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發出去，丘歸才想起來做了點錯事，其中一張經理的演講照，雖自認為已修圖滿意，卻忘了要先過一遍經理私信，如今再要撤回可來不及，若叫經理看見了撤回信息，多半是更要疑心的，到時又還需多作一層解釋，那就這么著吧。

果然在六樓開會時，給提到了這圖，只是今天僥幸，經理心情不錯，并未將這問題多作發揮，而以一個奇怪的問題責怪說：“我是這圖上的樣子嗎？鵝蛋臉，櫻桃小嘴，白里透紅的？我的美，和這些有關系嗎？”丘歸不知她要的答案在什么方向，因之前一直是照這路數在替她修圖，看來還算不差，所以今天是怎么意思呢？

細聽去，經理又說起：“我水汪汪的大眼睛呢？”

水汪汪的大眼睛不是在呢？丘歸心里納悶，還嫌不夠大么，再修下去可就要成銅鈴了...

“你今天這圖P的，給我的感覺是什么，你自己知道嗎？”

不敢貿然發聲，可是她費力思索的眼神，叫那給注目的人覺著受了尊重，不再繼續升級勢態，嘲笑解釋說：“給我的感覺，是把我P成了丘歸的妹妹。”

這話一出，整個會議桌上無人接應，都覺著一些離奇，就算只打比方，可也難比方出一個“妹妹”來呀？不知其他人感受深淺，丘歸聽見只覺一激靈而萬分尷尬，尷尬的神色又不留心映了些蹤跡在臉上，叫經理看見，打個圓場故意反問道：“哎？你比我大，比我小？我都忘了你比我小些。”

到底是什么樣的馬腳叫經理不滿意？散會后，丘歸上樓來，趴了桌上細細研究，看見那圖上經理的身旁站著張老師，作為副手正幫她舉一件道具，臉上笑盈盈的。就發現了端倪...張老師雖笑，眼睛竟比P過了圖的經理還要大...這可不是“臥榻之側”的意思么？丘歸回想起來張老師倒確有一雙真正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再琢磨，難怪之前只要逢著與張老師同出鏡，經理對P圖的要求總會特別夸張，原來是要將張老師的眼睛壓住呀。

瞧出來了也不奇怪，算這女人無數小心思小花招中那么芝麻大的一點點吧，好呀...將那眼睛使勁兒放大，瞧著可像外星人了，嗯...照片的主人可算滿意了。

接著便知道今天經理心情不錯的緣故，是那心上正有重事縈繞，其時部門里的人都瘋忙起來，因眼看要過年，公司卻在柳州連開兩家直營酒店，所以趕在年前，急需有酒店行業的專業團隊到當地去做指導支持，這樣粉墨登場的任務舍了經理還有誰？況且不知出于什么考慮，老板又將今年年會的布置任務交給培訓中心。如此兩件大事攥了手上，經理可不就是堪上了大用？她又不低調，以這部門為中心畫個半徑百米的圓，滿場都聽得見經理的歡顏笑語，翩躚身影。

得意之余做籌謀，將林，沈兩位老師連同榕榕，婧婧，姍姍幾人帶去柳州，剩下涓兒姐同胡，張兩位老師坐鎮總部，置辦年會事宜，由經理遠程操控。中間在排兵布將時，笑道：“這樣好的場面，我真想將整個培訓中心帶過去，多造點聲勢才好。”林老師一般不愛接她的話，這次忽提議道：“那就都去唄，大家都走？”經理眼神往丘歸這里瞟來，沒看見就中途轉了回去，不答話。

婧婧也是歡喜的，那位口傳著帥氣的新老師，人正在柳州，答應同經理她們先在當地匯合接應，再隨了事畢，和組織一道回滬入職。婧婧甜言向經理打聽這人，得消息說他還兼職做著健身教練，身材很好，倒三角。婧婧歡喜將小苞抱住親一口，說親愛噠，我出差去了你會想我嗎？小苞配合她膩歪，并不奇怪她這突然的甜蜜。

要進新人，就有樓上招聘部同事下來找經理商議事項，經理卻不知身在何處，于是找著涓兒姐。招聘組管是位男士，身邊跟著位助理，正是丘歸以為的妖蓮，手上抱一只筆記本電腦，上頭還堆著些電源電線。詢問出新人的工位，主管讓妖蓮將物件放了位上。工位因剛確定下來，還未收拾，桌面上便漫堆著雜物，積一層灰，底下的抽柜里也不知是何年何人留下的東西，塞了個滿，需好一番整理。新人隸屬教師組，所以這收拾的工作本該由助理榕榕來做，可榕榕正忙著要處理許多出差的雜事，涓兒姐就叫丘歸去替她。

招聘主管出于愛惜，不叫妖蓮忙累，說你放下東西就上去吧，這里的事由她們培訓中心自己做。妖蓮不答也不走，一人在那積灰的位置上慢慢放著電腦，慢慢理線。丘歸聽涓兒姐的話起身去收拾工位，轉頭看見妖蓮正穿著公司發的白襯衫，褲子不按規矩，是一條灰黑色燈芯絨高腰闊腿褲，腰線緊窄修長，中間系一條寬闊的深咖色皮帶，看去好一種酷辣收拾。要過去她身邊，可是既不熟，又有點怕她那生人勿近的氣氛，還奇怪她怎不走呢。

說來新人的位置原屬技術部，因培訓中心域內人已坐滿，經理想著就近，便從隔壁部門挖了幾個空位過來，所以那位置與朱粲僅隔了另一只空位，算是將兩個部門劃了分界。丘歸見妖蓮從褲子的闊兜里掏出一包煙，隨手甩在那分界的空白桌面上，“啪”一聲，輕巧落在那邊上一只細瘦的手腕旁。因拋去了這累贅，主人就得以輕松蹲下，去那桌底安插電源線路。她的主管同她說道，你回去吧，這些事不用你女孩子來做，邊上不就有技術部么，請人幫個手唄。妖蓮于是從桌下探出頭，以倔強神色問她旁邊的人說：“這電話線的接口好像與普通的不一樣？”

給她詢問的人看了她手上拿著的接頭，說這是插在電腦上的，再由電腦連接電話線路。于是一只將雪白袖子卷在胳膊肘處的細胳膊伸出去，將接頭遞在人家眼下，可是她的手姿勢奇妙，是將那接頭完全包著的，所以要想從中取出東西，怕不經過幾枚手指的接觸是做不到。答題的人并不碰她，從那接頭下牽起電線，輕輕一拽，將那接頭取了來。出題的人便微微含笑，該是對這答案感到滿意。

丘歸走了過去，見那空桌面上放著只細長的黑色煙盒，上面印一片薄荷。丘歸同她說道，這里我來收拾吧，你回去吧。妖蓮起身看著丘歸，她比丘歸要高出一個頭，那看便顯居高臨下。丘歸說不清，若論這朵帶刺兒的花本身的氣場，她是不大想要招惹的，可是現在那花氣襲人的勢頭里體現著一點什么，反激起丘歸的斗意，況且經理正不在呀...于是扭頭看那拿著接頭的白皙細瘦的手，心說放肆一點吧，伸一根自己的手指去將人家的手指著，小聲問說：“這是什么？”她問的不是那手里的東西，而是那皮膚上一塊茶色的斑點，問的同時，自己的手就觸著了人家的指甲蓋，細長的指甲蓋，是自己的兩倍大。得到回答說好像是中午的咖啡，不小心濺了上去。就給她小聲嘲笑說：“嫌棄你。”于是自己的手便給抓住啦，掌心給翻了過來，再挨了兩根細長的竹條似的手指敲打幾下，不疼，可是那壞人的表情蠻兇。

過了呀，雖只幾個動作，卻覺怕了這人張揚，若繼續招惹下去，不知還會怎樣出格呀。就要找個理由抽身躲開，聽見身后婧婧嚷說我餓啦，我要吃飯去啦。這不正好，于是答應說我也餓啦，等我呀，一面乘機抽回了手。剛轉身卻給叫住，朱粲問說你們吃飯這么積極，丘歸回說當然呀，于是他也起身，說我同你們一道去，我也餓了。涓兒姐回頭將他看住，問道你和我們去？黃經理在座位上轉了半身來朝向他，問說你不和我們一起？婧婧笑說你是要成為我們培訓中心的編外人員了嗎？這人一個問題不答，默默的，又十分自然的站在了丘歸不遠不近，隨之左右的地方。

這趨勢令丘歸不好意思，甚至抱歉，看一眼仍舊站在一旁的妖蓮，這人看了半天戲，不知那心里怎樣，臉色是冷漠的。她的主管于是同涓兒姐說，事情已大差不差了，你們就趕緊去吃飯吧，如果還有問題我會直接找你們經理的。涓兒姐回答說好。招聘部兩人剛走沒幾步，主管忽回頭說東西忘了。原來是妖蓮的煙還落著，主管取來，交還主人的同時，玩笑說她是有錢任性的小姐姐，看著精明，其實小糊涂蛋。對這說法，妖蓮顯出不耐煩。

吃飯時，丘歸很感謝婧婧的多嘴愛風頭，她覺著尷尬，幸得有一個婧婧，連一個小苞，兩人一言一語將來人招呼著，引逗著，況且還有涓兒姐鎮住，叫這些話題既不至太戲謔，又不會冷場，是氣氛恰好的一次小餐會。婧婧抱怨說食堂的菜味道太寡，涓兒姐說打飯的阿姨看人下勺，瘦小的女孩們得來的菜就是會少些。婧婧問朱粲說，你這么高的個子，吃這里的飯，會覺得不夠嗎？回答說是少了些，所以之前他總要向阿姨說加一份米飯，時間長了，阿姨們再看見是他，就會自動更多給一些。小苞笑說，那是因為是你，其他人就算次次多要，時間長了估計也不會受這優待，反而只會給嫌棄吧。胡老師問什么道理，涓兒姐回他說，你長得黑。胡老師笑，婧婧不平道：我并不覺胡老師黑，作為男人這樣的膚色其實很正常，反倒是朱粲才奇怪，這么白，像我一樣。人都笑起來，小苞說我以前總覺婧婧白，現在看久了，其實丘歸也很白，只是她的氣色好，白里透紅的，所以倒不覺突出的白。都看向丘歸，那臉蛋果然更透著紅了。

婧婧說自己正減肥，因已胖了十斤，十斤呀，買塊豬肉比比就知道有多大一塊，這太可怕。又問朱粲，你是怎么保持這樣好的體型的，精瘦，又不會叫人覺得瘦弱，很有力量感。小苞問說，聽說許多上海本地人都是不吃晚飯的，你也一樣嗎？回答說家里的老人確實有這習慣，可是自己不行，所以在之前，下了班他都會在外頭吃了再回去，否則家里晚上多半是不開火的。涓兒姐定義說晚上不食是個好習慣。

丘歸問他，如果加班晚了呢，還是在外頭吃了回去嗎？給人家溫柔的看著，眼睛那樣黑亮而且大，英俊的笑叫她想躲開視線，他說如果太晚就不吃了，現在也餓習慣了。婧婧說難怪你最近更瘦，你現在可不老加班嗎。就說起其他的，沒人覺著這話題還需聊什么。丘歸卻不再說話，心里難受得很，低頭，看見自己餐盤旁那一只手，是比之前更清瘦了，那原來叫自己覺著有一種嶙峋的美的腕骨，如今更突出得厲害，瘦，所以手不再如之前白皙，顯出了里頭的血色，發紅，又有許多凸起的青筋遍布在那骨骼之上，看著叫人有些害怕，心疼。

丘歸盤子里盛著煎餃，食堂的煎餃一份24只，她從來吃不完，如今更仿佛食不下咽，所以將未動過的餃子小心撥到一旁，叫它們干干凈凈地待著，力求看上去不要叫人覺著是剩下的。可是開不了口，不知該怎么說，突兀地要求人家吃自己剩的餃子？所有人都該怎么想，包括她也感丟臉呀，可是，想立刻能為他做一些什么...忽然聽見耳旁一個低的聲音，問她怎么會剩這么多，是覺得不好吃，還是感冒未全好，沒有胃口？覺著是個機會，想要將盤里的食物順勢推給他，可是羞澀，并且苦于笨嘴拙舌，找不到合適的說辭。卻見一雙筷子夾了整塊油光水滑的大排放了自己盤里，聽見他說，早見你吃得少，可是病剛好，需要補充養分，再吃不下也要多吃些，這塊大排他是完全沒有動過的，必須吃掉。

“哎。”答應著，假裝彎腰去桌下系鞋帶，將眼眶里濕潤的水汽擦干凈，再深呼吸幾口，才回了桌上。舉筷指點著自己的餃子，小聲說我還有一大半沒吃呀，這樣可實在吃不下，太浪費了：“我可以用我的餃子還你嗎？”人家就笑，端了她的餐盤，將餃子一股腦趕在自己盤里，再還回來時問道，“這樣可吃得下了？”小聲回答說，可以了，可以了呀。涓兒姐板著臉瞪她說，看你笑成這樣，笑什么笑，憋住。婧婧說一個字：“膩”。可是怎么憋得住，只有用老招式，低下頭，等那心頭癢癢的笑意自己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