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激辯的臺前幕后
“中國在南海填海擴張”“中國以大欺小”“中國蔑視國際法”……
2016年7月,針對荷蘭海牙國際常設仲裁法院的“南海仲裁案”,西方媒體掀起了近年來對中國最洶涌的一輪全球輿論“公審”。
仲裁前,西方媒體不遺余力地渲染中國在南海的所謂“軍事威脅論”,給中國扣上“霸權擴張”和“以大欺小”的帽子,對中方表述鮮有完整、正面引用。同時,他們緊跟海牙動態(tài),塑造了“南海仲裁”的國際法效力不容置疑的印象,中國的國際輿論壓力陡增?!爸俨谩焙?,西方輿論又一邊倒地認為菲律賓大獲全勝,同時認為中方“不接受、不承認、不參與”的立場是“中國不守國際法”的完美證據,中國的國際表達空間進一步被擠壓。
在國際輿論環(huán)境異常艱險的時刻,我們有了沖上前線的機會。那段時間,新華社、《人民日報》和央視等中國媒體接連發(fā)聲,強力回擊。我也前后幾次在國際媒體上就南海問題與美國專家進行了辯論。很多看過視頻的朋友說,這些短兵相接、唇槍舌劍看起來很酣暢,算是為中國人出了一口氣。也有人對一些辯論細節(jié)感興趣,比如如何做到對國際政治和國際法律知識信手拈來?用英文和西方人辯論的秘訣是什么?如何有理有據地回應西方對中國的傲慢指責?
實話實說,直播過程中我沒有辦法去思考太多問題。如果說辯論中有任何靈感迸發(fā),或許也要歸功于平時的日積月累。過去十多年,我一直工作在國際新聞第一線,慢慢養(yǎng)成了一些習慣,比如不愿意輕信他人的敘事,喜歡從消息源和一手資料下手,得出自己的結論。辯論前我做了很多準備,在“南海仲裁”前的一年里,由于工作需要,同時也出于個人興趣,我把國際法專家瓦萊麗·埃普斯(Valerie Epps)撰寫的《國際法》逐字逐句閱讀了不下20遍。我還在聯合國官網上把《公約》打印出來精讀了數十遍?!澳Ч怼苯K究在細節(jié)中。對法律條文和史實熟讀成誦,揭穿西方敘事的虛偽和偏見就容易了許多。
“回答要簡要,各位先生! 這是電視!” 耳麥中傳來了編導的提醒。
此時的我已經坐在今日俄羅斯美洲臺(RT America)位于華盛頓市區(qū)的演播室,雖稱不上緊張,但壓力著實不小。我和對手丹尼爾·瓦格納之前沒有交過手,看簡歷他是美國一家全球戰(zhàn)略咨詢公司的首席執(zhí)行官(CEO),也是寫作者和國際事務時評人士,出版過多本著作,經常為《赫芬頓郵報》等美國主流媒體寫專欄文章。說實話,我并不擔心對手,無論請誰出場,美國的主流觀點我已爛熟于心。我最大的擔憂是時間的有限和臨場發(fā)揮的不確定性。一檔30分鐘的談話節(jié)目,掐頭去尾,除去主持人提問,每個嘉賓也就5~6次講話機會,每次發(fā)言50~60秒鐘。當時的南海輿論對峙劍拔弩張,西方的強勢指責鋪天蓋地,如何反駁得精彩,如何讓對手和國際觀眾真心服氣,這才是令我擔憂的關鍵。
節(jié)目開始,直播音樂聲響起,我的腦子還在飛速轉著。
一開場,主持人甩出一個開放式問題:海牙國際法院一邊倒地做出對中國不利的“裁決”。如何看待此次“裁決”?被點到第一個發(fā)言,我決定廢話少說,直接將矛頭指向此次“南海仲裁”法理上最薄弱的環(huán)節(jié),也是西方立場的“阿喀琉斯之踵”:“此案的本質是仲裁法院對一個自己沒有管轄權的事情做出了‘裁定’,而‘裁定’的是一個由菲律賓對中國提起的、地緣政治味道十足的案子?!睘榱藟阂肿Ψ酱驍嗖逶挼脑竿亿s緊跟上一句,“讓我來詳細解釋一下。《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第15部分第3節(jié)第298條規(guī)定:法院不能裁決主權問題。那么海牙仲裁法院是否對主權做出了裁決呢?從文字上看,沒有。但實質上,卻有?!?/p>
我具體解釋道:“讓我們來看看吧。它‘裁定’了中國的南海九段線。中國主張在斷續(xù)線內對相關島嶼及其海域擁有主權。當你‘裁定’那條線無效時,就等于把主權無效化了。所以它‘裁決’了主權。此外,‘仲裁’還判定了一些南海地貌的性質,判定了它們是礁還是島。即便在太平島和永興島上有餐廳、銀行,甚至有互聯網、無線(局域)網(Wi-Fi)和手機4G信號,仲裁法院還是‘裁定’它們不是島,因此不能享有12海里領海主權。這是‘裁決’了領土。最終那份‘裁決’還‘裁定’中國的填海造島等行為非法,這也與領土和主權有關。簡而言之,仲裁法院以‘裁決’其他議題當幌子把主權問題給‘裁定’了,它看似沒有違反《公約》的法律文字,卻違反了《公約》的法律精神。”
之所以稱這一環(huán)節(jié)為“阿喀琉斯之踵”,是因為仲裁和《公約》看似不矛盾但實質上矛盾,而這一點被99.9%的西方媒體選擇性忽略。這也是中方不接受、不承認“仲裁”并稱其為“一張廢紙”的最根本原因。西方的“南海仲裁”敘事默認“仲裁”和《公約》相符,“仲裁”等同于國際法、國際規(guī)則。若中了西方的話語邏輯圈套,中國無論怎么辯都是輸。所以,開場需要證偽西方的邏輯。所謂“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一激動,回答有點超時,好在第一個開場,主持人給足面子,雖然兩次試圖打斷,但我還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趕在主持人第三次插話前把話說完。球踢到了對方半場。
美國專家丹尼爾強硬開場:“我們可以大玩文字游戲,但最終發(fā)生的,是中國聲稱對南海的一大片區(qū)域擁有主權,而除中國外沒有人同意這一點,這有點像其他國家說,你看我就是喜歡這一片水和這些島嶼,我覺得它們就應該是我的……這次仲裁是國際法效力的證明,表明諸如菲律賓這樣的小國可以用法律的方式對抗像中國這樣的大國,并取得勝利?,F在仲裁法院做出了這樣的裁決,并不是因為這是大衛(wèi)(《圣經》中的人物)戰(zhàn)勝了哥利亞(《圣經》中的巨人),而是因為仲裁法院經過仔細研究,認為中方的觀點是不合理的、站不住腳的,除了中國人自己,沒人認可中國的觀點。”
第一回合,各說各話。美國專家的觀點代表了西方主流,拿《圣經》里的小個子大衛(wèi)打敗3米巨人哥利亞的故事,影射中國“以大欺小”,模糊了事實真相的同時還賺了不少同情分,畢竟這個故事對普通西方觀眾來說再熟悉不過了。
而我的開場,沒有使用“仲裁是一張廢紙”“所謂南海仲裁無效”等理直氣壯的表達,考慮到這些表述已經被重復多次,容易讓西方觀眾貼上“政治宣傳”的標簽,我從法律精神(in spirit)同法律文字(in letter)的區(qū)別作為切入,論證“仲裁”為何無效。這個角度相對新穎,也更容易被西方和國際觀眾理解。
說白了,很多法律官司打到最后都是各方對一段法律文字有不同解讀,有人認為應該嚴格按照法律字面理解,有人認為應該按照法律精神理解。這一區(qū)別在美國社會經歷過多次大討論,美國人對此可謂“門兒清”。
2010年,評判美國大公司政治捐款是否應設上限的“聯合公民訴聯邦選舉委員會案”(Citizens United v. Federal Election Commission)裁決撕裂了美國社會,最終鬧到了聯邦最高法院。一派認為應該按照字面意思解讀《憲法》中的言論自由規(guī)定,因此政治捐款不算言論自由。另一派認為應該按照《憲法》的精神實質解讀,大公司用政治捐款的方式來表達政治觀點屬于言論自由。最終投票結果4︰5,美國最高法的“法律精神派”獲勝。
2008年,美國控槍派和擁搶派的爭執(zhí)(District of Columbia v. Heller)也鬧到了聯邦最高法院。美國《憲法》第二修正案中寫道:“擁有紀律優(yōu)良的民兵部隊對自由州的安全是必要的,因此人們持有并攜帶武器的權利不可受侵害?!笨貥屌芍鲝垖Α稇椃ā钒椽M義文字進行解讀:后半句的“人們”特指民兵,因此普通民眾不得持槍。而擁搶派卻主張對《憲法》的精神實質進行解讀:憲法撰寫者的初衷是賦予所有民眾擁有槍支的權利,“人們”并非特指民兵?!胺删衽伞痹俅潍@勝。
近年來,美國國內鬧得最兇的案子都是“法律文字派”對“法律精神派”的爭論,為何到了“南海仲裁案”上,兩派的爭論卻銷聲匿跡,合起伙來將中國“一棒子打死”,認定仲裁法院按文字解讀就是合法,而中國按法律精神解讀就是違法呢?美國“內外有別”的雙重標準表露無遺。
丹尼爾沒有正面回應我,而是氣定神閑地繼續(xù)陳述美方觀點:“ 中國加入了《公約》,成為簽署國之一。從1982年簽署的那天起,《公約》就已成為一份法律文書,然而在很多場合中,中國一直在說,你看,其實我不喜歡這部分法律,我不喜歡那個裁定,所以我決定不遵守它。我想問的是,如果不是你想要的,你就不打算去遵守它,既然如此,簽署公約還有什么意義?這是一個問題。 ”
“國際法中有個原則叫‘保留條款’。很多公約都有‘保留條款’。中國以及其他30多個西方國家,如丹麥、阿根廷、英國都簽署了這些‘保留條款’。‘保留條款’包括不允許仲裁法院對主權進行仲裁。這就是為什么中國從一開始就沒有參加仲裁。而中國遠不是第一個這樣做的國家,西方國家已這么做了。 ”覺察到對手對《公約》并不熟悉,我拿具體條文迅速反擊。
實際上,橫跨東西方陣營的42個國家都根據《公約》第3節(jié)第298條做出“例外聲明”,包括英國、澳大利亞、加拿大、法國、阿根廷、丹麥、古巴、印度、意大利、墨西哥、摩洛哥、巴基斯坦、菲律賓、韓國、俄羅斯、沙特阿拉伯,等等。它們都對不適用于《公約》的例外情況,大多涉及歷史性領土主權,做出了聲明。這種概念類似于國際貿易中的“負面清單”。比如,雖然馬爾維納斯群島(英稱福克蘭群島)就在阿根廷家門口,但通過1982年馬島戰(zhàn)爭重新獲得福克蘭群島控制權的英國人不會接受一個仲裁法院把其裁給阿根廷人。而美國更不會承認仲裁法院對關島和塞班島的裁決,因為美國壓根就沒批準加入《公約》。
美國專家沒有回答我的質疑,但態(tài)度上依然毫不示弱,又咄咄逼人地拿起了其他細節(jié)展開攻擊:“專屬經濟區(qū),它應該是一國向外延伸200海里。黃巖島和美濟礁,它們都位于距菲律賓海岸120海里處,而這些島嶼和中國最近的距離也有300海里,即海南島南方的西沙群島。所以,這些都不在中國的專屬經濟區(qū)范圍內,但美濟礁和黃巖島顯然在菲律賓專屬經濟區(qū)內?!?/p>
“丹尼爾,如果按地理遠近原則來裁定主權,那么想想北馬里亞納群島或者關島吧,它們離西太平洋國家比離美國大陸似乎近了一點?!蔽已杆倩貞獙κ帧?/p>
對手陷入了片刻沉默后繞開“仲裁”,開始了對中國的“人身攻擊”:“但遺憾的是,對中國來說面子上并不好看,因為(中國的回應)會被視為對國際法的藐視。我想補充最后一點,如果裁決有利于中國,我覺得政府會贊揚裁決結果,贊美這個機構及其智慧,而不是徹底地批評。(中國)有點像熊孩子(an intransigent child)的表現?!?/p>
中國像熊孩子?請問從1950年派第七艦隊到臺灣海峽阻礙兩岸統一,到如今每年500余次抵近偵察并在東海、南海挑事的是誰?
眾目睽睽之下,唯有以理服人。我壓制住了想要吐槽的強烈愿望,定了定神,說道:“奧巴馬總統在今年4月接受《大西洋月刊》專訪時,甚至明確承認了(美國)對中國的遏制戰(zhàn)略。我在這里一字不差地引述他的原話:‘如果你看看我們是如何在中國南海進行操作,你就知道我們已經能夠調動大部分亞洲國家,通過讓中國十分驚訝的方式來孤立中國,坦白地說,這加強了我們與盟國的關系,對美國十分有利?!哉f,美國其實是通過政治手段、軍事部署并利用國際法來搞地緣政治。如果這還不是勾結起來對付中國,那我不知道什么才是?!?/p>
駐美期間,我習慣性地閱讀和摘錄美國總統的每一次重要對華表態(tài)。2016年4月,《大西洋月刊》中刊登了一篇對奧巴馬的10萬字深度專訪,通過逐字閱讀,我找到了上面這段話。沒想到在后來的辯論里竟派上了用場。
對自己國家的戰(zhàn)略意圖,美國精英們心知肚明。丹尼爾決定另起爐灶:“即便如此,這次(南海仲裁)也與美國無關,這最終與中國希望被視為怎樣的國家有關,與中國想被世界視為什么樣的大國有關。(中國)單方面采取行動……不符合全球領導者的身份……”
繼續(xù)著“中國不負責任大國”的敘述,丹尼爾喋喋不休 ,我也只好以眼還眼。
“美國真的需要一個新的對華戰(zhàn)略了。他們利用保護海上通道和貿易為借口遏制中國。如果你看看數據,中國與東盟國家的貿易進行得相當好。中國作為世界上最大的貿易國,每年通過南海進行的貿易總額為5萬億美元。另外,如果美國‘重返亞太’的重點是安全問題,那么究竟是什么安全問題呢?是朝鮮嗎?可是朝鮮一直沒能成為真正的威脅。是恐怖主義嗎?可是極端組織‘伊斯蘭國’(IS)和塔利班在地球的另一端。是核不擴散?可世界上的大部分核彈頭都在東歐和西歐國家……”
“好的,先生們。王,我必須打斷一下……” 話還沒說完,主持人示意時間已到,“你提出了一些我們無法立即回答的重要問題……感謝收看‘今日俄羅斯’節(jié)目的觀眾,下次再見!”
辯論結束,我取下耳麥和話筒,深呼一口氣,覺得基本說出了長久以來的思考和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