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秋雨一場寒。
昨夜又下了雨,自勝秋后,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對許璋辭而言,不亞于已入寒冬。
雞鳴聲響起,天空中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光亮陸續填充滿一排排木質方框的窗戶。有幾家開的早的店鋪,熒光牌不斷交替閃爍著紅藍色的光。偶爾有車輛經過,開的遠光燈,把前路照的明亮,把霧氣照的朦朧。毛絲聚集,不時傳來秋風拍打窗戶玻璃的嗚咽聲,混雜著一點汽車音響里的嗨歌。
又來了一輛車,架子鼓打得飛起,鬼哭狼嚎。
一閃而過的燈光照進眼里,許璋辭拉上窗戶。
他不緊不慢地繞著圍巾,一圈一圈,將自己的脖子圍得嚴嚴實實。穿上大衣,戴了頂帽子,整張臉只露出那雙深黑色的眼眸。
他手里拿了把黑色長柄傘,襯得骨節蒼白修長。
輕手輕腳地出了門,又輕手輕腳地上了鎖。
屋外很黑,只能看到一個個白色或黃色的方形光點。天空呈現出一種蒼茫的灰蒙,頗有“天似穹廬,籠蓋四野”的味道。
“啪嗒——”
黑色長柄傘被撐開,許璋辭撐過頭頂,同時左腳向前邁出,瀟灑利落,影子拖得老長。清雋消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沈洛清不是一個愛晚起的人,每天6點,身體里的生物鐘會準時叫她起來。
天才蒙蒙亮,嘈雜的聲音隱隱約約,細細碎碎鉆進耳里。
沈洛清有點煩。
昨天青年與她到底沒有做最后一步,撩完就走,害得她夜里翻了很久才入睡,不知睡了幾個小時,又被生物鐘給弄醒了。
眼皮子在打架,困意甚濃,神志卻愈發清醒。
沈洛清嘆了口氣,艱難地翻了個身,然后坐起。大腦昏沉疼痛,沈洛清瞇著眼,伸手摸索了半天,最后碰到了開關,“啪嗒”一聲開了燈。
燈光有些刺眼,她用手擋了一會兒,才勉強睜開一條縫,慢吞吞地穿好拖鞋,打了個哈欠,這才起身拉開窗簾。
天空是一種灰藍色,是黎明將要破曉前的顏色,室內的燈反光,看得不是很清楚,沈洛清抬手,“唰”得一下推開了窗戶。
冷風驟然入侵,撲面打在姑娘的面龐上,人一個激靈,意識瞬間回籠。
她只穿了件輕薄的長袖單衣,冷風從圓領衣口處鉆進衣服里,像個調皮的孩子,東跑西跑,還不待姑娘把自己捂緊,風就又從下擺溜走了。
天稍稍亮了點,云被吹得很散,半籠半罩地遮掩著天空。
熒光牌上的紅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偷偷溜到了街道另一側的玻璃墻上。
行走的人悄然變多,雖不至于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卻也是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不知是真睡迷糊了還是被風吹傻了,姑娘吹了好一會兒冷風,直到天邊有點兒魚肚泛白,才動了動吹的有些冰冷僵硬的手指,關上了窗戶。
沈洛清拍了拍自己的臉蛋兒,涼冰冰,軟糯糯,堪比甜品店展覽柜臺里擺放的雪媚娘,又嘆了口氣。
拖著沉重的步伐,姑娘去了洗漱臺,然后就看見了青年留下的便貼。
刷牙的手停下,沈洛清歪頭,眨了眨眼睛。
哦,青年出去了。
保持了這個動作三秒鐘,沈洛清淡定地歪回頭,繼續刷牙。
可能是自己方才冷風吹久了,又可能是青年離開前把店內的暖氣又調高了兩度,屋內的空氣又干又燥,還有點兒悶。
沈姑娘瞅了眼腳邊正在運行的加濕器,把它關了,又找到了遙控器,把暖氣關了。
餐桌上的電飯煲還是保溫模式,里面是青年煮的粥,沈姑娘拔了插頭,揭開蓋子,盛了一碗,拿起裝有木瓜絲的玻璃罐子,然后,加了半碗糖。
加了半碗糖的粥成功變色,沈淑女十分優雅地將那碗甜到發膩的粥不改色地吃了下去,面色如常。
青年說他下午5點回來,沈姑娘思考了一會兒,決定去買菜。
她換了件純手工編織的乳白色泡泡袖襯衫,下身搭春日青色滌綸料背帶褲,肌膚賽雪,青春靚麗。
沈洛清拿了根同色碎花發帶,扎了個松松的高馬尾,然后對著鏡子十分耐心地編了個麻花,最后,仔仔細細地盤好。
姑娘的頭發很長,發絲很細,抓在手里都怕斷了,盤起來不會覺得沉重,挺好。
她從廚房里拿了個竹籃子,又抓了把青年放在柜臺上的零錢,沒數是多少就揣在兜里出了門。
一出門就有點兒小小的后悔,青蔥的樹葉被風吹的“沙沙”作響,也吹得自己一陣哆嗦。
身上穿的這套中看不中用,沈洛清一面尋思著要不要往里面再加點絨,一面開始漫無目的的尋找買菜的地方。
天很亮,轉彎口幾盞替汽車照明的燈也熄了,隱隱聽得見呦喝聲自小巷中傳出,還有討價還價的聲音。
“老哥,6塊6,要得不?”
“妹子啊,7塊錢的菜你應該要跟我爭那4毛錢搞么子嘍?”
“哎呀,六六大順六六大順,好兆頭哩!”
“你還不如跟我搞個8塊8,更吉利!”
“就6塊6,要得不,不要得我不買噠,別的地方都闊以。”
“唉唉~,要得要得,把得你,把得你!”
老賀頭無奈,咬著煙,手上麻利迅速地給葉嬸兒打包好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菜,一沓1元5角的紙幣,像花橋嬸賣的“gao花子”,還有兩個鋼蹦兒,銅質的,反著光。
老人拿著錢,另一只手打開了胸前的挎包,將那一點塊票子仔仔細細碼好了,放進挎包,然后關上。
那挎包大半邊都已退了色,皮也掉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一層內里,老人還當寶貝似的帶著。
“老賀頭,還用著這包呢,前些日子你兒子不是拿了幾個好包過來嗎,瞧著都挺好看的,換一個嘍。”
老賀頭沒應聲,慢悠悠的吸了口煙才樂呵呵道:“這是我兒子買得我滴。”
“切——”
隔壁攤位的劉大媽不屑一顧:“那都是幾年前的事,這么多年也不曉得你的崽回來看過你幾回,還拿那包當個寶貝。”
“哎,你那些包用不著,送我一個要的不?”
那煙快吸完了,老賀頭慢悠悠的轉著煙頭,火星子明明滅滅,樂呵呵的。
“要得要得!”
“哎,那邊那個長得俊的小姑娘,哎~就是你,買菜不?來阿媽這兒,劃算!”
沈姑娘剛進巷子,就被一群熱情的老人們叫住了。
先前說過,老街里長得好看的年輕人很少,許青年算一個,開糖果店的小顧丫頭也算一個。老街里的人天天看也快看膩了,然后,又來了個從未見過的俊俏丫頭。那就跟一群半個月沒進過食的餓狼,突然見了一盤紅燒肉一樣。
尤其還是一盤香噴噴,正冒著熱氣的紅燒肉。
住在老街的老人對長得好看的年輕人,寬容度都非常高,熱情度也非常高。
沈姑娘走的很慢,她并不需要買很多菜,只得一路欠身,說著“不了,謝謝”。
剪瞳清潤,嗓音溫軟,興許是沒見過這種場面,不好意思,兩頰難得緋紅。老人們的好感度刷到飛起。
所以說,長得好看,真的非常重要。
“您好。”
沈洛清走到了劉大媽攤前。
牛大媽盡量讓自己笑得親切和藹。
“小姑娘要買什么菜?”
“我…不太清楚。”
沈姑娘遲疑了一下,沒有提籃子的右手不自在地輕輕捏了捏袖子,似乎也覺得這句話說出來很不好意思。
小丫頭窘迫的樣子,引得一陣老人樂呵呵地笑著。
這笑倒沒什么惡意,就像老人們對著自己的晚輩和善的揶揄。
老賀頭樂呵呵的,又抽了支煙,相思鳥的。
“小姑娘第1次買菜吧,做給男朋友吃嗎?”
牛大媽善解人意的解圍。
沈姑娘仍不好意思,又聽見了男朋友三個字,臉上的緋紅更甚,腦子暈暈的,軟軟應了兩聲,有點呆。
牛大媽有點小失落,但還是打起精神繼續營業。
“小姑娘不知道買什么,就買白蘿卜吧。清熱祛火,生津止渴,還不貴。冬吃蘿卜夏吃參嘛,現在也快到冬天了,算是時令蔬菜哦。”
牛大媽拿起一個白蘿卜,隨手抹掉了一把泥,拍了拍,很脆。
沈洛清彎膝,蹲下來,她的面前有很多菜,很亮的綠色。她指了指牛大媽手上那嫩的似乎能掐出水來的白胖蘿卜,認真的詢問:“我能拿起來看一看嗎?”
“可以勒!”劉大媽應了聲,他的嘴角咧的有點僵。
姑娘挑菜,拿了棵白胖蘿卜,水嫩多汁,似白如意,也沒有那細長的手指白。
牛大媽揉了把臉,放下嘴角,僵持的肌肉得到了緩解,還有一股酸脹感。
“現在的年輕人真不得了,一個個都長得這么俊,跟那畫里的娃娃一樣。偏偏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個兩個都不肯談朋友。”
隔壁攤上的張奶奶用自以為很小的聲音跟隔隔壁攤上的羅叔聊了起來,傳到了這邊牛大媽的耳朵里。
盯著姑娘清麗的側臉看了會兒,她想,是的。
沈洛清看得很認真,從蘿卜尖到蘿卜根都認認真真的看了一遍。攤位上的蘿卜看了大半,放下最后一顆,她神情淡靜,動作從容,當然,什么都沒看出來。
沈姑娘挑了個最好看的。
牛大媽用黑色塑料袋裝好,遞給了姑娘。
小姑娘穿黑衣肯定很好看。
老賀頭又把姑娘叫去了。
“小丫頭,買條魚回去吧。”
沈洛清不愛吃魚,但是青年好像喜歡。
她見他做過幾次,后來見她不愛吃,也就沒再做了。
她倒是想買一條,又有些猶豫:“我不會殺魚。”
“我幫你殺好。”
老賀頭把煙滅了,開始往上折袖子。
老人說著,從一旁的水桶里撈了條魚。
水桶很大,里面的魚也很多,水有些渾濁,晚秋的時候已有些冰涼刺骨,那只蒼瘦的手卻分外有勁,抓魚倒抓出了攪動風云的氣勢。
老賀頭撈了條鱸魚上來,那鱸魚約莫七八寸,個頭不大,脾氣倒挺大,即使被扣在手里,尾巴也扇得格外歡快。
蒼老干枯骨瘦如柴的手緊緊扣著魚身,拇指內切,四指外勾,愕是將那鱸魚扣的牢牢的,任他百般擺尾,都無濟于事。
老賀頭右手拿魚左手拿刀,魚碰到砧板的那一瞬,揮起刀就是“Duang”的一聲,鱸魚身首分家。
殺魚的事他們干的多了,都有些百無聊賴,本想看看姑娘的反應,卻發現她就安安靜靜的站在那兒,眉眼平和,又是無趣。
倒不是說老賀頭殺魚有多駭人,他們摸菜刀摸了一生,就是他們家那些個小孫子,看的多了,有時候還想上手試試,魚頭一敲一個響,只是這小姑娘,看著瘦瘦弱弱,像是養尊處優千嬌萬寵般長大的,還以為會受不了。
沈洛清盯著那魚,想到了青年。
要是能將青年養在池子里,就好了。
就像這些待捕的魚一樣。
估計青年也和她是一樣的想法。
雖然有點不切實際,但似乎可行。
青年是個意外,也是個特殊,人們都喜歡把特殊的東西抓在手里。
姑娘是青年的獵物,青年是姑娘的獵物。
“紅燒?水煮?”老賀頭利落地劃開魚肚,掏出內臟,刨干凈鱗片。刨起的鱗片反光。
“水煮吧。”姑娘心不在焉挑了個方法。
老賀頭換了只手拿刀,切出的皮兒薄又密,還不忘幫姑娘抹好鹽巴,往魚肚子里塞了把姜絲,最后連著蔥一起放進了袋子里,遞給姑娘。
整個過程行云流水,賞心悅目,分外熟練自然,只差姑娘拿回家蒸了。
沒錯,這就是南方的老板,服務到家一條龍,寵顧客寵的沒良心,渾身散發著母愛光輝的南方菜市場老板。
沈姑娘付了錢,道了謝。估摸著兩個菜應該差不多了,冰箱里還有雞蛋,決定打道回府。
牛大媽攤前又來了個老人,銀花發,白大褂,凌亂邋遢。
老人也剛付完錢,他提著袋子起身,腿腳可能不大好使,手撐著膝蓋,起得很慢,顫巍巍的。
老人看到了姑娘,可能是看得不算清楚,老人取下眼鏡用衣服擦了擦,然后又架在鼻梁架上。
姑娘沒有任何不耐好脾氣的問:“您有什么事嗎?”
老人扶了扶眼鏡,那副眼鏡應當有些年頭了,鏡架不緊,總是往下滑。
“女娃娃,你能送我回去一趟嗎?”老人言辭非常懇切。
姑娘不會拒絕人,所以,她去了趟老人家。
老人姓林,搞科研的,老街的人都叫他林教授。
林教授的屋子在老街里頭,穿過兩條巷子,右拐,左拐,再穿過兩條巷子,左拐,就到了。
老街掛了個“街”字,倒跟個迷宮似的。
林教授的房子很簡單,一圈籬欄,有棵槐樹,槐樹下有石桌,石桌上刻著棋盤,放了把芭蕉扇。
有池,池里有錦鯉,慢悠悠搖著尾巴吐著泡,悠閑自在。
青磚黛瓦,黑底白墻,屋子很大,也很空曠。
林教授愛喝鐵觀音,也給姑娘泡了杯鐵觀音。
他邀姑娘坐下,然后開口:“你不屬于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