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回到里屋時,看到了一個極為貌美的女子正在屋里等著他。
是龍四公主,他的四姨母。
沉香恍惚了一下。
有多久沒有見過四姨母了?
自從四姨母選擇進入地府,成為地藏菩薩座下的護法真龍以后,日漸虛弱的她早已沒有飛離地府的力氣,自然也就再也沒有見過了。
“沉香,你頭還疼嗎?”龍四擔憂的上前,拉著沉香左看看有看看:“唉,千錯萬錯都是姨母的錯,姨母不該同你說那些,害得你生日都過得不開心。”
沉香條件反射地反握住龍四的手,心里一轉便知道該如何應對,有些陰郁地扯扯嘴角:“四姨母,你說我以后還能看到母親嗎?”
龍四憐愛的拍拍沉香的手背:“能的,當然能。”
“不想那些,只要你過得好好地,你母親想必也會安心些。”見沉香依舊一副郁郁不樂的樣子,龍四拉著沉香坐到了桌子旁邊,塞給他一碗溫熱的粥:“先吃點東西吧,這都快到正午了,你昨晚又沒吃多少東西,再餓下去該餓壞了。”
曾經的司法天神沉香,此時尚且還只是個未曾修行的凡間小子,沒看到吃得還好,這一看到肚子就開始示起了威。
龍四眼里含笑地看著沉香大口喝粥,心底雖疑惑為什么沉香今日突然就有了些許吃相,但也并未起疑。
這粥當然不是龍四或者劉彥昌熬的,劉彥昌忙著糊燈籠張羅生計,龍四又四體不勤五谷不分,這碗粥是花了幾文錢從巷尾的粥鋪里買來的。
一碗溫粥下肚,沉香感覺自己恢復了些精神,似乎腦子都清明了幾分,不復之前那般昏沉。
龍四變戲法似的又掏出來一碗粥,溫溫柔柔地看著沉香:“不夠還有,不著急,慢慢吃。”
兩碗粥下肚,龍四還待再掏,沉香卻抓住了她的手,眼底藏著幾分留念:“四姨母,我已經吃飽了。”
“那……”龍四地看了幾眼,最后起身:“那你好好休息,這兩天已經給先生請了假,倒是不用急著去念書。”
沉香抬起頭,動了動嘴唇,但還是沒有把那句“四姨母,你陪我坐一會兒”說出來。
說了平白惹得四姨母擔憂不說,還會影響自己即將要做的事。
龍四憂心忡忡的出了門,末了還在門口看了半晌,見沉香連聽到不用去念書也沒顯出幾分高興,有些自責,但更多的是對造成這件事的根源的楊戩的恨。
直到沉香扯起嘴角說想自己靜靜,龍四這才嘆了口氣,合上屋門去鋪子里找劉彥昌。
……
側身站在窗邊的沉香看著龍四的背影,眉頭緩緩皺起來。
接下來就是自己去湖邊求舅舅放了自己的母親,然后被自己的舅舅壓成紙片人的事了吧。
自己……又該如何面對舅舅?
楊戩心思細膩,若是在待會兒的交談中察覺了自己并非從前的沉香,又該如何?
舅舅早已經傷痕累累,自己既然陰差陽錯的獲得了重來一次的機會,那自己斷不該重蹈覆轍。
但改變也不能過大,免得被發現以后反倒影響到舅舅的計劃。
得從中衡量出一個度來。
打定主意后,沉香推開門,悄悄地溜出了家。
——要是讓四姨母看到,必定會一路尾隨自己,然后和舅舅發生直接沖突,反倒不美。
離開家以后,沉香看著有些熟悉又十分陌生的街道,仔細從記憶里辨別了一下方向,然后才朝著記憶中的那個湖邊走去。
一路上沉香走得很慢,一邊走一邊調整自己的心態,等到的時候早已經收拾好了情緒,坐在柳樹下靜靜等待著自己的舅舅從天而降。
曾經兩人相見時是上午,此時換作是中午倒也無差。依舊是自己盯著湖邊的風,拽了一根草葉放在嘴里嚼時,那身穿白色便衣的司法天神楊戩便忽然到了。
沉香的心突然猛烈地跳了幾下,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如此做了幾個深呼吸才算勉強平息下來,緩緩地轉過身,入眼就是這樣的楊戩。
嘴角帶著寵溺的笑意,手里捏著一把三尖兩刃刀幻化成的鋼骨墨扇,半點在天庭時的冷酷無情都尋不見,只有翩翩公子的俊俏與溫柔。
強大而美好的,還未真的遍體鱗傷的舅舅。
活的……
與他用金鎖幻化出來的一般無二。
楊戩緩步上前,伸出手,輕輕將沉香頭上的柳葉取下來:“怎么了,不過一日沒見就不認得我了?”
沉香鼻子一酸,下意識地伸手抓住楊戩的衣袖:“舅舅,你……”
楊戩心底一沉,面色微變:“你是不是已經……”
“是,我都知道了。”沉香捏緊了手里楊戩的衣袖,不給他往后退的機會,眼底的情緒復雜得就連楊戩一時之間都沒分出到底飽含著什么。
沉香當然也看得出來,楊戩的心亂了,此時既想后退又不想掰開沉香的手,只是自眼底涌出一股淡淡的如同宿命一般的悲傷:“沉香,我……我與你母親……”
沉香沒有說話,定定地看著楊戩的眼睛,看到了他的黯然與難過,松開了手中的衣袖:“舅舅,我想聽你親口告訴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楊戩微微一怔,心底漸漸涌出一絲暖意。
難道,沉香此時哪怕已經聽了龍四與那個姓劉的所言之后,還對他懷了一絲信任?
楊戩想了片刻,一時間也不知從何說起,于是拉著沉香在柳樹旁坐下:“我和你娘做了幾千年的兄妹,她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一直寵她愛她,事情走到這一步也非我所愿。”
沉香當然知道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畢竟楊戩的那幾千年他都曾親眼見過。
這件事對于楊戩來說,是心底永遠的暗傷,沉香既不愿意逼問讓他重揭一遍,但又不愿讓他誤會自己所知有所偏頗。
“舅舅。”沉香左手攥成拳頭,眼里泛著淚光,低聲地說:“我娘……你可以放了我娘嗎?”
沉香當然知道楊戩必不可能就這么放了,但這句話他不得不問。
果然,楊戩的神色越發黯然,沉默了許久:“對不起,沉香。”
沉香作勢逼問:“為什么?”
楊戩嘆道:“沉香,很多的事你還不懂。這些年你沒有娘不也一樣過來了嗎?”
沉香噌的站起來,低頭看著自己的舅舅,心底雖痛,但依舊輕聲的質問:“舅舅,以前我沒有娘,所以我從來都沒有奢望過,可忽然有一天我知道我有娘了,我不是野孩子了,而且她還好好地活著在另一個地方受罪,你讓我不去想她,我可心安?”
楊戩低下頭去,半晌,道:“對不起,沉香,但舅舅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我希望你能過得好些。凡間的生活,不管你要怎樣的榮華富貴,只要你挑得出來,我都能幫你辦到。”
“舅舅,如果爹娘都在我身邊,一家人團團圓圓的我寧愿日子過得比現在還苦一些,榮華富貴又有何用?”沉香跪坐在楊戩的身旁,抓著司法天神的手,兩雙微微顫抖的手碰在一起,兩人的心都顫了一下。
兩人都是竭力在隱藏,只是沉香必須半是真情半是演的將該說的該問的都說出來。
楊戩苦笑,在心底暗暗的道:‘這種生活,難道我就不愿有么?難道,我就不愿三妹幸福么?可我也有不得已如此的苦衷,又能有誰知道呢?’
但這種沉重的話題又如何能對一個孩子講?
所以他只道:“你娘犯了天條,應該接受懲罰,唯獨這件事沒有商量的余地。”
沉香奮力地藏起眼底洶涌的情緒,只低著頭不說話。
楊戩嘆了一口氣,知道這孩子心里不好受,但還是試探地伸出手,輕輕地扶著沉香稚嫩的肩膀:“對不起,我不憚你如何恨我,但我必須這么做。”
沉香抬起頭,兩眼通紅:“那舅舅,你可否答應我一個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