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雙姝同歸
- 路保傳奇
- 白馬躍龍潭
- 5627字
- 2023-02-04 19:13:35
初冬的早晨霜霧彌漫,蕭瑟的竹溪山,紅葉落盡,鳥獸已藏,嶙峋的亂石,滿眼的空翠。陡峭的蜿蜒山路上,一個俊朗少年在山間快速穿梭,一到山腳下便倚著枯樹干,脫下麻履,抖出細石碎枝,重新穿上后快步飛奔,朝莽莊而去。
端公家中,楚誠正在打掃院落,端公在石壁穴屋內坐禪,楚謙提拎著兩只剛抓的野兔送了過來。
“二弟,你這是?”楚誠不解問道。
楚謙則擺出一臉壞笑:“大哥,一早剛獵得的山跳,給你開開葷。”
楚誠擺擺手:“這可不成!修道之人忌殺生,會破了道行的。”
楚謙勸道:“誰讓你殺生了,端公他老人家也不忌葷腥的,道法在心,這不過是充饑果腹之物,無妨。”
楚誠說道:“我們道家人雖食三凈肉,卻是不見殺,不聞殺,不為己殺,你還是拿回去享用吧,我消受不起。”
楚謙不依不撓,辯道:“我拿到你家灶房解決了這兔子,你一不看,二不聞,這三嘛,我就是給自己殺來吃的,所以你就沾我的光嘗嘗鮮,不算破戒。”
“你這般心思也不嫌麻煩,為何不在自家解決呢,拿我這來意欲何為?”楚誠問道。
楚謙道出了原委:“我這不是怕佩蘭妹妹不高興嘛。你也知道,她跟你一樣,向來憐憫生靈,若見我屠殺這山跳,定然不允許。可你也知道的,我們鄉野之人,糧黍不夠吃,眼看入冬,竹篾營生干不了了,就換不來谷物粗糧。我打獵也是為了糊口,若真揣著菩薩心腸,還不整天餓肚子,連我爹都養不活。”
楚誠說道:“理是如此,但也不是非吃它們不可,我看吶,還是給佩蘭姑娘養著,當個解悶逗樂的玩物最合適!”
還沒等楚謙反應過來,楚誠迅速奪過兩只野兔,朝張篾匠家走去。楚謙愣了一會,搖了搖頭無可奈何,只好跟上。
賀佩蘭正在張篾匠家的籬笆墻邊忙活,楚謙先前在那里挖了個蓄水的小池,里面飄著幾片殘破枯萎的荷葉。
楚誠從外面望見賀佩蘭的身影,略微思索,恐覺得學道之人拎著活物不雅觀,遂遞與楚謙,而后推開柴門,問道:
“佩蘭姑娘,你這是作甚,屋外寒肅,可別凍了身子。”
見是楚誠到來關切詢問,賀佩蘭欣然說道:“不礙事,昨日個在荒田邊采摘,得了些冬葵籽,想著這時節還未上凍封雪,可以在小池邊種植。”
“冬葵?我怎么沒聽過?馬上天寒地凍的,還不得埋沒在土里,白費一番力氣。”楚謙說道。
楚誠解釋道:“二弟有所不知,此物我在書上看過,名曰冬葵,實乃五蔬的一種,詩經有云:‘七月烹葵及菽’,簡單來說,就是百家菜,我們這少有,不曾見農戶種植過,佩蘭姑娘眼尖心細,還懂識別種植這個。”
賀佩蘭說道:“往日在山間采藥并未遇到,有幸曾在爹爹的藥草匣子中見過幾粒這樣的種子,也是從他口中得知冬葵的知識。”
楚誠補充說道:“這冬葵喜寒好濕,所以這個時節臨水而種最合適。看來佩蘭姑娘的菜園子可以以此為機,等來年大興之,收貨必然豐厚,二弟,你算得了巧,要有口福了。”
楚謙哪里插得上話,憨笑著點點頭把手縮在身后。看著大哥和賀佩蘭聊得興致盎然,話語投機,怎奈自己胸無點墨,口中無才,聞言也不知所云。在他們面前格格不入,顯得很卑微。
二人也似乎忘了一旁尷尬中的楚謙,會意的微笑著,像是酒逢知己,繼續暢聊。
“楚誠小道長學識淵博,小女子佩服。我也聽過一句古詩,叫‘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因此才在謙哥挖的積水小池邊種植冬葵,不敢奢望來年豐收,只盼出土長成,給張大叔一份驚喜。”
“付出自然有回報,小道也有所期待。姑娘剛才所說的那句詩我也曾聽過,敢問姑娘可知曉上一句?”
“當然,‘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雖然詩境荒涼,寫得也是鄉野氣息。”
楚謙靜靜看著兩人對話,不敢打斷破壞。楚誠大哥可以肆意賣弄文淵,賀佩蘭與之交談意濃,楚謙心頭一陣酸楚,說不上來的滋味。
楚誠呵呵一笑,賣著官子問道:“現在谷有,葵有,雞也有,二弟家養著一只黃犬,還差什么?”
賀佩蘭環眼一看,這才注意到楚謙身后的手中藏著兩只野兔,驚喜答道:“是野兔!呀,楚謙哥哥哪得的兔子,是送我的嗎,頗為活潑,我甚是喜愛。”
見賀佩蘭果真喜歡兔子,楚謙憨笑道:“是,當然是送你的,養著吧,妹妹喜歡就好。”
楚誠大功告成,便說道:“佩蘭姑娘,你看吧,我二弟是不是很懂你的心思,這也應了那兩句詩的景了,哈哈!我也該回去了,師父他老人家還沒用早膳呢。”
楚誠走后,趁著賀佩蘭心情大好,楚謙忙遞過兔子,追問道:“好妹妹,快告訴我,你倆說的那兩句什么兔呀狗呀的詩,究竟是何意,我也好學點文墨。”
賀佩蘭俏皮笑道:“我可以教你,不過嘛,你得幫我一個小忙,給我壘個像樣的兔窩。”
“這有何難!出力氣的活你就瞧好嘍,那是我的拿手活,比我大哥強許多。”話不由得說到嘴邊,楚謙又違心的收了口,生怕賀佩蘭誤會他小心眼。
二人正各自忙活著,胖墩戚博一路小跑進院,喘著粗氣說道:“佩蘭姑娘,你們山上來人了。”
兩人紛紛停下手中活計,同聲驚訝問道:“在哪?”
“就在我家,是位跟你年齡相仿的兄弟,我認得出,謙哥你也認識,就是那個叫莊慶的。”
數年以前,莊慶因胖墩與紀維的打鬧結怨,被迫跟著楚誠進莽莊向里正戚雙貴賠罪,與楚謙也打過交道,也算熟人。
“原來是他,都是舊相識老朋友了,是來接佩蘭姑娘回寨的嗎?”楚謙心頭掠過一絲惶恐與擔憂。
賀佩蘭瞪大眼問道:“我莊慶大哥在哪,快帶我去見!”
胖墩說道:“好,莫急,在我家呢,我帶你們去!”
三人火急火燎趕到戚雙貴家,此時莊慶正在堂屋來回踱步,晃抖身體,不停搓手,一副心急如焚模樣。
“莊大哥,你怎么來了?”賀佩蘭忙進屋相認。
“佩蘭妹妹,你,你沒事吧?傷可好透?”莊慶許久未見,激動不已,扶著佩蘭的肩膀關切的問道。
“莊大哥,想必楚誠小道長上山報信時已經告知你們了,我很好,多虧楚謙大哥和幾位小兄弟照顧,還有里正和村里長老的關愛。”
“兩位坐下說話,我給你們倒茶。”戚博熱情泛濫,家里來了客人,當然得盡地主之誼。
兩人寒暄著,有說不完的話。
“山寨里的鄉親們都還好嗎?”賀佩蘭哽咽著問道。
“自從你們三人在山下出事,走的走,逃得逃,大家都愁腸百結,焦心不已。特別是寨主,為你們的性命擔憂得寢食難安。幸好有楚誠小道長上山報信,得知你身在莽莊并不大礙,才算安心些。也不知道紀維和卓朗叔叔身在何處,寨主也不許我們肆意下山找尋。”
賀佩蘭一肚子苦水向莊慶傾訴:“莊慶大哥,我也是迫不得已,并非樂而忘歸。山寨貧瘠,生活艱苦,我想著在山下或許有一線生機,也有個照應。等我傾盡全力找到謀生的差事,說不定可以源源不斷供給山寨,讓大家吃的穿的都有來路,跟尋常百姓一樣日子過得有滋味,化解大家的難處。”
莊慶安慰道:“哎,我怎能不理解你的一番良苦用心?可畢竟是個女兒家,只身在外怎能不叫寨主擔憂?怎能讓你爹安心?”
賀佩蘭低著頭若有所思,不發一言。
莊慶繼續說道:“我與你年紀相仿,知你乖巧懂事,不像紀維那般胡鬧,本不該指責于你。你和紀維都不在,你爹一個人忙活,我一有閑暇就過去照料。天氣日漸寒冷,外出極不方便,你爹考慮山上風大,馬上傷寒雜癥來襲,想著多采點草藥備著。前幾日腰酸寒腿老毛病又犯了,現在在家養著。”
賀佩蘭表情苦澀,緩緩說道:“都怪我這個做女兒的不孝,明知我爹身體不太好,卻長時間駐留山下不歸,不在膝前照顧,我,我對不起我爹。”賀佩蘭心痛不已,抬袖掩面擦拭淚眼,又說道:“多謝莊大哥特地下山告知,我這就隨你回寨。”
莊慶卻說道:“先不急,我此次下山來,除了找你,還有兩件要緊事要辦。”
楚謙插話道:“莊兄弟有什么事大可跟我說,都是兄弟,不必見外。”
莊慶鄭重說道:“我此趟下山,是寨主安排的。實不相瞞,時節已經轉冬,山寨缺衣少食的,眼看大伙要挨餓受凍過冬了,寨主特支些銀子命我進城買些粗米棉布,也是為這事而來的。”
楚謙說道:“你一個人如何辦得了這份差事呢,我有牛車,現在就隨你一道去縣城購置。”
莊慶擺擺手,說道:“先不忙,還有一件更十萬火急之事要辦。”話鋒一轉,對賀佩蘭焦急說道:“小環可曾來過找你?”
“不曾。”
“那壞了,她一定是真的離開了,這可如何是好?”莊慶心急如焚。
”先別急,慢慢說,小環她怎么了?”賀佩蘭問道。
“小環她昨日跟寨主爭論不休,吵著要下山。寨主一時氣急打了她一耳光,小環趁夜無人拿著他爹的號牌負氣下山,我也是今天一早才知道的,所以剛破曉就滿山找尋未果,原初以為她會來莽莊找你。”
楚謙說道:“還是先找到小環姑娘要緊,茫茫山野還不知她身在何處,在外度過一夜怎能叫人安心?”
莊慶說道:“我也是這么想的,況且她一個姑娘家,剛過及笄之年,山下人生地不熟的能去哪?”
賀佩蘭說道:“應該不會走遠,不過賭氣罷了,說不定在哪個熟悉山坳中過了一夜,我們回去后帶大家出來多找找。”
莊慶說道:“對,我剛才來的路上這般想,小環能躲的地方只要茶棚旁邊先前藏茶葉的山洞,或是取泉水的山神廟,還有紀維哥哥搭的茅屋草舍。”
“那還等什么,趕緊找吧,邊走邊聊。”楚謙急人之所急,喚道:“戚博,快去叫上曾九。”
此時里正從內屋出來,和善說道:“小兄弟獨自進莊尋人,又有博兒主動幫忙,老朽沒有什么不放心的,剛才聽你說你們那里吃穿不便,我看這樣,我叫人送些谷子和粗米放在半山腰的山神廟中,你們隨時自取。這樣也不耽誤你們找到那個出走的小姑娘,你看可好。”
“這可如何使得?晚輩斷不敢妄自做主接納,承受不起。”莊慶受寵若驚,心存感激卻也不敢受人之物。
楚謙安慰道:“莊慶兄弟別推辭,我們村子節儉慣了,可也并非數米而炊。各家各戶都有些余糧,你們過冬吃緊,就從了里正這番好意吧。你要是難堪,日后大可還了這份恩情。好了好了,我們找小環姑娘要緊。”
容不得二番推辭,楚謙將莊慶推出門去,幾人走上尋找車小環之路。
車小環刁蠻任性,她不止一次同莊慶說過,要下山找卓朗統領。卓叔叔向來對她最為愛護,這一走她萬念俱灰,在山寨中根本待不住。她從內心認為,要不是紀維為了私念擅自下山而卓朗明里暗里遷就,不會出這么大的事。況且自己身為寨主的爹,對于此事無動于衷,甚至不發一人下山找尋,她很是不解。這算是明哲保身還是人情淡漠,置他們安危于不顧?
車敬的一巴掌徹底打疼了她的心,也澆滅了她留下的希望,所以她賭氣出來,給自己一個清凈。
幾人來到界碑亭,茶棚早已支離破碎,細心的楚謙發現柱子上卓朗插入的那把斷劍上,依稀刻有幾個新鮮的字。戚博力大,蹲下身扛著楚謙上去,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取下劍身。
賀佩蘭拿過一看,刃身刻著“余安好,勿尋勿念”幾個字,像是不久前有人留下的。
莊慶肯定的說道:“一定是卓朗叔叔回來留下的,看來,他并不想回來,也不想我們找到他。”
賀佩蘭說道:“卓叔叔豈會是貪圖享樂,不顧山寨的自私之人,他必然有自己的打算。”賀佩蘭隱隱覺得,卓朗已然脫險,而不愿歸寨的理由似乎與自己如出一轍。
莊慶拿著斷劍,幾人在可能藏身的地方尋找,最終在山神廟找到車小環。
此時車小環孤身一人,可憐兮兮卷縮在廟中枯草堆旁,見到莊慶帶回賀佩蘭找到她,難掩激動,卻又秉性不移執拗說道:“我不回去!佩蘭姐姐回來了,卓叔叔呢,你們把我的卓叔叔弄丟了,我爹也不管,寨子里的人都不管!似乎卓叔叔的死活跟他們都無關。你們不找,我自己下山去找,就是土匪窩我也敢進!”
莊慶生氣訓道:“荒唐,你一個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的,狼入虎口我們如何跟寨主交代。也體諒下你爹的良苦用心,他有他的顧慮,你一個小丫頭如何操心長輩之事?”
賀佩蘭安慰道:“小環,我能好端端回來,卓叔叔一定也能。你左一口卓叔叔右一口卓叔叔的,難道,真的就不關心你紀維哥哥的下落嗎?你說鄉親們冷漠,紀維也是同甘共苦的自家兄弟,你對他毫無關心,怎能怨天尤人呢?”
車小環一時語塞,陷入深思。
楚謙說道:“這位姑娘,我們都是莽莊的人,佩蘭姑娘他們三人也是被惡差所害,何必抱怨?還是回去吧。”
車小環依舊固執,不依不撓說道:“我是氣頭上說了些混賬話,在這里呆了一宿我也想明白了,我爹打我情有可原,可是,不等到卓叔叔的音訊我就在這呆著,絕不回家!”
莊慶說道:“你還是沒想透徹,在這呆著又有何用?我們回寨子從長計議,別讓人看笑話。”莊慶拿出斷劍,遞給車小環,說道:“你看看這是何物?”
“這是卓叔叔的佩劍!”車小環目不轉睛拿著細瞧。
莊慶說道:“對,這便是出事那日插在界碑亭柱子上,卓叔叔所留的劍,這上面的字你可看清了,是卓叔叔留下的。”
車小環將信將疑說道:“你們別誆我,劍是他的劍,字是何人刻下我可識不得。”
莊慶辯道:“這刃身反面刻有同樣字跡的‘聚義’二字,除了我們山寨中人,孰人知曉他是寨主封的聚義營統領?”
車小環寬心下來,語氣放緩,說道:“且信了你的話,不過我不會就此罷休,我們拿著劍找我爹討個說法,問問他,是否還惦記卓叔叔,還管不管卓叔叔的下落。”
莊慶繼續哄道:“你這招好使,讓寨主睹物思人,不敢冷落。好了好了,別使小性子了,我和佩蘭妹妹絕對站在你這邊替你說話,我們三人一條心,寨主一定會想通的,卓叔叔也會平安無恙的歸來。”
楚謙看著他們重歸于好,感慨道:“哎,要是紀維兄弟在的話就好了,也不知他在外過得如何?”怕勾起大家的傷心處,破壞重聚氛圍,楚謙草草辭別道:“莊慶兄弟,有勞你帶著佩蘭姑娘和小環姑娘回去,我上山打擾肯定不便,這就回村按里正指示給你們送米到此,放心吧。”
莽莊里正大義接濟,雖然杯水車薪,確是雪中送炭了。
感激的話自不必多言,莊慶牢牢記在心中。
佩蘭同楚謙一行人告別,暗情涌動,欲語還休,眸子里浸透熱淚,卻始終未傾瀉而出,許許才安慰好自己,吐出肺腑之言:“楚大哥,我視你為自家親兄,莊子里的人待我不薄,這份恩情,佩蘭日后必報。煩請轉告里正、張大叔和端公他老人家,還有曾嫂他們,我回去了,辦完家中之事,服侍好我爹爹,定會再見的。”
楚謙當然舍不得相處已久的賀佩蘭。雖然心中早有預料,賀佩蘭終歸要走,可真到了這一刻,卻心如刀割,萬分難舍。楚謙春心暗動,心中有股熱情之火始終熄滅不了,反而更甚。他待賀佩蘭的情誼,可不止妹妹這般簡單,早就情有獨鐘,可他不知道的是,這并不是兩情相悅,賀佩蘭早已心有所屬。緣份可遇,相思難求。
“后會有期!”
“后會有期!”
空蕩的山坳環繞著豪言壯語的回響,是熱忱,是情義,是互敬,是相知。雖短暫分離,卻被命運牽連著,慢慢擰著一股繩索,迸發出神秘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