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年當中最冷的時節到來的時候，整個校園里就只剩下還在補課的高三學生，往日里擁擠的校園因為高一高二學生的離去而變得寂寥了許多，除了吃飯時間，大家都縮在教室里，為了躲避嚴寒，也為了能多學一點東西，那幾條小路上偶爾走過行色匆匆的老師或者學生，他們的臉上都帶著些許的疲憊。

眼看著只剩下幾天就要過年了，同學們都按耐不住心中的興奮，雖然學校要求每位老師都要布置一定數量的作業，但短得可憐的假期讓他們也都動了憐憫之心，因此，在放假之前，所有老師都不約而同地偷偷取消了同學們的作業，讓他們回家好好玩幾天。

和所有冬日的清晨一樣，曉娟一打開門一股冷風就鉆進了房間，她搓了搓手，呼著白氣把小狗已經結冰了的小食盆端到了火爐旁烤著，因為風大，廚房里不時地飄出幾股伴著爺爺咳嗽聲的青煙，雞窩里剩下的兩只大公雞此時都縮在雞窩里，不同于以往的囂張，連打鳴聲都透著幾分寒意，墻角里還有幾根勉強豎著的上面纏著枯藤的小樹。

早飯過后，曉娟繼續留在房間里做著那些似乎永遠也做不完的習題，突然，隨著爺爺的叫喊聲，還沒等曉娟反應過來，父親就抱著奶奶沖向了大門口，曉娟來不及想發生了什么，慌里慌張地跑出房門，卻不小心腳被門框勾住，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當她爬起來的時候，金斌的車已經消失在了小路的盡頭，只留下卷起來的黃土和一臉驚慌的曉娟。

曉娟抖抖索索地重新坐在桌前，卻怎么也安定不下來，雖然她一再安慰自己奶奶會像上一次一樣平安回來，可總有一種不詳的預感縈繞在她的心頭，她放下筆，努力讓自己的思路平穩一些，院子外面的小狗不知悲戚地叫著，曉娟這才想起來還沒有給它喂食，曉娟扶著桌子站起來，她明白現在自己就是這里的依靠了，她先在放在火爐旁的小食盆里面倒了一些剩飯，端給苦苦等待的小狗，又打開角落的雞窩，把雞放出來讓它們隨意地在院子里亂跑著，當她干完這一切以后，就又回到了房間，爬到了炕上，緊緊地抱著自己還在顫抖地身體，火爐里的火早已熄滅了，但曉娟并沒有感受到寒冷，她的鼻尖慢慢地滲出了汗珠，眼鏡不停地往下滑，曉娟索性把它摘下來賭氣一樣扔到了一邊，她從窗戶死死的盯著大門口，希望下一秒奶奶就能和往常一樣笑呵呵地搖著身體走進來……

但到了中午，曉娟等到的卻是父親愧疚的臉和奶奶靜靜閉上的雙眼，曉娟不相信這一切是真的，她想哭，卻哭不出聲，只有一陣一陣從喉嚨里擠出來的呻吟，那副幾年前就做好的棺材也被父親和金斌抬進了客房，擺在奶奶旁邊。田福順想掙扎著站起來安慰一下曉娟，但他的力氣似乎在一瞬間就被抽走了，即使他用胳膊支撐著自己，可也只是在原地搖了一下，雙腿怎么也無法使勁，他無力的靠在沙發上，蒼老的臉上沒有了一貫的堅強，只能喘著粗氣給六神無主的兒子出著主意，替他想著這場喪事的籌備。

過了一會兒，小路上傳開了姑姑的哭叫聲，這讓曉娟心煩意亂，她被父親堵在這個房間里不讓出去，也不讓她去客房，在大事面前，她也永遠還是一個幫不上忙的小孩子。

當天晚上，姑姑就住在了這里，姑父找借口回去了，他的離開讓曉娟多了一些解脫，這一個下午的時間里，他除了用那副像破鑼一樣的嗓子大聲打著電話，對父親各種指手畫腳，又逼著忙得要命的姑姑給他做晚飯以外，全程都是冷漠地看著這家人的忙亂，曉娟緊緊地握著拳頭，怨恨著自己沒有勇氣去讓這個貪婪自私的男人離開。

接下來的幾天里，原本寬敞的小院子里搭起了白色的塑料棚，里面擺滿了桌椅板凳，幾乎每個角落里都塞滿了各種花圈，往年清冷的院子里這時候站滿了寒暄的親戚，他們站成一堆一堆的，臉上都洋溢著笑，似乎他們不是來參加喪儀的，而是來專門來認親的一樣，其中還有大喊大叫的小孩子在院子里亂跑著，有的甚至拆起了花圈，棚子下面坐滿了吆五喝六的人，菜碟七零八落地散落在桌子上，曉娟和姑姑不但要忙著收拾碗筷，還要應付一些沒有眼色的親戚的問話，一天下來，曉娟幾乎忙到都忘記了悲傷。

這樣的忙碌一直持續了七天，初五的早上，田慕軍就和幾個壯漢抬起棺材來到了已經挖好的墓坑旁邊，棺材被用幾根繩子拴著小心翼翼的往下吊，在快到底的時候，繩子“啪”地一聲斷了，坑里傳來了沉悶的聲音，曉娟穿著姑姑晚上趕制的孝衫，定定地看著旁邊的挖掘機幾下填平了墓坑，她想哭幾聲，卻怎么也哭不出來，旁邊幾個女人干嚎著，私底下卻還在議論這場喪儀的規格……

曉娟心神恍惚地回到了院子里，姑姑在回來的路上已經被姑父強行叫走了，院子里的棚子也已經拆了，被風吹得七扭八歪的花圈剛才也燒掉了，除了院子里的一片狼藉以外什么都沒有留下，房前自己和爺爺特意給奶奶種下的紅牡丹因為搭棚子場地不夠，已經被砍掉了，奶奶的遺像還擺在一張桌子上，曉娟卻沒有勇氣去看，她回到了房間，閉上眼睛，腦子里還在“嗡嗡”地響，當她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父親剛好走了進來，他的眼睛紅腫著，輕輕地拍了一下放在角落里的紅漆木箱，試探性地問曉娟:“這個箱子，我要不搬出去吧。”

曉娟看著那只木箱，搖了搖頭，父親嘆息了一聲就默默地出去了，曉娟癟了一下嘴，眼睛濕潤了，她想起小時候的自己纏在奶奶身后，等著奶奶變魔術一樣地從那里面掏出一個個小零食，她自己也搬著小板凳偷偷地想拿，但每次都沒有成功過，那時候的奶奶是那樣高大，足以撐起她一整個無憂無慮的童年，慢慢的，她長大了，但還是會像以前一樣讓奶奶去給她拿東西，那似乎成為了她們的一個秘密。曉娟打開木箱，里面都是奶奶的一些衣物，它們的領子和袖口都已經磨開了花，雖然洗的褪色發黃，卻還散發著一股清香，那是奶奶平日里的味道……

第二天下午，高三可憐的“寒假”就已經結束了，曉娟的背包里裝滿了辦喪事剩下的干果，那是父親塞給她的，晚上，曉娟她們宿舍都開著臺燈，一個女生舉著一袋丸子分給她們吃，曉娟接過她遞上來的丸子，剛咬了一口，女生還站在原地期待地看著她，曉娟勉強笑了笑，連聲說著好吃，女生得意地仰著頭，用清脆的聲音說:“那是，這可是我奶奶做的，當然好吃啦！”

曉娟拿著剩下的半個丸子，對著墻壁突然淚流滿面，“奶奶”，多么熟悉的稱呼，可從今以后，自己卻已經沒有了再叫“奶奶”的權利，原來她真的失去了以為永遠不會離開的親人，她把剩下的丸子填進嘴里，一陣辛辣直沖鼻子，門外的主任敲著門讓她們關燈，曉娟遲鈍地按滅了自己的臺燈，在黑暗中悄悄地躺了下來，淚水從一只眼睛滑落到另外一只眼睛里，她咬著自己的手，在宿舍的竊竊私語中一個人孤獨地淌著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