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確實不能這么說的。”
魏宮出來的上年紀的女官,循例又來佛堂和蓮比丘尼清談,告訴她。
皇宮從來是個講究出身和規矩的地方,所有人的“禮”無疑都是很好的。
但出身并不相同。
或者說,這片土地自有禮儀以來,講究的從來不是嫡庶之分,而是貴庶之分。
這里的貴族,不只是因為血統而來,與生俱來,也有因知識、功勛和美德而高貴的新生貴族階層……這里的貴族是因高貴而成為貴族。
女官解釋道,“生而的貴族,是可能因罪而貶為庶民,也可能因日后的功勞而得到赦免,重新恢復貴族的身份。同理,庶民便也可能因功勞而成為貴族。”
這樣的貴族,適用原來的貴族規矩,即有罪當貶,有功升。女官接著說,“也可以向比他們地位更高的貴族請罪,請求得到赦免和寬恕。”
在這樣的“禮”下,美人高氏和美人林氏并無不同,是作為家族請罪而送進魏宮內廷的“貴女”。或者說,封建王朝的籍沒入宮廷的一種“貴女”。
北魏內廷效仿漢宮,又有宮規明確,這樣的出身并沒有撫養魏天子長子的資格。
或者說,日后的皇太子。
而她們的皇子相差只有三四個月。還有一個,還是兩個美人吧,膝下也都有皇子。
這些皇子都是那一年里的。女官告訴馮潤,“便也都有資格,成為魏天子的‘皇長子’。而這個資格,首先,他們需要一位出身高貴的‘母親’,與民間仿佛,也可以是天家宗族有資格照顧皇長子的上年紀的婦人或老者。”
這也是一種上行下效。
馮潤記得,她的生母常氏亦曾猶豫,還是命人將她送去進府不久的嫡母博陵長公主住處。
一同過去的,還有原本養在她母親這里的三位哥哥,一位姐姐。家里乃至遼西本家的族譜亦將有所改變。
和天家仿佛,他們無一例外皆是嫡母的孩子。或者說,這等人家的少爺小姐并不看重他們的生母是誰,外面也無從得知,而是看他們養在誰的跟前。
等到王府為世子請封的時候,這個孩子,必然是養在王妃跟前的。
天家的太子,也是如此吧。
如果天子沒有冊封中宮皇后,那么,太子就是養在內廷地位最高的女性身邊。
譬如,她的姑母太皇太后馮氏。
而她長姐和王府說親,也提到了她自小養在嫡母博陵長公主膝下,得到嫡母言傳身教。
這些事情同樣遵循這里的原則:
心甘情愿,名正言順。馮潤突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
“不知自家三位哥哥和四弟,送去宮中的畫像小繡,又是如何潤色的……魏宮內廷,其實來了人相看吧。說是不只是天子,還有諸王,公卿之家的少爺……也是賜婚。就像二哥和二嫂,三哥和三嫂……”
然而,她的念頭還沒有轉完,就聽得女官接著說,“……因為魏天子沒有冊立中宮皇后,所以,便是太皇太后馮氏。而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魏宮內廷的美人也流行起上表來。措辭優雅,有的還分外扣人心弦,就像是做樂府詩歌般瑯瑯上口。”
女官點了點頭,“讓人過目難忘。”
“‘子貴母死’,做母親的,還要爭?”馮潤記得自己是這么問的,是真的不可思議。
“十月懷胎了。”自魏宮內廷出來的上年紀女官,取了鷓鴣盞來斟茶,遞與馮潤。
接著說,“若非你情我愿。一些事情,根本沒法做,而這里的禮,還要做得規范且雍容圓滿。”
大概是看出她感興趣,女官細細解釋道。
“如果她們自己撫養親生骨肉的話,原本有資格競爭皇太子的孩子,便也不可能了。是一定要養在內廷地位最高的女性身邊,這是天子的恩典。不會有人不要的,我在宮里這些年還沒有聽說過一例。”
“是美人林氏?”馮潤進宮的時候,這些一早塵埃落定,只聽說這些人里又有不同的。
母親的婦德、婦言、婦容、婦功。而她聽到了一些風聲,太皇太后也見了美人高氏和她的皇子。
“原本就該是她的,她的兒子居長。”女官說,“雖然這三年的皇子都有機會,但規矩就是規矩,天子的長子總是少些爭議。”
但這都是發生在內廷里的事情,一如內廷不得干政,朝堂也從不過問內廷事。
知道的,也只做不知道吧。女官微笑著說,“由上而下,因此而來的北魏朝官也不過問內宅的事務,乃至男主外,女主內。也無需擔心。就像內廷的中宮娘娘,就從不擔心天子的事務。”
說到這里,她有意停頓了一下,接著揭開謎底,“因為擔心也沒有用。內廷就沒有和朝堂有所關聯的官署,各司其事罷了,一些道聽途說,是不可能拿到天子面前去說的。”
“那么,廢后呢。”
馮潤脫口而出。她清楚地記得,自己還是問到了這上面,雖然話一出口也有些訕訕。
午歇后,來的佛堂有些黯淡。香案上一盞琉璃蓮花燈,便也如眼前,被拂拭得璀璨異樣。
一如女官眼底的悲憫。
隔了一會兒,女官才說,“我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情,歷朝歷代都很少,而我只能說,這不是因為內廷出了問題,或者說皇后娘娘做錯了。”
大概是看到了她眼底的迷茫,和不相信,女官也很堅持。看著她說,“如小姐這樣的人家挑選世家婦,也是門當戶對,想了又想的。這從來不是一個人的事情。而一旦締結兩姓之好,是不可能輕易作廢的。這樣的‘禮’之下,說句大不敬的話,世子做不到,諸王做不到,天子一樣做不到。”
頓了頓,又說,“也不會去做,他們的‘禮’一樣無可挑剔。”
“所以……所以。”
那一刻,她的心頭亂了吧。所以,馮潤再度脫口而出,“前朝漢宮的陳阿嬌呢,孝武皇帝第一位皇后,善妒,以至于天子無子。”
“善妒?”女官出了一會兒神,脫口道,“這是誰說的。母儀天下者,善妒。”
停了一會兒,接著說,“這是不可能的。天子,既然被冊立為天子,富有天下,怎么可能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