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愛麗兒
- (烏拉圭)何塞·恩里克·羅多
- 4229字
- 2021-09-24 18:08:27
III
塞萬提斯學院虛擬圖書館的羅多專區(qū)“生平”里,采用了著名西語文學研究者、羅多編著專家卡斯特羅·莫拉雷斯(Belén Castro Morales)的說法:他的一生框定在兩個里程碑式的世界性事件之間,1871年7月15日,當他出生在蒙得維的亞,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剛剛聯(lián)合德國鎮(zhèn)壓了巴黎公社;1917年5月1日,當他在西西里島巴勒莫酒店去世,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尚未結束、俄國十月革命即將爆發(fā)。
這樣的參照從時間看當然沒錯,也許也是對“常識”的“友好”,但相當歐洲中心主義——能不能嘗試采取該國的第一人稱視角呢?比如烏拉圭共和國大學社會科學部“烏拉圭當代歷史”課程大綱介紹道:作為南美最小的國家之一,該國東北接巴西,西以烏拉圭河、拉普拉塔河與阿根廷為界,東南面大西洋,人口三百余萬,首都一城獨大;如同大部分拉美國家一樣,其19世紀前30年相對動蕩,不斷掙脫西班牙、葡萄牙—巴西、布宜諾斯艾利斯中央集權派的控制,19世紀30—60年代經(jīng)歷邊疆界定和內(nèi)部紛爭,1860—1890年間進行了第一次現(xiàn)代化嘗試,其中1875年中右翼軍人執(zhí)政,局勢逐漸穩(wěn)定,1890年胡利奧·埃雷拉—奧韋斯(Julio Herrera y Obes, 1841-1912)當選總統(tǒng),進一步鞏固保守文官民主制度,到1930年左右基本實現(xiàn)城市化、工業(yè)化目標。
也就是說,羅多從出生到去世(1871—1917)這近半個世紀,恰恰是烏拉圭令人矚目的現(xiàn)代化時期,積累了豐富的人文經(jīng)驗,也開始顯現(xiàn)危機。
從獨立運動時期開始,“何為烏拉圭”(uruguayidad)便是政治建設和公共輿論最重要的議題之一。一方面,當?shù)卦∶癫轸攣喌炔孔逶緮?shù)量不大,加上法國對“拉丁”美洲加速滲透,戈比諾、勒龐等人的種族主義大行其道,不少本土知識分子搖旗吶喊,將土著視為低等,將混血歸為造成退化和衰落的主因,使滅絕土著運動成了正義。1832年,貝爾納韋·里維拉(Bernabé Rivera, 1795-1832)的“文明化”運動達到血腥的高峰,經(jīng)薩爾西普埃德斯戰(zhàn)役,原住民幾乎被新生的共和國部隊屠殺殆盡,到1850年,血統(tǒng)純粹的印第安人已不存在。此外,非洲裔在烏拉圭人口中占比不高,因為這里是天然畜牧的環(huán)境、沒有太多勞動密集型產(chǎn)業(yè),即使接納了一些巴西廢奴(1888年)之前的逃逸黑人,其在20世紀20年代以前的主流文化中也幾乎不見蹤影。(15)
另一方面,作為西班牙建立直接管轄機構最晚、管理松散的一個地區(qū),烏拉圭河東岸在獨立后不久被迅速“填充”和“白化”:19世紀40年代起,政府頒布多項移民政策,使人口從1830年的7萬上升到1900年的100萬。這百萬人口中,三分之一都是在國外出生的,包括相當高比例的意大利人,還有大量西班牙人、法國人、瑞士人、希臘人等。許多移民通過港口運輸、貿(mào)易和新興的工業(yè)活動成為城市資產(chǎn)階級,與外省大地產(chǎn)主之間形成矛盾,如激發(fā)1870年—1872年農(nóng)村考迪羅(16)蒂莫泰奧·阿帕里西奧(Timoteo Aparicio, 1814-1882)為首的“長矛叛亂”。與此同時,城市無產(chǎn)者也成長起來,1872年前后,無政府主義和社會主義思想開始流傳,工會組織、工廠罷工、工人報紙隨之興盛。
顯而易見,移民已經(jīng)不是一個簡單的人口流動問題,而成了重要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化問題。第一代移民,或者父母均為移民的第二代,是烏拉圭人嗎?對此,“巴雷拉教育改革”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佩德羅·巴雷拉(José Pedro Varela, 1845-1879)游歷了法國、美國,深受雨果和阿根廷作家、政治家薩米恩托(Domingo Faustino Sarmiento, 1811-1888)影響,20歲出頭就創(chuàng)辦報紙、創(chuàng)建師范學校和人民教育協(xié)會、出版《人民教育》《學校教育法》等,又參與起草《普及教育法》,向政府和民眾闡述“國民教育”的思想,推動公立、免費、世俗化的學校教育。由此,新移民的歐洲原籍、宗教信仰等問題被淡化,形成比較寬容的社會環(huán)境,沒有造成激烈的社會沖突。可以說,獨立運動之后的大約半個世紀,烏拉圭的民族主義意識處于“休眠狀態(tài)”,或說是一種發(fā)展緩慢、自由的民族主義。
但是,自19世紀80年代起,美國的膨脹開始引起多位知識分子的注意,激發(fā)了民族主義的進一步醞釀。美國最初專注于內(nèi)部發(fā)展和西部擴張,借著1823年“門羅主義”逐漸試探對外控制和征服,在多米尼加共和國、古巴、委內(nèi)瑞拉與英屬圭亞那邊界爭端、哥倫比亞—巴拿馬問題上到處插手,尤其在1898年美西戰(zhàn)爭中嘗到甜頭后,軍事實力和野心被大大調(diào)動起來。此外,他們還擅長以巨額投資擴大文化、知識和意識形態(tài)影響,在普通拉美人眼中樹立了良好、正面、值得贊譽和效仿的形象。
恰恰是在美國生活了十五年的何塞·馬蒂,(17)敏銳察覺了這一點。從1883年開始,馬蒂便陸續(xù)發(fā)表《對我們美洲的尊重》《拉丁頭腦》《美洲母親》等文章,作為代表出席第一屆泛美會議和后續(xù)多次貨幣會議后,又于1891年元旦發(fā)表《我們的美洲》,明確號召防范“外面的老虎”,不是衰落中的伊比利亞宗主國,而是歐洲新列強、是北面虎視眈眈的美國。馬蒂的語言雖然詩意,態(tài)度卻是堅定的,對于美國,要質(zhì)疑、要視為威脅和對手,要采取經(jīng)濟和文化上的地方保護。
烏拉圭原本沒有墨西哥那樣“離上帝太遠、離美國太近”的煩惱,也不像古巴被一再阻礙獲得政治自由、經(jīng)濟形態(tài)和出口市場單一,但巴雷拉等人的自由主義教育改革追隨美國教育體系,大力宣揚達爾文主義和斯賓塞社會進化論,廣泛傳播對科學的新信仰,使熱衷追求物質(zhì)財富的功利主義、實證主義在該國知識界成為主導思想,使科學和技術方面的培訓成為公共教育的第一要義,人文主義被邊緣化。短暫的成就感之后,倦怠來了。
羅多親歷了這些社會實驗,成了自由主義教育改革初步的成果,也是反叛或者說真正的成果。他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哲學家,但他感受到一種使命,要超越實證主義的狹隘,引入新的思想方法。他接受了新唯靈論和伯格森主義,主張精神作為世界的本原,抑制對社會物質(zhì)財富的渴望,呼吁去庸俗化,保留理想主義;他批判藝術欣賞能力的缺失,稱這樣的文化殘缺而空洞,這樣的品位低俗而嘩眾取寵,這樣的文學及其思想水準已經(jīng)墮落,道德觀念也日益腐朽。他批評新崛起的工商階級和為他們服務的功利主義信徒,想用文化和文學的精英替代工商業(yè)精英治理國家。
異質(zhì)強化了本質(zhì),不僅是烏拉圭一國的本質(zhì),而且是一個地區(qū)的本質(zhì)。羅多熟悉玻利瓦爾的“美洲主義”(americanismo)理想,很少單論烏拉圭而愿多提“美洲”,不斷強調(diào)“拉丁”美洲與“盎格魯—撒克遜”美洲的對比和分野。自由派知識分子美化美國文化、竭力模仿美國憲法和政治實踐,但個人主義、平等主義、民主信念及其基本哲學假設在拉美并沒有根基,羅多就把“洋基”和“狂熱”兩個詞合在一起稱呼他們。那么,與拉美的背景、歷史和價值體系更為契合的思想體系是什么?目之所及,原住民太“野”、東方太遠,可以利用的文化資源仍然只有歐洲。需要注意的是,一些論者在羅多身上所看到的“西語主義”(hispanismo)需要在特定條件中理解,其并不局限于西班牙——感情上的某種懷想終究無法改變政治經(jīng)濟制度的孱弱現(xiàn)狀——而更多是指西班牙語和西國文化所帶來的古典主義,包括希臘羅馬傳統(tǒng)、《圣經(jīng)》和中世紀基督教倫理,以及大革命百年以來的法國哲學思想。
羅多的目的只有一個:將拉美從“泛美”的迷夢中搖醒,正視從北方逼近的物化和量化風潮,不要在被出賣、被吞吃之余還沾沾自喜,或者其實根本就不要追隨這場瘋狂的游戲。拉美要抵御影響、免受威脅,必須堅持理想,強調(diào)藝術,完善道德,無懼抗爭。他認為最重要的是為未來而活,因此主要面向年輕一代拉美人,激勵他們把時間拉遠、把格局放大。
幸運的是,羅多不是一個人?!稅埯悆骸烦霭娌⒀杆僭侔娴?900年前后,一批年齡相仿、從教育改革中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進入公共說理的舞臺,對走向現(xiàn)代化的烏拉圭社會進行更好的思想啟蒙。與西班牙的“98年一代”遙相呼應,烏拉圭文學和思想史界非常意大利式地將其稱為“900年一代”(la generación del novecientos),將他們繼承的局面視為“現(xiàn)代主義”(modernismo)。
一般認為,西語美洲的現(xiàn)代主義承自何塞·馬蒂的獨立精神,以魯文·達里奧為最重要的標桿,尤其因為達里奧1893—1898年底都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所擔任的哥倫比亞駐阿根廷領事銜幾乎是一個榮譽閑職,給了他極大的時間和經(jīng)濟自由,連續(xù)出版《異人們》(Los Raros,1896)和震動文壇的《世俗的圣歌和一些其他的詩》(Prosas profanas y otros poemas,1896),迅速影響到拉普拉塔河東岸。
羅多本人確曾對現(xiàn)代主義“表忠心”(出于跟達里奧的交往,或是一種階段性認識?),比如他的評論被達里奧收入《世俗的圣歌》第二版序言:“我也是一個現(xiàn)代主義者,我全心全意地屬于這個偉大的流派;它體現(xiàn)了19世紀末期思想演變的特征和意義;我屬于這個流派,它起源于文學上的自然主義和哲學上的實證主義,在保持它們生命力的同時,引導它們向更高的境界轉(zhuǎn)化”。
不過,羅多的現(xiàn)代主義,跟馬蒂和達里奧的現(xiàn)代主義并不能畫上等號,20世紀七八十年代活躍在美國的烏拉圭學者、耶魯大學拉丁美洲當代文學教授羅德里格斯·莫內(nèi)加爾(Emir Rodríguez Monegal, 1921-1985)即持此看法。他屬于后繼的“45年一代”,也許恰恰因為這樣的稱號而更加敏感于代際的問題,40年代末在劍橋大學進修時,就撰寫了一篇討論“900年一代”的經(jīng)典論文,從西班牙哲學家奧爾特加·伊·加塞特的“同時人”與“同齡人”之理論區(qū)分出發(fā),給“900年一代”貼出九個標簽,其中最重要的要數(shù)“代際經(jīng)驗”:他們作為出生在1868—1886年間的同齡人,與現(xiàn)代主義先鋒們享有“同時”但已經(jīng)產(chǎn)生差異,繼承了追求新美學的焦慮,僅此而已。為此,我們可以想想同為“現(xiàn)代主義者”的基羅加(Horacio Quiroga, 1878-1937)和德爾米拉·阿古斯蒂妮(Delmira Agustini, 1886-1914),一個筆下是不再祥和的大森林、總與人類發(fā)生沖突的大自然,一個書寫感性、情欲,直至飽受爭議、被丈夫殺害。應該可以說,這一代現(xiàn)代主義者已經(jīng)坦然呈現(xiàn)了向內(nèi)轉(zhuǎn)、接納不和諧的現(xiàn)代性。
以羅多為代表的烏拉圭“900年一代”作家知識分子,歸根結底是民族國家成型之后的積極浪漫派,回避達里奧式的頹廢、避世——后來,在回顧《愛麗兒》出版十年的一封書信中,羅多直言“達里奧式現(xiàn)代主義缺乏思想”——在詩歌中嘗試象征主義,在長篇小說和戲劇中練習自然主義和心理主導,在哲學上平衡實證主義和理想主義,在社會學上關注社會主義和無政府主義,各自探索愛國主義的、天主教仁愛的、歷史現(xiàn)實主義的、發(fā)明傳統(tǒng)的表達。他們積極試探作家和人的主觀性、文本的自主性、寫作的藝術地位;他們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是在國家小、出版社少、閱讀人群有限等文化生活的諸多局促之中,求得一個空間,獲得一批受眾,抵擋社會對靈性、閑適的敵意和追逼,不讓經(jīng)典文化被來勢洶洶的大眾文化所取代。對此,“象牙塔”里的詩人、前總統(tǒng)的侄子胡利奧·埃雷拉—雷西格(Julio Herrera y Reissig, 1875-1910)在推廣他的半月刊《雜志》(La Revista,這個本質(zhì)主義的刊名也很說明問題)時做了形象的詮釋:“這些虛弱輕浮的日子,不存在什么文學中心,只忙著建足球俱樂部,不看頭腦的勝利,只看雙腳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