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陳氏的皇后阿嬌，孝武皇帝的第一位皇后，確實被廢黜了。”

和她不一樣，魏宮出來的這位上年紀的女官并不曾讀過這些史書，直到最后她仍然堅持，“我只能說，這不是皇后娘娘的錯。”

她很堅持，“也必然和內廷沒有關系。漢天子，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魏天子，在確立他為天子的時候，這些就想到了。這一點，也是和府上是一樣的。”

停了一會兒，她接著說，“天子做的這個決定，是要和冊立皇后娘娘一樣，上祀天地，祭告祖宗的。這樣的理由，是不可能的，小姐如今也在家廟里，應該明白。”

明白什么事情，才可能跟祖宗說。

馮潤點點頭，接受了女官的說法，這樣的事情，就算是漢天子也是沒法在太廟里跟前面的皇帝說的。

說皇后善妒，以至于他無子，所以他要廢黜皇后。

因為這是不可能的。而在太師府世子被冊立的時候，馮潤也回來了，那時不明白的，現在也知道了。

就像她父親馮熙前來，有叔伯兄弟，一二三，四五六。數為虛。

實際更多。簡單來說，一旦她父親馮熙出了意外，能夠接替他的人，都排到了第六位。

就算她父親馮熙那時還沒有成親，也沒有孩子。

但他有一群叔伯兄弟在。

在長樂馮氏看來，雖然開枝散葉也是郡王妃分內的事情，但這從來不是休妻的正當理由。

有規矩的人家，只會納妾，且是該由打理王府的郡王王妃自己提出來。

或者說，在正室發妻進門之前，家里父親就給了兒子一兩個妾室開枝散葉。就像她的生母常氏，是遼西王馮崇給她父親馮熙的，或者說，就像曾祖馮弘后來的皇后慕容氏。

原本只是高祖馮安所賜，是最早去了她曾祖馮弘身邊的一個妾室。這種日后，也就是民間俗稱的如夫人吧。

就算嫡母不幸病逝，有規矩的人家也是再娶一個妻子進門，門當戶對，而非妾室扶正：

這也是這里的“禮”。

貴族的女兒是不會給人做妾的。

這里的“禮”要逾越這種與生俱來的“貴庶”之分，可視作天塹，但仍然遵循“你情我愿”，才能名正言順。

一如魏天子身邊最早的這些人，是她們家族送進內廷請罪的。向能夠赦免他們的罪的地位更高的貴族請求，而這一批人，不管是先帝所賜，或者嫡母皇太后、嫡母太皇太后給的，她們都是一樣的出身。

庶人。

所以，她們沒有撫養天子的長子，或者說日后的太子的資格。可視作這里的禮認定，庶人教導不出貴族。

而這樣的她們，自然也無法成為天子的中宮皇后。

或者說，如她現在在柔然的另一個姑母馮氏。

說是天子的生母吧。柔然天子登基也不是名正言順的皇太后，天子要奉嫡母皇后為皇太后。

就像她現在北魏宮里的姑母，太皇太后馮氏。魏天子登基，仍然是尊嫡祖母皇太后馮氏，為太皇太后。

柔然的姑母，皇后馮氏，或者說皇太后馮氏，是死后追封的。

是天子的孝道。

這里的“禮”就是如此。而曾祖馮弘的如夫人慕容氏則是，因親戚慕容熙之兄慕容寶的養子慕容云，或者說高云，日后做了北燕的天子而顯貴。

或者通俗點說，她也蒙高云稱帝而榮蔭。

進而有了與馮弘發妻王氏抗衡的“禮”上的資格，是什么夫人。馮潤一刻出了神。

“是要的‘夫人’的封號。”她小時候聽她生母身邊的大丫鬟提過一句，“說是如夫人慕容氏自己上表，明白跟天子高云要的，封號還真就是‘夫人’。”

這里，權當一樂吧。

北地的天子稱帝，或者冊封庶人出身的皇后，貴妃，可視作天子潛邸時身邊最早的如夫人。

她們是庶人出身，她們的姐妹自然是庶人，兄弟娶進來的媳婦也是庶人。

皇親國戚里的女眷，自此封號多“夫人”。

就這么流傳到了后世。

北朝南馮，最是守“禮”，是這里公認規矩最好的人家。

隋唐亦是沿用。

“……因此，不說天子，就算是我們這等人家，無子都怪不到結發妻子頭上。”馮潤想明白了，這里的結發妻子都是貴族出身。

也只有同樣貴族出身的如夫人，才可能奪走養在她們身邊的孩子。這樣而來的“無子”，怎么可能怪罪結發妻子。

原本養在第一任皇后陳氏阿嬌身邊的孩子，被孝武皇帝令人帶走了。

而這里，是不是隱藏了一場“家變”。

就像她馮家曾祖馮弘當年因立后而來的“家變”。養在發妻王氏身邊的兒子們都已近成年了，而馮弘正是年富力強，于是打算讓這些快成人的兒子悉數就藩。

四個年長的兒子里，只有原是慕容氏所出的一個兒子留了下來，其余全部分封成了藩王。

一如孝武皇帝的皇子們，原是養在第一任皇后陳阿嬌跟前，在陳阿嬌被廢黜后，悉數就藩。

就算最小的皇子，剛滿了十歲。并隨著養在孝武皇帝劉徹第二位妻子衛子夫身邊的皇子們，日漸長大，在漢天子跟前長大，而徹底失去競爭皇太子的資格：

這里的太子，是要養在中宮皇后的跟前，或者說，在禮法上，得到皇后的認可。

但更重要的，其實是身為父親的天子的認同。

時年皇后衛子夫身邊，只得一個新生不久的公主。

也就是日后的衛長公主……“怪不得，史書讀到這里，總覺得前朝漢宮孝武皇帝這里少了一輩人。”

天子里十四五歲做父親的，比比皆是。前朝漢宮的孝武皇帝劉徹怎么可能三十歲才有長子。

孝武皇帝劉徹七歲即被立為太子，陳氏阿嬌也被立為太子妃，入主東宮，這些事情便該漸漸知道了。

內廷有專門教導太子乃至天子的上年紀的女官，和宮女。而劉徹十七歲即帝位，冊立陳氏阿嬌為皇后。

與此同時，便該又一次充盈后宮。

馮潤想到了，怪不得她家叔伯提起來，都是一臉的一言難盡：

實在是不知要如何啟齒。

因為距離而導致父子關系注定生疏，就藩后，他們一年也見不到身為天子的父親三兩回了。

比不得慕容皇后和太子，常伴君側。

而與孑然遠去的他們寥落背影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們正位中宮的繼母皇后慕容氏正溫柔且賢惠地相看妙齡美人，為他們的天子父親充盈宮室，開枝散葉。

盡職盡責。

但因此投降北魏……這，這種話確實不好和三輩人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