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孤注一擲(1)
- 古龍文集:流星·蝴蝶·劍(下)
- 古龍
- 3320字
- 2014-07-29 18:20:19
劍已出鞘,短劍。
劍就好像毒蛇,愈短的愈兇險。
老伯輕摸著劍鋒,劍鋒冰冷,但他的心卻似已漸漸熱了起來。
他已有多年未曾觸及過劍鋒。近年來他殺人已不用劍。
他本希望這一生永遠不再用劍。
“劍是年輕人的利器,卻只適合做老年人的拐杖。”
老年人若不懂這道理,那么劍就往往會變成他的喪鐘。
老伯當然懂得這道理。但是現在卻已到了他非用劍不可的時候。
現在,距離韓棠的死已有一年。這一年來,他幾乎什么事都沒有做,幾乎變成了聾子、瞎子。
江湖中凡是和老伯有關系的人,幾乎全都已遭十二飛鵬幫的毒手。
但是老伯聽不見,也看不見。
江湖中凡是和老伯有關的事業,幾乎全都已被十二飛鵬幫霸占。
以前若有人問起老伯,被問的人一定立刻會挺起胸回答:“老伯是我的朋友!”
但現在就算真的是老伯朋友的人,也會搖頭。
“老伯?誰是老伯?老伯是什么東西?”
有些人甚至已替他起了另外的名字:“孬伯。”
“孬”的意思就是懦夫,就是沒種!
但是老伯聽不見,你就算指著他鼻子罵,他也聽不見。萬鵬王已派人送來戰書,約老伯去決一死戰。
十二封戰書,每個月一封,一封寫得比一封難堪惡毒,世上所有侮辱人的話,幾乎都可在這些戰書里找得到。
但是老伯看不見。
萬鵬王只差一件事還沒有做!
他還沒有直接闖到老伯“花園”里去,因為他畢竟還摸不透這花園中虛實,根本沒有人知道這里究竟有多少埋伏。
何況,他既已完全占盡上風,又何必再冒這個險。
每個人都知道老伯已被萬鵬王打得無法還手,無法抬頭。
那么,就讓這么樣一個糟老頭子躲在他的窩里等死,又有何妨?
反正這個人已沒有危險,已起不了作用。
這正是老伯要萬鵬王對他的想法。
這一年來,老伯只做了一件事——養成了萬鵬王的傲氣。
“驕傲就有疏忽,無論多么小的疏忽,都可能是致命的疏忽。”
現在已到了老伯反擊的時候。
劍入鞘,老伯從桌子的秘密夾層中,取出兩張很大的地圖。
第一張地圖,包括了十二個省份,每一份都用朱筆畫了圈。
那正是十二飛鵬幫的十二總舵所在地。
第二張是萬鵬王“飛鵬堡”的全圖,將飛鵬堡里里外外,每一個進口和出口,都詳詳細細地畫了出來。
這張圖老伯就算閉著眼,也能重畫一張出來。
但現在他還是又很仔細地看了一遍。
這一戰已是他最后一戰,無論成敗,都是他最后的一戰。
他不愿再有任何疏忽。
這一戰他已籌劃幾年,只能成功,絕不許失敗!
他將地圖折起,用短劍壓住,然后才拉動墻角的鈴索。
他準備找律香川進來。
這一年來律香川的變化并不大,只不過更深沉、更冷靜了些,說的話也更少。
他看來雖還是同樣年輕,但自己卻知道自己已老了很多。
忍辱負重的時候,的確最容易令人蒼老。
他當然知道老伯如此委曲求全,暗中必定有很可怕的計劃,但卻從未問過。
老伯密室中還有密室,他雖也知道,卻也從未踏入。
那地方除了老伯外,根本就沒有第二個人進去過。
現在老伯卻忽然召他進去,他就知道計劃必已成熟,已到了行動的時候,這一次行動必定比以前所有的行動都可怕。
所以連他的心情都不免有些緊張,激動地走進老伯的密室,他甚至已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所有的事都已到了最后關頭,他也早已在心里發過誓,這最后一舉是只許成功,絕不能失敗的。
老伯拿起一封信,道:“這是萬鵬王前幾天送來的戰書,也是他最后的警告。”
他看著律香川,神情出乎意外地平靜,淡淡道:“你猜他要我干什么?”
律香川搖搖頭。
老伯道:“他要我頂替方剛,做他銀鵬壇的壇主。”
律香川臉色變了,面上露出怒容。
這對老伯簡直是侮辱,簡直沒有更大的侮辱。
老伯卻笑了笑,道:“他還答應我很多優厚的條件,答應不追究我過去的事,保留我的花園,甚至還答應讓你做我的副手。”
律香川握緊雙拳,冷笑道:“他在做夢。”
老伯淡淡道:“他不是做夢,因為他算準我已無路可走,若想活下去,就只有聽他的話,在他說來,這對我非但不是侮辱,而且已經非常優厚了。”
律香川長長吸入一口氣,道:“他還在等我們的答復?”
老伯道:“他限我在重陽之前給他答復,否則就要踏平我這地方,他說他準備用十二飛鵬幫所有的力量,來大舉進攻。”
律香川道:“我希望他來!”
老伯道:“我不希望,所以,我要你來回信答復他。”
律香川道:“回信怎么寫?”
老伯道:“答應他!”
律香川愕然一怔,道:“答應他?答應做他的屬下?”
老伯點點頭,道:“而且還問他,什么時候肯讓我去拜見總幫主。”
律香川雙唇都已顯得發白,道:“你真的準備去?”
老伯道:“我說去當然就要去。”
他忽又笑了笑,悠然接著道:“但卻不是在他要我去的那天去,他剛接到這封信時,我就去了。”
律香川忽然明白了老伯的意思,眼睛立刻發出了光。
老伯已準備進攻。
老伯進攻時,必定令人措手不及。
萬鵬王絕對想不到老伯敢來進攻他的飛鵬堡——銅墻鐵壁,飛鳥難渡的飛鵬堡,無論誰也不敢妄想越雷池一步。
老伯要他想不到。
律香川蒼白的臉已有些發紅,輕輕咳了兩聲,道:“我們什么時候去?”
老伯道:“你不去,你留守在這里。”
律香川變色道:“可是我……”
老伯打斷了他的話,道:“有的人適于攻,有的人適于防守,假如孫劍還在,我也許就會叫他替我去,只可惜……”他聲音忽然有些嘶啞,也咳嗽了兩聲,才接著道,“你和孫劍不同,你遠比他冷靜得多,所以我走了之后,才放心將這里的一切全交給你。”
律香川咬著牙道:“我從未違背過你老人家的話,可是這一次——這是我們最后一戰,我不愿躲在這里看別人去拼命,我愿意為你死!”
老伯嘆了口氣,道:“我明白你的心情,但你卻忘了一件事。”
他沉聲接著道:“我是去勝的,不是去敗的,所以必須保留住根本,留作日后再開局面,這里就是我的根本所在,若沒有你在這里防守,我怎么能放心進攻?”
律香川低下頭,沉默了很久,終于忍不住道:“但我們還有什么值得防守的?”
老伯悠然道:“你若以為我們留下的東西不多,你就錯了。”
他笑了笑,接道:“萬鵬王也認為已將我的基業占去了十之八九,他也錯了,他搶去的頂多只能算是幾粒芝麻而已,整個燒餅還在我手里!”
律香川抬起頭,目中露出欽佩之意。
老伯拍了拍桌子,道:“這就是我的燒餅,我現在交給你,希望你好好保管!”
他又笑了笑,接著道:“記著,這燒餅足夠我們吃好幾輩子。”
律香川囁嚅著道:“這責任太大,我……”
老伯道:“你用不著推辭,也用不著害怕,我若非完全信任你,也不會將它交給你。”
律香川道:“可是我……”
老伯沉下了臉,道:“不必再說了,這件事我已決定。”
律香川不再說了。
老伯已決定的事,從來沒有人能改變。
老伯臉色漸漸和緩,道:“這桌子里有三百七十六份卷宗,每一份卷宗,都代表一宗財富,管理它的人,本來只有我一個人能指揮,因為他們也只接受我一個人的命令。”
律香川在聽著!
老伯道:“但無論誰,只要有了我的密令和信物,都可以直接命令他們,現在我也全都交給你!”
他又補充道:“我給這三百七十六人的密令和信物都不同,若是萬一弄錯,去的人立刻就有殺身之禍。”
律香川一直在靜靜地聽著。
他本來就覺得老伯是個了不起的人,現在這種觀念更深。
直到現在,他才知道老伯的財產是如此龐大,如此驚人,就算用“富可敵國”四個字來形容,也不過分!
要取得這些財產,已不容易,要保持更不容易。
除了老伯外,他簡直想不出還有第二個人能保持得這么久,這么好,這么秘密。
現在老伯已將這驚人龐大的財產全交給了他,但是他面上并沒有露出歡喜之色,反而覺得很恐慌,很悲哀。
老伯似已看透了他的心意,微笑著道:“你用不著難受,我這樣做,并不是在交托后事,只不過預防萬一而已,這一戰雖然危險,但若無七分把握,我是絕不會輕舉妄動。”
律香川當然知道老伯一個人不做沒有把握的事。
他長長透了口氣,又忍不住問道:“你準備帶多少人去?”
老伯取出個存折似的小本子,道:“這就是他們的名單,七天之內,你要負責將他們全部找來這里。”
律香川道:“是!”
他接過名單,翻了翻,又不禁皺眉頭:“只有七十個人?”
老伯道:“這七十人已無疑是一支精兵,莫忘了有些人是可以一當百的!”
律香川沉吟道:“這其中萬一有叛徒……”
老伯道:“絕不會,我已仔細調查過他們每個人都絕對忠誠。”
律香川點點頭。
自從陸漫天死后,這地方已沒有叛徒出現過。
“但七十人無論如何還是不夠,就算真有一支精兵雄師,也很難將飛鵬堡攻破。何況這七十人中并沒有一個真正的高手,至少還沒有一個人能勝過萬鵬王屬下十二飛鵬的。”
這些話他雖不敢直接說出來,但臉上的表情卻已很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