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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老處女的性格

貝姨一邊跟奧丹絲說話,一邊不時地張望,想知道什么時候可以回客廳去;可小外甥女一個勁地纏著她,問個不停,連男爵夫人把落地窗打開時,她都沒有注意到。

莉絲貝特·費希比于洛太太小五歲,她是費希兄弟老大的女兒,長得遠遠不如堂姐那么漂亮,因此對阿德麗娜忌妒得要命。忌妒是構成古怪性格的基礎,這“古怪”兩字是英國人用來形容名門望族而非小戶人家的瘋狂癖性的。

這是個名符其實的孚日山區的農家女,瘦削的身材,褐色的皮膚,烏黑閃亮的頭發,濃濃的眉毛,像花簇一般連接在一起,胳膊粗而長,雙腳厚實,細長的猴子臉上長著幾顆黑痣:這就是我們這位老處女的簡筆畫像。

費希兄弟一家都住在一起,把這位相貌平平的姑娘當作漂亮姑娘的祭品,苦澀的果子成了艷麗的鮮花的陪葬。莉絲貝特在田里干活,而堂姐卻受盡了寵愛。就這樣,有一天,阿德麗娜獨自一人閑待著,莉絲貝特見了竟動手要扯掉她的鼻子——那只上了年紀的女人贊美不已的真正希臘人式的鼻子。

為了這件事,莉絲貝特挨了一頓揍,可她照舊拿得寵的姑娘出氣,撕破她的裙子,扯壞她的圍領。

等到堂姐成了那門天賜的親事,莉絲貝特在命運面前低下了頭,就如拿破侖的兄弟姐妹拜倒在御座的光芒和統帥的威力前。阿德麗娜無比善良,而且溫柔,到巴黎后惦記著莉絲貝特,在一八〇九年前后,把她接到了巴黎,想給她安個家,幫她擺脫苦日子。

但事情并不遂阿德麗娜的心愿,無法很快把這位不會讀書、不會寫字、黑眼睛、黑眉毛的姑娘嫁出去,男爵只得給她找了個差事,讓她去著名的邦斯兄弟經營的、專奉宮廷的刺繡工場學手藝。

被簡稱為貝特的這位小姨于是做了金銀絳帶的鑲繡女工,她很有一股山里人的蠻勁,橫下一條心,學識字,學算術,學寫字;因為她的姐夫男爵跟她明說,若要自己開一家刺繡工場,非要會這些本事才行。她一心想要發財:兩年之內,她居然真變了一個人樣。到了一八一一年,這個鄉下姑娘已經變得相當可愛、乖巧、聰明,成了頭號刺繡小姐。

叫作金銀絳帶鑲繡的這一行當包括做肩章、穗子、飾帶,總之,所有那些在華麗的法國軍裝和文官禮服上閃閃發光、形形色色的耀眼玩意兒。

拿破侖皇帝完全是酷愛盛裝的意大利人脾性,他要所有臣仆的服裝都刺金繡銀,加之一百三十三個州之廣的帝國幅員,所以,供應金銀飾絳成了一樁保準賺錢的買賣,一般來說,金銀飾絳都供給早已成為巨富的成衣匠,但也有直接供給達官貴人的。

正當邦斯工場里最靈巧的刺繡女工、負責整個工場刺繡工藝的貝姨有了機會可以成家立業的時候,帝國卻突然間崩潰了。波旁王族手執和平橄欖枝,令莉絲貝特驚恐不已,她擔心繡品買賣大跌價,因為可以經營的市場已不是往日的一百三十三個州,而只剩下八十六個了,另外,軍隊還要大量裁員。

貝姨被工業界出現的種種機會嚇破了膽,竟然拒絕了男爵的主動幫助,男爵以為她瘋了。利維先生盤下了邦斯的工場,男爵想讓她合伙,可她卻跟利維先生吵翻了臉,最后還是當了個普通女工,這證明男爵的想法沒有錯,她的確是瘋了。

那時,費希一家重又陷入了于洛男爵當初幫他們擺脫了的艱難境地。

楓丹白露的那場滅頂之災毀了費希三兄弟的前程,他們萬念俱灰,在一八一五年當了義勇軍。大哥,也就是莉絲貝特的父親,送了命。

阿德麗娜的父親被一軍事法庭判了死刑,他逃到了德國,最后于一八二〇年死于特萊夫。

老三若翰上巴黎求他們家的王后,據說,她用的都是金銀餐具,參加聚會時頭上、頸上掛滿了鉆石首飾,那鉆石有榛子大小,都是皇上親賜的。那一年,若翰·費希四十三歲,從于洛男爵手中得到了一萬法郎,通過前軍需總監在陸軍部里那些老朋友的暗中幫助,得到陸軍部批準,在凡爾賽鎮落腳開了家小小的糧秣行。

家庭不幸,于洛男爵失寵,在人情冷暖、追名逐利,使巴黎變成了人間地獄與天堂的世事紛擾中,貝姨深感自己的渺小,整個兒死了心。

這位姑娘感覺到堂姐在許多方面確實都比她優越,終于斷了與她競爭攀比的念頭,但是,妒火始終深藏在她的心底;就如瘟疫菌苗,只要一打開硬把它包住的羊毛包袱,它就會出籠,吞噬整個城市。

她經常在心底里想:“阿德麗娜和我,我們倆是同一血統,我們的父親是親兄弟,可她住花園公館,而我卻住小閣樓。”不過,每年她的生日和元旦,莉絲貝特都能收到男爵夫人和男爵送的禮物;男爵待她特別好,供她冬天取暖用的木柴;老將軍于洛每星期都請她吃一次晚飯,堂姐家總備著她的一副刀叉。雖說家里總是拿她取笑,但從不為她感到恥辱。他們最終還給她在巴黎找了個立足的地方,她自由自在地生活著。

的確,這個姑娘害怕任何枷鎖。堂姐不是請她住在她府上嗎?……可貝特覺得寄人籬下,等于套了個籠頭;男爵多少次為她解決婚事的難題,可她一開始有點動心,但一想到自己會受到恥笑,責怪她沒有教養、愚昧無知,而且又沒有財產,她的心里就打哆嗦,馬上就回絕了;要是男爵夫人跟她商量,讓她跟她們的小叔一起住,幫他主持家務,免得花很多錢雇個女管家,她又回答說,以這種方式嫁人,那更不行。

貝特思想十分古怪,這在那些腦子很遲才開竅,或想得多說得少的野蠻人身上很常見。由于在刺繡工場聽多了閑聊,又總是跟男工和女工打交道,她那只鄉下姑娘的聰明腦瓜又染上了幾分巴黎人的刻薄。這姑娘的性格跟科西嘉島人驚人地相似,無端受到強悍的本能的驅使,要是遇到軟弱的男人,她是會樂意去保護的。但是,由于在京城生活時間長了,漸漸地改變了她的面目。巴黎的文明侵蝕了她剛強的個性。跟所有命定要過真正的單身生活的人一樣,她生來就異常敏感,加之思想又無比尖刻,所以在任何別的環境里,她都會讓人覺得可怕。她要是使壞,那世上最和睦的家庭也會被她攪得四分五裂。

剛開始,在她守著內心的秘密,同時抱有幾分幻想的那陣子,她曾拿定主意,要穿緊身褡,趕時髦,有一段時間,也確實光采照人,男爵覺得她這下可以嫁得出去了。那時光,莉絲貝特活脫脫一個法國舊小說里惹人喜愛的褐皮膚姑娘。她那撩人的目光、橄欖色的皮膚、蘆葦般的身段,讓賦閑在家鄉的少校軍官見了也會怦然心動;但她常笑著對人說,她呀,只是給自己欣賞的。

后來,隨著物質生活方面再也沒有了任何擔憂,她也覺得自己的生活過得很舒心。太陽出來后干一天活,晚飯都在外面吃,只有中飯和房租需要自己開支。穿的有人供,吃的喝的,只要能接受,比如食糖、咖啡、葡萄酒之類,大都有人送。

貝姨就這樣一半靠于洛家、一半靠費希叔叔養著過了二十七年,到了一八三七年,她認了命,不再求什么作為,任憑別人怎么隨便待她。盛大的晚宴,她主動不去參加,而寧愿跟熟悉的人在一起,這樣可以不失自己的價值,免得自尊心受傷害。無論在于洛將軍、克勒維爾府上,還是在小于洛、利維家(利維盤了邦斯的刺繡工場,貝姨跟他已經重歸于好,他也對她熱情相待),或是在男爵夫人家里,她都像是一家人。

再說,她到哪里都善于討下人們的好,不時賞給他們幾個小錢,進主人客廳前,總要跟他們閑聊幾句。她無拘無束,跟他們平等相待,又那么親熱,自然博得了下人的好感,而這對吃白食的人來說,是至關重要的。

“這真是個正直善良的好姑娘!”大家都這么說她。

誰也沒有過分要求她,可她總是表現得無比殷勤,還裝出一副天真的樣子,這些都是她處的位子逼出來的。

看到自己處處受人主宰,她最終看透了人生;為了討好所有的人,她跟年輕人一塊兒嬉笑打鬧,使出向來能迷惑年輕人的那一套,對他們花言巧語,逗他們開心;她還經常揣摩他們的心思欲望,投其所好,主動當他們的代言人。在他們眼里,她就像是個可以袒露胸懷的知心朋友,因為她沒有權利責怪他們什么。她為人絕對小心謹慎,贏得了成年人的信任,再說,她確實也和妮儂一樣,具有男人的某些品格。

一般來說,人們吐露內心秘密往往是對下而不是對上。凡干什么秘密的事情,更多地是利用下級,而非上司;下級于是成了我們秘密計劃的同謀,參與策劃討論。然而,當初黎塞留剛有權利列席樞密院會議,便誤以為自己已經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大家都覺得貝特這個可憐的姑娘整個兒被捏在別人的手心里,似乎只配當個啞巴。她本人也戲稱自己是全家的懺悔座。

家里唯獨男爵夫人保持著某種戒心,因為堂妹年紀小幾歲,但長得更結實,小時吃過她不少苦頭。再說,出于廉恥之心,家里的那些苦楚,她也只會跟上帝訴說。

這里,也許還有必要說明一點:在貝姨眼里,男爵夫人的家依舊保持著昔日的光彩,不像發了跡的舊化妝品商已經吃驚地看到了寫在破損的沙發、發黑的帷幔和滿是窟窿的綢布上的窮酸兩字。人看家具,就像看我們自己一樣。因為天天都對著鏡子,所以必然會像男爵那樣,覺得自己變化不大,還年輕呢,可別人卻清楚地看到我們頭上已經生出毛絲鼠皮毛般的花發,額間已經刻上一道道波形的皺紋,腹部已經鼓得像個碩大的南瓜。對貝姨來說,這座房子始終閃耀著歡慶帝國勝利的孟加拉吊燈,因此永遠光彩四溢。

隨著時間的推移,貝特染上了老處女的癖性,相當古怪。

比如,她不是自己去適應服飾流行的式樣,而是要它反過來迎合她的習慣,屈服于她那始終落后的怪癖。要是男爵夫人給她一頂漂亮的新式帽子,一件按時興的式樣裁剪的裙子,貝姨回到家后馬上會按照自己的方式重新加工,弄得不三不四,帶點帝政時代的款式,又帶有洛林地區古代服裝的樣子。價值三十法郎的帽子被糟蹋成一團抹布,好好的裙子變成了破爛。

在這方面,貝姨倔強得像頭騾子;她一心只是要讓自己高興,而且還覺得這副裝束很迷人,但是,衣服經她一改裝,雖說配她倒也協調,因為從頭到腳,她十足一個老處女的樣子,但那種穿戴確實顯得她怪里怪氣,弄得人家再有好心,也不能讓她在喜慶的日子上門。

這位姑娘性格倔強、任性、不受束縛,有股說不清的野性,男爵先后四次給她提親(一個是他所在機關的職員,一個是少校,一個是食品供應商,還有一個是退休上尉),后又介紹了一個發了財的絳帶商,她全都拒絕了,為此,男爵笑著送給了她一個綽號,叫作“山羊”。不過,這個綽號只適用于浮在表面的那些怪脾性,在交際場上,我們相互之間都會擺出多變的面孔。若仔細觀察,可發現這個姑娘有著鄉下人兇狠的一面,她本性不改,始終還是想扯掉堂姐鼻子的那個女孩,要不是她變得有了點理智,一旦嫉妒心發作起來,說不定會把她堂姐殺了。鄉下人和野蠻人有種天性,一有感覺,往往很快就下手,貝姨多虧知道了法律,看清了世道,才克制了這種天性。

自然人與文明人的差別恐怕也就在于此。野蠻人只有情感,而文明人有情感也有思想,因此,野蠻人的腦子里很少會留下什么印象,完全為情感所左右,文明人則用思想改變情感;后者為百事分神,為多種情感所牽制,前者則從不分心,只有一個死念頭。小孩子有時勝過做父母的一籌,原因也就在此,但只要欲望一滿足,小孩子的優勢也就消失了;在近乎自然的人身上,這種因素是始終存在的。

貝姨,這個帶有幾分奸詐的洛林野姑娘,就屬于這類野蠻人的性格,在平民百姓身上,這種性格要比人們想象的更普遍,人民大眾在革命中的行為,也許可由此得到解釋。

在此劇開場的那個時期,若在穿著方面貝姨愿意順應時尚,像巴黎女郎一樣,習慣于什么新潮穿什么,那她的模樣不會差,可以被人接受;可是她就像一根長木棍子,不會拐彎。然而,在巴黎,不風雅,就不成其為女人。貝姨那一頭黑發、兩只冷雋但漂亮的眼睛,線條硬直的臉龐,意大利卡拉布里亞人般干枯的膚色,儼然一個喬托畫中的人物,一個真正的巴黎女郎準會加以利用,但貝姨始終一身稀奇古怪的打扮,模樣兒怪極了,有時就像是薩瓦州的小孩牽著閑逛、被打扮成女人的猴子。

由于她住的幾個親戚家里對她都很熟悉,她的社交活動也只限于這個小圈子,加之她又喜歡待在家里,所以,她的那些怪癖,誰也沒覺得有多怪,至于到了巴黎街頭,人來人往,只有漂亮的女人才有人看,那就絲毫顯不出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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