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時候,我便發現自己身上擁有一種罕見的天賦:無論什么人在我面前,我都能一眼識別出他的謊言。
這讓我喪失了對周遭人全部的興趣,緣故也簡單到了無聊的地步——這些人無一例外地從頭發到腳趾甚至于脫落了的皮膚角質組織都夾雜著謊言的種子。
這些種子隨風飄散,四處扎根。他們的一生似乎都被禁錮在這片由他們自己創造出的謊言的土地上。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并不會意識到這一點,反而習以為常。對他們來說,謊言恰恰是維系其生命繼續存在所必須的養料。
從小到大,我親眼目睹著那些衣冠楚楚看似正常的人一遍又一遍地闖進我的生命,帶著一個又一個有意或是無意的謊言。
這讓我困惑不已。我不知道該不該去揭穿謊言,并質問說謊者以求真相,然而,當我第一次選擇這樣去做時,卻只得到了一個令自己懊悔不已的結果。
那年我剛八歲多一點,母親便是在那年深秋的一個早晨突然不見的。走時沒有告別,離開的這些年也沒有任何消息。
那年夏天及其酷熱,整個夏天都沒來過一朵雨云,別墅里的電風扇更是從早吹到晚。
被送到幼兒園上學的孩子越來越少,感到無比乏味的我最終也厭倦了沙嶺村那個沒有電風扇并一直充斥著排泄物惡臭的小院子。
南方來的保姆因為無法忍受這里的酷熱天氣而在一天夜里辭去工作,那時楊慊正在外地販鹽,從來就不懂得拒絕人的母親便接受了保姆的請求,私自為她結算了工錢,并準許她第二天早上離開。
“這兒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保姆在第二天一大早挎著已經打理好的包裹,走到門口玄關處停下來,又一次囑咐母親,“淑瑤,如果你在這里呆不下去了,就帶著楊子回咱們的老家去——說到底,安慶才是咱們的家?!?
她說罷彎下腰來,伸出一只粗糙的手胡亂地捏我的臉。我生氣地瞪著她,并抓著母親白色鑲花的旗袍搖擺著身體躲到她的身后。
“我這還沒走,楊子就跟我生分了呢!”
保姆嘟著嘴一副不高興的扮相,她沖著我講,但又分明是說給母親聽,隨即又仰著臃腫的身體捂著嘴嗤嗤笑起來。
母親什么也不說,只是面向她溫柔地微笑,并伸出一只手搭附在我的肩頭。那只白皙如玉纖細似柳的手又動了一下,劃過我的臉頰,尋到耳垂,輕輕地揉了兩下。
我一早就看出保姆不是真的生氣,她的脾氣好的很。
在我有限的記憶里,從我一出生,她就在楊家做事。打掃房間、洗衣做飯、購辦日用等面面俱到。
在接我放學回家的路上,她經常一邊領著我走,一邊驕傲自詡著她風華正茂時的過往。她說她年輕那會兒在錦溪老家的村里也是出了名的美人兒,她那時的身段并不比淑瑤差多少。
有一次,她在講完這些時發現我又在偷偷地笑,為了證明自己所言是事實,并非胡編亂造,她便一改往日之輕松,轉而表情凝重。
她皺著眉頭認真說話的樣子大概只有那一次,所以那個短的不能再短的故事便順水推舟般地留在了我的記憶里——當時村里有一個俊秀的青年因為追不到淑瑤,而選擇了追求她。
就在保姆仰著身體大笑時,躲在母親身后的我突然發現她那紅格子襯衫下肚子的贅肉被勒成一格一格的,像個“田”字。秋天快到了,田里的莊稼成熟了呼之欲出。我這樣想著,望著她“哼哼”笑了兩聲。
“楊子又笑了,真是個孩子?!?
保姆這樣說著,語氣中有過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無奈和傷感。我腦袋里只想著秋天快到了的事情,并不意識到眼前正在發生的事情,只管癡癡笑著抬頭去望母親。
白色鑲花旗袍之上,母親燙染的頭發盤在一起,并用一只玉釵固定。她似乎說了什么,從微微抖動的唇角發出一陣溫柔的氣息,玉釵墜和珍珠耳環也隨即輕輕晃動。
我仰著好奇的臉,認真地聽去,可越是如此,便越發地什么也聽不到。肩頭與盤發之間只露出母親半張柔美的臉,溫潤的下巴輕輕抖動了幾下。
緊接著,保姆憂心忡忡地對母親講:“楊慊雖然在外地做生意,但每個周末都會回家過。小妹,你還是不要再同他見面了,事情早晚會敗露的!”
那時,我并不知曉保姆所講的“會敗露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只是詫異于自己聽得見保姆的話,卻絲毫聽不見母親的聲音。
我害怕地用力抓緊母親旗袍的尾擺,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旋即出現一陣長久的耳鳴——
母親全然不覺,邁步推著保姆出了家門。
在那古色帶玻璃窗的門前,保姆面對著母親,一張比母親要老上許多的臉上倏地浮現出一絲悲憫,欲言又止的嘴唇微微張開又慢慢閉去,緊接著,那張悲憫的臉緩緩轉過來,透過那扇一塵不染的玻璃窗望向仍呆立在客廳玄關盡頭的我。
保姆走了,母親背對著門站著,那個被門遮擋著的身影一直沒有轉過身來。
“嚶——”
小的時候,我只是偶爾出現耳鳴,而且持續的時間也非常的短暫。
但是保姆離開楊家的那天早上,那道耳鳴長到幾乎像是一場夢魘,時間越久,我的身體便越發難受起來。那奇怪的像是汽車鳴笛一般經久不歇的耳鳴聲震得我腦袋幾乎快要炸裂開來!
門外母親的背影慢慢恍惚起來,我用力地揉著腦袋,身體不受控制地蜷縮著向下彎去。伴隨著痛苦的呻吟,耳鳴竟在不知覺中沒了蹤影。
泰山壓頂般的重負憑空消失,如釋重負的身體突然變得輕松起來。我緩緩直起身來,慢慢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正身處在一片濃霧之中。
濃霧,漫天的濃霧。
我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半晌沒有挪動目光。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霧——伸出手來,也只是隱隱尋得半點輪廓。周遭一片暗白,潮濕的空氣之中夾雜著一絲說不出的冷。我試探著摸索著周圍,卻沒發現任何可用來辨別的東西。我漫無目的地走著,卻如同站在原地;短暫的尋找也如同永恒的等待。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只在隱隱傳來的幾陣汽笛聲中聽見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
“楊子?”
那個聲音很近,像是貼在耳旁,但聽上去又是如此的遙遠,仿佛來自很遠的地方。
循著那個聲音,我大聲地呼喊著,卻驚愕地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聲音——然而它卻并未飄遠,反而守在近處,并一遍又一遍地溫柔地呼喚著我:
“楊子,還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