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下來了。周圍的一切都漂浮著一層淺淡的薄暮。西斜的陽光輕籠在木屋里，那些古老的陳設，比如顏色暗淡的木櫥，木櫥上雕刻著那些古老的花紋，木墻上用膩子涂抹的縫隙，墻壁上搖晃著門口那株龍須草和雞冠花的剪影，都被夕陽涂了一層淡金。

光束里有細微的浮塵，跳動著，不斷的組合出新的圖形。漸漸的，光束隱沒在山巒的背后，光影越來越暗，墻壁上雞冠花的影子也暗淡的幾乎看不見了。

天黑了。

外婆熱心地挽留安沐和孩子們吃完飯再走，安沐謝過外婆。孩子們一整天都沒有回家，一定要回去了。他帶著嚴毅和馮亮馮子沅，告別外婆和豆豆伊揚，就離開了。

在櫸樹下，他和嚴毅跟馮亮馮子沅分手。他并沒有在他們眼前說起今天下午的話題。只是叮囑他們不要亂跑，離開家的時候一定跟家里人打好招呼。

他和嚴毅往家里走。一路上，他把豆豆外婆說的話告訴了嚴毅。嚴毅非常困惑。外婆才六十多歲，不至于老眼昏花到如此地步。而蘇大民確實已死，怎么可能再看到他呢？除非，他真的是“鬼”。但是這是不可能的。

他給嚴毅說，明天要去村里的超市買點東西。嚴毅并不知情。他也只是想過去碰碰運氣。

他們回到家，婆婆已經做好晚飯，桌子上放著一盆翠綠的辣炒芋荷桿。外婆說，楊月端來給安沐嘗嘗的。

“這個女娃在這里坐了一會，等你們不來才走哩。”婆婆說，“看她一肚子心事的樣子，好像有么子事情拿不定似的。”

吃完晚飯，嚴毅上樓復習功課，安沐也回到房間，他換好睡衣躺在床上，把這幾天的事情在腦子里串聯了一遍，覺得這些事越來越蹊蹺。

父親的事雖然此時還搞不清是否跟這里有聯系，但是，蘇大民的事件有太多的疑惑。他畢竟是父親在貴州最好的朋友，他死的這樣慘，是因為什么事呢？這個時候的父親是生是死？究竟在哪里呢？

他翻身下床，打開那本日記本。越往后翻字跡越模糊不清。但語句還是勉強能連接起來。

“4月16日，這幾天一直下雨，我的腿隱隱作痛。我找借口跟衛生員小孟要到一些酒精。她說這些東西也限量了，只給了我半瓶。子義也找借口去要，我們終于湊足了一小瓶。”

“4月20日，傍晚，大民子急匆匆過來，說今天剛開會，明天開挖六號涵洞。計劃全打亂了，我們必須連夜要轉移……”

“4月27日，天哪，我們真是做夢也想不到，“他”竟然是……他告訴我們，必須給他說實話。我很懷疑他的動機。這個時候，除了我們三個人，每個人都值得懷疑。”

“4月28日，我和大民膽戰心驚。這件事情的后果太嚴重了。打飯的時候，瘸子故意撞翻我的碗，我忍住了。小不忍亂大謀。我不想讓周圍再多幾雙眼。“東西”還在，我們要趕快想辦法……”

“5月……（模糊）……“他”終于露出真面目，說要……（模糊）大民子跟他撕打在一起…（模糊）……沖進來……（模糊）……要槍斃我們……（模糊）”

安沐看到，這一張寫了很多，但是不知是被雨水還是別的，字跡全部泅濕了，紙張粘連到一起，勉強分開后，就只模糊的看出這幾個字。兩邊的全部看不清了。

父親這是記錄了一些什么呢？安沐翻到有字跡的最后一頁，上面只用圓珠筆寫了一個大大的“π”，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如果單從字面上理解，至少安沐來寨子之前，是以為父親在采礦過程中跟別人起了沖突。有人看他們不順眼，是為了一樣“東西”。

而今天豆豆外婆所說的，為什么蘇大民明明是一個民兵連長，卻突然被關起來。說他私藏國家財產。這個“東西”難道是……

安沐沒辦法想下去了。他心目中的父親，絕對不是一個貪財圖利利欲熏心的人。從小母親就告訴他父親的為人，他積極開朗正直善良，學識淵博而且頗有俠義之風，就算在那個年代，仍然對建設祖國未來懷有極大的熱忱。這樣的年輕人，不可能為了一樣本不屬于自己的“東西”，變成一個貪婪之人。

這不可能！安沐在心里對自己的所有懷疑做了否定。父親，和他的朋友蘇大民，還有那個“子義”，在這本日記中頻繁出現，他們是好朋友，互相信任。他們絕不會貪婪到私藏國家財產！他們絕對不是那種人！但他們好像知道一個秘密，要瞞住所有的人。這個秘密是什么呢？

安沐放下筆記本，揉了揉眼睛。發現自己的膝蓋在隱隱做痛。他想起母親說的，父親家族的男性幾乎都有這種關節疼痛癥。現在想來，這是類風濕的一種基因遺傳吧。

他站起來，走到門口把燈關上。然后輕輕走到窗前向外望去。遠處的天幕，像是普蘭灰里摻入了赭石一樣的底色，一輪彎彎的上弦月斜掛在山坡的樹枝旁，樹葉婆娑的剪影像是一只大鳥，孤獨的棲息在樹梢上。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他模糊地想著這句詩，想著父親和母親，驀然，有一種凄愴的感覺涌上心頭。

他嘆了一口氣，上床躺下。膝蓋疼得越發厲害了。明天會下雨嗎？明天還是別下雨吧，等楊毅放完牛，他們要去看看天坑。明天，他還想單獨去見見超市的馮瘸子。

這就像走迷宮一樣，看似非常復雜的通道，但只有一條才能通往出口。現在，他要一點點剝離那些錯誤的會引人誤入歧途的線索，找到最快接觸到父親的真相。

閉上眼睛，他命令自己快點睡覺。

瘋婆婆的家里，楊月細心地照顧媽媽躺好，給她蓋好被子。山區的晚上是很涼的。她看著媽媽安靜地睡去。才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她摸到了衣服口袋里的鑰匙。昨天把媽媽從舊房子里帶回來后，這把鑰匙就一直在她身上。

媽媽為什么總是偷偷跑回舊房子呢？那幾間房子，從她很小的時候就無數次進出過，并沒有什么秘密的所在。媽媽要去干什么呢？

她想，她明天要找機會再過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