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他的神魂已在外顛沛流離三月之久。
太虛幻境他闖過,西天靈河他到過,沒有林黛玉的一點蹤跡和音訊,他甚至絕望地懷疑,林妹妹是否已經魂飛魄散。因為在太虛幻境,他見到了許多貌似昔日姊妹的仙子,獨獨沒有黛玉。
天上沒有,那就地下去尋。
不知又飄蕩多久,到了一個漆黑無路的地方。
正自茫然間,似有人漸近身前,那人忽道:“寶玉!”
賈寶玉心中恍惚,問道:“你是誰?”
那人不語。
“此是何處?”寶玉又問。
“此陰司泉路。你壽未終,何故至此?”
“有一故人病逝,尋訪至此,不覺迷途?!?
“故人系誰?”
“姑蘇林黛玉?!?
“此故人生不同人,死不同鬼,不墮此間,汝快回去吧。若被巡邏鬼差發現,囚禁陰司,再見父母親人,終不能矣?!?
“你好像我曾經的一個朋友……”
良久,那人嘆道:“過去未來,莫謂智賢能打破;前因后果,須知親近不相逢。速速回頭吧,已有引度金女前來接你?!?
賈寶玉回首,只見黑暗轟然褪去,漫天紅霞之中,一美人金光縈繞來至面前,不是別人,正是薛寶釵,而自己卻躺在床上。
案上紅燈,堂貼雙喜,錦繡叢中,繁華世界。
“我們成親了?”賈寶玉疑惑著起身。
“你醒了?”薛寶釵一驚。
賈寶玉望著她的鳳冠霞帔,忽喊了一聲“林妹妹”,哭著從床上跳了下去,竄出了房間。
“開門……”
賈寶玉瘋狂地砸著踢著大觀園的園門,感覺不到手腳的鈍痛。
薛寶釵跟過來開了鎖,又把鑰匙給了他。
賈寶玉一腳蹬開門,頭也不回地跌跌撞撞奔著瀟湘館去了。
站在瀟湘館門前,他的心驀然慌了起來,他始終有一種黛玉還在里面的幻想,又害怕這個幻想被自己親自打滅。他的腿和手一直在不停地發抖,本來就已銹住的鎖,越發難開了。
吱呀一聲,推開重重的院門,滿院的凄清荒涼迎面襲來。
那是曾經多少次踏進踏出的地方......
院里的竹子比以往茂盛了很多,把門窗都遮蔽了,甬路也顯得更窄了。地上發泄似的長滿了青苔,一點落腳的地方也沒留下。
他走過處,竹影婆娑,細葉沙沙,像一群孩子在竊竊笑語——你們快看,來了一個好俊的新郎官!怎么想不起他是誰了!喂,你叫什么名字?你們看,他好像在哭!管他呢,哈哈……
低頭佇立在屋門前,他遲遲不敢推門。他愿窮極所有來換開門的一剎那——
“寶玉,你回來了?”林黛玉驚訝望向他,臉上瞬時綻放出開絢麗的笑容,眼淚卻跟著奪眶……
賈寶玉調整著自己的情緒,就像以往來時那樣平常自然,他笑了笑:“林妹妹,我回來了!”然后歡快地敲了敲門。
里面傳來的,只有無盡的空寂。
“林妹妹!”
門猛然被推開,屋里一片黢黑,彌漫著一股久無人居的潮霉味道。
啪嗒,啪嗒!
淚如泉涌沖過他扭曲變形的臉頰,繞過咧開卻哽不出聲的嘴唇從下頜墜落,似斷線之珠顆顆砸碎在腳下的石磚上,濺起星星點點。
“林妹妹……”他聲嘶力竭卻只能發出一絲細小如蚊的哭喊,傷心欲絕到窒息不喘。他扶著門框,彎身下去,彎身下去,跪倒在地上,弄臟了他的一襲新衣。
里面的陳設布置,依稀還是黛玉在時的樣子。案上留著尚未燃盡的蠟頭,燭淚層層堆凝風干在桌面上。
搖搖的燭光中,恍惚黛玉向他笑道:“哪來的漁翁?”
賈寶玉含淚笑了笑,一張張地翻看著案上的稿紙。
架上的書籍,也落滿了灰塵。
賈寶玉用簇新的衣袖,一本一本地擦拭。終于在底層的一本詩集中,翻到一張泛黃的信箋,上面寫著一首柳絮小詞。
粉墮百花洲,
香殘燕子樓。
一團團逐隊成球。
飄泊亦如人命薄,
空繾綣,說風流。
草木也知愁,
韶華竟白頭。
嘆今生誰舍誰收?
嫁與東風春不管,
憑爾去,忍淹留。
這是林黛玉遺漏的筆跡,短短幾句話,來來回回牽痛賈寶玉的心。可他偏一遍一遍地讀,一遍一遍地觸痛自己的傷痕,他好恨自己歸來太遲,恨自己臨別時太粗心大意,讓這一別成了永別,留下永遠無法補救的遺憾。
他提筆在信箋的反面,為黛玉寫了一首曲子: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
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
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后,
忘不了新愁與舊愁,
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滿喉,
照不見菱花鏡里形容瘦。
展不開的眉頭,
挨不明的更漏,
恰便似,
遮不住的青山隱隱,
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林妹妹,你若在天有靈,就讓我夢中一見吧……”
賈寶玉倚在床欄上喃喃著,閉上了眼睛。
薛寶釵走進瀟湘館時,賈寶玉已經半躺在床上睡著了,臉上掛著未干的鼻涕和眼淚,睡得安靜深沉。
她把手里的斗篷輕輕覆在他身上,熄了蠟燭,獨自走了出去。
在這個苦楚的新婚之夜,薛寶釵心里牽掛的除了他,還有母親和哥哥。
薛蟠年少時犯過的人命案,之所以又被重提再審,是因為當日徇私枉判此案的賈雨村入獄了。
這個官至大司馬、風光一時的賈雨村身上,所涉及的案子遠非這一起,更多的案子正在等待著恰當的時機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