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閣》

【唐】朱景玄

【樓居半池上，澄影共相空。

謝守題詩處，蓮開凈碧中。】

馮家五小姐妤又夢到了芙蓉水閣。

她夢到小時候和姊妹在芙蓉花園的九曲回廊玩耍，園中秋池開著蓮花，白色的蓮花初出碧水，香氣襲人。她們換了新裁的衣裳，梳著一式的髻。

聽梳妝的丫鬟說，這是南朝漢人發飾，高髻花鈿的妝容正好配她們衣袂飄飄的漢人衣裳。

小袖短襦，已經有了后世唐朝仕女齊胸襦裙的曼妙瑰麗，長長的發在頭頂盤了高高的髻之后，披下直到腰間。

太師府里，一開始養在母親博陵長公主跟前的便只得她們居長的幾個。

吟詩作畫間，袖口新熏的香氣縈繞，便是太師府里芙蓉花園的四季更迭。

她們這趟回來……也是……似乎聽到門外的動靜，太師府五小姐馮妤醒了過來。

“五姐，在嗎？”

“在的。”門外傳來二等丫鬟采青的聲音，“七小姐，好。”

頓了頓，又說，“小姐，剛剛歇著，只怕還沒有--”

“七妹。”

聽到屋子里的馮妤喚了一聲，丫鬟采青只得打起簾子，讓太師府七小姐馮嬌走了進去。

“二姐，看我給你帶什么來了。”

銅鏡前的馮妤，正要嘗一口胭脂，便瞧見了馮嬌手里的風箏。

大丫鬟采紅領了人捧水進來，七小姐已經挨著自家小姐俱在銅鏡前，梳妝臺上放著一對燕子風箏。

耳畔聽得七小姐直說著，“剛剛央著二哥哥，畫的燕子。晾干了--”說著，自鏡中看了身后的采紅一眼，接著跟馮妤唧唧咕咕。

“五姐，今兒梳燕翎頭吧。正好你一只，我一只，梳好了頭我們一起去放風箏。”

“好。”

抬眼看鏡中，身后的大丫鬟采紅并小丫鬟都在笑。不消說，七小姐便是如此。

原來總纏著四小姐。這一趟，去了洛陽，倒是跟自家小姐走得親近。如夫人柳氏沒法子，只得帶了她一起回來。

“今天，二哥哥在家里？”馮妤接過一只風箏，“二嫂呢。”

“二嫂去了大嫂那里，要花樣子。”七小姐馮嬌看她一眼，與其說像了掠過水面的燕翅尖，不如說，像了天邊如梳的半彎兒月。

便又央著她身后的大丫鬟采紅說，“替我也梳一個，跟五姐姐一式的。”

頓了頓，又說，“一式的。采紅，我的燕翅，要朝著另一面，一見就知我原是妹妹。”

“又混說了。”馮妤也笑，“一式的燕翎頭，偏到了你的口里，就能分出姊妹倆來。”

太師府里，兄弟姊妹自小養在身份尊貴的博陵長公主跟前，也沒甚區分。雖是長幼有序。

就拿她們姐妹四人來說，見客都是做一樣的衣裳頭飾。

庭院里，風正好，風箏上畫的燕子。馮妤一只，馮嬌一只，放到天上去，也是雙飛燕。

不知怎么的，兩根線纏到了一起，突然斷了。風箏越飛越高，馮嬌追了過去，還有她。

風從水面來，帶著蓮花的香氣，浮動她七妹衣袂飄飄的裙裾。笑聲如她手腕的四個銀鐲子碰撞，清越極了。

馮妤一發狠，這裙子礙事，提裙追得更快。

在她七妹馮嬌被攔下的時候，馮妤也下意識駐足停步，離得近了，迎著來人看過來的視線。

是她大哥。

馮妤低了頭，和她七妹一左一右的，回避在水閣的臺階下。

風箏就落在了水閣上。馮妤有些不敢置信，偷偷在看。

屋子后頭的水閣，垂著竹簾，馮家長子馮思政（馮誕，字思政）在簾后排開棋局與人對弈。

她見那人右手捻著枚白石棋子，左手輕托住流云廣袖，談笑間，棋子已落在四角雕花檀木棋桌上。

落子時，他抬眼，余光似乎注意到簾外的她在偷看，微微一笑。

“起身吧。”

水閣臨秋池，池邊楊柳拂水，風和日麗。燕子掠過葉細細的柳條，燕尾也似晚春里裁出花紅柳綠的神奇剪刀。

馮妤并不知道家里來了客人。這事原是母親博陵長公主在管。

可自從母親養病起，一會兒是母親跟前的如夫人常氏管家，一會兒卻又換了她大嫂樂安公主。

馮妤和她七妹也是才回了太師府，跟著她回京復命的父親馮熙，不過幾日工夫。還沒摸清闊別數年的太師府的風。

風從哪里來。

這一刻的風，卻是從水閣旁芙蓉花園的秋池水面來。馮妤低著頭，和她起身的七妹馮嬌一左一右地在水閣外站著。

水閣里的大哥，一言不發的。這就是京都平城時年的長幼有序。而太師府上的嫡長子馮思政，又有些不同。

出入魏宮跟自家似的，娶的又是魏天子的妹妹，樂安公主。縱然府上五小姐馮妤，與他一母同胞，也不敢托大。

直到來府的年輕男客起身離開。

風從水面來，她的頭發太過于濃密漫長。在水閣外的回廊上，來人自她身側而過的一刻，像薔薇的藤蔓一樣勾住了他腰間垂下的玉佩。

來人因此而駐足。

馮妤一時無措，避開他的眼光，大丫鬟采紅得她示意上前解開。

卻被人攔了下來。

她的大哥馮思政，就在一旁。馮妤只得窘迫地喊了聲：“大哥。”

來人看了她一會兒，換了身邊宦官解下玉佩，遞到大丫鬟采紅的手中。

“拿著吧，回去之后，慢慢再解不遲。”語氣倒是溫和。

那是一塊上好的美玉，溫潤如羊脂。

玉佩上以錯金工藝雕刻龍紋。細致的雕工，須發如絲，盤繞繁復，口銜爪勾，仍然和她的一綹青絲纏繞難分。

馮妤一時出了神。

遼西馮氏，自北燕而來，北魏異姓王族。遼西，郡望名，即地望、郡姓。

“郡望”一詞，是“郡”與“望”的合稱。“郡”是行政區劃，“望”是名門望族，“郡望”連用，即表示某一地域或范圍內的名門大族。

地望，即姓氏古籍中常用的“郡望”，指魏晉南北朝至隋唐時每郡顯貴的家族，意思是世居某郡為當地所仰望，并以此而別于其他的同姓族人。

遼西馮家作為遼西王的家族，世居燕地，也是當地首屈一指的名門望族。她自家就能使喚宦官，也有龍佩龍杯等王族專屬物件，乃至祭祖的禮器。

往來的人家里便也多是王公大臣，也有北魏拓跋氏的王族，又見她大哥在一側作陪。

而她大哥是昌黎郡王的世子，已經請封，賜爵南平郡王。馮妤一時也猜不出來人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