們滾到桌子下,邊滾邊發(fā)出黃燦燦的光。

繩子像平日一樣圍在白鐵匠的脖子上,但是繩子上的婚戒不見了。

連續(xù)幾天幾夜,樹下的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苦澀,阿迪娜看著墻壁石灰紋理上和龜裂的瀝青里的空空蕩蕩的繩子。第一天下午她想到的是裁縫,第一天晚上想到的是身上有香草味的男人。第二天白天她想到的是理發(fā)師,在這一天沒有晚霞過渡天忽然就漆黑一片的夜里,她想到的是醫(yī)生。

白鐵匠死了兩天后,阿迪娜的媽媽穿過蘿卜地走進村子。村子白色的墻壁一閃一閃地一直閃到城郊。因為復活節(jié)就要到了,所以她買了一只羊羔。她在買羊的那個村子聽說有一個孩子在上吊的那個人的身旁出現過。村里的女人們都說,孩子不是本村的,是從外面跑來的,是他把白鐵匠脖子上的婚戒偷走的。戒指是金的,本可以把它變賣掉,給白鐵匠買一塊棺布。但是現在,他工具臺抽屜里的錢僅夠買一個粗糙的小木箱。這算不上是棺材,女人們說,只能說是一件木頭做的外套。

牽馬的男人站在街邊,一輛行駛的公共汽車遮住了他的身影。公共汽車過去后,男人站在塵土中。那匹馬在圍著他轉圈子。男人跨過韁繩,把韁繩圍在樹上打了一個結。他走進店門,穿過一個個在等待的頭,擠進買面包的隊伍。

在他的頭被淹沒在一個個叫喊的頭中時,他往回看了一眼。馬抬起了一只蹄子,它站在三條腿上的時間比公共汽車開過去的時間長。它在樹干上磨蹭肚子。

阿迪娜覺得眼睛里有沙子,馬在用鼻子到處嗅樹皮。馬頭開始變得模糊起來。眼角的沙子捏在阿迪娜的指尖上,是一個極小的蒼蠅。馬在吃樹枝。金合歡的葉子在馬嘴前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響,細樹枝上有刺,在馬的喉嚨里發(fā)出喀啦喀啦的聲音。

男人進去的那個店里有一股熱氣撲到街上。公共汽車在身后攪起大團的塵土。太陽附著在每一輛公共汽車上,陽光跟著汽車行駛。在拐角的地方,它一閃一閃,如同一件敞開的汗衫。早晨有一股汽油、灰塵,還有破鞋的味道。每當有人拿著面包走過,人行道上都會冒出一股饑餓的味道。

在店鋪里那些叫喊的頭上,饑餓長有透明的耳朵,堅硬的胳膊肘,撕咬用的爛牙和叫喊用的好牙。這個店鋪有新鮮的面包。這個店鋪里的胳膊肘是無數的,但是面包是有數的。

塵土飛得最高的地方,街道很窄,住宅樓彎彎曲曲,密密麻麻。道路兩旁的草長得密實,花兒開放的時候,看上去肆意、耀眼,不時被風撕扯成一綹一綹的。花兒越肆意,貧困越深重。夏日會自己脫粒,分不清扯碎的裙衫和籽殼。草地里有多少飄飛的種子,閃亮的窗戶玻璃后面和前面就有多少眼睛。

孩子們從泥巴里拔出帶有白漿的草稈,玩耍中把草稈吸得干干凈凈。玩耍伴隨著饑餓。肺部的生長停止了,臟兮兮的手指上和一連串的疣上蒙了一層草稈的白漿。唯獨沒有乳牙,它們脫落了。它們晃動的時間不長,它們在說話時掉在手上。孩子們把掉下來的牙齒今天一顆明天一顆,扔到身后的草地里。他們一邊扔一邊嚷嚷:

老鼠老鼠,給我一個新牙,

我給你我的舊牙。

直到牙齒在草地的某個地方消失得無影無蹤的時候,他們才會回過頭看,并把它稱作童年。

老鼠拿走乳牙,給宿舍樓的地洞里鋪上白色的瓷磚。但是沒有帶來新牙。

 

街道的盡頭是學校,街道的開頭是一個破爛的電話亭。陽臺是生銹的瓦楞板,只能撐得住懨懨的天葵花和晾在繩子上的衣服,還有番蓮。番蓮攀爬得高高的,附著在銹跡上。

這里不長大麗花。在這里,番蓮把它們的夏天裝扮成一條一條的,很有欺騙性,而且是藍色的。越是有垃圾的地方,越是生銹的地方,越是坍塌的地方,番蓮開放得就越發(fā)美麗。

在街道的開頭,番蓮爬進破爛的電話亭,它爬在玻璃上,但是不交織。它像網一樣布滿在撥號盤上。

撥號盤上的數字都是獨眼的。當阿迪娜緩緩走過時,它們自己報出:1,2,3。

一個行軍途中令人癡迷的夏天。一個在身后留下南方廣袤平原的士兵之夏。伊利杰身穿軍裝,嘴里叼著一根今年夏天剛剛長出的草稈,褲子口袋里揣著一個在日歷本上被劃去的冬天,還有一張阿迪娜的照片。平原上是他的兵營,還有一座山岡和一片樹林。伊利杰寫信告訴阿迪娜,他嘴里的那根草稈是山岡上的。

每當阿迪娜看見高高的草叢,就會想到伊利杰,還會尋找他的面孔。她的腦子里攜帶有一個信箱。每當她打開信箱,里面總是空空蕩蕩的。伊利杰很少寫信。他寫信說,只要我寫信,我就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一個人如果確信有人愛他,他就不大寫信了。這話是保爾說的。

 

番蓮只要還是綠的,就總會有一個男人躺在那個破爛的電話亭里。他的額頭很窄,緊挨著眉毛上面就長出了頭發(fā)。路人都說,因為他的額頭里面是空空蕩蕩的,因為他的大腦是酒精組成的,因為酒精蒸發(fā)了。路人還說,酒精蒸發(fā)了,就什么都沒有了。

那個男人躺在那兒,鞋子靠在腳跟上。路人經過時,可以看見鞋底,但是看不見鞋子。男人只要沒睡,就一直在不停地喝,不停地自言自語。路過這里時,路人都會加快腳步,和電話亭的影子保持一定的距離。他們會用手抓頭發(fā),仿佛頭發(fā)里有思想。他們心不在焉地朝人行道上或草地里吐口水,因為嘴里有一種苦澀。每當男人大聲自言自語,路人都會移開目光。當男人睡覺時,路人會用鞋尖踢他的鞋底,他便會發(fā)出哼哼聲。路人都不愿意哪一天會喚醒一個尸體,然而他們每次總是希望,今天就是這一天。

男人的肚子上靠著一個酒瓶,瓶頸上握著的是他的手指,他緊緊握住酒瓶,即便睡著了也從不松手。

 

兩天前那個男人睡著后松開了手指,酒瓶翻倒了。一個女人踢了男人的鞋底。然后附近宿舍樓的門房過來了,然后是一個孩子,然后是一個警察。電話亭的男人不再哼哼了,他的死亡有一股酒精的味道。

門房把死者的空酒瓶扔進草地,說,如果有靈魂的話,那么它就是這個男人死前最后灌下去的東西。胃沒有消化掉的東西,就是人的靈魂。警察吹了一聲哨子,街上停下來一輛馬車。車上的男人放下鞭子,跳下車。他高高托起死者的肩膀,門房抓住死者的鞋子。他們像抬一塊木板一樣抬著這個僵硬的重物,穿過陽光,把木板放上馬車,放在綠油油的卷心菜上。馬車夫用一塊粗毛毯蓋住死者,拿起鞭子。他嘴里打了一個響,朝馬抽了一鞭。

電話亭仍然有一股酒味。風在街上發(fā)出不同的響聲已經連續(xù)兩天了。番蓮長了起來,開的花仍然是那樣的藍。撥號盤上的數字仍然是獨眼的。阿迪娜頭腦里撥著電話號碼,嘴里在說著,一直走到死者躺著的那條街的盡頭。

 

我在另外一頭,他說。

你只有皮和骨頭,你只是一塊木板,她說。

沒關系,他說,我是一個完整的人,半個傻瓜,半個酒鬼。

給我看你的手,她說。

嘴里是葡萄酒,胃里是白蘭地,頭里是燒酒,他說。

她看他的鞋子,他站著喝酒。

不要喝了,她說,你是在用額頭喝酒,你沒有嘴。

 

街道的盡頭有一捆鐵絲,已經生銹了。它周圍的草是黃色的。鐵絲卷的后面是一個柵欄,柵欄后面是一個院子和一個木棚。院子里面,一條狗正在草地上扯著鏈條。這條狗從來不叫。

沒人知道狗在守護什么。早晨和晚上天黑的時候,總會有警察過來。他們和狗說話,給它喂食,嘴上的煙從不抽完。住宅樓的孩子都說一共有三個警察。由于房間里面只有蠟燭,所以他們在木棚外面只能看見有三根香煙在閃亮。媽媽們把孩子從窗前拉開。孩子們都說那條狗叫奧爾嘉,但不是母狗,是一條公狗。

這條狗每天都看著阿迪娜。它的目光里反射的是地上的草叢。為了不讓狗叫,阿迪娜每天都叫一聲奧爾嘉。

楊樹下面的草叢里落有黃色的葉子。學校前的楊樹很獨特,總是比城里所有楊樹都要綠得早,三月份就發(fā)綠了。老師們說,因為學校后面不遠就是農田,而學校又緊挨著城郊。到了秋天,學校前的楊樹比城里所有楊樹黃得也要早,八月就黃了。校長說,因為孩子們像狗一樣,對著樹干撒尿。

楊樹是因為工廠才發(fā)黃的,這個工廠的女工們制作紅色的夜壺和綠色的曬衣夾子。女工們干癟下去,咳嗽起來,楊樹發(fā)黃起來。女工們即便在夏天也穿長到膝蓋的系松緊帶的厚內褲。她們每天都往內褲里塞曬衣夾,直到腿和肚子鼓到曬衣夾在走路時不會發(fā)出喀啦喀啦的聲響。在市中心,在歌劇廣場,女工們的孩子用繩子穿著曬衣夾搭在肩上,用它們來換絲襪、香煙或肥皂。在冬天,女工們甚至把裝滿曬衣夾的夜壺也塞在內褲里。外面套著大衣,看不出來。

鐘聲穿過楊樹,在校園上方回響。沒人走過校園,沒人走過走廊。沒有課。孩子們坐上校門前楊樹下的卡車。卡車將把他們帶到后面離城很遠的農田,采摘已經成熟的西紅柿。

他們的鞋子上還沾有昨天、前天、前幾個星期從早到晚踩爛的西紅柿。他們的包上還沾有擠爛的西紅柿,水壺上、衣服上、汗衫上也都有,而且還有草籽、山茱萸和已經開敗的飛廉。

 

飛廉的絨絮可以給死人做枕頭,母親們說。當孩子們晚上很晚才從田里回來,母親們會說,機油燒手,而飛廉絮會燒掉人的理智。她們撫摸孩子的頭發(fā),在孩子的臉上拍打一下。然后孩子們的目光和母親們的目光就會默默地朝燭火盯一會兒。目光有愧,但是在燭光面前看不出來。

 

孩子們的頭發(fā)里沾有塵土。塵土讓頭腦變得固執(zhí),把頭發(fā)弄得歪斜,把睫毛弄得短短的,把眼神變得堅硬。孩子們坐在汽車上沒怎么說話。他們看著楊樹,吃著有數的新鮮面包。他們在面包皮上捅個洞,先吃面包里面的瓤。瓤是白色的,沒有被烤到,只是被爐子的高溫熏了一下,還會粘牙。孩子們一邊嚼一邊說,他們在吃心。他們用口水泡軟面包皮,把它們彎成帽子、鼻子和耳朵。然后他們的手指就累了,肚子卻沒有飽。

司機關上車廂板。他的汗衫掉了一顆扣子,方向盤直接頂在肚臍上。前車窗前放著四塊面包。方向盤的邊上貼著一個金發(fā)塞爾維亞女歌手的照片。有軌電車緊挨著卡車駛過,面包碰到了風擋玻璃。司機把有軌電車的娘逐一罵了一遍。

城市的后面是沒有方向的,無邊無際的麥茬兒,無邊無際到眼睛再也捕捉不到那種蒼白的色彩。看到的只有灌木叢和樹葉上的塵土。

 

聯(lián)合收割機很高,駕駛員說,坐在上面,看不見有死人躺在麥田里,這樣很好。他的脖子上長有毛發(fā),下巴和汗衫之間的喉頭是一只跳動的老鼠。麥子也很高,駕駛員說,士兵的那些狗,你只能看到它們的眼睛。但是如果逃跑,麥子就顯得太矮了。阿迪娜死死撐住自己的膝蓋。一只鳥在田邊晃動著身體,啃食野薔薇最上面那個枝頭上的果子。一只紅鳶,駕駛員說。人們所說的上帝的田地,指的就是墳墓,他說,我曾經在收割機上坐過,有三個夏天緊靠著國界,收割的時候獨自一人在田野上,有兩個冬天在犁地,犁地總是在夜里。田地有一股子甜甜的氣味。應當把麥地說成是上帝的田地。一個好人就好比一塊面包,人們這么說,老師在學校對孩子們也是這么說。紅鳶踞在田地上,仿佛麥茬捅進了肚子,它一動不動。因為麥茬田堅硬,空蕩,而紅鳶的肚子柔軟,因此在麥茬吸干紅鳶的時候,天空上有兩片白色的云彩在旋轉。駕駛員的眼角抽動了一下,黑刺李結出了黑色的球果,在輪子面前毫不退縮。對孩子不能說一個人就好比一塊面包,駕駛員說,孩子會當真的,就不會再長大了。對老年人也不能說,因為他們能感覺出一個人是不是在撒謊,而且會變得像孩子一樣小,因為他們什么都不會忘記。他的喉頭從下巴跳到汗衫里,他說,我和老婆只有在夜里睡不著覺的時候才說話。我老婆自稱是好人,但是她不買面包。駕駛員笑了,他盯著田地,因為地里坑坑洼洼。因此總是我買面包,他說。我們吃面包,而且覺得好吃,老婆也覺得好吃。她一邊吃,一邊哭,一邊變老,一邊變肥。她比我好,但是在這里誰又是好人呢?當眼珠從她的腦袋里突出來,她就要去吐,不過不叫喊。駕駛員把汗衫掖進褲子,說,她干嘔的聲音很輕,不想讓鄰居聽見。

 

卡車停在田間的路上,孩子們跳進草地。狗尾巴草很深,淹沒了孩子們的腿。蒼蠅從空西紅柿箱子里嗡嗡飛出。太陽有一個紅色的肚子,西紅柿田一直延伸到山谷。

農學家站在箱子邊上等候。他彎下身,摸褲腿上的狗尾巴草。領帶在他的嘴前飄舞。他摘下身上狗尾巴草的針須握在手中。他的袖子上、后背上沾滿了針須。針須在他身上往上爬的速度遠遠快于他摘下來的速度。他把各種雜草的娘都罵遍了。他看手表,表盤在陽光下閃亮。他看狗尾巴草,如果狗尾巴草也在閃亮,說明它是有欲望的,只要能蔓延,就不怕路途遙遠。狗尾巴草懸浮在風中。如果下面沒有田地,它就會從天上的云彩中長出來,那樣的話世界就長滿了狗尾巴草。

孩子們去拿箱子,蒼蠅停留在那串疣上。它們在發(fā)酵的西紅柿中醉了,它們閃光,它們叮人。農學家抬起頭,閉上雙眼,叫喊道,今天我說最后一遍,你們到這兒是來勞動的,每天都是熟的西紅柿還掛在枝上,青的卻都給摘了,紅的在地上給踩爛了。他一邊的嘴角上掛著根狗尾巴草的針須,他用手去摸,但是摸不到。他叫喊道,你們給農業(yè)帶來的不是好處,而是毀滅,這是你們學校的恥辱。他用舌尖找到了草的針須,吐了出來。每天十五箱,這是標準,他說。不要成天到晚喝水,到了十二點可以休息半個小時,那個時候可以吃飯、喝水、上廁所。農學家的頭發(fā)上沾了一團飛廉。

孩子們兩人一組走進田地,空箱子在兩人之間晃悠。箱子的把手被擠爛的西紅柿弄得滑唧唧的。這種植物綠得可怕,卻掛滿了紅色的果實,就連最細小的莖上也掛有紅色。那一串疣因采摘而變得血淋淋的,紅艷艷的西紅柿令眼睛癡迷,箱子很深,永遠也裝不滿。孩子們的嘴角滴出紅色的汁液。在他們的頭的周圍,西紅柿飛來飛去,爆裂,然后染紅了飛廉團。

一個女孩子在唱歌:

我在小路上面走

碰到了一個少女的下面

女孩子把一只雨蛙塞進褲子口袋。我要把它帶回家,她說,她用手捂住褲子口袋。它會死的,阿迪娜說。女孩子笑了。沒關系,沒關系,她說。農學家朝天空望去,用手抓住一團飛廉,用口哨吹那支少女的歌。兩個男孩子坐在一個裝了一半的箱子上,雙胞胎,沒人能分辨出他們,他們是一個男孩同時出現兩次。

雙胞胎中的一個將兩個又大又紅的西紅柿塞在汗衫下面,另一個用雙手撫摸這兩個用西紅柿做成的乳房,他彎曲手指,將汗衫下面的西紅柿捏碎,用空蕩蕩的眼神看著褲兜里揣雨蛙的女孩子。汗衫變紅了,褲兜里揣雨蛙的女孩子笑了。西紅柿被捏碎的那個男孩子用手去抓雙胞胎兄弟的臉。兄弟倆在地上滾成一團。阿迪娜朝他們伸出手,接著又縮了回來。他們倆誰先動的手?她問。褲兜里揣雨蛙的女孩子聳了聳肩。

奧爾嘉是女性常用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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