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真是蹊蹺,前些日子傳娘娘鳳體有恙,今兒忽然傳出這樣一道旨,難道不知道老太太在時已定下了林姑娘?真不明白咱們娘娘是怎么想的。”紅玉推了推呆住的紫鵑,“你可要穩住,這事先別讓林姑娘知道。”
紫鵑依舊沒緩過來,眼睛直直地盯著紅玉。
“你快回去看看林姑娘吧,我先走了!”紅玉說著忙忙去了。
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縱然有奇緣,奈何心事終虛話……
憤恨不甘,而又無能為力。
紫鵑緊緊擰著眉頭,眼睛泛起血絲,淚水慢慢地外溢,直到恍惚感覺有個人站在身邊,她才趕忙回過神來,擺出沒事的樣子。
“姑娘……”越是掩飾,淚反簌簌往下落。
“別哭了。”黛玉笑著安慰,拿起帕子給她拭淚,“謝謝你為我操了這些年的心,本想著同始同終的,現在……”
“姑娘別說了!”紫鵑急忙打斷,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黛玉轉過身去,慢慢地往瀟湘館走著,走到門口時便支持不住,手扶著院門,身子開始下滑,忽地一涌,噴出一大口鮮血來。
紫鵑和雪雁兩人急忙把她攙到床上。
“雪雁,快去回太太,請太醫!”
“不用了……”林黛玉表情痛苦地抓著紫鵑的手,語弱游絲,然后眉頭漸漸地松了下去,像是睡著了。
“姑娘……”紫鵑流下淚來,她多么希望時光可以走慢一些,就這樣永遠守在黛玉身邊。
一輪圓月漸漸升起,天色愈暗,月色愈明。
靜靜的院外傳來陣陣門環響。
寶二爺回來了?
紫鵑一個激靈,沖了出去,手忙腳亂扯下門閂,開了院門。
然而,眼前的人并不是賈寶玉。
“原來是寶姑娘。”
“林妹妹怎樣?”
“已經睡下了。”
薛寶釵低頭微微沉吟,說道:“我跟妹妹說幾句話。”
紫鵑笑道:“我看這會子還是不要驚動的好,姑娘明日再來吧。”
院門再次緊閉。
“寶玉回來了?”
林黛玉驚醒,眼睛圓睜。
紫鵑不知道怎么回答。
黛玉突然用力捂著胸口,眉頭緊皺一團,痛苦的樣子令人不忍。她的嘴里還在顫巍地念著賈寶玉的名字,眼淚從她的眼角不斷滲出。
一時呼吸突然急促起來,紫鵑忙將絹子接在她的唇邊。
哇的一聲,又吐出一大口鮮血。
黛玉合上眼,似又安然睡去,朦朧中一個癩頭和尚自遠漸近……
夜正朗,風正高,一輪冷月皎皎,萬桿竹影婆娑。
紫鵑熄了燈,靜靜地坐在黛玉床前,一步不敢移,一眼不敢眨,仿佛一不留神黛玉就會無聲無息地消失。
林黛玉緩緩睜開眼睛,看見月光穿過窗子照進了房間,亮得有些耀眼。
“詩稿……”黛玉艱難地道。
紫鵑忙把她素日所有的詩稿,一張張理得整整齊齊,在放床邊。
“攏盆火……”
雪雁將盆火放在床下,總覺屋里太冷清了,連燈都沒有點。
林黛玉掙扎著側了側身,一只胳膊撐在床畔,一只手拈起詩稿,瞇著眼看了看,上寫著:
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
隨即滑進了火盆里,火光一現,旋即灰飛煙滅。
“姑娘……有什么話要留給……寶玉的?”紫鵑忍淚問道。
黛玉沒有說話,繼續將稿紙一張張丟進盆里,在一閃一閃的絢爛火光里,紫鵑看見黛玉的眼睛漸漸地黯淡下去。
待詩稿燒盡,黛玉已經支撐不住,倒回了床上,她慢慢回手從枕下抓出了兩塊帕子,正是當日賈寶玉送的,上面也寫著幾首詩: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卻為誰……
她的手不住發抖,費力地舉到面前,但她的眼睛已不能看清了,于是手隨著胳膊往外倒了下去,手吊在床沿,兩塊帕子還攥在手心。
忽地手一松,帕子掉進了火盆,升起一陣青煙,旋即隨著一陣火光,消失得無影無蹤。
黛玉安詳地閉上了眼睛,再無一滴眼淚。
正是:香魂一縷隨風散,愁緒三更入夢遙!
窗外竹梢風動,月已西沉。
不久,瀟湘館封鎖了起來,空蕩蕩的大觀園徹底蕭條了。
幾個月后的一個夜晚,一個穿著一襲紅色婚裝,頭戴展翅紗帽的新郎官,來到了瀟湘館的大門前……
那天是賈寶玉和薛寶釵奉旨成親的日子,都覺的這對新人郎才女貌,天造地設。因在服中,薛蟠又剛被收監,婚禮沒有大張旗鼓,所有人都懷著各自的焦慮,只是臉上掛著些喜慶的浮色。
當時的賈寶玉早已神魂出竅,百事不知,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午睡后,襲人服侍他吃了藥,然后開始盥漱裝新,坐等吉時。
黃昏時分,一乘八人轎子到了賈府大門,家中細樂迎了出去,十二對宮燈排著進來。
喜娘扶著新娘,襲人引著新郎,儐相喝禮,順利地拜了天地和高堂。只在夫妻交拜時,新郎卡了一下,許久方躬下身去。
周圍沒有人聽見,新郎在低頭下去的時候,無意識地囈語了一句,聲音很輕,但新娘聽得清清楚楚。
“林妹妹。”
行禮畢,眾人稍松一口氣,在喜娘和襲人的示意下,新郎揭了蓋頭,新娘子的臉露了出來。
淡雅似荷粉露垂,嬌艷如杏花雨潤。
薛寶釵從賈寶玉的眼睛里,看到了他內心的木然,沒有悲傷,沒有喜悅,還是瘋魔的形容。她心里又有一絲的安然,這樣的他,再不會承受痛苦。
出乎意料地,是夜三更時分,賈寶玉神魂歸體,醒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