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朔日,社學。
弘治十七年政府規定各府州縣建立社學,并規定民間幼童年齡在15歲以下者,應送社學就讀。
俗話說:“小考天天有,大考三六九。”
在這兒也不例外,入了學已有一月之余,和往常一樣的朔望日自然是逃避不開的。
窗內只聞“刷刷”的書筆聲,窗外難得是晴朗的一日。
社學里頭的學子水平參差不齊,為此,陸羽本以為朱夫子會花上心思來上幾份不同的考卷。
而事實則是,陸羽想多了。社學里頭學生不多,大抵都是普通孩子,出的卻是同一張卷題。
題量不大,大抵前頭是些許像極了后世的填空,挖去圣人之言的一段,留出空檔,讓學子補整。
陸羽自然是完全不在話下,記憶力這一塊,一方面前世對古文大抵是研究專注的想,另一方面,如今隔夜少了浮躁,靜下心來,反倒是記憶不錯的。
其中有一題為“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巧的是最后一題的八股題也是如此,社學里頭水平自然是有差距的。
如此一來,便有了分區,但大抵是有八股的基礎的,也不排除四書五經仍然不能熟通的。
不管哪個時代的,每個班或多或少都有學霸和學渣的。
前頭的書題,自然是小菜一碟,須臾片刻,陸羽便作答完畢,唯獨最后一道八股時文,陸羽停了筆。
也不知道陸羽是不是毫無頭緒,還是在思索著什么。
“這樣…”
陸羽小聲嘀咕著,眉毛忽然舒展開來。
“破題的話,就用古先賢之言,古之君子誠然。”
陸羽心里想著,有了大致的思路,手中的硬毫飛速地滑動。
毛筆大致分為三中,分硬毫、兼毫、軟毫。
而硬毫的優點則是便于書寫楷字,這種筆彈性強,容易上手,寫字銳利,點畫瘦勁。
陸羽對此也是愛煞極的。
臺前的朱夫子屏著花白的眉頭,時而抬頭,時而瞇眼,卻不知道為何瞧上去心不在焉的。
過了上半響,大抵是完工的。到了飯點,陸陸續續地上交了卷紙,朱夫子也沒有言語,點了點頭,示意大家伙到了點子上來。
“陸羽,五經題感覺如何?”
出了社學院口,陸羽原本打算行去一趟縣里的楊家小書坊,楊家書坊倒是和楊虎兒無關的,只不過同姓罷了。
“五經大概都是簡單的,倒是最后一道的破題有點意思…”
今日本是不急的,陸羽也就和丑俊兩兄弟多侃上一二句。
“唉,我沒答好,起股連對仗都是硬湊出來的。”
一臉郁悶的丑俊抱怨了兩句,一旁穩重的丑杰,這倆兄弟,倒是有趣,老大活潑,老二反而穩重些許。
三人歲月相當,再者又是同窗,學力貌似也是不相上下,話題大都是關于學業之類的,玩樂的事物自然也有,但陸羽對此不甚感冒。
“對了,陸羽,你的破題是什么?”
丑俊見兩人只是笑笑,很是奇怪,又問道。
本就是一次普通的社學考核,陸羽自然沒有多余的思量,破題也就簡單些。
于是道:“我的破題是古之君子以誠侍天。”
普通的作答,比之前次的“毅力”破題可謂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丑俊心中松了口氣,原來陸羽的破題如此一般,那就放久心了,于是笑了笑沒說什么。
另一旁一言不發的丑杰忽然開口道:“在此望日,有場文會之游,共紀時文之事,不知道陸同窗可有空?”
丑杰心里頭是有著小九九的,雖說是以文會友,但多少是有攀比之意的,前頭幾遭,兩兄弟因族類的緣故,雖精通五經,但也難逃嘲弄,此番也是憋著一口氣的,想著拉伙陸羽幫上一番。
丑杰說話總是恭恭敬敬的,有一絲掉書袋的味道,不過卻是誠懇的。
陸羽心里想到:“文會,我倒是沒有聽說這小小龍場,竟然還有文會,倒是有趣。”
丑杰見陸羽沒有聲音,以為是不愿同往,急忙又道:“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呢,文會論之鰲頭不僅有青蚨嘉獎,更有制藝妙文兩卷,這還是去年的,今年說不準更精彩呢。”
丑杰口中的青蚨嘉獎說通俗一般就是錢財,雖說對于讀書人金錢乃身外之物,君子芝蘭等等。
但畢竟對于陸羽來說是需要生活,更別說超然物外,況且兩樣物拾對陸羽來說還是頗具吸引的。
于是回道:“別急,我也沒說不去,不過幫你們定場,我可沒這么大的本事。”
雖說陸羽自信于當下小小童生試的制藝,但也不排除高手出沒,還是低調一番為上。
“沒事,沒事,我們相信你的實力。”
相處已經一兩月,社學里年紀最大的或許不是陸羽,但學力上毋庸置疑的最佳者便是陸羽,連一向嚴苛的朱夫子也時常點頭贊譽陸羽的時文和思路條理。
說話間,三人已經行出了社學院外頭,倆丑兄弟家里是一般人戶,不過較之陸羽那是好的多些的,不然那哪有精力和余孽參與文會。
土街兩頭烏塵四起,三人即便是靠著路邊也染了一身灰氣,原來是剛剛駛過去一排“土車子”,見此,陸羽露出笑意,懷念或者說回憶也許。
“土車子”又名車篾簍,古代老百姓大都常用的一樣物拾,起源更是悠久,《東京夢華錄》里頭便是有所記載的:“如車,引貨也。”
而貴州的地勢陡峭,多山林野道,馬車牛車之類反而難走,“土車子”卻是恰當的,自然成了當地人苗的首要之選。
后世七八十年代農村里,便也是有的,陸羽方才發笑大抵是如此,勾起了舊土的回憶,兒時的玩鬧還是太快了些。
丑俊搖了搖頭:“一群愚夫,苦作半生。”
也不知道為何丑俊小小年紀就有了如此強烈的等級觀念,現在還是小小的童生,難以想象以后若是考上了舉人,做了官,那還得了?
或許只是隨口之言,畢竟年少。
“陸羽,你剛才笑什么,也不怕灰土進了口鼻?”
“想起來一個笑話,情不自禁。”
“哦,說來聽聽,我最喜笑話了。”
丑俊眉開眼笑,急不可耐地想聽聽陸羽能講出如何的妙語。
陸羽笑了笑道:某村某社學里一位學友,自吹他自幼飽讀詩書,博學多才,氣勢直壓他的同窗,一日,他早間課睡著了。
而他的同桌正巧讀《論語》里那句:“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
并想借此整他一下,就把他叫醒。問“宰予晝寢”是什么意思?
他的眨了一下眼睛說:“這是孔老夫子在鼓勵我!”
他的同桌問:“何解?”他說:“宰者,殺也;予者,我也;晝者,白天也;寢者,睡也。
合而言之:即使殺了我,白天也要睡覺。”說罷,又昏昏然睡去。
說畢,逗得兩人忍俊不禁,丑杰又道:“這不就是慧兄嗎,白日里睡得可謂是不醒了。”
“說來也可惜,慧兄去了應天府,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見上一面。”
說完,丑杰微微嘆了口氣,看來,兩人關系似乎不是一般,如此都過了一月了,心里頭還惦記著。
“是啊,慧兄雖然不喜學業,但為人風趣幽默,待人誠懇。”
陸羽聽了不僅大怪,心里頭想著:“我們認識的是同一個慧兄嗎,況且他也并非是慧兄。”
“二弟你瞧,陸羽兄又在神游了?”
丑俊悄悄給了丑杰一個顏色,笑瞇瞇地又指了眼陸羽,只見陸羽望著遠去的“土車子”怔怔發神。
倆丑對于陸羽這樣的神情早就習以為常,這位陸羽同窗,時而博學,時而懵懂,煞是有趣。
“抱歉,方才想著念事,走了神。”
回過精神的陸羽瞧著倆人似笑而非地盯著自己,連忙笑道。
“無礙,無礙,陸羽兄,你說來年四月之院試,有把握嗎?”
丑杰猜測陸羽想著的事學業的事情,畢竟陸羽在社學里頭便是模范的學子,雖然僅僅入學兩月不到,學力上卻已經獨占鰲頭。
連連過兩道的倆丑兄弟都是佩服得,不然也不會刻意和陸羽交集的。
四月的院試自然是要緊之事,多少社學里頭都是關注的,年齡小些的,多少剛過千字經,自然不打算考的。
但更多的是熟過四書五經,有八股基礎和能力的,多少是要參考的,畢竟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大多數讀書人,志向有二,一是可以實現“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政治理想。二是可以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但這種思想多多少少是帶有封建腐朽觀念的,不過這僅僅相對時代而言,任何跳脫空間和時間的評價都是偏頗的。
至少對于當下所謂正統的君子之道,如此的理想是值得尊敬的。
陸羽也沒有想著改變什么,即是有改變的想法,當下要緊的則是考取功名,再言其他。
于是陸羽轉頭道:“定然是五六分把握,不過考場之事,誰又能萬無一失呢。”
“陸羽哥說的有道理,盡人事聽天命,如此這般,便是值當的。”
心里頭還是慌緊的,雖然過了縣試和府試,但院試才是通往秀才的最后一道關卡,可不能大意。
古往今來,多少讀書人一輩子都在考取秀才的路上徘徊,蹉跎一生。
倆丑雖然年輕,但也不像空耗年華于此,杭州府之西湖瀲滟蒙雨,秦淮河之濃酒笙歌無時無刻不吸引著西南荒蕪之地的學子。
丑俊時而幻想,大抵中原的學子是幸運的。貴州蛇魅魍魎,蠱毒蟲瘴,求生都不容易,更何談求學。
部分貴龍場百姓甚至還過著原始打獵之生活,供養家里都不容易,更別說還要繳納束脩。
一方面,丑俊深深厭惡著從農之事,商賈之事,另一方面甚至幫襯著家里勞作。
難怪當初對于陸羽從事“三不沾”,丑俊一臉不屑,后來卻又愿意親近陸羽。
如此的心理,倒是扭曲了些許,陸羽若是知曉,則是會勸導一二,前世不少農村子弟來了城市里,同類的曲卑心里不在少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