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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手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家中臥室的床上,母親剛為我蓋上一層薄被,又坐回到床邊捏著我的手發呆。她穿著一件黑底紅邊的旗袍,披著一件天鵝絨坎肩,佝僂著身體,眼睛黯淡無光地盯著我的那只手。

“媽?”

我試著輕聲喊她,卻又猛地咳嗽起來,使不出力氣的身體變得酸痛難忍,臉上不由生起猙獰的表情。

母親嚇了一跳,但她很快便意識到了什么,迅速地湊到我身旁扶我坐起身來,并用她那瘦弱的手輕輕地拍打我滿是汗水的后背。

見我不咳了,她才舒了一口氣,舉手輕輕地捋了下我額頭浸濕了的頭發。直到那時,她疲憊的臉上才慢慢盈上一絲溫暖的笑容。

她讓我不要動,說完,她撿起先前掉在地上的坎肩掛在一旁的衣架柜上,接著,她又倒掉床頭柜上透明杯子里的半杯水,又取來熱水壺慢慢倒進去一些帶著熱氣的水。

母親喂我喝了幾口水,又拿來用熱水浸過的濕毛巾幫我擦了擦身,最后才露出滿意的神色,托著我的后背讓我躺回去。

我躺在干凈卻潮濕的床上,微微歪著腦袋望著坐在床邊的母親。她沖我溫柔地笑,那雙黑瑪瑙一般的眼睛頓時又明亮動人起來。

“媽,你剛剛在看什么?”

“媽媽剛才在看楊子的手。”

“手怎么了,它有什么好看的?”

“楊子的手——”母親說罷,又輕輕拉起先前她捏過的那只手,用雙手合在掌心,“楊子這只手的手背上有一道疤痕——它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是楊子身上的記號。以后哪怕是走丟了,或是長大變了模樣,媽媽只要一看這只手,便能認出楊子來。”

母親一邊溫柔地說著,一邊用兩根拇指輕輕扶酥著我的手背,像是要把那道疤痕周圍清掃干凈,以便把它看得更仔細一些。

“媽——我才不會走丟呢!外面那么熱,我哪也不去,就躲在家里吹風扇!”

母親望著我用力嘟起的嘴巴,先是一愣,接著“噗嗤”笑出聲來——笑著,笑著,她又突然哀傷起來。

“現在已經是秋天了。”

母親沒有說謊,她的哀傷也是真的。

我用了很長的時間才接受“現在已經是秋天了”這個事實,雖然炎熱的空氣已經沒了蹤影,而窗外也一直是陰雨連連。

楊慊在那個星期的星期六晚上如期回到家中,他被母帶到臥室看我時也沒太大反應。

他穿著一身得體的灰色西裝停在門口非常正式地沖我點了下頭,臉上接著閃過一絲莫名而詭譎的笑,接著又不知所措地在那里立了片刻,最后像是被我看穿什么似的一個字也沒說便尷尬地走掉了。

晚餐就像先前門口那個冷漠的點頭,走了過場卻沒有任何交流。母親送我回房間休息,楊慊則端坐在客廳柳木沙發上看不知道什么時候的舊報。

直到夜深我上廁所路過母親臥室時,我才聽到楊慊那如孩子般動人的聲音。他正在同母親講著什么,兩個人不時發出輕松而美妙的笑聲。

“我跟你說過吧,楊子就是裝的!如果他真的是生了病,鎮醫院、還有我從市里開車帶回來的那位著名的李醫生怎么會都查不出個所以然,你看看現在,自己醒了!”

“你小點聲,楊子睡覺了。”

“不過話說回來,今年夏天確實熱,咱老家的那個大姐那么能吃苦的一個人,在楊家快十年了,這都給熱跑了!這也就不能怪楊子裝病了……”

我站在虛掩的木門前不寒而栗,羞恥的淚水奪眶而出時我才有所察覺,先前的好奇與歡喜轉瞬無蹤,身體不受控制地瑟瑟發抖起來。

我一直以為身體里流淌的是一種叫做血液的東西,但是在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那流淌著的并不是溫暖的血液,而是一種我還不曾理解的徹骨清寒的東西。

在我年紀更小一些的時候,那個身材魁梧終日西裝革履的男人曾因為我的一個令他感到羞恥的質問而給過我一記重重的耳光,從那以后,我們變得越來越陌生。但楊慊愛淑瑤,甚至勝過他所販的鹽,所有認識他的人都會堅信這一點。

而淑瑤又是我的母親。

母親曾是一個十分活潑愛笑的女人,她的笑聲美妙動聽,就像鴿群打頭頂飛過并伴隨一陣似有似無的風鈴聲。她熱愛鄰居,熱愛莊稼,熱愛別墅外之外的世界,她對一切未知的事物都充滿了好奇。

打我記事以來,她時常帶著我走出家門,或是帶著瓜果去鄰居家那個簡陋寒酸卻胭脂粉香嗆鼻的小平房里一呆就是一下午,吃著那位燙染著黃頭發濃妝艷抹的女主人——麗娜提供的不知道什么時候炒的瓜子、花生,喝著新沏的紅茶,隨心所欲地聊著家長里短;又或是到鎮上的娛樂園看那些紅男綠女在旱冰場里滑旱冰。

母親時常帶一些日用品去麗娜家做客,所談論的也多是莊稼和蔬菜。而麗娜對此卻漠不關心,她時常一邊照著鏡子在臉上撲粉,一邊用那又細又尖的嗓音談論著村里的八卦。她有一雙又細又長的眼睛,如果不仔細看,便很難知道她在說話時黑眼球是在那狹長眼眶里的什么位置。

我并不喜歡麗娜,但母親總是去找她。而且在我的印象里,麗娜似乎從來沒有跟我有過任何的交談,她沒有男人,對孩子也沒興趣。

在一個酷熱難耐的夏天傍晚,母親帶我再次去鄰居家拜訪。直到敲門聲驚吵到麗娜的鄰居,母親才從那人口中得知麗娜并不在家,她去鎮上的娛樂園滑旱冰去了。

白天人們都在家中避暑,挨到傍晚地面的溫度慢慢降下來以后才一并走出家門。村里的胡同口聚集著三三兩兩打著蒲扇納涼的人,而鎮上的娛樂園早已人滿為患。

母親依循著那嗆鼻的胭脂粉氣味輕易地就在旱冰場一側的人群中找到了麗娜。

當時,麗娜的周圍正包圍著一群聚精會神的聽眾。麗娜背倚著旱冰場雙臂向后搭在鐵護欄上面向著人群,聲情并茂地說著一些類似于在那間簡陋的平房里同母親講過的八卦,惹得那群黑漆漆的背影不時發出一陣陣下流的笑聲。

母親拉著我擠進那漆黑的人群時,麗娜的八卦恰好講到了尾聲,她拖著尖細的嗓音在一個短暫的停頓后收尾:

“她就是個婊子!”

“麗娜,你在這里呀!”

旱冰場另一側的路燈發出橘黃的光從麗娜身后打來,我在她慌張局促的臉上尋不到那細長的眼睛。剛剛那群聽眾的破聲大笑卻因母親的突然出現而戛然而止,旱冰場旁瞬間變得鴉雀無聲。

母親也聽到了麗娜的話,但她無論如何也猜不到麗娜會是在誰的背后用什么伎倆去談論那個人,于是好奇地挪上前去拉她的手。

“你們在談論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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