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唐突佳人(1)
- 古龍文集:楚留香新傳(1)借尸還魂
- 古龍
- 4160字
- 2014-07-25 17:36:53
天已亮了。
初升的陽光自窗隙照進來,照著她蒼白的臉色,一雙美麗的眼睛里布滿了紅絲。
這確是左明珠的臉,確是左明珠的眼睛——但這少女是否是左明珠,連楚留香也弄不清了。
他甚至不知該如何稱呼她才好,若稱她為“左明珠”,她明明有“施茵”的思想和靈魂;但若喚她為“施茵”,她卻又明明是“左明珠”。
這少女垂著頭,咬著嘴唇道:“你既然已看過了,總該相信我說的話了吧?”
楚留香嘆道:“你的確沒有騙我。”
這少女道:“那么你為何還不放我走呢?”
楚留香道:“我可以放你走,但你能回得去嗎?”
少女道:“我為什么回不去?”
楚留香道:“以你現(xiàn)在這模樣,你回去之后別人會不會還承認你是施茵?”
少女眼淚立刻流了下來,痛苦著道:“天呀,我怎會變成這樣子的?你叫我怎么辦呢?”
楚留香柔聲道:“我既然相信了你的話,你也該相信我的話,無論你的‘心’是誰,但你的身子的確是左明珠,是左輕侯的女兒!”
少女以手捶床,道:“但我的確不是左明珠,更不認得左輕侯,我怎么能承認他是我的父親?”
楚留香道:“但施舉人只怕也不會認你為女兒的,只怕連葉盛蘭都不會認得你,再也不會將寶香齋的花粉送給你了。”
少女身子一震,嗄聲道:“你……你怎么會認得他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怎么會認得他的?”
少女低下頭,大聲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也不知道,我怎會被他……”
她忽又抬起頭,大聲道:“但不管怎么樣,那件事都早已過去,現(xiàn)在我已不認得葉盛蘭,我只知道我是薛家未過門的媳婦。”
楚留香暗中嘆了口氣,這件事最麻煩的就在這里,因為他知道左二爺早已將左明珠許配給丁家的公子了。
就算左二爺和施舉人能心平氣和地處理這件事,這女孩子就算肯承認他們都是她的父親,卻也萬萬不能嫁給兩個丈夫的。
就在這時,突聽外面“砰”的一聲大震,接著就有各式各樣亂七八糟的聲音響了起來,有摔瓶子、打罐子的聲音,有石頭擲在屋頂上、屋瓦被打碎的聲音,其中還夾雜一大群人叱喝怒罵的聲音。
楚留香皺起了眉,覺得很奇怪!
難道真有人敢到擲杯山莊來搗亂撒野?
只聽一個又尖又響亮的女子聲音道:“左輕侯,還我的女兒來!”
少女眼睛一亮,大喜道:“我母親來了,她已知道我在這里,你們還能不放我走嗎?”
楚留香道:“她到這里來,絕不是來找你的。”
少女道:“不是找我找誰?”
楚留香還未說話,花金弓尖銳的聲音又傳了進來!
“我女兒就是被你這老賊害死的,你知道她得了病,就故意將所有的大夫全都藏在你家里,讓她的病沒人治,否則她怎么會死?我要你賠命!”
少女本來已想沖出去,此刻又怔住了。
楚留香嘆道:“你現(xiàn)在總該知道她是為了什么來的了吧?”
少女一步步往后退,顫聲道:“她也說我已經(jīng)死了,我難道……難道真的已經(jīng)死了嗎?”
楚留香道:“你當然沒有死,只不過這件事實在太奇怪,說出來誰也不會相信的,連你母親也不會相信的,你現(xiàn)在出去,她也不會承認你是她的女兒。”
少女發(fā)了半晌怔,忽然轉(zhuǎn)身撲倒在床上,以手捶床,哽聲道:“我怎么辦呢?我怎么辦呢?”
楚留香柔聲道:“你若是肯完全信任我,我也許有法子替你解決這件事。”
少女伏在床上,又哭了很久,才轉(zhuǎn)過身,凝注著楚留香道:“你……你真是楚香帥?”
楚留香笑了笑,道:“有時候我真希望我不是楚留香,但命中卻注定了我非做楚留香不可。”
少女凝注著他的眼睛,道:“好,我就在這里躺三天,過了三天,你若還是不能解決這件事,我……我就死,死了反而好些。”
楚留香覺得自己暫時還是莫要和花金弓相見的好,所以決定先去好好睡一覺,養(yǎng)足了精神晚上才好辦事。
他心里似乎已有了很多主意,只不過他卻未說出來。
等他醒來的時候,天已黑,左二爺已不知來看過他多少次,看見他醒來,簡直如獲至寶,一把拉著他的手,苦笑道:“兄弟,你倒睡得好,可知道我這一天又受了多少罪嗎?我簡直連頭發(fā)都快急禿了。”
他跺著腳道:“你可知道花金弓那潑婦已來過了嗎?她居然敢?guī)Я艘蝗簾o賴來這里撒野,而且還要我替他女兒償命!”
楚留香笑道:“你是怎么樣將她打發(fā)走的?”
左輕侯恨恨道:“遇到這種潑婦,我也實在沒有法子了,我若是傷了她,豈非要被江湖朋友笑我跟她一般見識?”
楚留香嘆道:“一點也不錯,她只怕就因為知道二哥絕不會出手,所以才敢來的。”
左輕侯道:“我只有拿那些潑皮無賴出氣,她看到自己帶來的人全躺下了,氣焰才小了些,但臨走的時候卻還在撒野,說明天她還要來。”
他拉著楚留香的手,道:“兄弟,你今天晚上好歹也要再到施家莊去走一趟,給那母老虎一個教訓(xùn),她明天若是再來,我可實在吃不消了。”
他自己不愿和花金弓交手,卻叫楚留香去,這種“燙手山芋”楚留香雖已接得多了,卻還是有些哭笑不得。
左輕侯自己似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苦笑道:“我也知道這是件很令人頭疼的事,但世上若還有一個人能解決這種事,那人就是你,楚香帥。”
這種話楚留香也聽得多了,忍不住嘆了口氣,喃喃道:“只可惜小胡這次沒有來,否則讓他去對付花金弓,才真是對癥下藥。”
左輕侯道:“兄弟你……你難道不去!”
楚留香笑了,道:“二哥你放心,我一定有法子叫她明天來不了的。”
左輕侯這才松了口氣,忽又皺眉道:“另外還有件事,也得要兄弟你替我拿個主意,花金弓前腳剛剛走,后面就有個人跟著來了。”
楚留香道:“誰?世上難道還有比花金弓更難對付的人嗎?”
左輕侯道:“蘆花蕩七星塘的丁氏雙俠,兄弟你總該知道吧?今就是‘吳鉤劍’丁瑜丁老二。”
楚留香道:“丁氏雙俠豈非都是二哥你的好朋友嗎?”
左輕侯道:“非但是我的好朋友,還是我的親家,但麻煩也就在這里。”
楚留香道:“他莫非是來迎親的?”
左輕侯跌足道:“一點也不錯,只因我們上個月已商量好,定在這個月為珠兒和丁如風(fēng)成親,丁老二這次來,正是為了這件事。”
楚留香道:“上個月明珠豈非已經(jīng)病了?”
左輕侯嘆道:“就因為她病了,所以我才想為這孩子沖沖喜,只望她一嫁過去,病就能好起來,誰料到現(xiàn)在竟會出了這種事!”
他苦著臉道:“現(xiàn)在我若答應(yīng)他在月中成親,珠兒……珠兒怎么肯嫁過去,我若不答應(yīng),又能用什么法子推托,我……我這簡直是在作法自斃。”
楚留香也只有摸鼻子,喃喃道:“不知道花金弓是否也為她女兒和薛二少定了婚期……”
只見一個家丁匆匆趕過來,躬身道:“丁二俠叫小人來問老爺,楚香帥是否已醒了。若是醒了,他也要來敬楚香帥的酒。若是沒有醒,就請老爺先到前面去。”
楚留香笑道:“久聞丁家弟兄也是海量,張簡齋卻要保養(yǎng)身體,連一杯酒都不飲的,丁老二一定覺得一個人喝酒沒意思。”
左輕侯道:“不錯,兄弟你就快陪我去應(yīng)付應(yīng)付他吧。”
楚留香笑道:“二哥難道要我醉醺醺地闖到施家莊去嗎?”
江湖傳說中,有些“酒丐”“酒仙”,酒喝得愈多,武功就愈高,楚留香總覺得這些傳說有些可笑。只因他知道一個人酒若喝多了,膽子也許會壯些,力氣也許會大些,但反應(yīng)卻一定會變得遲鈍得多。
高手相爭,若是一個人的反應(yīng)遲鈍了,就必敗無疑。
所以楚留香雖然也很喜歡喝酒,但在真正遇著強敵時,前一晚一定保持著清醒。奇怪的是,江湖中居然也有人說:“楚香帥的酒喝得愈多,武功愈高。”
楚留香認為這些話一定是那些不會喝酒的人說出來的。不喝酒的人,好像總認為喝酒的人是某種怪物,連身體的構(gòu)造都和別人不同,其實“酒仙”也是人,“酒丐”也是人,酒若喝多了的人,腦袋也一樣會糊涂的。
今天楚留香沒有喝酒,倒并不是因為花金弓婆媳難對付,而是因為那武功絕高的“白癡”。
他總覺得那“白癡”有些神秘,有些奇怪,絕對不可輕視。
三更前楚留香便已到了“施家莊”,這一次他輕車熟路,直奔后園,后園中寂無人跡,只有那竹林間的小屋里仍亮著燈光。
施茵的尸體莫非還在小屋里?
楚留香輕煙般掠上屋檐,探首下望,就發(fā)現(xiàn)施茵的尸體已被搬了出來,一個青衣素服,丫頭打扮的少女正在收拾著屋子。
燈光中看來,這少女仿佛甚美,并不像做粗事的人。
她的手在整理著床鋪,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卻瞟著妝臺,忽然伸手攫起
一匣胭脂偷偷藏在懷里,過了半晌,又對著那銅鏡,輕輕地扭動腰肢,扭著扭著,自己抿著嘴偷偷地笑了起來。
楚留香正覺得有些好笑,突聽一人道:“這次你總逃不了吧!”
屋角后人影一閃,跳了出來。
楚留香也不禁吃了一驚!
這人好厲害的眼力,居然發(fā)現(xiàn)楚留香的藏身之處。
誰知這人連看也沒有向他這邊看一眼,嘴里說著話,人已沖進了屋子,卻是個穿著白孝服的少年。
那丫頭顯然也吃了一驚,但回頭看到這少年,就笑了,拍著胸笑道:“原來是少莊主,害得我嚇了一跳。”
楚留香這才看清了這位施家莊的少莊主,只見他白生生的臉,已有些發(fā)福,顯然是吃得太好,睡得太足了。
他身上穿的雖是孝服,但猶可看到里面那一身天青的緞子衣服,臉上更沒有絲毫悲戚之色,反而笑嘻嘻道:“你怕什么?我也不會吃人的,最多也不過吃吃你嘴上的胭脂。”
那丫頭笑啐道:“人家今天又沒有涂胭脂!”
施傳宗道:“我不信,沒有擦胭脂嘴怎么會紅得像櫻桃,我要嘗嘗。”
他一面說著話,一面已摟住了那丫頭的腰。
那丫頭跺著腳道:“你……你好大的膽子,快放手,不然我可要叫了。”
施傳宗喘著氣道:“你叫吧!我不怕,我也沒有偷東西!”
那丫頭眼珠子一轉(zhuǎn),似笑非笑地嬌嗔著道:“好呀!你想要挾我,我才不稀罕這匣胭脂,我若想要,也不知有多少人搶著來送給我。”
施傳宗笑道:“我送給你,我送給你……好櫻兒,只要你肯將就我,我把寶香齋的胭脂花粉全都買來送給你。”
櫻兒咬著嘴唇道:“我可不敢要,我怕少奶奶剝我的皮。”
施傳宗道:“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那母老虎不會知道的。”
他身子一撲,兩個人就滾到床上去了。
櫻兒喘息著道:“今天不行,這地方也不行……昨天二小姐才……”
她話未說完,嘴就似乎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施傳宗的喘息聲更粗,道:“今天不行,明天就沒機會了,那母老虎盯得好兇……好櫻兒,只要你答應(yīng)我這一次,我什么都給你。”
楚留香又好氣,又好笑,想到那位少奶奶的“尊容”,他也覺得這位少莊主有些可憐。
他也知道老婆盯得愈兇,男人愈要偷嘴吃,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樣的,也不能怪這位少莊主。
只不過他選的時候和地方實在太不對了,楚留香雖不愿管這種閑事,但也實在看不下去。
那張床不停地在動,已有條白生生的腿掛在床沿。
楚留香突然敲了敲窗戶,道:“有人來了。”
這短短四個字還沒有說完,床上的兩個人已經(jīng)像兩只被人踩著尾巴的貓一般跳了起來。
施傳宗身子縮成一團,簌簌地發(fā)抖。
櫻兒的膽子反倒大些,一面穿衣服,一面大聲道:“是誰?想來偷東西嗎?”
施傳宗立刻道:“不錯,一定是小偷,我去叫人來抓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