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盧塞恩——德·聶赫留多夫公爵日記摘抄
- 三死:托爾斯泰中短篇小說選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17211字
- 2021-10-25 18:15:22
張耳 譯
7月8日
昨日傍晚我抵達盧塞恩,住在當地一家最佳的旅館——瑞士飯店。
“盧塞恩是一座古老州城,位置就在四個州交界的湖畔,”默里說,“它是瑞士最具浪漫情趣的地方之一;這里有三條要道交匯;坐一小時的輪船便可到里吉山,從山上可以看到世界上一處最壯觀的勝景。”
不管真也罷假也罷,反正其他的導游也都是這么說的,所以各國的旅游者,尤其是英國人,來盧塞恩觀光的,多得不可勝數。
這家瑞士飯店乃一五層的宏偉建筑,是不久以前建成的,它聳立在湖畔的堤岸上,那里早先有一座帶頂蓋的曲形木橋,橋的四角都有小教堂,橋頂懸梁上雕有圣像。如今由于英國人的大批到來,依照他們的需要和趣味,依靠他們的資金,拆掉了那座舊木橋,在原地修起了如棍子般筆直的根基堅固的堤岸,在堤岸上又蓋起了幾幢方方正正的五層樓房;房前植了兩排小椴樹,都用棍子支撐著,在椴樹之間照例擺上綠色的長凳。這是供人游樂消閑的地方;頭戴瑞士草帽的英國女士們和身著舒適耐穿服裝的英國男士們常在這里徘徊漫步,為自己的這種創作而洋洋得意。也許,這些堤岸、房屋、椴樹以及英國人若處于旁的某些地方是會很得體的,唯獨不該在這兒,在這種氣勢異常雄偉而又難以言表的和諧與柔和的大自然中顯眼。
當我上樓走進自己的房間,打開面湖的窗子時,這兒的湖光山色和蒼穹之美在最初的瞬間簡直令我眼花繚亂、震驚不已。我感到內心很不平靜,需要把驟然充溢于我心中的感情表露一下。這一會兒我真想去擁抱一下什么人,緊緊地抱抱他,胳肢胳肢他,捏捏他,總之,要對他和自己干點什么迥乎尋常的事。
傍晚六時許。下了整天的雨,現在已放晴了。像燃燒的硫黃似的淡藍色湖上泛著幾葉扁舟,后面出現一道道頃刻即逝的浪痕,湖水平靜如鏡,似乎特別顯眼地鋪展在窗前的草木紛披的綠岸之間,并向前伸展,可是在兩座巨大的陡堤之間被壓縮攏來,湖水變暗了,隨之在層層疊疊的谷地、山巒、暮靄和冰塊中被擋住了,消失了。近處蜿蜒著濕潤鮮綠的湖岸,岸上點綴著蘆葦、草地、花園和別墅;再往前是一些草木蔥蘢的深綠色堤岸,岸上有些古堡的殘垣斷壁;視線盡處則是連綿的淡紫色遠山,盡是巉巖峭壁和淡白色雪峰。一切都浸在柔和的、透亮的天藍色中,并被從云縫間投下的炎熱的落日余暉照耀著。無論湖上、山上或天空上都看不見一根完整的線條、一片完整的色彩、一個同樣的瞬間;到處都在動,在失衡,顯得離奇古怪,陰影和線條混雜交合,千變萬化,可是一切又顯得那么寧靜、柔和、統一,展示出美的必然性。然而在這兒,在我的窗前,就在這種變化不定、渾然自在的美中,卻愚蠢地、古怪地橫著一道白棍子似的堤岸,還種植著用棍支著的椴樹,擺著綠色的長凳——這些寒磣而俗氣的人工造物,不但沒有像遠處的那些別墅和廢墟一樣,沉沒在美的整體和諧之中,相反,正粗暴地破壞了它。我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觸到這條直得可怕的堤岸線上,而心里老想把它推開,把它毀掉,就像抹掉眼旁鼻子上的黑點一樣;可是那有英國人在散步的堤岸依然待在那兒,我只得竭力去尋找一個看不到它的視點。我學會這樣的觀賞法,在晚餐之前,我就自個兒默默地欣賞著,把在對大自然的獨人直觀中所體驗的那種雖不充分但很甜美的情感細加品味。
七點半時,有人來喚我去用晚餐。在底層的一個富麗堂皇的大餐室里,擺著兩張至少可供一百人就餐的長餐桌。旅客們陸陸續續地來了,女士們衣裙的窸窣聲、輕輕的腳步聲,還有跟彬彬有禮、舉止優雅的侍者們悄悄的談話聲——這些輕微的動作大約持續了三分鐘;男士們和女士們終于把各個座位坐滿了,他們穿得都極為漂亮,甚至相當闊氣,一般又非常整潔。在瑞士通常大部分旅客都是英國人,所以公共餐桌上的主要特征就是保持嚴格的公認的禮節,不大相互交談(這不是出于傲慢,而是由于沒有相互接近的必要),以及由于自己的需要得到適當而愉快的滿足而怡然自得的神情。四面八方都亮閃著雪白的衣領、雪白的真牙和假齒、白白凈凈的臉和手。那些臉孔,其中很多是挺漂亮的,只表現出一種個人的愜意感,至于對直接與己無關的周圍一切,它們的表情則是十分的冷淡;那些戴著寶石戒指和半截手套的白手,只是為了整整衣領、切切牛肉、斟斟酒才動幾下,任何內心的激動都不會反映在手的動作上。家庭成員之間偶爾也低聲地交談幾句關于某種菜肴或酒的美味,或交談幾句關于在里吉山上看到的美景。單身的男女旅客默默地并排坐著,連瞧都不互瞧一眼。這百來人中如果有兩個人偶爾聊上幾句,那準是聊天氣、聊登里吉山的事。幾乎聽不到刀叉和盤子的擦碰聲,菜肴是被小口小口地吃著,吃豌豆和青菜時必定使用叉子;那些侍者不由得也恪守這種共同的靜默,輕聲細語地問客人要哪種酒。這樣的用餐氣氛總是使我感到壓抑,很不舒暢,結果便變得郁郁然。我總覺得像犯了什么過錯而受懲罰似的,就像小時候由于淘氣而被放到椅子上,人家諷刺地說:“歇一會兒吧,寶貝!”——那時候我還聽到哥哥們在隔壁房間里的嬉鬧聲,我血管里的年輕血液就會翻騰。以前我曾拼命反抗在這樣用餐氣氛中所感受的這種壓抑感,可是白搭,這一張張死氣沉沉的臉給了我難以抗拒的影響,所以我也變得那樣死氣沉沉了。我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想,甚至連看都不看了。起先我曾試著跟鄰座的人侃幾句,可是除了在同一地方由同一個人顯然重復了千百次的老一套話之外,我就沒有得到過旁的答話。要知道所有這些人既不是笨,也不是缺乏感情,或許,這些麻木的人們中的許多人有跟我一樣的內心生活,許多人的內心生活也許比我的更復雜更有趣得多。那么,為什么這些人要讓自己失去人生的一大樂趣——與人相互交談的樂趣呢?
我們在巴黎的旅館生活可就不大一樣了,在那兒,我們二十來個人盡管國籍、職業和性格截然不同,但在法國社交風氣的影響下,大家聚到一張桌上共餐,就像聚在一起玩樂一樣。在那兒,談話會從桌子的一端傳到另一端,話里充滿戲謔和俏皮,即使常常用的是一些半通不通的詞句,但都會立即融成一片。在那兒誰都不顧慮什么后果,腦子里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在那兒,我們有自己的哲學家、自己的辯論家、自己的bel esprit[49]、自己的嘲笑對象,什么都是共同的。在那兒,吃過晚餐之后,我們就立刻把桌子移開,就在那沾滿塵土的地毯上不管合不合節拍地跳起la pолkа[48],一跳就是一個晚上。在那兒,我們雖然有些輕浮、不很聰明、不大受人尊敬,可是我們都是人。那富有風流韻事的西班牙伯爵夫人,那在飯后朗誦《神曲》的意大利修道院院長,那可自由出入杜勒利宮[47]的美國大夫,那蓄著長發的青年劇作家,那自稱創作了世界最優秀的波爾卡舞曲的女鋼琴家,那每根手指上都戴著三顆寶石戒指的不幸的漂亮寡婦——我們相處全都很有人情味的,雖然有些表面,但彼此都很友好,別后彼此都留有印象,有的人留下的印象淺些,有的卻給人留下真誠親切的回憶。然而在這英國式的table d'h?te[46]上,我瞧著所有這些花邊、絳帶、寶石戒指、搽了發油的頭發和綢緞衣服,心里常在想,這些裝飾會使多少生氣勃勃的女性變得幸福,也可使別的人感到幸福。想起來感到奇怪,有多少朋友和情侶——異常幸福的朋友和情侶——在這兒并肩而坐,也許就不明白這一點。天知道為什么他們從來都不明白這一點,從來不把他們所如此向往的也很容易賜予旁人的這種幸福相互贈與對方。
像平常這樣的晚餐之后一樣,我變得悶悶不樂,沒有吃完最后一道點心,便郁郁寡歡地去市里溜達。沒有照明的骯臟的街道,閉了門的店鋪,與喝得醉醺醺的工人或與去打水的女人的相遇,或者與那些戴著帽子、在胡同里東張西望、貼著墻來來去去的女人的相遇,不但沒有驅散我的郁悶心情,反而使它更趨強烈。街上已經全黑了,我沒有向四周張望,腦子里也沒有任何想法,便向旅館走去,指望睡上一覺,能擺脫這種陰郁的情緒。我心里變得極度的冷漠、孤獨和沉重,一個人來到新的地方,有時會無緣無故地產生這樣的情緒。
我只顧瞧著自己的腳下,沿著堤岸向所住的旅館走去,驀地里一種奇妙的、異常親切悅耳的樂聲令我猛吃一驚。這些樂聲立刻讓我精神一振。仿佛一道明亮歡快的光射進我的心坎。我變得高興了,快樂了。我那昏沉沉的注意力又重新投向了周圍的各種事物。我先前對之無動于衷的湖光夜色的美突然像一件新奇的東西引起了我的驚喜。霎然間我不由得發現那深藍底上灰云密布的陰郁的天空被冉冉上升的月亮照亮了,那平靜的墨綠的湖面輝映著萬家燈火,遠處是黑壓壓的群山,還有從弗廖申堡傳來的蛙聲和從對岸傳來的鵪鶉清脆嘹亮的啼聲。在我的正前方,在那個蕩漾著音樂、最吸引我注意的地方,我看見在若明若暗的街道中央圍了半圈的一群人,在人群前面沒幾步遠處,有一個身穿黑衣服的小個子。在人群和那小個子后面,在被深灰色云片分隔開的藍色天空里,齊整地映出花園中幾棵黑黝黝的楊樹,在那古老教堂的兩旁莊嚴地聳立著兩個嚴整的塔尖。
我來到較近處,樂聲顯得更清晰了。我清楚地分辨出在遠處夜空中甜美地回蕩的吉他的完美和音和幾個相互輪唱的歌聲,它們唱的不是主旋律,但在唱到最動人處卻烘托出了主旋律。那主旋律有點像優雅悅耳的瑪祖卡舞曲。歌聲顯得時近時遠,時而像低音,時而又像的羅爾[45]人低回婉轉的假嗓。這不像是一支歌,而是像對一支歌曲的輕巧的素描。我弄不懂這是什么;可是它美極了。這些甜美低徊的吉他和音,這種優美輕快的旋律,還有在黑沉沉的湖面、明亮的月光、兩個默默聳立的高大塔尖以及花園中的黑黝黝的楊樹所組成的奇幻背景上的這個黑衣人的孤單身影——這一切是多么奇怪呀,但又具有無法形容的美,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
驟然間各種紛雜的、無意中冒出的生活印象對于我都有了意義和魅力。我的心田里似乎開出了一朵鮮艷芬芳的花朵。片刻之前我對世界上的一切所感受到的厭倦、乏味、冷漠都消失了,我一下感到有愛的需要,并充滿希望和對生活的不知緣由的樂趣。“要求什么呢,希望什么呢?”我不禁這樣自問。“你瞧它,那美和詩意,從四面八方包圍著你。放開你的喉嚨,盡你最大的氣力吸進它吧,享受它吧,你還要什么呢!一切都屬于你,一切都那么美好……”
我更走近了。那小個子看來像是四處流浪的的羅爾人。他站在旅館的窗前,向前伸著一只腿,仰著頭,一邊彈吉他,一邊用不同的嗓音唱著他那優美的歌曲。我立刻對這個人產生了好感,也很感謝他讓我心里發生這樣的轉變。我所能看到的是,他穿著一件很舊的黑外衣,剪得短短的黑發,頭戴一頂俗里俗氣的舊便帽。他的裝束沒有顯出一點藝人的風度,可是他那灑脫的、天真快樂的姿態和動作,以及他那矮小的身材,則形成了一道動人的、有趣的風景。在燈火輝煌的旅館的門口處,窗子里和陽臺上站著盛裝華服、寬裙飄逸的太太小姐們,衣領雪白的紳士們,穿著金邊號衣的看門人和聽差們;在街上,在圍了半圈的人群中,在稍遠的林蔭道上的椴樹間,停留著或聚集著衣著講究的侍者們,頭戴白帽子、身穿白罩衫的廚子們,互相摟著腰的小妞們和漫步的人們。看起來他們也都體會到了我所體會到的那種情感。大家都默不作聲地站在歌手的四周,專注地傾聽著。四處靜悄悄的,只有在歌聲的間歇中,才聽到從這處水面上飄來的節奏均勻的錘聲,從弗廖申堡傳來的時斷時續、顫顫悠悠的蛙聲,還間雜著鵪鶉的單調而甜潤的啼聲。
那小個子在幽暗的街上像夜鶯似的唱著,唱了一曲又一曲,一段又一段。雖然我已來到他的近旁,可是他的歌聲仍然給了我很大的快感。他那不很響亮的聲音非常悅耳,他用來支配這聲音的柔情、韻味和分寸感都是很不尋常的,表明他具有很高的天分。他重唱每一段時,每次都有不同的唱法,顯然,這種巧妙的變唱都是由他自由發揮,即興處理的。
從上邊瑞士飯店和下邊林蔭道上的人群中,不時傳來嘖嘖的稱羨聲,周圍籠罩著一片充滿敬意的沉靜。在旅館燈光的輝映下,姿勢優美地倚立在涼臺上、窗子里的衣冠楚楚的男士和女士越來越多了。悠然漫步的人們停下了腳步,在堤岸的陰影里、在椴樹旁,到處都站有一些男男女女。在我旁邊,離人群不遠處站著兩個抽著雪茄、帶點貴族派頭的聽差和廚子。那廚子深深感受到音樂的魅力,在聽到每個高亢的假嗓聲調時,便喜不自勝地、有所困惑地對那聽差點點頭,擠擠眼,用胳膊捅捅他,那表情好像是說:“喂,他唱得怎么樣,啊?”從那聽差的滿臉笑容上我看得出他對歌聲也頗感滿意,不過他只聳聳肩膀作為對廚子的回答,那意思是說,讓他驚奇是很難的,因為他聽過很多比這更好聽的歌聲。
在歌唱的間歇中,當歌手在清清嗓子時,我就問那聽差,那唱歌的是什么人,是否常來這兒。
“是的,一個夏天他來三回兩回,”聽差答道,“他是從阿爾戈維亞來的。是來討點飯吃罷了。”
“怎么,有很多像他這樣的人來嗎?”我問。
“是的,是的。”聽差沒有一下弄明白我的意思,便這樣回答,后來他明白過我的問話,又補充說,“哦,不!在這兒我只見到他一個。再沒有旁人了。”
這時候那小個子唱完了第一支歌,利索地把吉他一翻,用他的德國patois[43]低聲嘟噥了句什么;他的話我聽不懂,可是它引起了周圍的人哈哈大笑。
“他說的什么呀?”我問道。
“他說嗓子太干了,想喝點酒。”站在我身旁的那聽差譯給我聽。
“怎么,他大概喜歡喝酒?”
“這種人都這個樣。”聽差回答說,笑了笑,朝他擺了擺手。
歌手脫下帽,掄了掄吉他,走近旅館。他仰起頭,面朝站在窗邊和涼臺上的先生女士們。“Messieurs et mesdames,”他用半意大利半德國的口音和魔術家對觀眾講話時用的那種語調說,“si vous croyez que je gagne quelque chosse,vous trompez;je ne suis qu'un bauvre tiaple.”[42]
他稍稍停頓、沉默了一會兒;但由于沒有人掏給他一個子兒,他又舉一下吉他說:“A prèsent,messieurs et mesdames,je vous chanterai l'air du Righi.”[41]上邊的聽眾沒有吭聲,但仍站在那里等聽下一支歌曲;下邊的人群中發出了笑聲,也許是因為他說的話好奇怪,而且也因為沒有人給他任何東西。我給了他幾個生丁,他很利落地把這幾個錢從一只手扔到另一只手上,塞進坎肩的口袋里。接著他戴上了帽子,又唱起了他所謂的I'air du Righi的、優美動聽的的羅爾歌曲。他留到最后唱的這支歌,比先頭唱的歌更為動人,在人數增多了的人群中,從四方八方都響起了陣陣贊嘆聲。他唱完了這支歌,又一次掄了掄吉他,脫下帽子,把它托向自己身前,向窗前挪近兩步,又把那句不好理解的話重說了一遍:“Messieurs et Mesdames,si vous croyez que je gagne quelque chosse.”[40]
看來,他以為這句話說得很巧妙很俏皮,可是在他的聲音和動作中,我這會兒看出了他的某種猶豫和孩子般的膽怯,這跟他那矮小的身材一樣特別顯眼。那些斯文的聽眾依然在燈光照耀下的涼臺上窗口旁風姿優雅地站著,他們的華服盛裝光彩照人;有些人溫文爾雅地談著話,看來是在談論那個伸著手站在他們面前的歌手,有些人帶著好奇的神態俯視著這個矮小的黑身影,從一個陽臺上傳來了一位年輕姑娘響亮而歡快的笑聲。下邊人群中的交談聲和笑聲越來越響了。歌手第三回重復了他那句話,不過他的聲音更微弱了,甚至沒有把話說完,又把拿著帽子的那只手向前伸去,但又立即縮了回來。那聚在一起欣賞他的歌聲的成百個衣著華麗的人們中仍然沒有一個人扔給他一分錢。人群毫無同情心地大笑起來。我覺得那小個子歌手顯得更小了,他一只手拿過吉他,另一只手把帽子舉在頭上,說:“Messieurs et mesdames,je vous remercie et je vous souhaite une bonne neit.”[39]然后又戴上了帽子。人群中爆發出開心的大笑聲。那些在安閑地交談的漂亮的男士和女士們從陽臺上慢慢走掉了。人們重新在林蔭道上散起步來。在唱歌時寂靜了一陣的街道又熱鬧起來,只有幾個人沒有向歌手走過來,而是從遠處瞧著他笑。我聽見那小個子歌手在嘟噥著什么,轉了一下身子,那身影仿佛變得更小了,他邁著快步向市里走去。那些邊瞧他邊散步的開心的人們仍在不遠處目送著他,笑著……
我十分惘然,搞不明白這一切是怎么個意思。我站在原來的地方,不知所以地瞧著那個在黑暗中漸漸遠去的小個子歌手,他正邁著大步向市內迅速奔去,同時我也瞧瞧那些嘲笑著目送他的散步的人們。我感到很難堪,很痛苦,更主要的是,我為那個小個子,為那一群人,也為我自己感到丟臉,好像是我在向人家討錢,而人家什么也沒給我,還對我加以嘲笑一樣。我也沒有回頭張望,便懷著被鉗痛的心,快步地向瑞士飯店門口走去。我還搞不清自己此時的感受,只覺得有一種沉重的、無法解脫的東西堵在我的心頭,壓迫著我。
在氣派而明亮的大門口,我遇上一個很禮讓的看門人和一家英國人。一位壯健、魁梧、相貌堂堂的男士,蓄著黑黑的英國式絡腮胡子,頭戴黑色帽子,胳膊上搭著一條毛披巾,手里拿著一根貴重手杖,跟一位身穿奇特的綢連衣裙、頭戴飾有閃亮的緞帶和極華美花邊的帽子的太太手挽著手,懶洋洋地、自命不凡地走著。與他們并排而行的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小姐,戴著一頂精致的瑞士女帽,帽上插著一支羽毛,á lamousquetaire,[38]帽子下面她那白皙臉蛋的周圍,垂著又軟又長的淡褐色鬈發。在他們的前面,有一個十來歲的臉頰緋紅的小妞在跳跳蹦蹦,從異常精致的裙花邊下露出一雙白白胖胖的小膝蓋。
“多美的夜晚呀。”當我從他們身邊走過時,那位太太用甜滋滋的歡欣的嗓音說。
“嗯!”那英國人懶洋洋地哼了一聲,看來,他在這世上活得太愜意了,所以連話也懶得說。這種人似乎都覺得活在世上是如此安寧、舒適、干凈、輕松,就在他們的動作和臉色上也都表現出對任何旁人的生活的冷漠,他們相信,看門人會給他們讓路,會向他們鞠躬,他們一回來,就會有干凈舒適的床鋪和房間,他們相信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他們有充分權利享受這一切——因此我突然不由自主地把那個疲憊不堪也許正饑腸轆轆的、而今羞愧地躲開嘲笑他的人群的流浪歌手跟他們這種人作了對比,我終于明白了,那像石頭一般壓在我心頭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并對他們這種人感到難以名狀的氣憤。于是我就在這個英國人身旁來回走了兩次,每次都不給他讓路,還用胳膊推他一下,覺得有說不出的痛快,然后我走下門口的臺階,摸黑朝市內方向,朝那個小個子消失的地方跑去。
我趕上了在一起行走的三個人,向他們打聽歌手在哪兒;他們笑了,指給我說,他就在前面。他一個人快步地走著,沒有人向他靠近,我覺得他還在氣嘟嘟地嘀咕著什么。我趕上了他,建議他與我一起去個地方喝瓶酒。他依然那樣快步地走著,而且不滿地回頭瞅了瞅我;但待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停下腳步。
“好吧,既然您如此盛情,我只好從命了,”他說,“那邊有一家小咖啡店,可以上那兒去——那是一家普通的店。”他指著那家還在營業的小酒吧補充了一句。
他說的“普通的”一詞倒不由得使我不想去那家普通的咖啡店,而是想到那些欣賞了他的歌唱的人們住宿的瑞士飯店去。盡管他惶惶不安地幾次謝絕去瑞士飯店,說那兒太奢華了,可是我堅持要去,他也就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樂滋滋地揮了揮吉他,跟著我一起沿著堤岸往回走。在我剛來到這歌手的身邊時,有幾個在閑步的人就湊了過來,想聽聽我說些什么,這會兒他們一邊在嘀嘀咕咕,一邊尾隨著我們來到飯店門口,也許是盼著那的羅爾人再演唱點什么。
我在過道里遇到一個侍者,便向他要一瓶葡萄酒。侍者微笑著,瞧了瞧我們,他不給任何回答。便跑過去了。我又向領班的侍者提了同樣的要求,他神情嚴肅地聽完我的話,又把這膽怯而矮小的歌手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繃起臉吩咐看門人把我們領到左邊的一個廳室去。這個左邊的廳室是個招待普通顧客的酒吧間。在室內的角落里有一個羅鍋的女傭在洗餐具,整個室內只擺有幾張沒上過漆的木桌子和幾條長板凳。來招待我們的侍者露出溫和而又帶嘲弄意味的笑容瞧著我們,而且把兩手插在兩邊的口袋里,一邊跟那個洗餐具的羅鍋女人嘀咕著什么。顯然,他很想讓我們明白,他覺得自己的社會地位和身份要比這歌手高得多,然而他對侍候我們不但不感到委屈,反而感到挺好玩。
“您要普通的葡萄酒嗎?”他帶著傲慢的神情問,一面對我的這位同伴擠擠眼,一面把一塊餐巾從一只胳膊轉搭到另一只胳膊上。
“要香檳,拿最好的。”我盡量擺出極傲慢極神氣的樣子說。可是香檳也罷,我所裝的傲慢和神氣的樣子也罷,對這個聽差都毫不起作用;他冷笑了一下,瞧著我們稍站了一會兒,不慌不忙地看了看他的金表,然后邁著慢悠悠的步子走出餐室,仿佛去散步似的。他拿著酒很快回來了,還另外跟來了兩個聽差。那兩個聽差在洗餐具的女人旁邊坐了下來,帶著開心的關注和溫和的微笑欣賞著我們,就像父母在可愛的孩子們快樂玩耍的時候欣賞著他們一樣。只有那個羅鍋的洗餐具的女人似乎不是帶嘲笑而是同情地瞧著我們。在這些聽差火辣辣的眼光下,跟這位歌手侃聊,款待他,雖然已使我感到很難堪很不自在,可是我仍然盡可能大大方方地去做自己的事。在燈光下我對他看得更清楚了。他是個體格勻稱、很有力氣然而很瘦小的人,幾乎是個矮子,一頭像鬃毛似的黑發,一雙大大的黑眼睛老是淚汪汪的,看不見睫毛,那張長得挺俊的小嘴異常招人喜歡。他蓄著短短的連鬢胡子,頭發留得也不長,衣著極為寒酸。他顯得邋邋遢遢,衣衫襤褸,皮膚曬得黑不溜秋,總之,像一個干粗活的人。與其說他像個藝人,不如說他像個窮小販。只有他那老濕潤的明亮的眼睛和那抿起的小嘴倒有某些獨特動人之處。從外相看,他的年紀約在二十五至四十之間;實際上他三十八歲。
他顯然很真心實意地敘談了自己的生平。他是阿爾戈維亞人。年幼時便失去了雙親,又沒有其他親人。他從未有過什么財產。他學過細木工手藝,可是在二十二年前,他的一只手患了骨疽病,使他干不了活。他打小就喜歡唱歌,所以也就去唱歌了。老外們有時丟給他一點錢。他就買了一把吉他,干起這一行來了,十八年來就在瑞士和意大利各處流浪,在旅館飯店門前賣唱獻藝。他的全部行裝就是一把吉他和一個錢袋,而他的錢袋如今僅有一個半法郎,這就是他今晚的膳宿費。他每年都來一趟瑞士,跑遍最好的旅游勝地,如蘇黎世、盧塞恩、因特拉肯、沙穆尼等等,這已是第十八回了;他經過圣·貝爾納德前去意大利,又經過圣·哥達或薩瓦返回去。如今他走路已感到費勁了,因為他受了風寒,雙腿發疼,他把這稱之為關節炎,這病變得一年重于一年,再加上視力和嗓音也差了。雖然如此,眼下他還要去因特拉肯、埃克斯累班,再經過小圣·貝爾納德前往意大利,那是他特別喜歡去的國度;總的說來,他似乎很滿意自己的生活。當我問他為什么要回老家去,那邊是否有親戚,是否有房子和地產的時候,他那張小嘴仿佛打了褶一般,抿成一個快樂的微笑,接著他回答我說:
“Oui,le sucre est bon,il est doux pour les enfants!”[37]說著向聽差們擠擠眼。
我一點不懂這話的意思,可是那幾個聽差都笑了起來。
“我一無所有,要不然我怎么會這樣去東奔西跑呢?”他向我解釋說,“我之所以要回去,就是因為故鄉總有些讓我掛念的東西。”
于是他露出狡黠自滿的微笑再次重復了這句話:“Oui,le sucre est bon.”并溫和地笑了起來。聽差們也都高興地哈哈笑了,唯有那個洗餐具的羅鍋女人用她那雙仁慈的大眼睛瞧了瞧這小個子歌手,并替他揀起在談話時從凳子上掉下地的帽子。我知道那些流浪的歌手、玩雜耍的乃至變戲法的都喜歡稱自己為藝人,所以我好幾次對我的交談者示意說他是個藝人,可是他根本不承認自己有這種身份,很簡單,他認為自己所干的事僅是一種謀生手段而已。我問他,他所唱的歌是不是他自個兒創作的,他對這樣奇怪的問題深感驚訝,他回答說,他哪能創作呢,這些全是古老的的羅爾民歌。
“那首里吉的歌呢?我想,它不是古老的民歌吧?”我說。
“是的,那是大約十五年前作的。在巴塞爾有一個德國人,那是個絕頂聰明的人,這首歌就是他作的。多么優美的歌呀!您要知道,這是他為旅游的人創作的。”
隨之他把這首里吉歌的歌詞譯成法文念給我聽,顯然,他很喜歡這支歌:
要是你想上里吉走走,
到維吉斯前無需把鞋穿上,
(因為可乘輪船前往),
從維吉斯前去要拿上粗拐杖,
一手還得牽著一位小姑娘,
行前得有杯美酒飲飲,
不過莫要飲得太過量,
因為誰想暢飲,
誰就得先效力一番……
“哦,多么優美的歌呀!”他下結論說。
那幾個聽差大概也覺得這支歌棒極了,因此都向我們靠過來。
“那么,曲子是誰譜的呢?”我問。
“沒有誰,就是這樣的,您知道,這是唱給老外聽的,所以得有點新鮮玩意兒。”
當聽差們給我們拿來了冰塊,我便給我這位交談者倒了一杯香檳,他看起來有點不好意思,便回頭瞧了瞧那些聽差,在凳子上有些坐立不安。我們碰了碰杯,祝愿藝人們身體康健,他飲了半杯,覺得應該思索一下,便深思地揚揚眉毛。
“我好久沒有喝過這樣的酒了,je ne vous dis que ca[36]。恿大利的d'Asti[35]酒是不錯的,可是這種酒更棒。哦,意大利!那里多好呀!”他補充說。
“是呀,那里的人都很珍視音樂,珍視藝人。”我這樣說,意在引他回到當晚他在瑞士飯店門前一無所獲的事上來。
“不,”他答道,“就音樂來說,我在那邊不能給任何人以滿足。意大利人自己就是世界上很難得的音樂行家;而我只不過會唱些的羅爾歌曲罷了。這對于他們畢竟還新鮮點兒。”
“那里的先生女士們是不是慷慨些呢?”我繼續說,希望他同情我對瑞士飯店的旅客們的憤慨。“那里不至于像此地一樣吧。在一個住著闊佬的旅館里,上百來人聽一個歌手唱歌,居然分文不給……”
我的問話完全沒有產生我所預期的效果。他竟沒有想到生他們的氣,反而以為我說的話是對他那得不到一點酬報的才能的責備,所以就竭力向我做解釋。
“不是每次都能得到很多報酬的,”他回答說,“有的時候嗓子不佳,疲累了。要知道我今兒個走了九個鐘頭的路,差不多唱了一整天。真夠嗆呀。那群好擺架子的老爺們呢,他們有時候不大喜歡聽的羅爾歌曲。”
“不管怎么說,哪能什么都不給呢?”我重說了一次。
他沒有搞懂我的意思。
“那倒沒什么,”他說,“這兒主要是on est très serré pour la,police[34],這是個事兒。根據這個共和國的法律,這兒是不準唱的,而在意大利您可以到處去唱,沒人會對您說三道四。在這兒,他們要是高興讓您唱,就讓您唱,要是不高興,就會讓您蹲大牢。”
“怎么會呢,真的嗎?”
“真的,如果警告過您一次,您還是去唱,他們就會抓您去蹲大牢。我已經蹲過三個月了。”他笑嘻嘻地說,仿佛這是他的一次最愉快的回憶似的。
“唉,這真可怕!”我說,“為什么要這樣?”
“他們共和國的新法律就是這么定的嘛,”他繼續說,也來精神了,“他們不愿想一想這個:窮人好歹也得活嘛。假如我不殘廢,那我就會去干活。我唱歌又怎么著,難道我唱歌會害著什么人?這是什么世道呀?富人可以想怎么活就怎么活,而像我這樣的a un bauvre tiaple[32]已經沒法活了。這算什么共和國法律呢?如果這樣來搞,那我們就不要共和國了,不是這樣嗎,先生?我們不要共和國,我們要……我們要……”他猶豫片刻說,“我們要的是實事求是的法律。”
我又往他杯里斟了酒。
“您沒有喝呢,”我對他說。
他端起杯子,向我鞠了一躬。
“我明白,您要干什么,”他說,一邊瞇起一只眼睛,用手指嚇了下我,“您要灌醉我,看我出洋相;可是不,這您辦不到。”
“我為什么要灌醉您呢,”我說,“我只不過想讓您快樂一些。”
他大概有點懊悔了,因為他誤解了我的用意,對我有所不恭,他顯得不好意思了,便欠起身子,捏了捏我的胳膊肘。
“不,不,”他帶著請求原諒的表情說,并用他那雙濕潤的眼睛瞧著我,“我不過是開下玩笑罷了。”
隨后他說了一句挺含糊、挺機巧的話,那意思是說,我畢竟還是個好人嘛。
“Je ne vous dis que ca!”[31]他最后說。
就這樣,我和歌手繼續喝著酒,聊著天,而那幾個聽差仍然無所顧忌地瞧著我們,似乎還在嘲笑我們。雖然我談得正歡,可我不能不注意他們,說實話,我越來越惱火。其中一個聽差站起身來,走到這小個子歌手跟前,瞧瞧他的腦頂笑了起來。我對瑞士飯店的住客們本來已窩了一肚子氣,還沒有來得及往某人身上撒,老實說,眼前這伙聽差著實把我拱火了。這時候,那個看門人沒有脫帽走進餐室,把胳膊肘支在桌上,坐到我的旁邊。這最后的情境刺痛了我的自尊心或虛榮心,讓我氣炸了,終于使窩在我心頭的強壓著的那股氣宣泄了出來。為什么我一人在大門口時,他對我低三下四地鞠躬,而這會兒,因為我跟一個流浪的歌手坐在一起,他便不講禮貌地跟我并肩而坐呢?我怒氣沖天,心里沸騰著一種我所暗暗喜歡的憤怒,因為當我出現這種憤怒時,我甚至會興奮起來,而它則對我起著鎮定作用,至少在短時間里會給我的肉體的和精神的全部能力增添不尋常的應變性、能量和力度。
我從座位上一躍而起。
“你笑什么?”我對那聽差嚷了起來,并感到自己臉色變白,雙唇不禁打戰了。
“我沒有笑,我就是這個樣的。”那聽差答道,一邊往后退。
“不,你們在笑這位先生。這兒坐著客人,你們有什么權利來這兒坐著呢?不許你坐!”我大喊道。
那看門人嘀咕著什么,站起身向門口走去。
“這位先生是客人,而你們是聽差,你們有什么權利嘲笑他,而且跟他坐在一起呢?剛才吃晚飯的時候,你們為什么就不取笑我,不坐在我的旁邊呢?是不是因為他衣著寒酸,是在街頭賣唱的?就是因為這個,又因為我穿的是好衣服。他雖然窮,可我相信,他比你們好一千倍。因為他不欺侮任何人,而你們卻欺侮他。”
“可我沒說什么,您干嗎這樣呢,”我的對頭——聽差膽怯地答道,“我并沒有妨礙他坐嘛。”
那聽差沒有聽懂我的意思,我說的德語算是白費了。粗魯的看門人本想出來替這聽差幫腔,我當即狠了他一通,他也裝作不明白我的話,只揮了揮手。那洗餐具的羅鍋女人可能看到我火冒三丈的樣子,怕鬧出亂子來,或者是認同我的看法,向著我,便盡量站到我和看門人之間,一邊勸他別言語,一邊說我說話有理,請我消消氣。“Der Herr hat Recht;Sie haben Recht.”[30]她再三說。這位歌手則顯出一副惶恐的、可憐巴巴的神色,他顯然搞不明白我為什么發火,要干什么,便求我趕快離開這兒。可是我心頭火氣越來越大,非說個痛快不行。我想起了一切:那嘲笑他的人群,那些分文不給他的聽眾,我無論如何也不想罷休。我想,假如那些聽差和看門人不肯讓步,我很樂于跟他們較量一番,或者拿起棍子照著那無力自衛的英國小姐的腦瓜上敲上一敲。這會兒我若是在塞瓦斯托波爾,我會樂意沖進英國人的壕溝大砍一陣。
“你們為什么把我和這位先生領到這間餐室,而不領到那個餐廳呢?啊?”我責問那個看門人,并抓住他的胳膊,不讓他走開。“你們有什么權利憑外表決定這位先生要待在這個餐室,而不是待在那個餐廳呢?難道所有付了錢的人在飯店里不都是平等的嗎?不單在共和國,就是在全世界也都一樣的。你們的共和國討厭透啦!……這就是所謂的平等!你們不敢把英國人領到這個餐室來,可是那些英國人卻正是白聽這位先生唱歌的人,就是說,他們每個人從他那兒偷去了應該付給他的幾個生丁。你們怎么敢指定這個餐室給我們用呢?”
“那個餐廳關了。”看門人答道。
“不,”我嚷了起來,“瞎說,那個餐廳沒有關。”
“那您知道得更清楚啰。”
“我知道,我知道你們撒謊。”
看門人轉過肩膀從我身邊走開了。
“哼!有什么說的!”他嘟噥說。
“不,不是‘有什么說的’,”我大嚷起來,“得馬上領我到那個餐廳去。”
不管那羅鍋女人怎么勸說,也不管那歌手一再求我回去為好,可我還是把領班的侍者叫來,讓我和我的伙伴一起去到另一個餐廳。領班的侍者聽見我說話發狠,看見我臉色激動,便沒有跟我爭吵,而是帶點鄙薄的神情謙讓地說,我愛去哪兒就去哪兒。我未來得及向看門人證明他撒謊,因為在我走進另一個餐廳之前,已不見他的人影了。
這個廳確實是開著的,燈燭輝煌,有一個英國人和一位太太坐在一張桌旁就餐。雖然侍者把我們帶到一張特別的餐桌上,我和這個骯里骯臟的歌手就在那個英國人旁邊就座,并吩咐把那瓶沒喝完的酒給我們拿過來。
那兩個英國人起先感到驚訝,隨之惡狠狠地瞧了瞧那半死不活地坐在我旁邊的小個子;他們相互在嘀咕著什么,那女人竟把盤子一推,綢連衣裙沙沙作響地站了起來,兩個人接著就走掉了。我看到那英國人在玻璃門外邊惡狠狠地對一個侍者說著什么,一面不斷用手指指我們這邊。那侍者把頭伸進門來瞧了瞧。我正興頭十足地等著他們來攆我們出去,這樣我便可以把自己的一肚子怒氣朝著他們發泄出來。好在他們沒來找我們的茬,但當時我還為此而感到不快。
起先不肯喝酒的歌手這會兒把瓶里所剩下的酒匆匆地一飲而盡,他是想盡快地離開這兒。不過我感到他深情地感謝了我的款待。他那雙淚汪汪的眼睛變得更加淚汪汪、亮閃閃了,他對我說了一句挺古怪、挺含糊的感謝話。可是他的這句話總歸還是讓我聽了很愉快,那話的意思是:若是人人都像我一樣尊重藝人的話,那他就好過了,他還祝我萬事如意。我和他一起走到過道上。幾個當差和我的那個對頭——看門人都待在那兒,看門人好像是在跟他們說我的壞話。他們似乎都把我視為瘋子。我要讓這位小個子歌手跟這里所有的人顯得平等,所以我盡可能表現出自己的恭敬態度,我脫下帽子,緊握著他那只手指又干又瘦的手。那些聽差對我裝出毫不理睬的樣子。其中只有一人發出了冷嘲的笑聲。
歌手鞠個躬,便消失在黑暗中了,我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想通過睡覺消去這一切印象以及那突現在我心頭的愚蠢而幼稚的憤恨。可是我覺得自己過于激動了,難以入睡,所以又出去到外邊走走,以便讓自己平靜下來,說實話,除此之外,我還隱約希望尋個機會跟那看門人、聽差或英國人干一仗,讓他們意識到他們的冷酷,尤其是他們的不公平態度。然而,除了那個一看見我便背過身去的看門人之外,我沒有遇到任何人,于是我只好獨自在堤岸上來回漫步。
“這就是詩意的奇怪命運。”我稍稍平靜下來后思忖著。人人都喜歡詩意,尋求詩意,在生活中盼望和尋求一種詩意,可是沒有人承認詩意的力量,沒有人珍視世界上這種最美好的東西,沒有人珍視或感謝那些把這種最美好的東西給予人們的人。去問問所有住在瑞士飯店的旅客中隨便哪個人:“何為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所有的人,或者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會帶嘲弄的表情對您說,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乃金錢也。‘也許這種思想您不喜歡,不合于您的崇高理想,’他會這樣說,‘可這有什么法子呢,既然人類的生活就是這樣安排的:唯有金錢能給人以幸福。我不能不讓我的理智去看現實的世界,’他補充一句,‘也就是去看真實。’你的理智很可憐,你所盼望的幸福也很可憐,你就是個連自己也不知道需要什么的不幸的家伙……為什么你們全都離開祖國、親人、工作和財物,而擁到這個瑞士的小城盧塞恩呢?為什么今晚你們大家都跑到涼臺上,肅靜地傾聽這個矮小的叫花子唱歌呢?如果他還愿意再唱下去,那你們也還會默默地聽下去的。難道是為了錢,哪怕是為了百萬錢財,就能把你們趕出祖國,聚集在盧塞恩這個小角落里嗎?為了錢就可以使你們走到涼臺上,肅靜地、一動不動地站上半個鐘頭嗎?不,是有一種東西在驅使你們這樣的,它永遠會比生活中各種其他動力更有力地推動你們:那就是對詩意的需求,你們沒有意識到它,不過你們卻感覺得到它,只要你們身上還有一丁點兒人味,就會永遠感覺得到的。‘詩意’這個詞兒你們聽來會覺得可笑,你們常用這個詞兒來嘲笑和責難人,你們允許娃娃們、傻小姐們去愛詩意的東西,即便那樣,你們也嘲笑他們;你們需要的是實實在在的東西。然而娃娃們看待生活的眼光是很健康的,他們喜愛并知道人所應該愛的東西,以及能給人以幸福的東西,可是你們已被生活搞糊涂了,蛻化變質了,所以你們會去嘲笑你們所愛的這一種東西,專門去找你們所憎恨的、造成你們不幸的東西。你們變得如此不明事理,因此你們竟不懂你們對這個給你們帶來純潔享受的貧窮的羅爾人所應盡的義務,可同時你們卻認為自己有必要不管利益和樂趣向一個勛爵低三下四,而且心有所圖地為他犧牲自己的寧靜和安適。多么荒唐,多么不可思議的荒謬!可是今晚最使我驚訝的還不是這件事。這種對于提供幸福的東西的無知,這種對于詩意享受的無意識性,我幾乎很能理解,或者說,這種事我在生活中遇到多了,所以已看慣了,眾人那種粗暴而無意識的冷酷對于我說來已不是新鮮事了,不管那些替群眾心態作辯護的人怎么說,群眾即使是一些好人的共同體,但是他們只接觸到獸性和卑劣的方面,所以表現出來的只是人類天性的弱點和冷酷。而你們作為愛自由、講人道的民族的兒女們,你們這些基督徒們,你們這些真正作為人的人,怎么竟以冷酷和嘲笑去回報一個不幸的乞討者帶給你們的那種純潔的享受呢?不過話說回來,你們的祖國沒有乞丐收容所——沒有乞丐,不該有乞丐,也不該有乞丐現象所賴以存在的憐憫感——可他是付出勞動的呀,他帶給你們快樂,他乞求你們把你們多余的一丁點東西賜給他作酬勞,因為你們已享用了他的勞動。然而你們卻帶著冷冷的微笑,從你們光彩奪目的高樓大廈中把他當作稀罕物去觀賞,在你們百來個有福氣的闊佬中卻沒有一個人扔給他一點點兒東西!他滿心羞愧地離開了你們,而一群無聊的家伙卻跟在后邊嘲笑他,他們不去羞辱你們,而是去羞辱他——是因為你們冷漠、無情、不知羞恥;是因為你們白白享用了他帶給你們的快樂,就是因為這個他們去羞辱他。”
“一八五七年七月七日,在盧塞恩那家下榻著富豪們的瑞士飯店門前,一個流浪行乞的歌手,曾唱歌、彈吉他達半小時之久。約有百來人聽了他的演唱。歌手曾三次請求大家給他點什么。沒有一個人給他一點東西,許多人還嘲笑他。”
這不是杜撰,而是真事,有人愿意的話,可以到瑞士飯店的常客那里去調查一下,也可以查閱一下報紙,看看那些于七月七日在瑞士飯店住宿的老外是些什么人。
這就是當代歷史學家們應該以火熱的、抹不去的文字記錄下來的一個事件。這件事比報刊上史書上所記述的事實更重要,更嚴肅,并且更有深遠的意義。說什么英國人再次殺戮了上千的中國人[29],是因為中國人沒有拿錢幣去買他們的貨物,而他們國家正要吸收硬幣;說什么法國人又殺死了上千個卡比耳人[28],是因為莊稼在非洲長得好,還因為經常打仗有利于軍隊訓練;說什么土耳其駐那不勒斯的公使不可能是猶太人;說什么拿破侖皇帝在Plombieres[27]散步,并且通過報刊使老百姓相信,他不過是秉承全體老百姓的意志去治理國家的——這通通是掩蓋或表明早已舉世皆知的事實的胡話;而七月七日發表于盧塞恩的事在我看來卻是十分新鮮古怪的,它與人類天性中一貫的丑陋面無關,而是屬于社會發展一定時期的現象。這種事不是人類活動史的資料,而是進步和文明史的資料。
這種沒有人味的事無論在德國、法國或意大利的任何鄉村里都是不可能發生的,為什么在這里,在這個達到高度文明、自由和平等的地方,在這個最文明民族的最文明的旅游者所云集的地方卻能出現呢?為什么這些在一般情況下能從事各種正直、人道事情的有教養、懂人道的人們都沒有用人類的同情心去干點個人的善事呢?為什么這些人在自己的議會里、集會上和社會中熱烈關心在印度的未婚中國人的境況,關心在非洲傳播基督教和教育,關心設立改善全人類的協會,而在自己的心靈中卻缺乏人對人的那種普通的、原始的感情呢?難道他們沒有這種情感嗎?難道在議會里、集會上和社會中支配著他們的虛榮心、名利心已占據了這種感情的位置?難道被捧稱為文明的人的理智和自私的共同擴展,會消滅那種本能和友愛的一致要求,或與之相矛盾嗎?難道這就是那種為之流了那么多血、犯了那么多罪的平等嗎?難道各個民族像孩子似的,光聽到“平等”一詞就會成為幸福的人嗎?
在法律面前平等?難道人的整個一生都是在法律范圍內度過的嗎?生活中僅有千分之一部分是屬于法律范圍的,其他部分都是在法律之外,在社會的風習和見解的范圍內度過的。在社會中,一個聽差穿得比一個歌手好,他便可不受懲罰地去欺侮歌手。我穿得比聽差好,也可以不受懲罰去欺侮聽差。看門人認為我高于他,而歌手比他低;當我和歌手待在一起的時候,那看門人便認為自己跟我們平等了,便變得粗魯無禮起來。我對看門人一蠻橫,看門人便承認自己比我低。聽差對歌手一蠻橫,歌手也承認自己比他低。在一個國家里,即使一個公民沒有傷害任何人,也沒有礙著任何人,只是為了不被餓死而去干一種他能干的事,居然也被關進大牢,難道這就是自由的國家?就是人們所稱的絕對自由的國家?
一個為正當解決自己生活需要而被拋到這個善惡、事件、見解、矛盾等永遠在動的無邊海洋中的人,確是一種不幸的、可憐的造物!人們世世代代拼搏著,勞作著,為的是把善推向一邊,把惡推向另一邊。多少世紀過去了,無論在哪兒讓一個不偏不倚的人站到善與惡的天平上稱一稱,天平都不會擺動,在它的各頭有多少善,就有多少惡。只要人學會不說長論短,不認真積極地去思索,不去回答那些向他提問的只是為了永遠得不到解答的問題,那就好了。只要他明白各種見解既是錯的又是對的就好了。說它錯,因為它片面,因為人不可能把握全部真理;說它對,因為它反映人類意向的一個方面。在這種永遠變化的、無窮的、無限紛雜的善惡混合中給自己做出了劃分,在這種海洋中劃出假想的界線,并期待這個海洋按這種假想分開,似乎就沒有從根本不同的視角,在另外的方面做出的無數其他的劃分似的。誠然,世世代代都在形成這些新的劃分,可是許多世紀過去了,無數的世紀也將會過去。文明乃善也,野蠻乃惡也;自由乃善也,奴役乃惡也。正是這種臆想出來的知識毀滅著人類天性中那些本能的、最快樂的對于善的原始需求。那么由誰來給我下這樣的定義:何為自由,何為專制,何為文明,何為野蠻?這個同那個之間的界限何在?誰的心靈里具有這樣確定不移的善惡尺度,使他能夠度量出那些稍縱即逝的紛亂的事情呢?誰有那么大的智慧,即便在靜止的過去中能把握和衡量一切事情呢?誰又看見過善與惡不同時共處的那種情況呢?我又何以知道我看見一種東西多于另一種東西,不是因為我站的地方不適當呢?誰又能在理智上哪怕完全脫開人生一會兒,以便獨立超然地觀察一下人生呢?我們有一個,而且只有一個絕不會犯錯誤的指導者,即指導世界的神靈,他洞悉我們大家和每一個人的心,給每一個人注入追求合理事物的愿望;正是這位神靈讓樹木朝陽光生長,讓花卉在秋天里播種,讓我們不知不覺地相互貼近。
正是這一個永不會犯錯誤的、善良的聲音壓制著文明的喧囂而急促的發展。誰更大程度上是人,誰更大程度上是野蠻人呢?是那個見了歌手的破衣爛衫便憤然拂手而去,也不肯拿出自己財產的百分之一去酬勞歌手,這會兒正吃得飽飽的,坐在明亮寧靜的房間里,平靜地談論中國的事情,并認為在那邊進行屠殺是正義行動的英國勛爵呢,或是那個冒著坐牢危險,口袋里只有一個法郎,二十年來跋山涉水,四處流浪,從來沒有害過任何人,而是用自己的歌聲去愉悅別人,今天又受到侮辱,差點兒被人攆出門外,又累又餓,蒙受羞辱,已經跑到某處爛稻草上去睡覺的小個子歌手呢?
此時此刻,在夜的死一般的沉寂中,我遠遠地聽到從城里傳來那位小個子的琴聲和歌聲。
“不,”我不禁對自己說,“你沒有權利憐憫他,也沒有權利為勛爵的富貴而憤憤不平。有誰稱量過這些人中每個人內心的幸福呢?或許他眼下正坐在某處骯臟的門檻上,眺望著月色皎潔的蒼穹,在寂靜、芳香的夜色中歡樂地歌唱,他心中坦然:無怨,無恨,無悔。可是有誰知道,在這些富貴人家的高墻大院內人們這會兒在心里謀算著什么呢?誰能知道他們的心里是不是像這小個子歌手心里一樣,有那種無牽無掛、甜美的生活喜悅和跟世界的諧和呢?允許并安排這一切矛盾存在的神的仁慈和圣明是無邊的。唯獨你,一條渺小的蠕蟲,居然膽敢無法無天地去試探他的法則、他的意圖,唯獨你覺得有矛盾存在。他正從那光輝燦爛、高不可測的九霄溫存地俯視著并欣賞著你們大家所寄身于其間的那充滿矛盾、永恒運動著的無限和諧。你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要擺脫這些放之四海而皆通用的法則。不行呀,你既然對那些聽差懷著委瑣鄙俗的憤慨,那你也就得對永恒和無限的和諧需要作出回答……”
(1857年7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