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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暴風雪

張耳 譯

傍晚六點來鐘,我用夠茶之后,便離開驛站上路了。這個站的名稱我已記不得了,只記得它位于頓河部隊駐扎區內,在諾沃契爾卡斯克附近。我裹緊大衣和車毯,同阿廖什卡并肩坐在一輛雪橇里,當時天已黑了。剛離開驛站那一會兒,天氣還算暖和,風也不大。雖然沒有下著雪,可頭頂上卻見不到一顆星星,天空顯得分外的低,與鋪展在我們眼前的皚皚雪原相比,又顯得分外的黑。

我們剛從幾座風磨的黑影旁邊駛過——其中有一座風磨笨不唧唧地轉動著它的巨翼——待出了村子,我便發現,路變得很不好走,雪積得更深了,風開始更猛烈地吹向我的左側,把馬的尾巴和鬃毛吹到了一邊,把被滑木劃開和被馬蹄踩散的雪不斷地刮了起來,吹散開去。鈴鐺聲漸漸低沉了,一股寒氣穿過袖子的空隙直襲脊背,此時我不禁想起了驛站長的勸告,他說:還是不走為好,免得瞎跑一宿,在路上凍個賊死。

“咱們不至于迷路吧?”我問驛車夫。可是得不到回答,我便更明白地問:“喂,車夫,咱們到得了站嗎?不會迷路吧?”

“天知道呢,”他連頭也不回地回答我說,“你瞧,風雪刮得多兇呀:路一點兒也瞅不見。老天爺呀!”

“那你最好說說看,你有沒有把握把我們送到站?”我繼續問,“咱們到得了嗎?”

“按說是到得了的。”驛車夫說,他接下還說了些什么,由于風大,我已聽不清楚。

我是不愿意往回跑的;可是在頓河部隊駐扎區這片極荒涼的草原上,在嚴寒和暴風雪里整夜整宿地瞎跑一氣,那可不是件愉快的事呀。再說,雖然在昏天黑地中我無法仔細看清這位驛車夫的臉龐,但不知為何他就讓我不大喜歡,也不大令我信得過。他縮著腿坐在雪橇的正當中,而不是靠邊點兒坐,他的塊頭大得過分,聲音懶洋洋的,頭上的那帽子也不是車夫戴的那一種——帽子老大,向四邊晃呀晃的;他趕起馬來也不那么地道,兩手抓著韁繩,像一個坐在馭座上充當車夫的仆役;我之所以信不過他,主要是因為他那兩只耳朵上包著一塊頭巾。總而言之,我不喜歡這個戳在我眼前的正經八百的帶點羅鍋的脊背,我覺得它不會帶來什么好事。

“照我說,還是回去為妙,”阿廖什卡對我說,“迷路可不是好玩的!”

“老天爺!你瞧,風雪刮得多猛呀!路一點兒也瞅不見,眼睛全給糊住了……老天爺!”驛車夫抱怨說。

我們沒走上一刻鐘,驛車夫便勒住了馬,把韁繩遞給阿廖什卡,從座位上笨拙地抽出兩腳,大皮靴咯吱咯吱地踩在雪地上,前去尋路。

“怎么回事?你上哪兒?走錯道了,是嗎?”我問道。可是驛車夫沒有答理我,轉過臉避開刺眼的風,離開了雪橇。

“喂,怎么樣?有路嗎?”他回來時我又問一遍。

“什么也沒有。”他突然不耐煩地、懊惱地回答我一句,仿佛他走錯了道是我的過錯似的,他又慢吞吞地把兩只大腳伸進前座,用結了冰的手套分開韁繩。

“那咱們怎么辦?”當我們的雪橇又跑動后,我問。

“怎么辦!走走再看唄。”

我們的馬兒依舊以小快步跑著,看來已使足力氣了,有的地方走在深達四分之一俄尺[51]的積雪上,有的地方走在嚓嚓作響的冰凌上。

雖然天氣挺冷,可衣領上的雪卻融得頂快;地面的風雪攪得越來越厲害了,天上又下起稀疏的干雪。

很顯然,天知道我們在往哪兒跑,因為又跑了一刻來鐘,我們竟沒有見到一個里程標。

“你看怎么樣呀,”我又問驛車夫,“咱們到得了站嗎?”

“到哪個站?要是往回走的話,那就由著馬自個兒跑,它們準能拉得回去;要是前去下一站,那就不好說了……恐怕會讓咱們自個兒玩兒完。”

“哦,那就回去得了,”我說,“真是……”

“那么說,就轉回去?”驛車夫又問了一下。

“是的,是的,往回轉吧!”

驛車夫放開了韁繩。幾匹馬跑得比較快了,雖然我看不出我們的雪橇是怎么掉頭的,然而風向變了,沒多大會兒,透過紛飛的雪花,又看到了那些風磨。驛車夫已來了精神,打開了話匣子。

“前些日子也是這樣刮著暴風雪,有輛雪橇也是從前邊那個驛站回來,”他說,“他們就在草垛里過了一夜,直到早上才回到站。多虧鉆進了草垛,要不然哪,大伙非得全凍死不可——那天氣可真冷呀。即便那樣,還是有一個人凍壞了兩條腿,后來三個禮拜里疼得死去活來。”

“可目前并不算很冷,風也小些了。”我說,“走得了嗎?”

“天氣嗎,暖和還算暖和,就是還刮著風雪。眼下往回走,看來是容易些,可是雪攪得更厲害了。走是能走的,要不是個信差,要不是自個兒愿意。要是讓乘客凍壞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老爺您若有個好歹,過后我怎么交代?”

這時候從我們后面傳來了幾輛三套馬橇車的鈴鐺聲,它們跑得飛快,說話就要趕上我們了。

“這是特快郵車的鈴鐺聲,”我的驛車夫說,“全驛站就只有這樣一個鈴鐺。”

果真,領頭的那輛橇車的鈴鐺聲已隨風清晰地飄來,那聲音異常悅耳:純凈、洪亮、低沉,又有點兒顫悠。后來我才知道,這是一個愛好擺弄鈴鐺的人組裝的:把三個鈴鐺配搭在一起,一個大的置于中間,那聲音優美極了,旁邊是兩個小的,配成三度音。這種三度音和在空中回蕩的顫動的五度音交融一起,的確異常動人,在這荒涼僻靜的原野上顯得美妙出奇。

“郵車來了,”當三輛三套馬橇車中領頭的那一輛跟我們齊頭并進時,我的驛車夫說。“路怎么樣呀?走得過去嗎?”他向后面的一個驛車夫喊著問;而那個驛車夫只吆喝一下馬,沒有搭理他。

郵車剛從我們旁邊飛奔過去,鈴鐺聲很快就被風吹跑了。

我的驛車夫大概感到有些慚愧。

“那咱們就前去吧,老爺!”他對我說,“人家剛過來,這會兒他們的橇印還是好看清的。”

我同意了,我們又頂著風掉過頭來,沿著深深的積雪往前緩緩地駛著。我向旁邊盯著路,免得偏離了那幾輛雪橇留下的印跡。約兩俄里以內,那印跡都還清晰可見;過后只看到滑木駛過的地方顯出一點點高低不平,再過一會兒我已根本辨認不清那是轍跡,還是被風吹起的一層雪。瞧著滑木下的雪單調地往后跑去,把眼睛都看花了。于是我就開始向前看。第三個里程標我們還是看見了,可是第四個里程標怎么也找不到;像先前一樣,我們時而頂著風,時而順著風,時而向左,時而向右,到后來車夫說,我們似乎向右偏了,我說向左偏了,而阿廖什卡卻斷定說,我們完全是走回頭路了。我們又幾次停了下來,驛車夫抽出自己的兩只大腳,爬下雪橇去找路;但全是白費勁。我也下去瞧了瞧,我隱約看到的是不是路,但是我剛費大勁頂著風走出六七步,就真心相信,到處都是層層單調的白雪,道路不過是出現在我想象中罷了——就在這一會兒,我已經看不見雪橇了。我大喊起來:“車夫!阿廖什卡!”我覺得我的聲音被風直接從嘴里抓走了,轉眼間就被它吹得不知去向了。我向著原來停雪橇的地方走去,而雪橇不見了,我又往右走,也不見蹤影。我想起來真不好意思,當時我用一種響得刺耳、幾近絕望的聲音一再喊了起來:“車夫!”其實他就在離我兩步遠的地方。他那抱著鞭子、歪戴著大帽子的黑色身影猛地顯現在我眼前。他把我領到雪橇旁。

“虧得天還暖和,”他說,“要是大冷天,可就糟了!……老天爺!”

“松開馬吧,讓馬拉咱們回去,”我坐進雪橇時說,“它們拉得到吧?你說呢,車夫?”

“按說拉得到的。”

他丟開韁繩,朝轅馬的鞍上抽了三鞭,我們又朝一方奔去了。我們走了半個來小時。驟然在我們前邊又響起了我所熟悉的那個特別悅耳的鈴鐺聲和另兩個鈴鐺聲;可這會兒它們是迎著我們飄來的。這仍然是那三輛三套馬橇車,它們已經卸了郵件,后頭還拴著幾匹往回帶的馬,它們是在返回原驛站去。那輛駕著三匹大馬、掛著悅耳的鈴鐺的特快郵車飛快地跑在前邊。橇車的馭座上坐著一名車夫,不時挺有精神地吆喝幾聲。后面兩輛空雪橇的正中央各坐著兩名車夫,可聽得見他們響亮而快活的話音。其中有一個車夫在吸煙斗,被風吹旺的火星照亮了他的部分臉容。

我望著他們,為自己害怕前進而感到羞慚,我的驛車夫大概也有同感,因為我們兩人都異口同聲地說:“咱們跟著他們走吧。”

還沒有等最后那輛橇車過去,我的驛車夫便開始笨手笨腳地掉轉馬頭,不巧把橇桿撞到了那幾匹拴在橇車后頭的馬身上。其中有三匹馬猛然一躲,掙斷了韁繩,向一旁急奔而去。

“瞧,斜眼鬼,不瞧瞧往哪兒轉——瞎往人家身上撞。活見鬼!”一個個子不高的車夫用嘶啞而發顫的嗓音罵了起來;我從他的聲音和身材判斷,他就是那個坐在最后那輛橇車上的小老頭。他趕緊跳下雪橇,跑去追馬,一邊仍在破口痛罵我的驛車夫。

而那幾匹馬沒有乖乖地停下。車夫在它們后邊緊追,轉眼間馬和車夫都消失在白茫茫的暴風雪里。

“瓦西利——依!把那匹淺黃馬騎過來,不那樣是逮不住它們的,”還能再次聽到他的聲音。

其中一個個子特高的車夫爬下雪橇,不聲不響地解開自己的三匹馬,牽過其中的一匹,抓住皮馬套跳了上去,接著馬蹄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地踩響了,步子零亂地奔馳起來,也在那同一方向消失了。

我們就同其余兩輛橇車一起跟在那輛特快郵車后頭跑著,也不管有路沒有路地只朝前跑,那輛特快郵車還是那樣響著鈴鐺,快速地奔在頭里。

“沒什么!他會把馬追回來的!”我的驛車夫談起那個跑去追馬的車夫時說,“要是一匹馬不合群,它準是匹劣馬,它瞎跑到一處去,那……那就不會回來了。”

我的驛車夫自從趕著雪橇跟在人家后頭跑之后,他似乎變得比我開心,也比我話多。由于我還不大想睡,自然也就借機跟他閑聊起來。我開始向他問這問那:他是什么地方人,怎么前來此地,以前是干什么的?我很快就知道了,他是我的老鄉,也是圖拉省人,農奴出身,家住基爾皮奇村,他們家地少,從那年鬧霍亂之后,地里簡直就沒什么收成;家中還有兄弟倆,老三去當兵了,糧食吃不到圣誕節,只得外出打工,掙口飯吃;家中由他弟弟當家,因為弟弟已娶了親,而他自己則是個鰥夫,他們村里年年都有人結伙來這兒當驛車夫,他過去雖然沒有干過趕車這一行,但還是前來驛站上干活,以便攜帶兄弟;他在這兒過日子,謝天謝地,年收入有一百二十盧布,寄回家一百盧布,要不是這兒的“信差兇得像野獸,再加這兒的人愛罵街”,本來日子還可過得挺滋潤的。

“唉,就拿這車夫說吧,他干嗎罵人呢?老天爺!難道我是成心讓他的馬掙斷繩子的?難道我會對人使壞?干嗎要去追那些馬呢!它們自個兒會回來的;要不然哪,不單單讓馬累垮了,連自個兒也得玩兒完。”這個敬畏上帝的莊稼漢一再地說。

“那黑黝黝的東西是什么?”我發現前邊有幾個黑黝黝的東西時問道。

“那是車隊。他們那樣走法倒挺有趣的!”當我們趕上那一輛接一輛遮著蒲席的帶轱轆的大車時,他接著說,“你瞧,一個人影也瞅不見——全在睡覺呢。聰明的馬自個兒識得路:它絕對迷不了路。咱也跟車隊跑過,所以清楚。”他補充說。

這些從蒲席頂上到車轱轆都落滿了雪的大車,在孤單單地趕路,看起來的確有些奇怪。當我們的鈴鐺在那車隊旁邊響過去的時候,只有領頭的大車上那蓋滿兩指厚積雪的蒲席被稍稍掀起一點,有一頂帽子從里面探出來一下。一匹花斑大馬伸著脖子,鼓起脊背,在全被雪埋住的路上步伐平穩地前進著,單調地晃動著它那套在白色車軛下的毛茸茸的腦袋,當我們的馬與之并駕齊驅時,它警覺地豎起了一只落滿了雪的耳朵。

我們默不作聲地又走了半個來鐘頭,驛車夫再次跟我聊了起來。

“您覺得怎么樣呀,老爺,咱們這么走對頭嗎?”

“不知道。”我回答說。

“先頭風是那樣刮的,這會兒咱們可完全是頂著風雪走。不,咱們走得不對頭,咱們也迷路了。”他十分鎮靜地斷言。

顯然,盡管他膽小得很,可“人多膽壯”嘛,自從同路的人多了,既不用他領路,也不用他負責,這樣一來,他就變得極為安心了。他非常冷靜地觀察著領頭的那個車夫的錯誤,似乎此事同他毫無關系。的確,我發現領頭的那輛橇車有時偏到我的左面,有時偏到右面;我甚至覺得我們是在一個很小的空間里轉圈子。話說回來,這可能是受錯覺的騙,就像我有時覺得那領頭的橇車一會兒在上山,一會兒在下坡或者下山,其實呢,這兒的草原到處是平平坦坦的。

又走了不多大會兒,我看見,似乎在遠處的地平線上,有一長條移動著的黑帶子,但過了一會兒我就看清了,這原來是那個被我們超過去的車隊。雪依然紛紛地飄落在嘎吱作響的車轱轆上,其中有幾個車轱轆甚至轉不動了;那伙人依舊在蒲席下睡覺;那匹領頭的花斑馬依然張開鼻孔,嗅著道路,警覺地豎起耳朵。

“瞧,咱們轉呀轉呀又轉到那個車隊邊上來了!”我的驛車夫以不滿的語調說,“拉特快郵車的馬都是好樣的馬,所以他才這樣玩命地趕;要是咱們的馬也整宿地這么跑,那早就跑不動了。”他清了清嗓子。

“咱們回去吧,老爺,免得遭罪。”

“為什么?總得到個什么地方吧。”

“去到哪兒呀?咱們得在野外過夜了。風雪刮得好兇呀……老天爺!”

前邊領頭的驛車夫顯然已迷了路,走失了方向,然而他不但不去尋尋路,還開心地吆喝著,繼續駕車飛快地奔馳,這雖然讓我感到驚奇,可我已經不想離開他們了。

“跟他們走吧。”我說。

車夫趕著車跑著,但他趕起來比先前更不樂意了,而且已不再開口跟我侃談了。

暴風雪變得越來越厲害了,天空下著干燥的小雪;氣溫似乎開始變得更冷了——鼻子和兩頰凍得更厲害,皮大衣里常常被灌進一股股寒氣,得把衣服裹得嚴嚴實實。有的時候雪橇在光溜溜的冰凌上嘎嘎地駛過,因為地上的積雪都被風刮走了。盡管我對這次迷路的結局甚為關注,可我沒有停下宿夜,而已連續趕了五百多俄里的路,所以我禁不住閉上了眼睛,打起盹來。有一次我睜開眼睛,頭一片刻間我似乎覺得,有一片亮光照耀著這白茫茫的雪原,這使我吃了一驚:地平線大大擴展了,黑壓壓的低矮天空突然消失了,四下只見一道道白晃晃的斜飄著的雪線;前邊那些馬車的輪廓看得更清了;我一抬頭仰望,起初似乎覺得烏云已經散去,只有紛飛的雪花遮住了天空。在我打盹的時候,月亮爬上來了,透過稀疏的云層和飄飄而下的雪花,投下一片寒氣襲人的光輝。我看得最清的是我的雪橇、馬匹、車夫以及跑在前頭的三輛橇車:頭一輛是那特快郵車,車上依然是那一個車夫坐在馭座上,趕著馬兒大快步地奔跑;第二輛橇車里坐著兩個人,他們丟下韁繩,用厚呢上衣頂在頭上擋風,不停地吸著煙斗,這是從那里閃亮的火光中看到的;第三輛橇車里一個人也看不見,也許它的車夫鉆在車當中睡著了。然而,當我醒來時,看見那領頭的車夫有時勒住馬,下去探探路。每當我們一停下車,風的呼嘯聲便顯得更響,在空中飛飛揚揚的多得驚人的雪花也看得更清楚了。在風雪彌漫中的月光下,我看到了那車夫不高的身影,他手拿鞭子,試探著前邊的積雪,在明亮的雪霧中前后挪動著,然后又回到雪橇旁,側著身子躍上前座,在風的單調的呼吼聲中又傳來他那洪亮利落的吆喝聲和鈴鐺的叮當聲。每當那領頭的車夫爬下車子前去尋路標或草垛時,總會從第二輛橇車里傳來一個車夫的神氣而自信的聲音,他朝領頭的那車夫喊道:

“聽我說,伊格納什卡!太靠左了,往右一點兒,頂著風雪走。”或者喊道:“瞎轉轉干啥?打雪地走嘛,看雪怎么堆的,就正好走得出去。”或者喊道:“往右,往右走,我的老兄!你瞧,什么東西在發黑,說不定是路標吧。”或者喊道:“你瞎趕什么呀?瞎趕什么呀?把花斑馬給卸下來,讓它在前頭帶路,它準會把你帶上道的。那事情就好辦了!”

然而,那個好出點子的車夫自己非但沒有把拉梢馬卸下來,或者走到雪地上去探探路,而且連鼻子都沒有從自己的厚呢上衣里伸出來。有一回,領頭的伊格納什卡聽到他的一個點子后,朝他喊道:既然他知道怎么個走法,他自己去前邊帶路好了。那好出點子的人回答說,等到讓他趕特快郵車的時候,他就會帶路,而且準保把大伙領上道。

“我的這幾匹馬在大風雪天里是帶不了路的,”他喊道,“不是那樣的馬嘛!”

“那你就別攪和!”伊格納什卡回答說,一邊快活地朝馬兒打幾聲呼哨。

與那個好出點子的車夫坐在同一輛雪橇里的另一個車夫則沒有向伊格納什卡說什么,他一般不摻和到這種事里,雖然他還沒有睡覺——我是從兩樣事看出來的,一是他那煙斗老沒有熄掉,二是每當我們停下來時,我就聽到他那從容不迫、叨個不停的話聲。他在講故事。只有一次,當伊格納什卡不知是第六次還是第七次停下來時,顯然由于行路的愜意勁被一再打斷,他火了,朝伊格納什卡嚷嚷起來:

“怎么又停下啦?瞧,他還想找道呢!早跟你說了,這是暴風雪!這會兒就連土地丈量員親自出馬也是找不到道的。趁馬還拉得了,就走你的吧。興許咱們還不會凍死……我說,走吧!”

“可不是嗎!去年就有一個郵差差點兒給凍死了!”我的驛車夫搭腔說。

第三輛橇車上的車夫一直睡個不醒。只有在一次停車的時候,那個好出點子的人喊道:

“菲利普!喂,菲利普!”由于沒聽到回答,他又說:“還沒有凍死吧?伊格納什卡,你最好去瞧一瞧呀。”

干什么都穩重的伊格納什卡走到那輛雪橇旁,推了推那睡著的人。

“瞧,半瓶白酒就把他醉成這個德行!你凍死了也得說一聲呀!”他晃著那個車夫說。

睡覺的人嘀咕了句什么,又罵了一聲。

“他活著哪,伙計們!”伊格納什卡說罷,又向前跑去;我們又向前奔了,甚至跑得那么快,連我的雪橇上拉梢的棗紅色小馬也不斷地挨鞭子抽,不止一次地蹦了起來,不大靈巧地奔跑起來。

那個跑去追趕脫韁馬匹的小老頭和瓦西利回到我們這兒時,我想已經是近午夜了。他們逮住了馬,找到并趕上了我們;但是在這種黑得什么都瞧不見的暴風雪中,在這荒涼的原野上,他們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對于我始終是個不解之謎。那小老頭來回晃動著胳膊肘,擺動兩腿,騎著轅馬急步跑來(其余兩匹馬被拴在轅馬的頸圈上:在暴風雪中是不可丟下馬的)。待到他跑到與我并排的時候,他又開口罵起我的驛車夫:

“瞧,斜眼鬼!真是的……”

“喂,米特里奇大叔,”第二輛橇車上那個說故事的人喊了一聲,“你還活著呀?上我們這兒來吧。”’

那老頭沒有搭理他,仍是繼續地罵。等他感到罵夠了,才跑到第二輛雪橇旁邊。

“全逮回來了?”有人從那兒問他。

“不逮回來咋行!”

他那不大的身軀以胸部貼在馬背上,讓馬小跑著,然后跳下雪地,腳不停步地跟著雪橇跑,接著一下竄了進去,兩腳擱在橇的邊桿上。高個子瓦西利跟先前一樣,不聲不響地爬進最前邊的雪橇,跟伊格納什卡待在一塊,并和他一起尋路。

接下來我們就在這片白茫茫的荒野上,在暴風雪的寒冷而透明的閃光里馬不停蹄地跑了好一陣子。一睜開眼睛,依然是那頂落滿了雪的粗笨帽子和脊背戳在我的眼前,依然是那個不高的車軛,在車軛下面,轅馬的腦袋依然在籠頭的兩條拉緊的皮韁繩之間等距離地晃動著,黑色的鬃毛被風一溜兒吹向一邊;從背后看去,右邊仍是那匹尾巴扎得短短的棗紅色拉梢馬,還有一個偶爾撞到雪橇夾板上的拴套軸。朝下看,還是那種被滑木劃開的松散的雪,風還是持續不斷地把一切吹了起來,拋到一邊去。前邊跑著那幾輛三套馬橇車,它們仍跟我們保持同樣的距離;左右兩邊一切都是白花花的,撲朔迷離。要找個新目標是白費勁的:沒有路標,沒有草垛,也沒有籬笆,什么都瞧不見。四下盡是白茫茫的一片,并且還在移動;地平線有時顯得遙遠無比,有時四邊又像被壓成兩步來大,有時驟然從右邊聳起一道白色高墻,在雪橇旁邊跑動,有時突然不見了,隨之又出現在前邊,它向遠處跑呀跑呀,又消失了。再瞧瞧上兩邊——起初似乎是亮堂堂的——透過霧靄似乎可看得見星星;然而星星升得越來越高,躲開了我的視野,于是只見雪花飄過眼前落在臉上和大衣的領子上;天空到處是一樣的亮,一樣的白,無色,單調,而且老是在動。風向似乎變了:時而迎面吹來,吹得雪花糊住了眼睛;時而從側旁惱人地把大衣領掀到了頭上,讓大衣領嘲弄似的拍打我的臉,時而從后面鉆進什么隙縫里,嗡嗡作響。聽得見馬啼和滑木在雪地上不斷發出低沉的響聲,鈴鐺的叮當聲,不過當我們走在深深的積雪上時,那鈴鐺聲就聽不大見了。只有當我們偶爾頂著風跑,或者走在光溜溜的冰凌上時,才可清晰地聽到伊格納特[50]振奮的口哨聲,還有他那帶有顫動的五度音的悠揚的鈴鐺聲,這些聲音頓時歡快地打破了荒野的憂郁氣氛,然后又是一片單調的聲響,令人難堪地、毫無變化地演奏著我不由得想象出的同一種調子。我的一只腳已有些凍僵了,我轉動一下身子,想把衣服裹裹好,那落在衣領和帽子上的雪又跑進我的脖子里,使我冷得發抖,不過由于穿著焐暖了的皮大衣,我總的感到還是暖和的,我打起盹來。

在我的腦際越來越迅速地交替浮現出種種回憶和想象。

“第二輛雪橇上那個老愛嚷嚷、好出點子的車夫會是個什么樣的漢子呢?想必是個紅頭發、小短腿、結結實實的人吧,”我想著,“就像我們家那個老聽差費奧多爾·菲利佩奇一樣。”這樣一來,我在想象中看見了我家大宅的那個樓梯,五個家仆艱難地挪著步,墊著毛巾把一架鋼琴從廂房里搬出來;我似乎看到費奧多爾·菲利佩奇穿著土布外衣,卷起袖子,手上拿著一塊鋼琴踏板,跑到前邊,打開門閂,這兒扯了扯,那兒推了推,在人家的腳腿之間鉆來鉆去,礙手礙腳,還以關切的聲音不斷喊著:

“用勁抬呀,前邊的,前邊的!就這樣,后邊的抬高點兒,抬高點兒,抬高點兒,抬到門里去!這就對啦。”

“對不起,費奧多爾·菲利佩奇!我們自個兒來,”我們家的那個花匠膽怯地說,他的身子被擠到欄桿上,由于使勁而漲紅了臉,他使出全身的勁抬著鋼琴的一角。

然而費奧多爾·菲利佩奇還在嚷這嚷那。

“這是怎么回事?”我思量著,“他以為大家一起干這個活缺了他就不成,還是因為上帝賜給了他這種自以為是、好為人師的饒舌便洋洋自得,心里樂滋滋地去濫用它呢?也許就是這樣。”我不知為什么又看到那個池塘,那些疲憊不堪的家仆們站在沒膝深的水里拉漁網,又看到那個費奧多爾·菲利佩奇提著噴壺,朝著大家叫叫嚷嚷,在岸邊上跑來跑去,只是偶爾走到水邊,用一只手拿過金色的鯽魚,放進渾濁的水里,又倒進一些清水。啊,我又想起七月的一個中午。我踩著花園里剛割過的草地,頂著炎炎烈日,向一處走去。我還很年輕,我覺得還缺少什么,又老想追求什么。我走到池塘邊,在薔薇花壇和樺樹林蔭道之間一處自己心愛的地方躺下睡覺。我躺著,透過薔薇多刺的紅枝條,望著干枯松散的黑土,望著清澈如鏡的池水,我記起那時所懷的情感。這是一種帶有某些天真自滿和憂傷的情感。我周圍的一切是那樣的美,這種美又是那樣強烈地影響著我,使我覺得自己也很好,唯一使我懊惱的是,沒有一個人欣賞我。天氣很熱。我想睡上一覺,消消愁緒;可是蒼蠅,那些討厭至極的蒼蠅,就在這兒也不讓我安寧,它們把我圍了起來,跟我不依不饒,糾纏個沒完,像果核似的從我的前額蹦到手臂上。蜜蜂在我的不遠處,在太陽烤熱的地方嗡嗡地叫著;黃翅膀的蝴蝶蔫不嘰嘰地在小草上飛去飛來。我抬頭仰望,眼睛被刺疼了——在我頭頂上的高處,雖然繁茂的樺樹在輕輕地搖晃著它的樹枝,但太陽卻穿過它光亮的葉子火辣辣地照射下來,我覺得更熱了。我用手絹遮住臉;真悶人呀,蒼蠅似乎被粘在了冒汗的手上。麻雀在薔薇叢里蹦來跳去。其中有一只跳到離我一俄尺遠的地上,它有兩次裝作使勁啄地的樣子,隨之又把枝子弄得沙沙地響,又快樂地啁啾了一聲,從花叢中飛了出去;另一只也跳到地上,翹了翹尾巴,瞧瞧周圍,一邊嘰嘰喳喳地叫著,也跟著第一支箭似的飛走了。池塘上傳來陣陣的搗衣聲,這些聲響像是低低地貼著水面向四下飄散開來。還聽得見洗澡的人的歡聲笑語和在水中的撲騰聲。在我的較遠處,一陣風吹得樹梢鬧騰起來;接著我聽到更近處風吹草動的聲音,還有那薔薇的葉子在枝頭隨風搖擺的聲音;一陣清風徐徐而來,掀起我手絹的一角,呵癢我的汗滋滋的臉。一只蒼蠅從揚起的手絹的縫里鉆了進來,驚慌地在我濕潤的嘴旁亂碰亂撞。背脊下邊有一根枯枝硌著我。不,這兒沒法躺了:去洗個澡吧。這在這會兒,我聽見花壇旁邊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和一個女人驚慌的話聲:

“哎呀,老天爺!這是怎么回事呀!連一個男人也不見!”

“什么事,什么事?”我跑到陽光下,問那個驚喊著跑過我身旁的女仆。她只是回過頭瞧了瞧我,又擺動著雙臂繼續往前跑去。就在這一會兒,我看見了那個一百零五歲的老太婆馬特廖娜,她用一只手按著從頭上往下滑的頭巾,拖著一只穿毛襪的腳,步履蹣跚地向池塘那邊奔。有兩個小丫頭手拉手地跑著;一個十歲的孩子穿著她父親的上衣,拉著其中一個丫頭的麻布裙,也跟在后頭急忙地跑著。

“出什么事啦?”我問她們。

“有個莊稼人淹死了。”

“在哪兒?”

“在池塘里。”

“是哪個人?我們家的?”

“不,是過路人。”

車夫伊萬穿著大皮靴,跑在剛割過的草地上,那胖管家雅科夫也氣喘吁吁地跑著,他們都是朝池塘那邊跑去,于是我也跟著他們跑。

我記得當時心里出現了一個念頭:“跳下水去,把那莊稼人拉上來,救他一命,大家都會敬佩你的。”我當時想的是這個。

“在哪兒呀?哪兒?”我問那群擠在岸邊的家仆。

“就在那邊,在對岸水最深的地方,靠近澡堂那邊,”一個洗衣服的女人一邊說,一邊把濕衣服掛在扁擔上,“我看見他鉆到水里,一會兒他露了一次頭,又沉了下去,又露出頭,拼命地喊:‘我要淹死了,救命!’過后又往下沉,只見冒起一個個水泡。我一看這莊稼人快淹死了,就使勁喊了:‘救命呀,有個莊稼人快淹死了!’”

接著這洗衣服的女人把扁擔往肩上一擱,扭著腰,踩著小路離開了池邊。

“唉,多造孽呀!”管家雅科夫·伊萬諾夫帶著無可奈何的聲調說道,“這一下跟地方法院的交道就夠打的。”

有一個手拿鐮刀的莊稼人從聚集在池塘對岸的婦女、兒童和老人群中擠了過來,把鐮刀掛在柳樹杈上,不急不忙地脫著靴子。

“在哪兒,他在哪兒淹的呀?”我不斷地老問,很想跳下水去,干出一件不平凡的事來。

但人家指給我看的只是那一片平靜的水面,吹來的風偶爾掀起一點漣漪。我搞不明白他是怎么沉下去的,池水依然是那樣平靜、俏麗,在他的上邊坦然地蕩漾著,在中午的陽光下金光閃閃;我覺得自己一籌莫展,什么驚人的事也干不了,再說啦,我那水上功夫也實在不行;那個莊稼人已經把小褂從頭上脫了下來,說話就要跳下水去。大家都懷著希望,屏住氣瞧著他;然而那莊稼人走到水齊肩深的地方,便慢悠悠地退回來,穿上了小褂:原來他不會游水。

人們紛至沓來,越聚越多,娘兒們手拉著手,可沒有人出來救助。那些剛來的人出著點子,頻頻唉聲嘆氣,露出一副驚恐和失望的臉色。那些原先聚集著的人中有的站累了,在草地上坐了下來,有的在走回家去。老太婆馬特廖娜問她的女兒爐門關好了沒有;那個穿著父親衣服的小孩在使勁往水里扔石子兒。

正在這一會兒,費奧多爾·菲利佩奇的那只叫特列佐爾卡的狗從屋邊跑下山來,一邊汪汪叫著,一邊疑惑地回頭瞧瞧;接著費奧多爾·菲利佩奇本人的身影也從薔薇花壇后邊出現了,他一邊跑下山來,一邊嚷嚷著什么。

“你們站著干啥?”他嚷道,一邊跑一邊脫下上衣,“人都要淹死了,而你們還站著不動!拿繩子來!”

大家都懷著希望和驚恐瞧著費奧多爾·菲利佩奇,他一只手搭在一個熱心的仆人的肩上,用左腳蹬下右腳上的靴子。

“就在大伙站著的那邊,在那棵柳樹的右邊一點,費奧多爾·菲利佩奇,就在那兒。”有人對他說。

“知道啦!”他回答說,并皺了皺眉頭——可能是由于看到娘兒們中有人顯出害臊的樣子——他脫去小褂,解下十字架,把它交給恭順地站在他跟前的那個小花匠,接著勁頭十足地踩著割過的草地,向池塘走去。

特列佐爾卡對自己主人這樣火速行動有些困惑莫解,停留在人群旁邊,吧嗒著嘴,吃著岸邊的幾棵小草,疑惑地望著主人,驀地里快樂地尖叫了一聲,跟著主人一起撲進水里。開頭一會兒什么也看不見,只見濺起的泡沫直飛到我們跟前,隨后費奧多爾·菲利佩奇姿勢優美地劃動雙臂,白凈的背脊平衡地一起一伏,迅速地向對岸游去。特列佐爾卡嗆了幾口水,急急忙忙地往回游,在人群邊抖了抖身上的水,又在岸邊上蹭了蹭背。當費奧多爾·菲利佩奇快游到對岸那一會兒,兩個車夫也拿著一張卷在棍子上的漁網向柳樹奔去。費奧多爾·菲利佩奇不知為什么舉起雙手,一而再、再而三地鉆進水里,每次都從嘴來噴出一股水,瀟灑地甩甩頭發,對從四面八方向他提的各種問題一概不予搭理。終于他爬上岸來,我只看見他吩咐人把漁網撒下。過一會漁網被拉了上來,網里除了水革和幾條在水草中歡蹦亂跳的小鯽魚之外,一無所獲,當漁網再次被拉上時,我也跑到了那一邊。

只聽到費奧多爾·菲利佩奇在發號施令的聲音、濕繩子拍擊水面的響聲和人們驚恐的嘆息聲。系在漁網右邊的濕繩子上纏著越來越多的水草,繩子也越來越多地被拉出水面。

“現在大家一齊拉,一同使勁,拉!”費奧多爾·菲利佩奇喊道。浸透了水的魚網漂浮了上來。

“像有個什么東西,拉起來怪沉的,伙計們。”有人說。

漁網兩端被拉上了岸,網里跳蹦著兩三條鯽魚,漁網壓到草地上,把草地也弄濕了。在拉緊的網里,通過薄薄一層被攪渾的水,露出一件白色的東西。在死一般的沉寂中,人群里發出一陣雖不很響但異常清晰的驚嘆聲。

“一齊起勁拉,拉到干的地方!”傳來費奧多爾·菲利佩奇果斷的聲音,于是便把淹死的人拖過剛割了牛蒡和龍芽草草莖的地方,直拖到柳樹旁邊。

我似乎又看見我那穿絲綢衣裙的慈善的老姑媽,看見她那把帶穗子的紫色陽傘(這把傘跟這幅簡單得可怕的死亡畫面不知為何顯得如此不協調),看見她那立刻要放聲大哭的臉容。我記得這張臉上顯出一種用金車素藥也治不了的絕望神情,我也記得,她懷著純真而自私的愛心對我說:“咱們走吧,我的孩子。唉,這多可怕呀!可你老是一個人去洗澡、游水。”我記得我聽到這話時所體驗的痛苦和悲哀的感情。

我記得,那天的太陽好毒呀,它像火似的烤著我腳下干裂的土地,陽光在波平如鏡的池水上戲玩,大鯉魚在池邊蹦跳,一群群小魚在池中央攪得水平面泛起漣漪;一只老鷹在天空高高地盤旋,盯看著一群在水中一邊玩鬧、一邊穿過蘆葦向池塘中央游去的小鴨。醞釀著雷雨的蓬松白云已聚集在地平線上,被漁網拖到岸邊的污泥已漸漸地消散了,當我走過堤岸時,又聽見了回蕩在池面上的搗衣聲。

這種搗衣聲仿佛是由兩根搗衣槌合奏的三度音,這種聲響折磨得我難受得很,況且我明白這槌聲就是鈴聲,費奧多爾·菲利佩奇又不讓它停息下來。這槌聲像刑具一般壓著我那只凍僵了的腳。我睡過去了。

我覺得,我們的雪橇跑得飛快,我被驚醒了。我的身旁有兩個人正在談話。

“聽我說,伊格納特,伊格納特!”我的驛車夫說,“把我的乘客帶上吧,你反正得回去,而我何必白趕一趟呢!你給捎上吧!”

伊格納特的聲音就在我的近處回答說:

“讓我承接一位乘客,給啥好處呢?……你出一瓶白酒嗎?”

“哼,一瓶!……出半瓶吧——就這么定了。”

“瞧你說的,半瓶!”另一個聲音喊道,“為了半瓶白酒就讓馬累個半死!”

我睜開了眼睛。眼前依然是那令人厭煩的紛紛揚揚的大雪,依然是那些車夫和馬匹,不過我還看見旁邊有一輛雪橇。我的驛車夫趕上了伊格納特,我們齊頭并進了好一陣子。盡管另一輛雪橇上有人勸他少于一瓶白酒就不要干,可伊格納特還是突然讓雪橇停了下來。

“搬過來吧,就這么說定了,算你走運。明兒個一到站,你就拿半瓶酒來。行李多嗎?”

我的驛車夫以其未曾有過的靈活勁兒跳到雪地上,向我鞠了個躬,請我去換乘伊格納特的雪橇。我完全同意了;看來,這個敬畏上帝的莊稼人高興極了,他很想對別人表露一下謝意和喜悅。他一再鞠躬,向我、阿廖什卡、伊格納什卡道謝。

“真是謝天謝地!要不然真夠嗆!走了半宿,自個兒都不清楚奔到哪兒。他會把您送到的,老爺,我的幾匹馬實在跑不了啦。”

接著他挺起勁地把我的行李一件件搬下來。

在他們搬行李的時候,我順著風(它就像吹著我走的)走到第二輛雪橇旁邊。那雪橇上,特別是那兩個車夫用上衣頂在頭上擋風的那一邊,雪已積了四分之一俄尺來厚;而在上衣下邊倒是又安靜又舒適。那小老頭依然伸著雙腿躺著,那講故事的人繼續在講故事:

“當時那將軍奉了圣旨前往牢獄去探望瑪麗亞,就在這時候瑪麗亞對他說:‘將軍!我無求于你,也沒法愛你,這么說吧,你不是我所愛的人,而我所愛的人就是那個王子……’就在這時候……”他正要往下講,可一看見我,便停了一會兒,猛抽起煙斗。

“怎么,老爺,您也來聽故事嗎?”那個被我稱為好出點子的人說。

“你們這兒倒挺好,挺快樂!”我說。

“哪兒呀!隨便解解悶唄,至少不用去瞎傷腦筋了。”

“那么,你們知道不,咱們這會兒在哪兒呀?”

我感覺到車夫們不高興我提這個問題。

“誰搞得清在哪兒?說不定已跑到卡爾梅克人的地盤上了。”那好出點子的車夫回答道。

“那咱們該怎么辦?”我問。

“怎么辦?就這么走唄,興許走得出去,”他以不滿的語調說。

“要是咱們走不出去,馬兒在雪地里又走不動了,那可怎么好呢?”

“那有什么!沒關系。”

“會凍死的。”

“那可能,因為眼前連個草垛都瞧不見:看來咱們真的跑進卡爾梅克人的地盤上了。重要的是要看這場雪。”

“你是不是怕凍死呀,老爺?”那小老頭用發顫的聲音說。

雖然他似乎在嘲笑我,可看得出,他也凍得直發顫。

“是呀,天氣冷得很哪。”我說。

“唉,老爺你哪!你最好像我這樣,時不時地下來跑跑——那樣你會變暖和的。”

“最要緊的是你得跟著雪橇跑。”那個好出點子的車夫說。

“請過來吧,都安排好了!”阿廖什卡從前面那輛雪橇里朝我喊道。

暴風雪刮得兇極了,我只好向前低低彎下腰,雙手抓住大衣的前襟,在被風從腳下吹舞起來的雪花中,勉勉強強走完我與我要上的那輛雪橇之間的幾步路。我原先的驛車夫已跪在那空雪橇的中間,一看見我,便摘下頭上的大帽子(這時候他的頭發被狂風吹得豎了起來),向我討酒錢。他大概也沒指望我會給他,所以我拒絕了他,他一點也不感到掃興。他還是向我道了謝,戴上帽子,對我說:“上帝保佑你,老爺……”接著拽了拽韁繩,咂了咂嘴唇,就離我們而去了。隨后,伊格納什卡扭了一下整個背,吆喝一下馬。于是馬蹄的踩雪聲、車夫的吆喝聲和鈴鐺聲又掩過了風的呼嘯聲——當雪橇停下不動的時候,風的呼嘯聲格外地響。

換乘到另一輛雪橇后,約有一刻來鐘我沒有睡著,以觀察這個新車夫和馬匹作為消遣,伊格納什卡挺神氣地坐著,身子不停地上下跳蹦,向馬揮動那掛著鞭子的手臂,吆喝著,讓兩腳相互碰碰,又常常俯身向前,整整轅馬身上老向右邊滑的皮頸套。他個子不大,但身體看來挺棒。他穿了一件短皮襖,外邊又套了一件不束腰的厚呢上衣,上衣的領子幾乎大敞著,脖子全露在外面;靴子不是氈的,而是皮的。帽子很小,他時常把它脫下來,整了整重新戴好。耳朵只有頭發遮著。從他的一舉一動中不但顯示出他的充沛精力,而且我覺得他也是有意為自己鼓勵。不過,我們越往前走,他越來越經常地去整整衣服,在座位上蹦跳著,讓兩腳相互碰撞,一邊還跟我和阿廖什卡聊天:我覺得他是怕自己氣餒。這也是不無原因的:雖然他的幾匹馬都很棒,可是路一步比一步難走,馬已跑得沒勁了:已經得用鞭子抽了。那轅馬是匹鬃毛蓬松的高大的好馬,連它也絆了兩次跤,雖然一驚之后立即奮力向前,低低垂下那鬃毛蓬蓬的腦袋,差點兒挨到脖下的鈴鐺。我無意間也看到右邊的那匹拉梢馬,它那掛著長長的皮纓子的頸套老向外邊移動、晃悠,顯然它放松了套繩,所以常要挨鞭子。但是按一匹好馬,甚至一匹烈馬的習性來說,它似乎為自己的氣力不足而惱恨,常氣沖沖地垂下或昂起腦袋,去拉緊韁繩。看起來情況確實是可怕的:暴風雪越刮越兇,天氣也越來越冷,這幾匹馬已跑得有氣無力,路又變得更加難走,再說,我們根本不清楚自己眼下身在何處,該往何處奔,別說是去驛站,就連一處避避風雪的地方也找不到。可是鈴鐺響得那么自然、歡快,伊格納什卡吆喝得又那么精神、瀟灑,仿佛我們是在過節,是在寒冬季節陽光璀璨的中午在鄉間大道上乘車出游似的——聽來令人感到又可笑又古怪。主要的是,我們一直乘雪橇在跑,飛快地跑,離開原先所在的地方向某處瞎奔——想想就覺得好怪。伊格納什卡唱起一支歌,雖然他用的假嗓難聽死了,可他唱得那么高亢,那么有板有眼,還時常雜以幾聲口哨,聽著他的歌唱,如果還感到害怕,那就太怪了。

“嘿——嘿!扯著嗓子窮唱什么呀,伊格納特!”傳來那個好出點子的人的聲音,“歇一會兒吧!”

“什么?”

“歇——一歇!”

伊格納特停住了唱。一切又沉寂下來,只有風在吼叫、呼嘯,雪花旋飛著,更濃更密地落進雪橇里。那個好出點子的車夫來到我們的雪橇旁。

“有什么事?”

“什么事!到底往哪兒跑呀?”

“誰知道呢!”

“怎么,腳凍壞了,干嗎拍拍碰碰的?”

“全凍僵了。”

“你最好下去走一趟吧:瞧那邊像是有卡爾梅克人的游牧營帳。走一走也可以暖和一下腳嘛。”

“行呀。你把馬給拽住……拽。”

伊格納特便向人家所指的方向跑去。

“應該常下來瞧瞧、走走——這樣就找得到道;要不瞎跑一氣管啥用!”那個好出點子的人對我說,“瞧,讓馬累得大汗淋淋的!”

在伊格納特前去找路的那段時間里(他去了好大一陣子,我真擔心他可能迷路),那好出點子的車夫以自信而平靜的語調告訴我說,在刮暴風雪的時候應該如何舉措,他說最好是給馬卸了套,讓它自個兒跑,它準能把你領上道;有時也可看星星去辨認方向;他還說,要是讓它來帶路,我們可能早就到站了。

“怎么樣,找到了?”他問伊格納特,后者踩著幾乎齊膝深的雪,費勁地一步步剛走回來。

“找是找到了,看見那些營帳了。”伊格納特喘著粗氣答道,“可搞不清是什么人的。我說,伙計,說不準咱們奔到普羅爾戈夫林場上來了。應當往左走。”

“瞎說什么呀!這完全是咱們自己人的游牧點,就在鎮子后面嘛。”那個好出點子的人反駁道。

“我說不對!”

“我一瞅就知道了:準定是它,要不是它,那就是塔梅舍夫斯科。還得一直往右走,正好去到大橋,也就是到八號里程標。”

“跟你說了,那不是!反正我親眼見的!”伊格納特惱火地答道。

“唉,伙計!你還算個車夫哪!”

“是車夫咋的!你自個兒去瞧嘛。”

“我去干啥呀!本來我就知道。”

伊格納特看來氣火了:他不再答理,跳上馭座駕雪橇繼續向前。

“瞧,兩腳都凍僵了——簡直暖和不過來。”他對阿廖什卡說,兩只腳繼續更頻繁地相互碰撞著,而且摳出掉進靴筒里的雪,撒了出去。

我困得要命。

“難道我就要凍死了嗎?”我蒙蒙眬眬地想道,“常言說,凍死往往從睡覺開始。凍死還不如淹死的好,淹死了,人家會用網拉我上來;不過,淹死也好,凍死也好,反正是一碼事,只要沒有這根棍子硌在背下,能迷糊會兒就好。”

我打了一會兒盹。

“可是這一切如何是了呢?”我睜了一下眼睛,細瞧了瞧白雪覆蓋的曠野,心里突然這樣說,“這將如何是了呢?要是我們找不到草垛,馬又停下不走,這種情況似乎眼看就要發生——那我們可全得凍死。”說心里話,我雖然有點兒害怕,但盼著我們會發生某種不同凡響的、具有點兒悲壯味的事,這種愿望在我心里壓過了輕微的恐懼。我覺得,若是天亮之前,這幾匹馬能自動地把我們這些凍得半死的人(甚至要有幾個完全凍得嗚呼哀哉了的人)運到老遠的、不熟悉的村子去,那就算不錯的了。這一類的幻想異常清晰而迅速地在我面前飛掠而過。馬站住了,雪越積越厚,只看得見馬身上的車軛和耳朵;驟然間伊格納什卡駕著他那三套馬橇車出現在高處,并從我們身邊駛過。我們求他,呼喊他,請他把我們捎上;可是聲音被風吹走了,無聲無息了。伊格納什卡竊笑著,吆喝著馬,吹著口哨,離開了我們,消失在一個積雪老深的山溝里。小老頭躍上馬,擺動胳膊肘,想要急奔前去,可就是在原地動不了;我原先那個戴大帽子的車夫朝他撲了過去,把他拉下馬,打翻在雪地,再踏上一只腳。“你是個搞邪術的東西,”他喊道,“你是個愛罵娘的壞家伙!咱們得一起去找路。”然而小老頭用腦袋鉆過雪堆:他與其說像個小老頭,倒不如說像只兔子,一跳就從我們身旁溜開了。所有的狗都前去追他。那個好出點子的人(他就是費奧多爾·菲利佩奇哩)說,大家圍成一圈坐,即使雪把我們埋住了,也不要緊:我們擠在一起就暖和了。此話不假,我們感到又暖和又舒服;只是想喝點什么。我取出食品箱,請大家喝帶糖的羅木酒,我自己也痛痛快快地喝著。那個愛講故事的人講了一個關于彩虹的故事——他正說著說著,我們的頭上就出現了一個雪砌的頂棚和一道彩虹。“現在咱們在雪地里各造一間小屋,大家都睡一覺!”我說。雪像皮毛似的又柔軟又暖和。我給自己造了間小屋,正想進去,但此時費奧多爾·菲利佩奇瞧見我的食品箱里有錢,便說:“慢!把錢交出來。你反正是一死!”說罷便抓住我的一條腿。我把錢給了他,只求他放了我;然而他們不信我只有這些錢,想要干掉我。我抓住小老頭的手,懷著無法形容的欣慰吻起他的手來;那小老頭的手真是很柔軟很可愛。他起初把手縮了回去,而后來就伸過來讓我去吻,甚至還伸過另一只手來撫慰我。然而費奧多爾·菲利佩奇走過來嚇唬我。我跑進自己的房間里;但這不是什么房間,而是一條長長的白色走廊,還有一個人拽住我的雙腿。我使勁掙脫著。在那個拽我的人的手里仍留下了我的衣服和一塊皮;而我只感到冷和羞愧——更令人羞愧的是,我那姑媽拿著陽傘和順勢療法的藥箱,同那個淹死鬼手挽手向我迎面走來。他們笑著,不理解我向他們所打的手勢。我向雪橇奔去,兩腳在雪地上蹭著;而那小老頭揮動兩個胳膊肘前來追我。小老頭已經追近了,可是我聽見前面有兩口鐘在響,我知道,如果我跑到那兩口鐘旁,我就有救了。鐘聲聽得越來越清;可是那小老頭把我追上了,他撲過來用肚子壓在我的臉上,于是我就幾乎聽不見鐘聲。我又一把抓住他的手,開始吻它,然而那小老頭原來不是小老頭,而是那個淹死鬼……他喊道:“伊格納什卡!停一下,那邊不是阿赫梅特卡的草垛嗎,像極了!你去瞧瞧!”這真是太可怕了。不行!我最好醒過來吧……

我睜開眼睛。風掀起阿廖什卡的大衣前襟,遮到我的臉上。我的一只膝蓋露在了外面,我們的雪橇跑在光溜溜的冰凌上,鈴鐺的三度音和回蕩在空中的顫悠的五度音合到了一起,響得分外清晰。

我想瞧瞧哪兒有草垛;可是沒有見到草垛,我睜眼望去,卻瞅見一座帶有陽臺的房子,還瞅見一座堡壘的帶有雉堞的圍墻。我可沒有心思去細細觀察這座房子和堡壘。我主要是想再看看我曾跑過的那條白色的走廊,聽聽那教堂的鐘聲,親親那小老頭的手。我又閉上了眼睛,睡了過去。

我睡得很死;然而我在夢中老是聽見那三度音的鈴鐺聲,我似乎看到它有時像一只狗,汪汪叫著,向我撲來,有時又像一架風琴,我成了風琴中的一根簧管,有時又像是我做的一首法文詩。有時我覺得這三度音就是一種刑具,它不斷地鉗著我的右腳跟。它鉗得那么厲害,讓我都疼醒了,我睜開眼睛,按摩按摩腳。腳已有些凍僵了。夜色依然那么亮堂、朦朧、潔白。我和雪橇依然是那樣被晃來晃去;那個伊格納什卡還是側身坐著,時不時地拍打著雙腳;那匹拉梢馬依然伸長著脖子,腿抬得不很高,在深深的積雪上小跑著,頸套上的纓子搖來晃去,拍擊著馬肚子。鬃毛飄飄然的轅馬腦袋,把套在車軛上的韁繩拉得時緊時松,有節奏地晃動著。而雪把這一切遮蓋得比先前更厚了。雪在車前和車旁打著旋,落在滑木和馬腿上,深達馬膝蓋,還從上面落到衣領和帽子上,風忽左忽右地玩弄著伊格納什卡的厚呢上衣的領子、衣襟和那匹拉梢馬的鬃毛,在馬軛上和車轅間呼吼著。

天氣變得冷極了,我剛從領子里探出腦袋,那冰冷的干雪便紛紛落在我的睫毛上、鼻子上和嘴巴上,鉆到脖子后面。我環顧一下四周,一切都是白白的、亮亮的,遍地是雪,除了一片朦朧的光和雪之外,到處一無所有。我感到怕得厲害。阿廖什卡在我的腳邊,在雪橇的最里邊睡著了,他的整個背落滿了厚厚的一層雪。伊格納什卡沒有垂頭喪氣,他不斷地拽拽韁繩,吆喝著,拍碰著雙腳。鈴鐺聲響得依然那么奇妙。馬兒不時地打著鼻響,仍在向前奔跑,不過打前失的次數越來越多了,也跑慢了。伊格納什卡又蹦了一下,揮了揮手套,用他那尖細的嗓子唱起歌來。沒待唱完歌,他便停住了雪橇,把韁繩扔在前座上,爬下雪橇。風狂號起來;雪像從簸箕里倒出來似的,猛撒在大衣的前襟上。我回頭一瞧:我們后頭的第三輛雪橇已不見了(它不知在何處掉隊了)。在第二輛雪橇旁,在一片白茫茫的飛雪中,可以看到那小老頭倒換著雙腳在跳蹦。伊格納什卡離開雪橇三四步,在雪地上坐下來,解開腰帶,動手去脫靴子。

“你這是干什么呀?”我問。

“得換換靴子;要不然雙腳會全凍僵的。”他答道,一邊繼續脫換靴子。

要從衣領里伸出脖子去瞧一瞧他是怎么干這件事,我實在覺得不勝其冷。我挺直身子坐著,一邊瞅著那匹拉梢馬,它伸出一條腿,疲憊不堪地擺動著那條扎短了的、落滿了雪的尾巴。伊格納特跳上馭座時,使雪橇為之一震,這一下就把我震醒了。

“我說,咱們這一會兒在哪兒呀?”我問,“天亮前到得了不?”

“放心吧,會把您送到的,”他回答,“眼下我已換了雙靴子,腳暖和多了。”

他又趕路了,鈴聲響了起來,雪橇又開始搖搖晃晃,風又在滑木旁呼嘯著。于是我們又在漫無邊際的雪海中航行了。

我睡得死沉沉的。阿廖什卡蹬了我一腳,把我蹬醒了,我睜開了眼睛,此時已經是早晨。可覺得比夜間還冷。雪已不下了;可強勁而干燥的風仍然把雪粉撒到地上,特別是撒到馬蹄和滑木近旁。右邊,東方的天色依然是陰沉的,一片深藍;不過一條條明亮的橘紅色斜暉已越來越明朗地映現在空中。頭頂上,透過飛跑著的、被朝陽微微染紅的白云,可以看見淡淡的藍天;左邊的云在飄動著,明亮而輕盈。目力所及,到處盡是深深的白雪,層層疊疊。有一處還可看到一個發灰的小丘,細小而干燥的雪粉越過那小丘不斷飛旋而去。既不見雪橇,又不見人蹤獸跡。車夫和馬的背部輪廓和顏色即使在白色的背景下也顯得清清楚楚……伊格納什卡那深藍色帽子的帽圈,他那衣領、頭發乃至靴子都變白了。雪橇也被雪全蓋住了。瓦灰色轅馬的整個右半邊腦袋以及脖子上的鬃毛也都沾滿了雪;靠我這邊的那匹拉梢馬的腿,在雪里陷到了膝蓋,它那整個冒汗的臀部的右側已落滿了雪,顯得蓬蓬松松。頸套上的纓子合著你所隨意想到的某種旋律的節拍在跳動著,那拉梢馬自己還是照樣跑著,不過從它那塌陷進去的、頻頻起伏著的肚子和那雙耷拉下來的耳朵可以看出,它已累得夠嗆了。只有一樣新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那就是里程標。里程標上的雪不斷掉落在地上,風自右邊刮來,在里程標周圍堆成一座雪山,而且還在猛吹不已,不斷把松散的雪從一邊吹到另一邊。使我深感驚訝的是,我們就駕著這幾匹馬不知所往地不停地瞎跑了一整宿,瞎跑了十二個小時,卻終于到了目的地。我們的鈴鐺響得似乎更歡了。伊格納特不時地裹緊衣服,吆喝幾聲;在后邊,馬打著響鼻,小老頭和那個好出點子的車夫所坐的雪橇的鈴聲也響個不停;可是那個老睡大覺的車夫肯定在原野上跟我們失散了。我們又跑了半俄里之后,便看到了雪橇和三套馬橇車新留下的轍跡,那上面已蓋上了薄薄的一層雪,我們還偶爾在車轍間看到一些淡紅色的血跡,這大概是馬蹄相互踩傷所留下的吧。

“這是菲利普!瞧,他趕在咱們前頭去了!”伊格納什卡說。

我一瞧,路旁的雪地里有一座掛著招牌的小房子,它的屋頂和窗戶幾乎都被雪埋住了。這小酒館旁邊停著一輛由三匹灰馬拉的雪橇,馬的毛都被汗濕透而變卷曲了,它們叉開腿,耷拉著腦袋。門口的雪已被鏟凈,門旁還立著一把鐵鍬;可是風仍在呼呼地吹著,不斷把屋頂上的雪刮了下來,吹得它四處飛旋。

一聽到我們的鈴聲,門里便出來一個大塊頭、紅頭發的車夫,他滿臉通紅,手里端著一杯酒,嘴里嚷嚷著什么。伊格納什卡向我轉過頭來,請我允許他停一下車。此刻我才頭一回看見他那張臉。

十一

他的臉并不像我依據他的頭發和身材所想象的那樣黝黑、干瘦,長有一個直挺的鼻子。這是一張圓圓的、樂呵呵的臉,長著翹鼻子、大嘴巴,還有一雙明亮的、淺藍色的圓眼睛。他那兩腮和脖子都是紅紅的,仿佛用呢子擦過似的;他的眉毛、長長的睫毛以及均勻地覆蓋著他臉下方的面毛上都粘滿著雪,全變成白色的了。到驛站只剩下半俄里地了,我們便停下來歇歇。

“不過得快點兒。”我說。

“就一會兒。”伊格納什卡答道,一邊跳下馭座,走到菲利普跟前。

“來點兒,伙計。”他說,一面從右手脫下手套,把手套和鞭子一起扔在雪地上,接著一仰脖子,把遞給他的那小杯白酒一飲而盡。

酒館里的一個酒保,沒準是個退伍的哥薩克,手里拿著一瓶半俄升裝的酒,從門里走了出來。

“哪位要來點兒?”他問。

高個子瓦西利是個有點消瘦的莊稼漢,長著棕褐色頭發,蓄著山羊胡子,那個好出點子的人則是個胖子,頭發是淡黃色的,紅紅的臉上圍著半圈濃密的白色大胡子。他們倆走了過來,各喝了一小杯。那小老頭也走到這幫喝酒的人跟前,可沒有人給他酒喝,他只好走開,走到那幾匹在雪橇后頭拴著的馬身邊,撫摩起其中一匹的脊背和屁股。

小老頭正是我所想象的那副模樣:又瘦又小,臉色發青,滿是皺紋,蓄著稀稀的下巴胡,尖尖的鼻子,一口磨損了的黃牙,他頭上戴著一頂嶄新的車夫帽,可是那件短皮襖卻很破舊,濺滿柏油,肩部和下擺都破了,既攏不住膝蓋,也遮不住掖在大氈靴里的粗麻布褲子。他腰彎背駝,皺眉蹙額,臉部和雙膝都在打戰,他在雪橇旁搗鼓著,顯然是要讓身子暖和些。

“喂,米特里奇,給你來半瓶酒好嗎?喝了就暖和啦。”那個好出點子的車夫對他說。

米特里奇的臉抽搐了一下。他整了整那匹馬的馬套,又整了整車軛,然后向我走來。

“我說,老爺,”他從自己的白發上脫下帽,深深鞠了一躬,說道,“跟您東闖西撞地找了一整宿的路,您就賞我半瓶酒喝喝吧。這是實話,老爺,大人!要不然,身子沒法暖和過來。”他帶著討好的微笑添上一句。

我給了他二十五戈比。酒保拿出半瓶酒,給小老頭斟了一杯。他脫下握著鞭子的手套,伸出一只又小又黑、粗糙而又有點發青的手去接杯子;可是他那大拇指仿佛是別人的似的,不聽他使喚:他拿不住酒杯,它掉到了雪地上,酒全撒了。

在場的所有車夫都哈哈大笑。

“瞧,米特里奇凍成那個德行!連酒杯都拿不住了。”

米特里奇為撒了酒而大感懊惱。

不過,人家又給他斟了一杯,并直接灌進他嘴里。他一下便變得樂滋滋的,跑進酒館里,點上了煙斗。露出那一口磨損了的黃牙,每說一句話都罵罵咧咧。車夫們喝完了所剩的半瓶酒,就各奔各的雪橇,我們又動身了。

雪顯得越來越白、越來越亮,瞧起來異常刺眼。橘紅色的、淺紅色的一道道霞光越來越高、越來越耀眼地在天空中放射開來;一輪紅日透過灰色的云層出現在地平線上;天空也變得越來越亮、越來越藍了。村子附近的大路上的車跡顯得一清二楚,稍呈黃色,某些路段有點坑洼不平;在那嚴寒而凝縮的空氣中,使人產生一種愜意的輕松感和涼爽感。

我所乘的這輛橇車跑得飛快。那轅馬的腦袋、脖子,連同那飄在車軛旁的鬃毛也在迅速地晃動,而且幾乎是在同一地方,在那個愛好者組裝的鈴鐺下晃來晃去,鈴鐺里的鈴舌已不是在敲打,而是在蹭磨鈴壁。兩匹拉梢的好馬齊心協力地緊拉著凍得發彎了的邊套,在起勁地奔騰,纓子不斷地拍著馬的腹部和頸套下方。有時,一匹拉梢馬從踩出的路上摔到了雪堆上,但立刻就從那里蹦了出來,踢得雪花四濺,迷人眼睛。伊格納什卡用歡快的高音吆喝著;干冷的冰碴在滑木下發出刺耳的響聲;后面響著兩只鈴鐺清脆的興高采烈的叮當聲,還可聽見車夫們醉醺醺的吆喝聲。我往后一瞧:兩匹拉梢的鬃毛蓬松的灰馬伸長著脖子,彎咬著馬嚼,呼吸均勻地在雪地上馳騁著。菲利普揮了揮鞭子,整了整帽子,那小老頭蹺著兩腿,仍跟先前一樣躺在雪橇的正中。

過了兩分鐘后,雪橇就在驛站門前清掃過的木板上嘎嘎地響開了,伊格納什卡便向我轉過他那沾滿雪花、散發著寒氣的樂呵呵的臉。

“終歸把您送到了,老爺!”他說。

(1856年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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