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老人之死
- 世界名著名譯文庫:巴爾扎克集(全8冊)
- (法)巴爾扎克
- 15122字
- 2021-10-27 16:45:21
第二天,拉思提雅直到下午兩點才被卞雄喚醒。卞雄有事要出去,要歐金來守護高里奧大爺。
“老人怕活不了兩天,甚至活不了六個鐘頭。”醫學院的學生說,“但是我們卻不能見死不救。治療需要一筆開銷。我們只能看護病人,而我并沒有錢。我搜了搜他的衣袋、柜子,一個錢也沒有。我在他頭腦清醒的時候問他,他自己也說身無分文。你身上還有多少錢,你?”
“我還有二十個法郎。”拉思提雅答道,“但是我可以去賭博,我會贏的。”
“如果輸了呢?”
“我就去找他的女兒女婿要錢。”
“如果他們不給怎么辦?”卞雄接著說,“目前最迫切的還不是找錢,而是在他下半身貼上芥子膏藥,從大腿下半一直貼到腳跟。如果他有感覺叫喚,那還有點希望。你知道該怎么辦。再說,克里斯托夫還可以幫你忙。我呢,我要去藥劑師那里擔保付藥品的費用。可惜老人不能搬到我們醫院去住,那里的照顧要好得多。得了,來,我給你定位了,我不回來,你就不能離開。”
兩個年輕人走進老人躺著的房間。歐金看到老人痙攣的臉上變化很大,臉色蒼白,身體虛弱衰老,不禁嚇了一跳。
“怎么樣,大爺?”他彎下腰來問躺在床上的老人。
高里奧張開暗淡無神的眼睛望著歐金,卻沒有認出他是誰。大學生看了老人這等模樣,淚水不禁滾滾流了下來,潤濕了他的眼睛。
“卞雄,窗子要不要掛上簾子?”
“不要,室內氣溫對他沒有什么關系。如果他能感到太冷或者太熱,那倒反而好了。不過我們還是應該生火,好煎湯熬藥做些準備。我要人送來一些枯枝可以先當柴燒。昨天我把你的木柴和老頭的泥炭燒了一夜,都燒完了。他的房間太潮,墻壁都在滴水,現在還沒烘干。克里斯托夫來打掃了一下,的確像是牲口待的地方。我燒了一些松柏枝,因為房間的氣味實在太難聞了。”
“天哪!”拉思提雅叫道,“可是他的兩個女兒!”
“聽!如果他要喝水,這里就是。”醫院實習生向拉思提雅指著一把白色的大水壺,“如果你聽到他呻吟,肚子又熱又硬,你就要克里斯托夫來幫他消化……萬一他興奮起來,胡說八道,甚至說些瘋話,那就隨他去吧。這并不是壞兆頭,你可以要克里斯托夫來醫院一趟,我們的醫生,或者是同事,或者我自己,可以來給他灸治一下。今天早上你睡覺的時候,我們會診過一次,來了伽爾博士的一個學生,圣父醫院和我們醫院的主任醫生。這些先生認為看出了不平常的癥狀,要觀察病情的發展,好弄清楚幾個科學上相當重要的問題。有一位先生認為血清的壓力對不同的器官可能產生不同的效果,因此要聽病人談話,看他的話是屬于哪一類思想的:是記憶、理解,還是判斷;他關心的是物質還是感情;他是否精打細算,留戀過去。總而言之,希望給我們一個精確的報告。血液可能大量涌入腦部。他就會像現在這樣糊糊涂涂死去。這類病很奇怪!如果病在這里爆發,”卞雄指指病人的后腦,“病例中也出現過異常現象,頭腦會恢復某些功能,不能很快宣布死亡。血液也可能在腦內轉移流向,但流程要經過解剖才能知道。疑難病院有個癡呆老人,他的血液順著脊椎骨流,病人很痛苦,但還能活著。”
“她們玩得快活嗎?”高里奧大爺忽然一下認出了歐金,就問他道。
“啊!他只想到他的女兒,”卞雄說,“昨夜他對我念叨了一百遍:‘她們在跳舞!她有了舞衣。’他叫她們的名字,那聲調聽得我要哭了,真要命!‘德爾芬!我的小德爾芬!娜茜!’說老實話,”醫學院的學生說,“聽的人怎能不流眼淚呢?”
“德爾芬,”老人說,“她去跳舞了,是不是?我知道她會去的。”
他的眼珠又恢復了亂轉的動作,看著門和墻壁。
“我下樓去要希爾微準備芥子泥。”卞雄高聲說,“這正是涂藥的時候。”
拉思提雅一個人留下來待在老人身邊,坐在床腳下,眼睛瞧著他可憐又可怕的臉孔。
“玻瑟昂夫人走了,這一位又要完了,”他想,“好人在這個世界上是待不長的。高尚的感情怎能和低級、庸俗、淺薄的社會長期共處呢?”
前一天舞會的場面忽然涌現在他的心頭,和這一張病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忽然卞雄回來了。
“你看,歐金,我剛剛見到我們的主任醫生,就趕快跑回來了。他說如果病人顯出清醒的跡象,說起話來,那就把他放倒在芥子泥膏上,讓他從頸到腰都涂上芥子泥,再來叫我們,好嗎?”
“親愛的卞雄。”歐金說。
“啊!這是一個科學問題。”醫學院的學生說,他熱心得像一個剛入教門的新教徒。
“得了,”歐金說,“這樣看來,只有我一個人是為了感情而照顧這個可憐的老人。”
“如果你今天早上看到我怎樣照顧病人,你就不會這樣說了。”卞雄聽了并不覺得冤枉,而是接著說,“看病的醫生看到的只是病,我呢,不但是看到病,還看到病人呢,我親愛的伙伴!”
他走了,留下歐金一個人陪著老人,明知危急的情況隨時可能發生。
“啊!是你呀,我親愛的孩子。”高里奧大爺認出了歐金時說。
“你好些了嗎?”大學生拿起老人的手來問道。
“好一點,剛才我的頭好像夾在鉗子里,現在松開一些了。你看到了我的兩個女兒嗎?她們馬上就要來了,一知道我生了病,她們馬上就會跑來的。她們在玉仙街的時候對我照顧得多么好啊!天哪!我多么希望把房間打掃干凈,好接待她們。昨天有一個年輕人把我的泥炭都燒光了。”
“我聽見克里斯托夫來了,”歐金對他說,“昨天那個年輕人要他給你把木柴送來了。”
“那好,我怎么付得出木柴錢?我一個錢也沒有,孩子。我一切都給了人,要靠救濟過活了。不過,她的鑲金舞衣漂亮吧?啊!痛死我了!——謝謝,克里斯托夫。上帝會報答你,孩子:我什么都沒有了。”
“我會付錢給你和希爾微的。”歐金對著男仆的耳朵說。
“我的兩個女兒是不是都說就要來了,克里斯托夫?你再去一次吧,我給你一百個蘇。告訴她們我覺得不行了,我想擁抱她們,我要在死前再見她們一面。告訴她們吧,但是不要嚇著她們了。”
克里斯托夫看見拉思提雅做了個手勢,就趕快走了。
“她們會來的,”老人接著說,“我了解她們。好德爾芬,我死了,她會多傷心呀!娜茜也是一樣。我不愿意死,免得她們流淚。死了,我的好歐金,就再也見不到她們了。一去不復返的地方是多么可怕喲!對于父親來說,地獄就是見不到兒女的地方。自從她們結婚以后,我已經嘗過地獄的滋味了。我的天堂就在玉仙街。你說,如果我進了天堂,我的靈魂還能回來和她們在一起嗎?我聽說過有這種事。是真的嗎?我現在似乎看見她們在玉仙街了。她們早上下樓來說:‘爸爸,你早!’我把她們抱在腿上,逗她們笑,和她們玩。她們親熱地擁抱我。我們每天上午同吃午餐,然后又吃晚餐。總而言之,我是父親,享受了有兒女的樂趣。在玉仙街,她們不懂事,不了解社會,只知道愛我。天哪!為什么她們不像小時候那樣了?哎喲!我頭好痛。啊!啊!對不起,孩子們,我痛得好厲害,其實,你們已經使我不怕痛了。天哪!只要我能握住她們的手,我就不會感到痛的。——你看,她們會來嗎?克里斯托夫不會辦事,我應該自己去的。怎么能讓他去看她們呢?你昨天不是去了舞會嗎?告訴我她們玩得怎么樣!她們一點也不知道我病了,是不是?要不然,她們不會去跳舞的,可憐的孩子!我再也不想生病了。她們還需要我呢。她們的財產要受損失的。她們嫁了怎么樣的丈夫喲!快點治好我的病吧!啊!我多痛苦!喲!喲!喲!——你們看,一定要治好我的病,因為她們要錢用,我知道到哪里去賺錢。我要去奧德薩做面粉生意。我有本事賺個幾百萬。啊!痛死我了!”
高里奧有一陣子不叫喚了,仿佛在集中精力抵抗病痛。
“要是她們兩個在這里,我就不會叫痛。”他說,“那還有什么痛苦呢?”
他沉入了半昏迷的狀態,時間不短。克里斯托夫回來時,拉思提雅以為他睡著了,就讓男仆大聲講事情辦得怎么樣。
“先生,”克里斯托夫說,“我先到伯爵夫人府,但是沒有見到她,她和丈夫在處理重要的事情。我再三請求,雷斯托先生親自出來了,他對我說:‘高里奧先生要死了?那好,還有什么更好的事呢?我正在和雷斯托夫人談重要的事,等談完了,她會去的。’這位先生說話很生氣的樣子。我正要走,忽然夫人從一扇我沒看見的門后面走出來了,她對我說:‘克里斯托夫,告訴我父親,我在和丈夫談一件大事,脫不了身,談的是有關孩子生死的問題,一談完了我就會去。’至于男爵夫人呢,那是另一回事。我既沒有見到她,也沒有和她說上話。她的女仆對我說:‘啊!夫人五點一刻才從舞會上回來,正在睡覺;如果我在中午以前叫醒她,她會罵我的。等她搖鈴叫我的時候,我會告訴她父親病重了。告訴壞消息還怕時間晚嗎?’我也一再央求,但都白費!……我要求和男爵說一聲,但是他出去了。”
“一個女兒也不來!”拉思提雅叫道,“我來給她們兩個寫信吧!”
“一個也不來!”老人忽然坐起來說,“她們有事,她們要睡覺,她們不能來。我早知道了,要到臨死才知道兒女是怎么一回事……啊!我的朋友,不要結婚,不要兒女!你給他們生命,他們給你死亡。你把他們帶到世界上來,他們把你從世界上趕走。不,她們不會來!十年前我就知道了,十年前我就這么想,但是不敢相信。”
他每只眼睛的紅眼眶上都冒出了一滴眼淚,但是沒有滴下來。
“啊!假如我還有錢,假如我保留了我的財產,假如我沒有把財產分給她們,她們就會來吻我,舔我的臉!我可以住好房子,有舒服的房間,有仆人使喚,壁爐里有火,她們就會來哭哭啼啼,帶著她們的丈夫、孩子。這一切我本來都有,但現在什么也沒有了!錢能買到一切,甚至買到女兒!啊?我的錢到哪里去了?假如我還留下了財物,她們就會來為我包扎傷口,照顧我這個病人,我就可以聽到她們的聲音,看到她們的臉孔。啊!歐金,我親愛的孩子,我唯一的孩子,我寧愿被拋棄,寧愿受苦受難,苦難才能見真情呀!不,我還是要有錢,有錢才能看到她們。說良心話,誰曉得呢?她們兩個的心都硬得像石頭。我太愛她們,把愛情都用完了,沒剩下一點讓她們來愛我。一個父親應該永遠有錢,錢像韁繩,女兒像不馴服的馬,馬有韁繩才肯馴服,你沒有錢,女兒就不聽你的了。我現在跪在她們面前。該死!她們對我也是做到十年來的盡頭了。你不知道她們剛結婚時,對我多么小心侍候!啊!我痛死了!我剛給了她們每人八十萬法郎,她們和丈夫才不敢對我不客氣。她們接待我,左一句‘好父親,這里來’,右一句‘親愛的爸爸,那里去’。我隨便在她們哪一家吃哪一餐,她們的丈夫都客客氣氣地陪著我,因為我還有錢。為什么?我還沒有告訴她們我的生意怎樣。一個能給女兒八十萬的人是應該受到尊敬的。她們對我小心照顧,那是看在錢的分上。世界并不是完美的,我看得出。她們陪我坐車看戲,參加晚會。總而言之,她們承認我是父親,她們是我的女兒。我知道為什么。得了,沒有什么能逃過我的眼睛。她們耍的花樣刺痛了我的心。我看出了虛情假意,但是有什么辦法呢?在她們家里,我就不像在這里的餐桌上自由自在。我不知道說什么好。有些人對著我女婿的耳朵說:‘那位先生是誰?’——‘他是財神爺,他有錢。’——‘啊!失敬了。’他們尊敬地瞧著我,就像瞧著金幣一樣,即使有時我對他們礙手礙腳,只要有錢,我并不礙事。再說,哪個人沒有毛病呢?我的頭痛得好像撕裂了一樣!我現在痛得要死,但是,親愛的歐金先生,你想得到嗎?比起那時安娜斯達茜給我的痛苦,這簡直算不了什么。那時我說錯了一句話,貶低了她的身份,她瞪了我一眼,那一眼就像快刀一樣,切開了我全身的血管。我本來想問問她為什么。但是我已經知道,對她來說,我是個多余的人,何必問多余的話?第二天我去德爾芬家,想得到一點安慰。不料我又做了一件傻事,惹得她大發脾氣,急得我都要瘋了。一個禮拜我不知道干什么好,不敢去看她們,怕她們罵我。就這樣我被趕出了女兒的大門。我的上帝,既然你知道我受過的痛苦和災難,既然你數不清我身上的累累傷痕,現在我人老了,身體衰弱了,頭發也白了,好像死過一回一樣,那為什么今天還要我再受罪?如果太愛我的女兒也算罪過,那我也算得到過報應了。我對她們的感情得到的報答,只是無情的折磨。唉!做父親的真蠢,我這樣愛她們,簡直離不開她們,就像賭徒離不開賭場一樣。我的女兒成了我的癖好,我的情婦,一句話,我的一切!她們兩個總想要點什么,要點首飾;女仆對我一說,我就買來討她們歡喜!可是她們不滿意我在別人面前的態度,還是會照樣提出小小的警告,而且不會等到第二天才提。她們開始為我臉紅,這就是養大了孩子的好處。到了我這把年紀,不能再上學了。我痛死了!天呀!快請醫生!請醫生來!如果能像打開箱子一樣打開我的腦袋,我就不會這么痛了。我的女兒,我的女兒!安娜斯達茜,德爾芬!我要看看她們,要個警察去叫她們來,強迫她們來,這是公平的,一切都站在我這邊。天性也好,法律也好,我要抗議!如果把父親踩在腳下,國家不是要亡了嗎?這是很清楚的。社會,世界,都是靠父子家庭關系運轉的。如果子女不愛父親,那一切都會垮臺。啊!看看她們,聽聽她們,不管她們說什么,只要我聽見她們的聲音,我的痛苦就會減輕,尤其是德爾芬。等她們來了,告訴她們不要像平常那樣冷漠地瞧著我。啊!我的好朋友,歐金先生,看見她們金光閃閃的眼睛忽然一下變成灰溜溜的,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從那一天起,她們的眼睛不再像陽光一樣照射著我,我就一直過著漫長的冬天,需要我忍受的只有痛苦,而我只好忍氣吞聲了!我活著只是在受委屈,受欺侮。我太愛她們了,為了能夠享受一點可憐的微不足道的樂趣,說起來會叫人臉紅,我卻低三下四、卑躬屈膝地忍辱負重。一個父親卻要偷偷地看他的女兒一眼!我給了她們生命,她們今天卻連一個小時都舍不得給我!我如饑似渴地想見她們一面。我的心如火燒。她們卻不肯在我感到要死之前,來潤濕一下我痛苦的心靈。難道她們不知道這是在踐踏父親的尸體嗎?天上還有沒有一個上帝?他會不會不管我們做父親的愿意不愿意,就用懲罰來當作報應呢?啊!她們會來的!來吧,我親愛的女兒,還來吻我一次吧!這是最后一次了,是你們父親的臨終食糧啊!他會向上帝祈禱,為你們祝福,向上帝說你們都是好女兒,為你們的過錯辯護!說來說去,都是說你們是清白無辜的喲。她們是清白無辜的。我的好朋友!請你告訴大家,不要為了我而使她們不安。一切都是我的錯。我縱容她們把我踩在腳下。我喜歡這樣,這和別人沒有關系。既不能怪人間不公平,也不能怪上天不公正。上帝如果為了我而懲罰她們,那就不公平了。我不會做人,做了放棄父親權利的傻事!我為她們自甘墮落。那有什么辦法呢?最美的天性,最善良的靈魂都無法抵抗父愛的侵襲。我是一個可憐人,我受到的懲罰是罪有應得的。是我一個人造成了女兒思想的混亂,是我把她們慣壞了。她們今天要尋歡作樂,就像從前要吃糖果一樣。我一直設法滿足她們年輕少女時的欲望和幻想。她們十五歲時就有馬車!我什么也沒有拒絕過她們。如果說有罪,那只是我一個人的罪過,而我犯罪卻是因為太愛她們了。一聽她們的聲音,我心靈的大門就打開了。我聽見她們了。她們來了。啊!是的,她們會來。法律也要她們來送終,法律是站在我這一邊的,只要叫人跑一趟就行了。我會付錢的。給她們寫信吧!告訴她們我要給她們幾百萬的遺產呢!我說話是算數的。我會到奧德薩去做意大利餡餅。我知道怎么做。按照我的計劃,還有好幾百萬可賺呢。沒有人想得到吧。那還不會在運輸中變質,像麥子和面粉一樣。哎!哎!面粉也有好幾百萬可賺呀!你并沒有說謊。告訴她們兩個是有好幾百萬,她們貪財就會來了。我寧愿騙人也要看到她們,我要我的女兒!我生了她們,她們就是我的!”他說時就在床上坐了起來,向歐金顯示了一頭凌亂的白發,并且讓白發也發出了威脅。
“得了,”歐金對他說,“你還是躺下吧。我的好高大爺,我就來給她們寫信。等卞雄一回來,如果她們還不來的話,我就去找她們。”
“如果她們還不來?”老人嗚咽著重復歐金的話,“那我就要死了。要氣死了,氣死了!氣得我要發瘋了!這個時候我才看清楚了我這一生。我上當受騙了!她們并不愛我。從來也沒有愛過!這是很清楚的。如果她們現在不來,她們就不會來了。她們拖的時間越長,越是下不了決心給我一點愉快。我了解她們。她們從來不了解我的痛苦,我的悲哀,我的需要。她們也沒有想到我要死了,她們簡直不了解我內心對她們的感情。對的,我看出來了,我為她們開腸破肚,她們都看慣了,以為沒有什么了不起。假如她們要挖我的眼睛,我也會說:‘挖吧!’我太傻了!她們以為天下的父親都像她們的一樣傻。我一定要讓人知道自己的身價,讓她們知道她們的孩子也會像她們對待我一樣對待她們的。她們來看我也是為她們自己好啊!她們怎么不想想,她們自己也有要死的一天。她們犯了這個罪過,那還有什么罪不敢犯呢?快去告訴她們:不來看我,就是催我早死!其實,不加上這條罪,她們犯的罪也算夠多的了。請你像我一樣去叫:‘喂,娜茜!喂,德爾芬!來看看你們的父親吧!他過去待你們多么好,他現在痛苦得要死!?沒有回答,沒有人來!難道我就這么像一條狗一樣死掉?沒人管我,這就是我得到的報應。真不要臉,真是兇手;我恨她們,詛咒她們。我半夜也要從棺材里爬出來詛咒她們,因為說到底,我的朋友,我錯了嗎?她們實在太不應該了。嗯!我說什么來著?你不是說德爾芬來了嗎?還是她比姐姐好一點……你是我的孩子,歐金,愛她吧,像父親一樣愛她吧!她的姐姐太不幸了!她們的財產!啊!我的天!我要斷氣了,我痛得太厲害!把我的頭砍下來,只要留下我的心就夠了。’”
“克里斯托夫,去把卞雄找來。”歐金叫道,他給老人的哭喊嚇壞了,“順便叫一輛馬車來。——我去找你的兩個女兒,我的好大爺,我會給你把她們找來的。”
“逼迫她們來,強迫她們來!要衛士,要部隊,什么都行!”老人說時瞧了歐金最后一眼,眼中流露出的信息是:他總算看明白了。“告訴政府,告訴法院,把她們押來,我要她們來!”
“你不是詛咒了她們嗎?”
“誰說的?”老人愣了一下才說,“你知道我是愛她們的,愛得要命!一見她們,我的病就好了。去吧,我的好鄰人,親愛的孩子,去吧,你是個好人,我真感謝你,但是沒有什么東西給你,只能給你臨終的祝福了。啊!至少我想見到德爾芬,要她代替我報答你。如果姐姐不來,就讓妹妹來吧。告訴她如果她不來,你就不愛她了。她這樣愛你,那就會來了。我渴死了!肚子發燒!給我頭上放點什么,最好是我女兒救命的手。天哪!我要走了。誰來幫我女兒發財呢?我要去奧德薩做餡餅了。”
“喝了這一杯吧!”歐金用左手把病人扶在他的懷里,右手拿著一杯滿滿的湯藥,對病人說。
“你一定要愛你的父親和母親,你,”老人用軟弱無力的雙手握住歐金的手說,“你明白嗎?我要死了,卻看不到我的女兒!我渴望見到她們,但老是得不到滿足,就這樣過了十年。我的兩個女婿害苦了我的兩個女兒。是的,她們出嫁之后,我就沒有女兒了。做父親的一定要國會制定關于婚姻的法規!用一句話說就是,如果你愛女兒,就不能讓她們嫁人。女婿是殺人不見血的兇手。他們破壞了好事,玷污了純潔的人。不要嫁女兒了!出嫁其實是奪走了女兒,到死也見不著。應該制定一條父死送終的法律。現在這種情況真是可怕!要懲罰女婿!是女婿不許她們來的……不能讓他們活下去!……該死的雷斯托!該死的阿爾薩斯人!他們都是殺人不見血的兇手!不想死就要把女兒還給我!……啊!完了,我死也見不到她們了!……娜茜!芬芬!來吧!爸爸要死去啦……”
“好大爺,靜一靜,不要動,不要胡亂猜想!”
“看不到她們,這才是最后的痛苦!”
“你會看到她們的。”
“當真?”老人喊道,他出神了。“啊!要看到她們了,聽到她們的聲音死也心滿意足了。那好,我并不想活下去,我支持不住了。痛得越來越厲害。我只想再見她們一面,摸摸她們的衣服、裙子,啊!摸摸裙子也就夠了,這要求不算太高吧。我只要感覺到是她們的東西,是她們的頭發更好……頭發……”
他的頭倒在枕頭上,仿佛挨了當頭一棒似的。兩只手在被單上亂動,似乎要摸女兒的頭發。
“我要祝福她們,”他拼命使勁說,“祝福……”
他忽然支持不住了。正好卞雄走了進來。
“我碰到克里斯托夫,”他說,“他給你雇馬車去了。”
然后他看看病人,翻開他的眼皮,兩個大學生看到的只是灰暗而沒有生氣的眼睛。
“他沒有希望了。”卞雄說,“我看沒有希望了。”
他摸了摸病人的脈搏,又把手放在他的胸口。
“心臟還在跳動,但這是活受罪,還不如早死呢!”
“說良心話,你說得對。”拉思提雅說。
“你怎么啦?臉色白得像死人一樣。”
“我的朋友,我剛聽到的盡是哭鬧訴苦……天上有上帝嗎?他會造一個更好的世界嗎?我們的世界真是沒意思。如果悲劇不那么慘,我怎么會流淚呢?我的心和胃都大大地收縮了。”
“那么你看,還有多少事情要辦?到哪里去找錢呢?”
拉思提雅拿出一塊表來。
“快拿這塊表上當鋪去抵押。我在路上不能耽擱,因為怕耽誤了時間,我還等著克里斯托夫呢。我身上沒錢了,回來還要付馬車錢。”
拉思提雅趕快下樓,去雷斯托夫人家。一路上他回想剛才親眼目睹的悲慘景象,不勝憤恨。到了雷府前廳,仆人卻說夫人不見客。
“不過,”他對仆人說,“我是來告訴夫人,她的父親快要死了。”
“先生,伯爵大人有過吩咐,嚴格……”
“既然雷斯托先生在家,那就告訴他岳父病危的消息,并且說我一定要立刻見到他。”
歐金等了很久。
“說不定他就在這時死了。”他心里想。
仆人把他帶到第一間客廳。雷斯托先生站在那里等他,沒有請他坐下,壁爐里也沒有生火。
“伯爵先生,”拉思提雅說,“你的岳父高里奧大爺在破房子里快要死了,他身上一個錢也沒有,連柴火錢也付不出。他在死前要見他女兒……”
“先生,”雷斯托伯爵冷冷地答道,“你可以看得出我對高里奧先生并沒有什么感情,他的為人也連累了雷斯托夫人,甚至危害了我的生活。我把他看成擾亂家庭安寧的罪魁禍首。他的死活,我一點也不在乎。這就是我和他的關系。社會上可以責備我,我不在乎外人說長道短。我現在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沒工夫去聽渾蛋的閑話。至于雷斯托夫人,她不能夠外出,我也不能讓她離開。等她盡了對丈夫、對子女的責任之后,她會去看她的父親的。如果她愛父親,不久她就可以自由行動了。”
“伯爵先生,對你的行為作出判斷,那不是我的事,你可以為你的夫人做主。不過,我可以信任你說話算數嗎?那好,只要請你答應告訴你的夫人,說她的父親活不了一天,而且因為她不去送終,已經詛咒她了。”
“那你自己去告訴她吧。”雷斯托聽出了歐金義憤的聲音,就這樣回答。
拉思提雅在伯爵的帶領之下,走進了伯爵夫人的起居室,看見她滿臉是淚,蜷縮在一張沙發的角落里,仿佛活得不耐煩了。歐金看了覺得可憐。她不敢抬頭看拉思提雅,只偷偷地望了丈夫一眼,說明她被他的暴力和專橫的脾氣壓得喘不過氣來了。伯爵點了點頭,她才敢開口說:
“先生,我都聽到了。請你告訴我的父親,如果他了解到我的處境,他會原諒我的……我沒有想到會受這種痛苦,簡直超過了我能忍受的限度,先生!——不過,我會忍耐到底的,”她對丈夫說,“我也是母親。——請告訴我的父親,不管表面上看起來如何,我沒有做對不起他的事!”她絕望地高聲對大學生說。
歐金猜到了伯爵夫人處在可怕的危機中,就向兩人告辭,不知如何是好地走了出來。雷斯托伯爵說話的口氣表明,無論歐金說什么做什么都是沒有用的,他也明白安娜斯達茜已經不能自由做主了。他就趕快到紐沁根夫人家去,看見她還在床上。
“我病了,可憐我的朋友,”她對他說,“我從舞會出來時受了涼,我怕是得了肺炎,正等醫生來呢。”
“即使死神在敲大門,”歐金打斷她的話說,“你也得拖著病體去看父親。他在叫你,只要聽到他最輕微的呼聲,你就不會覺得自己病了。”
“歐金,父親恐怕不會病得像你說的那么重。不過我不愿意你覺得我做錯了事。我要照你的意思做。不過我知道,如果我去看他時生了病,那他會痛苦得要死的,還是等醫生來了再去吧……啊!你的表呢?”她沒有看見他的表鏈,就這樣問他。
歐金臉紅了。
“歐金,歐金!要是你把表賣了,或是丟了……那可不好!”大學生彎下腰來對著德爾芬的耳朵說:
“你要知道嗎?那好,我就告訴你吧!你父親今晚就要入殮,但連買尸布的錢都沒有,只好把你給我的表送進當鋪去做抵押了。”德爾芬立刻跳下床來,跑到書桌前,拿出一個錢包,交給歐金,一面拉鈴,大聲說道:
“我去,我去,歐金。讓我穿好衣服,不去真是不如禽獸了!你先走吧,我會比你先到!——特萊芝,”她喚她的女仆,“請紐沁根先生立刻上樓來,我有話要對他說。”
歐金因為可以告訴病人有個女兒要來而感到有一點高興,趕快回到圣貞妮薇芙新街。他搜搜錢包來付馬車費,這個如此年輕、如此高貴的少婦,錢包里卻只有七十法郎。他上了樓,看見卞雄扶著高大爺,正在由醫院的內科醫生和外科醫生會診呢。外科醫生在病人背上用芥子膏熱敷,這是最后的科學治療了,但沒有用。
“你覺得熱嗎?”內科醫生問高里奧。
高大爺一眼看見了歐金,卻回答說:
“她們來了,是不是?”
“他有救了,”外科醫生說,“他還能說話呢!”
“是的,”歐金回答高大爺說,“德爾芬跟著我來了。”
“算了,”卞雄說,“他還在談他的女兒,喊著要見她們,就像死刑犯在死前喊著要喝水一樣……”
“不用熱敷了!”內科醫生對外科醫生說,“治療沒用,已經不可救了。”
卞雄和外科醫生把病人平放在發臭的床上。
“總得給他換一套內衣吧。”內科醫生說,“雖然救不活了,也不能不盡人情呀。我等一會再來,卞雄,”他對醫學院的學生說,“如果他叫痛就給他涂鴉片!”
外科醫生也同內科醫生一起走了,
“來,歐金,鼓起勇氣來,我的伙伴!”卞雄對拉思提雅說,“我們得給他換襯衣和床單,你去讓希爾微來幫忙。”
歐金走下樓去,看見沃克大媽正同希爾微在擺餐具。拉思提雅一開口,寡婦大媽就露出一副老板娘既苦又甜的模樣,既不愿做賠本生意,又不愿得罪主顧。
“親愛的歐金先生,”大媽對他說,“你和我都知道高大爺沒有錢了。把床單給一個死不瞑目的人不是白施舍嗎?何況還要再給他一床尸布呢!再說,你們已經欠我一百四十四法郎,再加四十法郎的被單費,還有其他零用錢,如希爾微給你們的蠟燭等,加起來至少有二百法郎,一個像我這樣的窮寡婦哪里損失得起這么多錢呢?天哪!做做好事吧,歐金先生,自從五天前倒霉以來,我已經花費不少了,我本想花十個金幣送這個老好人歸西,像你們說的那樣。但是我的房客會怎么想呢!如果不用花錢,我想把他送到醫院去。總而言之,請你替我想想,我得先想到我的公寓啊,這是我的命根子呀!”
歐金趕快回到高大爺的房里。
“卞雄,我的表抵押的錢呢?”
“在桌子上,還有三百六十多個法郎。我已經還清了我們的欠賬。當票在錢下面。”
“來了,大媽,”拉思提雅不高興地兩腳跨三步下了樓,“算算我們的賬吧。高里奧先生待不久了,而我……”
“唉!這個可憐人只能腳朝前頭朝后地抬出去了。”她數著二百法郎,既是高興,又是難過。
“算完了吧?”拉思提雅說。
“希爾微,拿出被單來,去樓上給兩位先生幫忙。”
“不要忘了給希爾微小費,”沃克大媽對著歐金的耳朵說,“她有兩夜沒睡好了。”
歐金剛一轉身,大媽又跑去對廚娘說:
“把七號舊翻新的那條被單拿來,天哪!給死人用,這是夠好的了。”她對著廚娘的耳朵說。
歐金已經在樓梯上跨了幾步,沒有聽見大媽的話。
“來,”卞雄對他說,“你扶住他,我們來給他換襯衣。”
歐金在床頭扶住病人,卞雄脫下了病人的襯衫。老人動了動手,仿佛要留住胸口的什么東西,并且模模糊糊地發出了痛苦的聲音,就像牲口有苦說不出一樣。
“哦,哦!他要的是一個紀念品,鏈子是用頭發編成的,剛才我們給他熱敷芥子膏時摘下來了,可憐的老人!得給他掛回原處。紀念品就放在壁爐架上。”
歐金拿來一條淺色金發織成的鏈子,大約是高里奧大媽的頭發。紀念品的一面刻著“安娜斯達茜”,另一面是“德爾芬”。這兩個名字是他的心上人,一直掛在他的心上。圓盒子里還有細長的卷發,大約是兩個女兒在小時候剪下來的。紀念品掛回原處碰到胸口時,老人長長地哼了一聲,表示他的心愿已經滿足,但是聲音聽得叫人心寒。這是他感覺最后的反應,似乎又回到了內心深處,引發了、得到了我們的同情。他扭曲的臉孔表現出歡喜的病容。兩個大學生看見老人不假思索的感情爆發,不禁心情激動,都流下了眼淚,滴在老人臉上,引起了寬慰的感嘆聲。
“娜茜!芬芬!”老人嘆息時喊了一聲。
“他還活著。”卞雄說。
“有什么用嗎?”希爾微說。
“活也受罪。”拉思提雅答道。
卞雄做了一個手勢,要他的伙伴照他的樣子做,就跪下去把手臂伸在病人腿肚子下面,而拉思提雅也在床的另一邊用雙手托起病人的背脊。希爾微等他們抬起病人時,趕快抽換被單。高里奧大約誤以為剛才的眼淚是女兒流下來的,用盡了生平最后的力氣伸出手來,碰到了床兩邊兩個大學生的頭,使勁要抓他們的頭發,并且發出了微弱的聲音:
“啊!我的天使!”
老人的靈魂就隨著靈魂的嘆息飛逝了。
“可憐的老好人!”希爾微聽了這一聲嘆息說。這是崇高的感情受到可怕的無心欺騙而發出的最后呼聲,廚娘聽了也不免心酸。
但這一聲嘆息卻流露了一個父親得到的臨終安慰,這一聲嘆息表達了他一生的心情,直到臨終,他還在欺騙自己。大家心情沉重地把高大爺放倒在床上。從這時起,他的臉上就只印下了生死搏斗的痛苦痕跡,他的心里已經沒有喜怒哀樂的意識了。死亡的來臨不過是個時間問題而已。
“他大約還會這樣拖上幾個小時,在不知不覺中死去,甚至不會發出臨終的喘息,他的大腦已經完全充血了。”
這時,樓梯上傳來了年輕女人的喘息聲。
“她來得太晚了。”拉思提雅說。
不料來的并不是德爾芬,而是他的女仆特萊芝。
“歐金先生,”她說,“子爵和夫人吵得很厲害,因為夫人為父親的事向子爵要錢,子爵不給。夫人氣得暈過去了,醫生也來了,說是要放血,她卻一直喊著:‘我父親要死了,我要去看爸爸!’說來說去,聽得令人痛心……”
“夠了,特萊芝,她來不來,現在關系不大,高大爺已經沒有知覺了。”
“可憐的大爺,怎么到了這個地步!”特萊芝說。
“你們用不著我,我要下樓開晚餐去,現在已經四點半了。”希爾微說,她在樓梯口碰到了雷斯托夫人。
伯爵夫人看起來嚴肅得嚇人。她瞧著只有一支蠟燭照得半明不暗的病床,看到父親臉上最后一絲顫動的氣息,不禁流下淚來。卞雄不便打擾父女最后一次見面,就出去了。
“我實在沒有辦法早點來。”伯爵夫人對拉思提雅說。
大學生心里難受地點點頭。雷斯托夫人拿起父親的手就吻。
“原諒我吧,父親!你說過我的聲音可以起死回生,那么,請你回來祝福你的女兒吧!你聽見了嗎?這是多么可怕啊!大家都恨我,只有你一個人愛我。我在世上只能得到你一個人的祝福,連我的孩子也會恨我。你把我帶走吧,我會愛你,照顧你的。——他聽不見……我要瘋了。”
她跪下來,不知所云地瞧著靈魂已經出竅的殘骸。
“沒有什么不幸的事我沒有碰到過。”她瞧著歐金說,“特拉伊先生走了。他欠了一大筆債,我知道他欺騙了我。我的丈夫永遠不會原諒我的,我只好讓他管我的財產。我的幻想都落空了。唉!我真對不起唯一真心實意愛我的人(她指著她的父親)。我不識好歹,對他關上大門,做了多少壞事,真是該死!”
“他好歹都知道。”拉思提雅說。
這時,高大爺忽然睜開了眼睛,其實這只是肌肉收縮的結果。伯爵夫人眼中露出的希望,和死者眼中的絕望一樣,令人慘不忍睹。
“他聽得見我的話嗎?”伯爵夫人叫道。“聽不見的。”她在床邊坐下時自言自語說。
雷斯托夫人要留在父親身邊,歐金就下樓去用膳。食客都已經到齊了。
“你說,”畫家問歐金,“樓上是不是有人要完蛋‘那末’了?”
“查爾,”歐金答道,“開玩笑也要看場合。”
“難道這里就不能開玩笑了?”畫家反駁說,“玩笑又有什么關系?卞雄已經說過:老好人沒有知覺了。”
“唉!”博物館館員說,“他死活都一樣,沒有什么關系。”
“父親死了!”伯爵夫人忽然喊道。
一聽見這報喪的喊聲,希爾微、拉思提雅、卞雄趕快上樓,發現雷斯托夫人昏過去了。大家七手八腳使她恢復清醒之后,把她抬上等在門口的馬車。歐金交代特萊芝小心照顧,要馬車到紐沁根夫人家去。
“啊!這才真是死了。”卞雄下樓時說。
“得了,諸位先生,就座吧,”沃克大媽說,“湯要涼了。”
兩個大學生肩挨肩地坐著。
“現在該做什么事呢?”歐金問卞雄。
“我已經把他的眼睛閉上,遺體也放好了。等區公所醫生來驗尸后,發了死亡證明,就可以把他包上尸布埋掉。還有什么事呢?”
“他再也不能這樣聞面包是不是新鮮的了!”一個食客說時裝模作樣,模仿老好人聞面包時的臉部表情。
“見鬼!諸位先生。”輔導員說,“不要談高老頭好不好?不要把吃喝和玩笑混為一談!一個鐘頭以來,你們一直把笑料當味精了。巴黎這座大城的好處就是:一個人可以自由自在地生來死去,沒有人管。利用巴黎文明的好處吧!這里每天都要死幾十個人,難道每死一個,你都要為他唱哀歌嗎?高老頭咽了氣,空氣可以干凈一點!要是你舍不得他,就去為他守靈好了。讓我們安靜地吃一頓吧!”
“唉!是的,”沃克家的寡婦說,“死了也是福氣,活著還不就是受罪?”
這就是高老頭死后的悼詞,而對歐金說來,這個人卻是父愛的象征。十五個食客又像平時一樣談天說地。歐金和卞雄吃完后,聽到刀叉聲和談笑聲,看到這些好吃貪飲、麻木不仁的面孔,不免覺得既惡心又寒心,他們就去找個神甫來守夜,并且為死者祈禱。他們不得不量入為出,用他們手中的這點錢,為老好人盡最后的義務。晚上九點,遺體用尸布包好,兩邊點了兩支蠟燭,放在一間空房子里,只有一個神甫守靈。拉思提雅在睡前打聽了宗教儀式和喪葬出殯的費用,寫信給紐沁根男爵和雷斯托伯爵,請他們派人來付喪葬費,他要克里斯托夫送信去后,自己就上床睡覺。因為太累,一下就睡著了。第二天早上,卞雄和拉思提雅還要去區公所報喪,中午才拿到死亡證明。兩個小時后,兩個女婿都沒有派人來,也沒有送錢來,拉思提雅不得不支付神甫的費用。希爾微要了十法郎的縫尸衣費和喪葬費。歐金和卞雄計算了一下,如果死者的親屬不付賬的話,他們只能勉強應付開支。醫學院學生負責把遺體裝入棺木。棺木是醫院施舍給窮人的廉價品。
“我們來和那些渾蛋開個玩笑吧,”卞雄對歐金說,“你去圣椅公墓買一塊地,租期五年,還去教堂和殯儀館預定三等葬禮。如果女婿和女兒不還我們的錢,你就在墓碑上刻幾個字:‘雷斯托伯爵夫人及紐沁根男爵夫人之父高里奧先生之墓,二大學生出資代葬。’你看如何?”
歐金只好按照他伙伴的意見去做,因為他去了紐沁根夫人家和雷斯托夫人家,都不得其門而入。兩家的門房都不敢違背主人嚴格的吩咐。
“先生和夫人不見客,”門房說,“他們的父親去世了,他們非常悲痛。”
歐金對巴黎的社會已經有相當的經驗,知道堅持己見也沒有用。但是一想連德爾芬的面也見不著,就覺得不是滋味。
“賣掉一件首飾吧,”他在門房留了一個字條,“你的父親下葬總得像個樣子。”
他把字條封好,交給男爵的仆人,要他交給特萊芝轉給夫人,但是仆人卻交給男爵,男爵把字條丟到火爐里了。歐金做好安排之后,大約三點鐘回到沃克公寓,看見棺木放在僻靜街頭的門口,放在兩條凳子上,黑布也沒有把棺木罩住,不禁流下淚來。一把蹩腳的圣水壺刷浸在一個盛滿圣水的鍍銀盤子里。門上甚至連黑布也沒有掛。這是窮人家的喪禮,沒有排場,沒有悼念,沒有朋友,甚至沒有親人。卞雄在醫院有事,留了一個便條給拉思提雅,說他已經去過教堂,要做彌撒太貴,只能做比晚禱更便宜的儀式。他要克里斯托夫送信去殯儀館。歐金讀完了卞雄的便條,一眼看見沃克大媽手里拿著一個圓形紀念品,就是高大爺裝女兒頭發的那個。
“你怎么留下了這個紀念品?”他問大媽。
“天哪!難道你要把它陪葬?”希爾微說,“那是純金的呀!”
“當然噦!”歐金生氣地回答,“這里面有他兩個女兒的頭發,怎能不讓他帶走?”
靈柩車來到門口。歐金讓他們把棺木抬上去,自己撬開釘子,像舉行宗教儀式一樣把紀念品掛回老人的胸前,好讓德爾芬和安娜斯達茜天真無邪的純潔形象,像老人臨終所說的“不懂人事”的幼年時代,永遠伴隨著他。只有拉思提雅和克里斯托夫,還有兩個掘墓人,跟在柩車后面,把老好人送到離圣貞妮薇芙新街不遠的圣艾田教堂。遺體一到,就放在一個陰暗低矮的小祭臺上,大學生到處尋找高大爺的兩個女兒和她們的丈夫,但是不見蹤影,只來了他和克里斯托夫。克里斯托夫是因為得過老人的賞錢,覺得應該來表示最后的敬意,也就跟著來了。在等待司祭、詩童和教堂執事的時候,拉思提雅握住克里斯托夫的手,卻說不出話來。
“對的,歐金先生。”克里斯托夫說,“他是個老實的好人。說話從不高聲壓人,也不害人,從來不干壞事。”
兩個司祭,一個詩童,一個教堂執事來了。那時教堂還不富裕,不能提供免費的宗教儀式,喪禮只付了七十法郎,儀式規格自然是低級的。只唱了一首圣詩,一首“追思”,一首“靈魂深處”,儀式只進行了二十分鐘。送喪車只有一輛,坐了司祭和詩童,歐金和克里斯托夫也上了車。
“沒有送喪的行列,”司祭說,“車子可以走快一點,免得耽擱時間,已經五點半了。”
遺體再放上靈柩車的時候,出現了兩輛有貴族家徽的空車,那是雷斯托伯爵家和紐沁根男爵家的馬車。它們跟著柩車到了圣椅公墓。六點鐘高老頭的遺體葬入了墓穴。旁邊有了兩個女兒家里來的人。但是大學生花錢請人念的短短悼詞一朗誦完,神甫一走,兩家來的人也就都走了。
兩個掘墓人挑了幾鏟土撒在棺木上,又站直了腰身,其中一個來要歐金先付小費。歐金摸摸衣袋,一個錢也沒有,只好向克里斯托夫借了二十個蘇。這件事情雖小,卻使拉思提雅感到不勝悲哀。暮色降臨,潮氣襲人,他望望墓穴,把年輕人最后一滴眼淚和老好人的遺體一起埋葬了。這眼淚凝聚了純潔心靈的神圣感情,流落人間,卻會飛回天上。他兩臂交叉放在胸前,仰望青天白云。克里斯托夫見他在出神,就離開他走了。
拉思提雅一個人走向墓地高處,眺望蜿蜒曲折的萊茵河兩岸燈火閃爍的巴黎。他的眼睛貪婪地注視著汪湯廣場上拿破侖的勝利標柱,一直望到殘廢軍人院這位蓋世英雄的死亡之宮,現在,這里卻成了他心向往之的花花世界。他向這個熙熙攘攘的蜂房社會再看了一眼,仿佛是要吸盡蜂蜜似的,發出了一聲豪言壯語:
“現在,看我怎樣對付你吧!”
作為對社會的第一次挑戰,拉思提雅邁開大步,走向紐沁根夫人家吃晚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