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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遇見生命
  • 劉廈
  • 17303字
  • 2021-09-18 16:05:24

關于母親的描述

1

多么溫暖的冬天啊,盡管外面的雪沒有化的跡象,屋里卻是陽光充沛。大塊的陽光從玻璃窗進來,落在書櫥上,落在地板上,落在姐姐的輪椅轱轆上。我在靠近窗戶的地方看書,只為盡可能多地置身于陽光中。當該翻頁的時候,我抬起了眼睛,回到了現實,我注意到了屋里的一切。

一切都那么安逸,在整體的整潔和局部的情趣中,仿佛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

母親照常做著一切,為我們洗漱完后,熱上牛奶,把被子疊整齊,并將床單鋪平整,她不允許床上有一點皺紋。她還會將桌子和所有擺設擦一遍,把不臟的地墩一遍,把茶杯刷一遍,把昨天我們換下的衣服洗好、晾曬,在這個過程中,隨時為我翻書,為姐姐調整姿勢和操作電腦,為我們及時更換熱水袋里的熱水。

只有我知道,這樣的時光母親是快樂的。她會邊干活邊唱歌,她會將我好看的雜志立起來,她會將掉落的絹花頂在電腦屏幕上。母親陪我們走過了多少風風雨雨,度過了無數個同疾病爭奪我們的不眠之夜,堅持了千萬個疲憊不堪的時刻。母親別無他求,這樣的日子是她最快樂的時光,這是太多苦難才能釀出的知足。

這么多年了,母親仿佛已經成為我們生活的底色,讓人注意不到她,然而每一件事、每一個時刻她都在。

我這個沒有見過大世面的人,倒也有一些獨特的經歷,其中一個就是我始終都有人陪伴。我曾在一首詩《一個人》中透露過對獨處的向往,我把這個當成一種遺憾,但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呢。

我離開母親獨自與這個世界相處的時間最長的一次是四十分鐘。我們在課堂聽課,姐姐要去廁所,母親便先推她回宿舍了,我留下繼續聽課。我竟然注意力不能完全集中了。我開始想,如果下課時母親來不了會怎么樣呢?一下課教室會瞬間吵鬧起來,我的聲音很小,要想跟誰說話可能聽不到,不過他們肯定會發現我滯留在這里,同學X和同學Z一定會問我走不走,我可以讓她們把我推出教室,那就干脆把我送回宿舍,可是那個臺階如果沒有母親,可以順利通過嗎?我這樣想太多余了,因為肯定是好幾個同學一起送我的。我干嗎為這點小事費神,真是幼稚。但我還是無法集中精力。還差幾分鐘就下課了,母親怎么這么慢,她不會找不到教室了吧?畢竟在她看來教室都很相像。我的思維繼續渙散,如果突然發生地震,大家慌亂地往外跑,會有人救我嗎?教室里的那一只蒼蠅,正在課桌和講臺間玩耍,如果它落在我的身上不肯走怎么辦,那多尷尬。

我看著教室窗外,沒有風的樹停止了晃動,陽光仿佛也停止了移動。我發現,我只是一個靜物,一個有思維、有感官的靜物。是母親推動著我的時間,與其說我在世界中移動,不如說世界在我的面前移動,是母親搬動著一切,我的世界便活了。

就在下課前一分鐘,母親來了。她氣喘吁吁地從后門進來,輕手輕腳地又坐在了我身邊。我的心瞬間落地了。

這一點我多么接近一個嬰兒。或許從某些方面說,我的心理成熟度已超越了同齡人,但在安全感方面,我依然需要從母親那兒獲取。就像一個學齡前的嬰兒一樣。

都說給孩子喂奶的母親是最美的,這份美麗中一定有母親的安詳和幸福。從這個角度說,在生活的具體細節中,我的母親是幸福的。因為我們沒有離開,更沒有實質的否定和背叛。

很多時候,我看著母親照顧我們,專注于每個細節,像一個小女孩在包兩個布娃娃。我的眼睛便偷偷濕潤了。這個世界還有什么,有她們三個在一起“玩”,其他什么都不需要了。世界原本是這樣美好和簡單。

母親為我們穿衣服,系鞋帶,把衣領抻平,整理頭發,天冷了就披上披肩,蓋上毛毯,灌上熱水袋,溫度低了不管用,溫度高了又怕燙著,所以要反復調整位置,不斷地掀開毛毯再蓋上。腳歪了要隨時擺正,褲腿也不能擰著。坐得時間長了,母親就給我們活動活動,她動作很快,看上去很幽默,我們便都笑了。

我們的每一個細節都在母親心頭,除此之外,在母親的生活中我再也找不到別的大事了。

或許我什么都不算了解,但是不能說我不了解母親,因為母親是相對于孩子而存在的,而我始終都是一個孩子,每時每刻的第一角色都是一個人的孩子。

從我這里看,我看見了那么多的,那么深的,那么柔軟的,那么堅硬的,那么細微的,那么寬廣的母親。

然而,我想寫一寫她卻感到了巨大的難度。因為她離我太近了,近得我看不清她的輪廓,近得我分不清哪里是她哪里是我。我從母親的體內,來到了母親的體外,但我仍然在母親的其中。

2

當初,命運剛剛顯露出冷酷的面目時,父母是如何輾轉于醫院,如何聽醫生的解釋,如何抱著孩子、背著包袱上火車的,如何因為沒有糧票了,而向食堂里要了一碗面湯喂我們。實際上,這些我在場的經歷,我卻都是沒有記憶的。

只有兩周歲的我,并不知道正在經歷什么,不知道為什么在車水馬龍的北京街頭,天快黑了,我們還不能回家。每經過一輛公共汽車,我都盼望父親出現,不停地說:“是俺爹來了!”我每天傍晚都哭鬧著要去等車,盼望著某一輛車門打開,父親突然就出來了,我們就可以回家了。不知道為什么我們會和另外一家人住在同一個地下室的房間里,我對那個陌生的每天哭泣的男孩(病友)很好奇,我至今記得他襪子上的花紋好看極了。更不知道為什么那長長的針每天要扎我,我每次都會用家鄉最粗魯的語言,也是我學會的第一句臟話罵醫生。醫生聽不懂,以為我在叫她阿姨,還夸我懂事、堅強。

關于那段經歷,我大部分是通過母親片段的回憶感受的,我知道,有一些母親說出來了,還有很多母親是無法說出的,只能留在她的內心深處。

母親每次回憶,都會提到姥姥的死。

為了不耽誤父親上班和種地,母親和我十五歲的表姐帶著我們在北京治療。上午打針,姐姐打八針,我打六針,在全身的關節處打藥水。下午氣功,候診的時間要比治療的時間長很多。每天經歷過這些后,母親便帶著我們去醫院對面的小山坡上坐著,看天上的云,看路上的車。那是一個小土山,山坡上有許多小棗樹,結著滿樹又紅又小的棗,彎彎的樹枝隨風晃動著,一陣陣傳來秋天的消息。母親在這里的一個月,或許已忘記了季節。而此刻她是否有些想家了。然而回家不是容易做出的決定,雖然治療周期已接近尾聲,希望也越來越渺茫,但現在回家就是放棄。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北京,母親獨自被風吹著。

在那樣的日子里,有一天父親來了。在那個沒有手機沒有網絡的年代,這樣突然的重逢,讓人欣喜卻又不安。父親說姥姥病得重,讓我們回去,車票都買好了。父親刻意平靜的態度,簡練的語言,讓母親感到事情的嚴重。她顧不得多想,匆匆收拾行囊,抱著我們踏上了回家的火車。

當火車快到縣城火車站的時候,父親從他的腰間扯出一條白布,那是給母親的孝,他說姥姥沒了。聽到這個噩耗,表姐哇的一聲哭了!悲痛的氣氛瞬間蔓延了整個車廂。母親聽到這個晴天霹靂的消息失聲痛哭。這個消息太突然了,我們離家的時候姥姥還好好的。

下了火車,母親便直接帶著我們和行李回娘家奔喪了。有時候,從一個悲痛中迅速脫離出來的方法是走入另一個悲痛。姥姥的去世,讓母親暫時放下了給我們看病的失望。在姥姥的喪事上,她哭得最兇,這止不住的淚水中,有失去母親的悲痛,有對母親的愧疚,更有對命運不公、對內心委屈的宣泄。母親壓抑的眼淚都流了出來。

姥姥是肺心病,常年咳嗽、哮喘,那次病情突然加重,去醫院三天就走了。

母親每次說到這里,都會說:“你姥姥最不放心的就是我,就盼著你們能好。你姨說,你姥姥臨走的時候已經糊涂了,清楚一陣就說,誰知道小喬家的孩子好了嗎?人走了,眼睛還瞪著。”

那一次去北京,就是姥姥從舅舅屋的黑白電視機里看到,北京某某干休所可以治療我們的病,便滿懷希望地告訴母親,讓我們再去看看。妗子還讓表姐跟我們一塊去,幫母親帶孩子。我們才再一次踏上了去北京的路。

母親臨走之前回娘家和姥姥告別,姥姥把母親送到了村口。姥姥穿著黑色的斜襟褂子,綁著褲腿,她的個頭像母親一樣,或許因為年齡大了,更矮了一些。她反復叮囑母親:“能看好就看,看不好就回來,別讓孩子們受罪,這就是你的命,你就認命,別瘋了傻了的,讓人家笑話。”

姥姥的這段話,在母親心里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在后來的日子中,多少找不到精神支柱的時候,這些話就是母親苦難歲月的中流砥柱。

母親每次回憶到這里都會說:“誰知道這竟是最后一面了。”淚水便在眼中轉圈,有時候流下來,有時候流不下來。

她說:“兩個老人我都沒伺候,我這個閨女白養了。”每到這時,這愧疚還會讓母親聯想起我的姥爺。“你姥爺臨走那一個月你正在醫院呢,一死一活的,我哪走得開,只匆匆地看了一眼。那時候他就什么也咽不下去了,你妗子給他沖半碗茶湯,喂一小勺就吃不進去了,你妗子就倒進泔水桶里,刷了碗。”

母親每次都要講這個過程的細節,或許當她看到這個程序僅僅是程序的時候,每一個畫面便像釘子一樣,刺痛并深入了她的內心。

母親和女兒這兩個先賦角色,在我的母親這里卻成了沖突,命運讓她不可調和地選擇一種疼痛,選擇也是必然的,因為母親的角色超越了一切角色,疼痛卻也是深遠的,因為它在生命的最深處。

對爹娘的愧疚,仿佛是母親內心沒有愈合的傷,沒有因為歲月的流逝而慢慢結痂,反而隨著她的蒼老而日漸擴大、加深。

或許就是因為這愧疚,母親的兄弟姐妹中唯有母親叨念姥姥最多。尤其是這些年,母親總是時常說起姥姥的一些事,語氣中充滿了心痛。說姥姥一輩子受苦,紡棉花、織布到深夜。說姥姥死了一個女兒,便開始抽煙了。說姥姥經常挨姥爺的打,去世的時候腦袋上的包還沒有落。說姥姥一輩子不會罵人,說姥姥對誰都是實心實意的,不知道藏奸。

姥姥去世的時候我才兩周歲,姥姥在我印象中留下的只是一個模糊的黑色的身影。

小時候母親說,我也只是聽聽,但多年過去后,仿佛等到我經歷了該經歷的,等到我足夠成熟了,才真正聽見母親的訴說。

在母親的講述中,我仿佛很熟悉姥姥的生活,跟隨母親的情感,我感受到了過去的事。褪色的往事在今天又鮮活了。有時候真感覺生命是一個圓,在遠離的同時,是另一種接近。

姥姥的很多話還在我們家流傳著。“哄死人不償命”,是說對別人好沒有極限,更沒有錯。“抓起灰來比土熱”,意思是一家人總比外人強。這些家常的人生哲理,無時無刻不在指導著母親。

如果問母親的精神依靠是誰,那無疑是姥姥。盡管她已經去世三十年了,但她仍然活在母親的心中和生活里,陪伴著孤獨的母親。

3

十三年前,一個近五十歲的記者采訪我們,他問母親:當初知道孩子的情況了,你有過怎樣的思想斗爭?

母親說:沒經過什么斗爭。

他更直白地說:就沒有想過放棄?

母親說:沒有。

他很不滿意地說:不可能。

他覺得母親裝腔作勢,不夠坦誠。而母親也感到十分為難,因為無論做事還是聊天,我的父母都喜歡遷就別人。現在她覺得自己很對不起這個關注我們家的記者,可是我的母親卻怎么也想不出,自己應該有什么思想斗爭。

母親出汗了,她悄悄走過來問我,這該怎么說啊?

我說:他愛信不信,你實話實說就行了。

當時,如果不是有熟人介紹,幼稚的我真想中斷這樣的采訪,我又何必讓母親遭受這樣的質問?

不過,他的提問讓我有了從來沒有過的一個疑惑,一個母親,難道不是無條件地接受她的孩子嗎?沒有考慮過放棄是不真實的嗎?難道考慮放棄才更真實、更容易讓別人理解?

多年過去后,我才明白:一個人可以為自己的殘酷說出一個合理的邏輯,找到一千個理由,而一個人要想為自己的善良說出什么邏輯,找到什么理由,是困難的。

如果可以,那其中應該包括兩種可能,一個是那并非真正的善良,而是一種生存技巧。還有一種就是后來加上去的,是后來推理的定義。因為真正的善良,不在任何一個邏輯之內,不需要任何理由。母親又哪來的思想斗爭呢?

我們居住在母親內心最柔軟的部位,這里只有兩種東西,一種是母親把孩子視為自己一部分的自私的情感,另一種是善良的人被需要她的弱者喚出的無私的大愛。因此,我們可以幸福地存活。

母親這個稱謂是高尚的,因為無論誰,當她成為一個母親后,一定會將她最多的愛給予她的孩子。但面對一個殘疾孩子,這份愛的表現方式是不同的,這不僅關系到單純的親子情感,更關系到一個人的境界層面,價值認識,人格和良知。

在復雜的人性面前,我的母親做著最簡單的事。

然而,我的母親又哪能只有純粹的簡單呢?

母親有一個夢,做了上百遍了。很多早晨,她都帶著昨夜那個夢的惶恐和不安醒來,仿佛還分不清什么是真實的什么是夢。她會不由自主地開始講,還不肯睡醒的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有時候嗯一聲。每次母親都講得非常認真,而我已經不在乎了,因為不聽我也知道她在講什么。

夢中,母親抱著我們,背著包袱,從娘家回來,天快黑了,還下著雨,路很難走,母親找不到道兒了,往哪里走啊?母親不知道問誰。地上的水不知有多深,不敢下腳,只有一條容一個人過的泥路在水的中間,母親說,這還掉下去了哩!她硬往前走,因為沒有別的路了。那路特別地軟,根本站不住,包袱掉下去了,孩子也掉下去了,又是泥,又是水,越陷越深,可是我們軟得像面條一樣,怎么扯也上不來。母親就一邊喊叫一邊扯。母親這個時候會說夢話,很多時候天已經有些亮了,母親帶著哭聲的喊叫,一句也聽不清,但那急切和無助卻從夢中溢了出來。我會叫她兩聲,她嗯一聲,我們繼續睡。我以為這樣就打斷了母親的痛苦,但只是讓她的夢不連貫了。母親帶著我們回到家中,每當這時,她總會著重描述當時的場景,那棵棗樹還在呢,院中晾曬著好多祖父的衣裳,祖母在燒火做飯,祖父在掃院子,可是誰也不搭理她。父親在屋里算賬(那是他多年來做會計常見的場景),也不搭理她。母親跟祖父祖母說好話,跟父親理論,母親就這樣又哭醒了,一整天也不會逃脫這焦灼的心情。

這樣的夢,我小時候她就做,現在還做,發愁的時候她做,不發愁的時候也做。這樣的噩夢伴隨了母親三十多年。

小時候聽母親講夢,只覺得可笑,夢還當真。后來,我接觸到了弗洛伊德對夢的研究,便開始暗暗拿母親當實例來分析,才發現,母親的夢怎么能是無稽之談呢?那是母親和真實的生活有著一脈相承的聯系,當然不是和外在的生活有什么直接聯系,我的父親、祖父祖母遠不是那樣無情的面孔,而是母親以及她創造的生活內在的揭示。

用多年的時間,像纏一團線一樣,慢慢地,通過母親這個一再重復的夢,我隱約看見母親的內心深處有這樣幾個詞,拯救、惶恐、冷漠、無助,而母親每天所做的事,又何嘗不是在這些詞的推動下,變化著模樣的,討好和斗爭呢。

母親的心是純粹的,就像一只小船,只承載著我們,然而它卻要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中一路搏擊。小船內是柔軟的光明的,而小船外卻是無邊無際的狂風暴雨,天昏地暗。

母親用巨大的恐懼,保護了微小的幸福。

4

正是因為母親的孤獨,她成了一個極其要強的人。家里的事她總是沖在前頭,無論好和壞,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

很多人都說,你們可以找找上頭,一個農村家庭有兩個這樣的孩子,政府不會不管。但母親卻從來沒有向政府申請過什么救助,找過什么政策,她說自己生的自己養活。

我去大學聽課,為了減輕父母的負擔,我同意了Z幫我拍賣詩集,也就是接受了捐款。雖然母親支持我所有的決定,但在一次疲憊中她發牢騷說:有錢就念沒錢就不念,干嗎要人家的,丟人現眼!母親的話就像一個秤砣,瞬間扔進了我的心里,砸得生疼。

或許母親的要強有些過激,但對于她的人生,卻是必然的。大多數人的要強來源于理性,而母親的要強來源于對我們的愛,對我們的愛早已超過了理性的認識。有很多東西靠理性是無法做到的。

母親不但這樣要求自己,還同樣要求我們。

小時候給我留下嚴厲印象的,是母親不允許我們哭。無論是看病還是打防疫針,母親都會嚴厲警告我們不許哭。那時候的我無法理解母親為何如此重視我們的表現。

肌電圖、針灸、打針、輸液,受罪是小,恐懼卻是一個孩子難以吃得消的。但母親每次都告訴我們:不許哭,你就說沒事,不疼。雖然我很多時候做不到說那么坦然的話,但基本可以忍耐著不哭。我不知道為什么,只知道母親說的是對的。因為按母親的要求做,很多醫生護士都夸我勇敢。

記得我六七歲那年夏天的一個晚上,燈光昏暗,我在蚊帳里躺著,痰呼嚕聲很大,大人們說我在發燒。醫生便出現了。打青霉素針需要做皮試,這是比打針還要疼的,那次又碰巧把我的胳膊拉到我的面前,讓我眼睜睜地看著,那針頭扎進我的肌膚,再向上一挑,疼痛瞬間鉆入心臟,或許是因為我看著,醫生也有些緊張了,這一挑,便穿了,所以要再進行一次,可怕的是又穿了,要進行第三次時,我便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懼了,開始號啕大哭、喊叫,并奮力做著身體的反抗。在我的掙扎中,第三次皮試終于成功了。但我卻不肯接受打針了。我能看出母親已經很生氣了,因為她臉上的笑容已變得焦急僵硬,而我顧不了那么多,繼續喊叫。醫生沒有陪著我耗下去的耐心,便說先吃點藥吧。母親送走了醫生,回來便開始了對我嚴厲的訓斥,母親具體說了什么我已經記不得,只記得母親的態度讓我感到恐慌,只記得我感覺自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母親后來哭了,哭得很無助。這樣的情景告訴我母親遇到了困難,母親的困難基本都是我無法解決的,而這次是因為我,我是可以解決母親這個困難的。我的態度便轉變了。

母親再去請醫生之前,嚴厲地對我說:不許哭了。我沒有說話,但從此以后,再沒有因為打針輸液這些皮肉之苦而流過淚。

不僅這一條,其他方面也是如此。母親不許我們在外面要嘴、耍賴,說話要懂禮貌,識大體。母親不許我們違抗她讓我們洗頭洗臉的命令,她每天把我們收拾得像過兒童節的小朋友一樣。

我的頭發光滑黑亮,又特別多,母親每天都變著花樣為我梳辮子。母親的衣服雖然一件可以穿好多年,但她舍得給我們買衣服,雖然不昂貴,但必須整潔干凈,鞋是鞋,襪是襪。不僅是我們身上,我們的周圍母親也不肯放松。母親說:你們是花,周圍的環境就好比綠葉。

從母親的回憶和姨她們的話語中,我得知母親從小就是一個愛干凈和追求情趣的人,母親做閨女時就愛在家里掃院子、擦桌子,以至于沒有心思學會針線活兒。母親經常說以前生活水平低,沒有干凈的條件,現在多好。誰誰誰邋遢了一輩子,不像過的。在母親的心中,干凈是生活質量的重要標準,或者說是一個人尊嚴的體現。所以母親對我們這方面怎么能要求不高呢?

母親總喜歡在別人面前夸贊我們,愛學習,學得快,既懂事又聰明。那時候我總覺得母親虛榮。母親從來不說照顧我們的辛苦,當別人說體諒她的話時,母親總會把我們說得什么事都沒有,仿佛她每天都非常清閑。那時候我總會覺得母親很虛偽。

實際上,母親每個晝夜都被照顧我們的事務占據,沒有空閑。這些事雖然細小,但很重大,什么時候該喝水了,什么時候該加衣服了,什么時候該吃藥了,在母親心中,這關系著我們的安危。冬天,把我們的腳放在專門做的棉兜里,掀門簾也要防止寒風進來。我們的身邊有許多別的大人舍不得給孩子買的課外書,所以很多小朋友都羨慕我們。記得其中一個孩子的母親后來還跟我母親講,誰誰回到家后說我是后娘,寧寧她娘才是親的呢。兩個母親都笑了。

有時候我想,很多殘疾人小時候都受到小朋友的排擠,而我卻沒有這樣的體驗。可能是因為我身邊的孩子們很善良,可能是因為我比較幸運,但有一個原因是肯定的,那就是母親給我們全身打上了一份高貴的光芒。

多少年后,我才明白,母親所做的一切就是彌補我們命運的缺失。仿佛我抵達生活的路有很多鴻溝,母親用她的歲月、汗水、疼痛、希望去填充,讓我們可以到達普通的生活,讓我們在生活中的不同看上去是那么微不足道,讓我們躲避了很多風雨,擁有了那么多幸福和快樂。

也正是母親高標準的要求,讓我意識到,我必須比別人更優秀,更懂事,更堅強,而這份必須同樣也帶出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我為什么要必須。

母親就這樣,把堅強給予我的同時,順便也把自卑給了我;把樂觀給予我的同時,順便也把悲觀給了我;把陽光給予我的同時,順便也把陰影給了我。不,或許母親早已看見,我生命中的自卑和悲觀是早晚要被喚醒的,那就讓制約它們的力量來喚醒吧。這樣,當敵人來臨時,我站起來就是一個戰士。所以,雖我失敗過,但從未丟失過那份尊嚴。

我隱約看見,母親內心深處有一份恐慌,所以她多年穿著威武的盔甲,母親內心深處有一片悲傷,所以她始終都把笑容掛在臉上。在母親的心里,有一個悲慘世界,她要逃離,要離那里遠一些,再遠一些。母親每天都帶著我們走在這條逃離的路上。每一個生活細節都是她的跋涉,母親太多的心血、糾結和信念,融在了其中。

我就在母親這年復一年的跋涉中慢慢長大。這樣的日子我每天獲得的是安逸,而母親每天卻要走過她的千山萬水。

5

在過去很多年里,母親的數落我是很難吃得消的。現在回頭望去,或許那些傷痛被我當時的脆弱夸大了,但我并不笑話曾經的自己,我更多的是感謝自己,能夠在無聲的吶喊中,無形的流血中走過來。

很小的時候,只覺得母親數落的時候是陰天的,只要母親雨過天晴,我的天也就立刻恢復了晴朗。但我十二歲以后就不一樣了,仿佛我的內心本就有一缸滿滿的悲傷和憤怒,而母親卻偏要往里扔石子。所以很多時候,母親的數落會引發我激烈反抗,以至于引發我和母親的戰爭。

母親數落的內容,大多數我都忘了,可能就像弗洛伊德說的那樣,因為潛意識的躲避和拒絕,所以忘了。少部分典型的還記得,但我不想重復了,一是那些話仍然會刺痛人心,二是單獨聽到,怕日后曲解了母親,因為母親遠不是那樣狠的人。

我太熟悉那樣的時刻了,母親在為我們倒水、倒藥、洗衣服時,常常伴隨著洪水一樣的話,那些話都是對當時的我刺激性極強的語言,卻要聽著,反復聽,沒完沒了地聽。我想逃跑,卻不能,我想堵上耳朵,也不能。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命運的強暴,赤裸的靈魂在無助地受辱。

然而引起母親爆發的并非我的錯,而恰恰是我無法改變又無法接受的,命運給予我的那部分。這讓當時的我感到無辜,更感到一種無法言說的疼痛。

在沉默不下去的時候,我會選擇回擊,而事實證明,這樣的沖動是錯誤的,因為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母親在我的話語中驚醒,而有所改變。反而是被我激發新的高潮,加大語言的力度。那個時候,我又怎么能明白,一個母親怎么可能在孩子的反抗中認識到錯誤呢,怎么可能在與孩子的爭吵中放下威嚴呢。更何況,和母親斗爭的那個人,并非我。

聲淚俱下地喊叫,沒多大會兒我就沒勁了,所以我又轉向無聲的反抗。我一頓不吃飯,母親就氣勢大減,兩頓不吃飯,母親就徹底敗下陣來,一輪戰爭就宣告結束了。遺憾的是,母親并不能把戰爭的原因歸結到正確的地方,而被定義為我又耍脾氣了。所以這樣的戰爭還會出現。

我曾多次想象過離家出走。

在月光明亮的夜晚,我睜開了眼睛,看著衣櫥泛著光亮,被子上牡丹花蕊都能看得極為清楚。我想象著,就在這樣的夜晚,我輕輕地穿衣下床,我緊張得不敢喘氣。我背上書包,裝上我所有心愛的物品,還要盡可能地多裝一些饅頭、餅干。把我的壓歲錢放在貼身的兜里。開門的時候不能出一點動靜,母親睡覺是非常輕的。院中一定安靜極了,但也一定更加明亮。我一個人走了出去。在天亮之前我能走到哪里呢?我要從307國道上一直向西,最好能過了縣城,不,我不能順著大路,應該拐向田間小路,這樣才更安全。我憧憬著家人醒來后的急切,我為將獨自面對未知而興奮。

在這樣的想象中我睡著了。第二天早晨醒來,依然是原來的生活,現實依然沒有絲毫改變。而那個醒著的夢,只會讓我更加悲傷。

那時候,我不僅被母親的話語而傷害,更為母親不能體諒我的痛苦而難過。

我一直試圖改變這樣的困境。我向父親尋求支援,向他說了我的感受,我不想證明母親是錯的,只想表達她不經意間說的話,給我造成了多么大的傷害,只是希望能夠聽到理解。但是我聽到的卻是極其溫和的教育:“你跟你娘一樣著干嗎,又不是別人,她愿意說什么就說什么吧。”父親的話讓我徹底絕望了,因為他說得太正確了,這個終日為我操勞,視我超越了自己生命的母親,我除了感恩,還能去糾纏這些“小事”嗎?我發現我不能再向誰尋求理解了,因為那只能讓別人覺得我自私和幼稚。

我因此更加孤獨了。

有一天,在又一場戰爭的后半段,應該是快吃晚飯的時候吧,我在舊房的西屋里,從窗口望去,柿子樹已經非常暗了。我的輪椅剛好挨著案板,案板上躺著一把菜刀,我突然看見了它,我想到了自殺。因為那是唯一逃避痛苦的方法,接著我想到,這是給母親最有力的報復,這個想法瞬間對我有了巨大的吸引力。我忍不住付諸行動。我將手慢慢地挪過去,那時我的胳膊已經不能直接到達那個范圍了,但借助案板慢慢爬動,還是可以到達的。當我的手觸到了菜刀,我變得小心翼翼,我像大人那樣試刀夠不夠快,橫著摸刀刃,感覺到了它的硬度,我知道只要我改變方向,就不一樣了,我輕輕地試了一下,沒有挨住,我決定大膽一些,稍微向前了一些,瞬間,我的汗毛豎了起來。我感覺到了一種鋒利,一種無形的力量,瞬間找到了我的縫隙,侵入了我的內部。我把手收回來。我看著自己的手指頭上出現了一道紅痕,并且這道紅痕慢慢變寬,血量還不夠滴落,但它是那么扎眼!

我仿佛看見,我體內的瀑布已經傾瀉,我體內的火焰已經燃燒。這紅色的血痕是那么的醒目,看著它,我突然感覺,我已經自殺過了,我仿佛已經為了自己的尊嚴而英勇就義,我已經成了一個英雄。

我仿佛看到了這悲痛的邊緣,看到了它的邊緣,就不再覺得它那么無邊無際了,不再覺得它那么龐大了。這讓我和現實的處境拉開了一些距離,仿佛可以到達這個處境之外了。我因為母親的數落而最痛苦的日子也就宣告結束了。

隨著歲月的更迭,我已離母親的數落越來越遠了,不是它離開了我,而是我跋涉著離開了它。

這是一條漫長而曲折的路,我走了十幾年,回頭望去,看見曾經的那個孩子,用純凈而傷悲的目光望著夕陽的余暉,她窄小又柔弱的心靈承受著第一次悲痛,那悲痛是那么真切和巨大,她并不知道,與后來的日子相比,那悲痛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在這條路上跋涉時,我發現,母親也在一點點遠離她的數落。

她不再那么暴躁了,面對生活,母親平靜了許多,仿佛有很多話已經說夠了,有很多東西已經懂得了,有很多東西已經不在乎了,有很多東西已經放下了。或許這是歲月帶給母親的成長。

當那段日子過去后,母親已經淡忘了她說了什么,因為那對于她仍然是被動的,就像哭的時候,誰又記得流過多少眼淚。

我突然發現,我那段痛苦的日子,正是母親掙扎的階段,而且母親那個階段遠比我開始得早。她說的每一句狠毒的話,都是她的傷口在痙攣、在流血。每一句話,都是她黑夜與光明的斗爭,是她脆弱與堅強的較量,是她消極與不甘的糾纏。只是母親釋放了出來,然而對于母親來說,這是她唯一的跋涉之路。這樣的聲音,無一不準確地抵達我內心深處的創面,讓本就疼痛的地方更加疼痛。我曾經詫異,為什么母親總能準確地擊中我的痛處,卻原來,我和母親擁有一個共同的傷口。

所以,我又怎么能說那是母親給予我的折磨呢,那是命運給予我們的煉獄般的修行。

我看見,母親跋涉的那條路,遠比我的這條更加漫長和坎坷。沒有人知道,她那一段段路是如何走過來的,我同樣無法體會。而現在,只是看見,只是遠遠地看見了。瞬間,對母親的心痛溢滿了我的胸膛。

感謝局限,讓我沒有在無知的年紀成功出走或自殺,讓我有機會去理解我所經受的一切。尤其是我的母親。

6

孤獨的母親獨自面對屬于她的災難,即使是我,也無法分擔,就像我的災難母親無法分擔一樣。不一樣的是,在這災難中母親想的是我,而我想的卻是我自己。

那是一個最寒冷的日子,天就要黑了。我剛剛輸完液,母親把我抱上輪椅,給我先拌了碗疙瘩,我卻無法吃了。我感覺到生命的危機在我體內以突飛猛進的速度來臨。越來越憋氣,氣管中的濃稠痰更加多了,仿佛無數的石頭和淤泥堵在那里,氣流通過,發出艱難的呼嚕聲,每一次呼吸變得無比吃力。心跳加速,瀕死感瞬間淹沒了我。輸液五天后,我的肺炎加重了。

母親也看出來了,焦急讓她呼吸急促。父親和姐姐也緊張了起來。一個抉擇堵住了我的路,要么等死,要么全力掙脫,去贏得那微弱的生機。我選擇了后者。我說娘打120,去省二院(雖然縣醫院更近,但沒有氣管切開的技術,危急時刻是不能進行搶救的)。母親匆匆打了電話。她其他的已經聽不進去了,只聽著我的決斷,她知道那是對我最有利的,因為我是自私的。

我被抬上擔架時,天就黑透了,這次出門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回來,很可能就是永別了,所以我鄭重地說:姐姐,我走了。姐姐被母親安置在床上,這個夜晚她該怎樣度過,但母親卻必須丟下她了。

在救護車上,母親的情緒極度緊張,要在高速公路上停車,她要下車透氣。我看見她的嘴那么白,那么干,她痛苦地懇求車上的人們,大家都勸她忍耐一下,而我卻沉默地看著母親。她哭著說:你不管娘了。那聲音讓我的內心至今疼痛,讓我認為那是世界上最無助的聲音。

我知道,母親快被我逼瘋了,接下來的不測,她不知如何承受,接下來的選擇,她不知怎么面對,可是她無路可退。我的每一聲求救,都使母親痛徹心扉。這樣的危急關頭,母親經歷得太多了。

我四歲時,肺炎合并腸炎,在醫生想要放棄的時候,母親跪下來祈求醫生救我;我十二歲時,急性肺炎,十多天母親白天夜晚都不肯躺下,守著我看著我,我好了,她的屁股坐出了血印;我十九歲時,發燒半個月,那是非典時期,母親不敢把我送醫院,怕被隔離,就去很多藥店求情,購買一些退燒藥;我二十六歲時,痰出不來,母親就整夜整夜給我拍背助力,冬天只穿著一個秋衣,卻連感冒也顧不上。而且除了我還有姐姐,所以這一次次磨難就都成了雙倍的。

然而,母親并沒有百煉成鋼,反而沒有當初的果敢和淡定了。當一個人的心已傷痕累累,便再也禁不起折騰了。就像生命一樣,是一條弧線,這是時間的作為,也是自然規律的無情。

母親真的老了。

急救室的燈光很亮,人聲雜亂。我看不見大廳的整體格局,只看見很多人在我身邊走動著。我的右邊是一對夫妻愉快地聊天,我看不見他們,只覺得他們的聲音特別煩人,我的左邊是一個痛苦呻吟的婦女,她穿著破舊,頭發蓬松,她身邊的男人同樣穿著破舊,頭發蓬松,男人面無表情,不為她的痛苦而動容。這些,母親后來反復地回憶。

不斷地有醫生護士過來詢問、記錄、測血壓、輸液、抽血,黑紅色的血、鮮紅色的血,一管管從我燥熱的體內抽出來。瀕死感迫使我催促父母,快去告訴醫生,我要切開氣管,我甚至覺得已經來不及了。父親焦急地奔走著找醫生、辦手續。我向路過的護士反映情況,護士便開始給我吸痰。她迅速地將吸管插入我的喉嚨并迅速拔出,第一次一無所獲,第二次便是一管的血,母親慌了。痰沒有出來,我卻開始吐血。這時,呼吸科和耳鼻喉科的大夫拿著手術包裹來了,幾個穿白衣服的人和兩大包用白布包著的手術用具,瞬間把我帶到了生死的邊緣。醫生說,這畢竟是一個手術,你們自己決定,而且切開之后就不能說話了,她的身體狀況是否還能恢復自主呼吸是無法保障的。醫生的話讓我感到了另一種恐慌。就在我感覺被逼上絕路的時候,接近我喉嚨的一口痰出來了!我的氣管瞬間通了風,好像有一絲微弱的希望進入了我的身體。母親說咱怎么著啊。我說先等等吧。

因為我真的無法衡量出不能說話,不能脫離呼吸機和現在憋死,哪一個更可怕。

護士說我們可能需要在急救室待多天,因為呼吸科床位非常緊張。可這里沒有系統的治療,沒有安靜的環境,費用還不能報銷,父母便開始聯絡誰能幫我們住進病房。

急救室后半夜非常冷,人流不息的門口敞開著,臘月的寒風一陣陣吹著這里的人們。母親還穿著沒有來得及換的拖鞋。我將近六十歲的父母,坐沒地方坐,站沒地方站,奔走、求人,又不知道求誰,時刻注意著我的狀況,又被下一分鐘的不測恐嚇著。而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卻不放在心上,我想的是,我真的要死了,我怎么樣才能救自己。那一夜是漫長的煎熬。

幸運的是,在表哥的聯系下,第二天早晨我就住進了呼吸科病房。

我不知道那是多少天,我被疾病折磨著身體,更被死亡的恐懼折磨著心靈,這恐懼甚至讓我失去了理智,我不得不說,我真的是一個少見的怕死鬼。

翻身弄不好了、我說話他們沒有聽清了,我都要沖父母吼。我看見她在看著旁邊那個病床上的老頭兒吃飯出神兒,大病初愈的那個老人把涼拌芹菜咀嚼出清脆的響聲。我便又開始吼,你光看著人家干嗎?你傻啊!母親緩過神來:你這孩子,我光看著你行了吧。其實我知道那是母親暫時的逃避,她在對平靜生活的向往中休息一下。

母親總在我稍微穩定一點的時候說,我回去看看你姐姐行不?而我總是不允許。有時候,我們還會因此爭吵,母親便急哭了。我也開始哭,娘你走了就見不著我了。從爭吵變成了央求,母親的心便被撕裂了。其實,我也在擔心著姐姐,把她交給弟弟這么多天了,真的像她在電話中說的那樣沒事嗎?弟弟的老板是否會允許他老往家跑?也同樣在咳嗽中的姐姐病情有沒有加重?可是我想再堅持兩天,等我脫離了危險,再讓母親回去看姐姐。那天晚上11點了,二伯打來電話,他說小寧在家輸了三天液了,她不讓告訴你們。

這個消息讓我們驚慌。母親壓抑著情緒,鄭重地對我說,我回去看看行不?我說嗯。那時正好二姨和表哥也在,深夜12點表哥開車把母親送回了家。

又經過一番周折,姐姐也住了進來,幸運的是和我住進了一個病房。

當弟弟把姐姐推進來時,我感到重生一樣的幸福,在病房中,我們又團圓了。

姐姐是真菌肺炎,需要按療程治療,也就是說,春節前我可以出院,而姐姐卻要留下繼續治療。

父親留下,母親陪我回家。這對母親又是一次生離死別,不同的只是住院的換成了大女兒。

我在電梯口等母親出來,電梯上來下去,下去又上來,母親才從病房中出來,邊走還邊叮囑姐姐。突然,我看見蹣跚著過來的母親,是那么憔悴,像生了一場大病。

回家的車啟動了,我看著這個華燈璀璨的城市,看著慢慢遠去的急診大樓,看著姐姐所在的窗口,我抑制不住眼淚流了下來,我感覺對不起所有的家人,尤其是母親。

死亡的恐懼剛剛放過了我,內疚和自責又淹沒了我。

多年來,母親就像我的一根救命稻草,在波濤洶涌的洪流中,我緊緊抓著不放,卻沒有想過,這根稻草是否禁得起,沒有想過,她和攔腰折斷只有一線之差,但為了救我,她堅持著。

母親多么的孤獨啊,在我上救護車的時候,沒有人對母親說,你別去了,再把你急出個好歹。在我被吸痰器吸出血的時候,沒有人拍著她的肩膀安撫她,告訴她這只是喉嚨黏膜出血了。在漫長的病房中,沒有人能替她照顧我,沒有人能讓她放心。更沒有人替她承擔我生死的責任,也沒有人替她做出抉擇。然而這一切,就連她為之付出的我,也自私地將她忽略了。

這是母親人生的缺失。

在醫院里,六十多歲的老人身邊最容易看到一個和她長得很像的年輕人,攙扶著她,給她安慰,給她解釋,給她跑腿,給她擋事。三十而立的兒女們不再忍心也不再需要母親去承擔什么。母親這個角色便轉化了一種存在形式。然而我的母親,卻無法完成這種轉化。無論她有沒有能力,都仍然要為我們支撐起生命的天空。

歲月讓母親老了,卻沒有讓她的孩子長大成人。這個命運的結構或許就是母親的終極悲哀。

當有人問我的母親,你老了怎么辦啊?母親的回答總是:我不會老,我不能老。這是母親的決心,也是母親欺騙自己的謊言。因為越過了這個謊言就是絕路,有這個謊言相伴,母親就可以度過走到絕路之前的所有日子。

我不能彌補母親人生的缺失,唯一能做的或許只有,在危險來臨時,微笑著對母親說:娘,我沒事。

7

經常聽到遇到難事的人在母親面前說:我得向你學習,你心真大,真樂觀。

只有我知道,母親的心很小,如果誰說一句讓她傷心和生氣的話,她都會翻翻好多天,并引發很多人生感慨。然而,老天卻將山一樣的災難壓在了她的這顆心上,但就因為她的善良,她承受了,一天一天地在崩潰的邊緣,一天一天地堅持著,那疲憊我看見了,但只有她獨自面對。或許這就是人們在她身上看到的“心大”。

母親愛說愛笑,還很擅長鼓勵別人,然而,這不是裝給別人看的,而是給自己看的。她需要現實中有一個堅強的形象,這是外骨骼。或許這就是人們在她身上看到的“樂觀”。

如果這個“樂觀”的人,突然自殺了,人們一定想不通。

但實際上,這很正常,就像一個炸彈,可以沉默多年,也可以瞬間毀滅。這兩種狀態就真實地存在母親身上。

母親和我們談論死是常事,這是無路可走時必然會看到的一條路。

母親希望我們活著,又希望我們死在她前面。

母親說:過不了了,咱們三個就吃安眠藥,娘把你們生下來,娘還把你們帶走。母親仿佛找到了好辦法地說:咱們穿好躺好,一起走了,那我可就心靜了。

母親一邊說一邊給我們倒感冒沖劑,落日的余暉透過玻璃杯發著光。或許傍晚會讓母親有一些恐慌,所以她經常在這個時候,一邊忙碌一邊說著。

姐姐說:不用安眠藥,那還要攢,心得安(普萘洛爾)更方便。

母親說:只要你們別怪娘就行。

我說:到時候再說。

我更多的時候是沉默。她們說我不知道事兒。其實我是存在僥幸心理,總覺得還有別的路可走。我的確是一個貪生怕死的人,很多時候我是把生命放在第一位的。我告訴父親,如果我病重的時候失去意識,你就告訴大夫,我愿意接受一切形式的搶救。但是,那是父母完好無損的情況下的選擇,有父母在,世界上就有我的位置,如果沒有父母給我這個位置了,我自己也沒找到自己的位置,那么我還會這樣選擇嗎?當我活著就是勉強活在別人的憐憫和厭惡的交叉地帶,每天忍受身體和心靈的痛苦時,我還會貪生怕死嗎?

不管怎么樣,這樣一個打算會讓母親減輕一些心理壓力,仿佛就不再怕什么了,不必想著應該托付給誰,如何哄人,不必想沒有她了我們的慘狀。就像一個戰士,做好了犧牲的準備,便可以從容面對現在的日子了。

從這個角度說,這個計劃并非消極的,因為它起到了建設性作用。

但另一個問題又會襲來,那就是我們死后的去向。母愛是不會在她的孩子生命結束后戛然而止的。

母親不知該如何安置我們。我們這里的風俗是閨女不讓入祖墳。如果誰家的閨女死了,無論年齡大小,都要先安于荒地,等找好了死婆家,再入人家的墳。那是母親難以接受的。母親無法接受我們先被扔入荒野,更無法接受那愚昧的打發,在她看來那是對我們的一種褻瀆。

母親會冷不丁地說:大人疼了一輩子,死了還不定扔哪里去呢。

面帶愁容的母親,會扔下手里的活發一會兒愁。

姐姐說:把遺體捐獻了多好。

姐姐不止一次地這樣說過。然而,母親卻始終不贊成。我不知道一向開通的母親為什么這件事想不通。

我說:把骨灰撒了吧,田間、路邊哪兒都可以。對于活著的人來說,這樣既省事又少牽掛,對于死去的人來說,這樣既干凈又自由。如果靈魂真的和骨灰同在,那就可以隨風飄蕩了。

我這樣說只是為了安慰母親,幫助她們想辦法。其實我并不在乎這些,如果和人間的緣分盡了,自然有下一個去處。

這個方案得到了母親的認同,仿佛這個方法配得上我們。但是母親又立刻擔心我們會成為孤魂野鬼,便說:我也撒了,咱們三個就又可以在一塊了。

我說:好。

我只是想讓這個問題盡快了結。

但是父親很認真地說:那就弄個排位放在我墳里,就當我是光棍。父親無法接受。母親這樣的選擇仿佛是對他的拋棄和一生的否定。

我們都看出父親的委屈,我覺得父親這么認真很好笑,我就開玩笑地說:我們四個都撒了吧。

而父親卻一本正經地說:不。

父親的嚴肅讓我意識到這不是一個玩笑,父親的生死觀和我畢竟不同,一向先進開明的父親,讓我們觸碰到了他人生觀框架的邊緣。這和鬼神無關,和別人的看法無關,這是他內心的一種歸屬,一種認同,無論是傳統思維還是性格原因,讓他認可了那一種回歸的方式。

每每這時,還會引起父親和母親的一些爭吵。然后都是以母親的“恍然大悟”結束:不想了,過一天就樂一天。

或許這是母親身上特有的能力吧。

母親會很快投入到家務中,全心地燒茄子、炸土豆,把廚房擦得锃亮,母親會唱歌,歌聲就像一條河,把她無盡的惆悵帶向遠方,讓她的悲痛盡情地流淌。每次聽到母親唱歌,我就知道她又經過了一次掙扎,出來了。

我們都知道,母親終歸逃不過前方的那場劫難,如果我們先離開,我難以想象母親如何面對,如何送我們走,如何和我們告別,如何與沒有我們的時光相處。如果我們走在母親后面,她又怎能閉上眼。

8

對于母親來說,我們對她的意義早已超過了一般孩子對母親的意義。

我們對于母親是一條路,這條路太難走了。我看見,走在這條路上的母親從未停止過腳步。她的個頭那么矮,卻要翻越一座座高山;她的身手那么笨拙,卻要跳躍一道道鴻溝;她那么怕水,卻要蹚過一條條河流;她那么恐懼黑,卻要走過一段段夜路。然而,這條路沒有盡頭。

我們對于母親又是一個巨大的行囊,這個行囊是她所有的財富,她多少年中,抱不動了就背著,背不動了就扛著,扛不動了就拖著,拖不動了就守著。她把這個行囊放在身上,壓得直不起腰來,卻也讓她感覺無比富有。

我們對于母親還是一個生活的坐標,以我們為中心畫出的一個圓,就是她日子的范圍,母親所有的歲月和生命,都以這個坐標為角度,在這個圓中布局。

對于我來說,母親對我的意義早已超過了一般母親對孩子的意義。

母親對于我們不僅是養育和教育,她已分解在了我的生命中。母親對于我無處不在,當我在路上,她就在我的身后,當我在安睡,她就在我的身旁;當我高興,她就在我的輕松中;當我沉重,她就在我的陰影里;當我喊娘,她就在下一秒的答應中。

時間讓一切都在改變,而母愛卻像太陽一樣,叫人難以仰望它的周期,而變化的只有四季。母親老了,對我們的愛也改變著容顏。

再抱我們上輪椅時,要把腳踏板用繩子先綁起來,因為腿腳不利索了,要防止絆倒。再為我們洗衣服時,要狠狠心挑一些放在洗衣機里,不能再嫌洗不干凈了,因為真的已力不從心了。這些細微的變化,卻讓我更清晰地看到了母愛。就像冬天的柿子樹,當樹葉都落光了,枝條變得干枯,才讓我看見,那依然懸掛在樹上的柿子是那么紅,紅得讓人痛徹心扉。

多少年了,我經歷著母親慢慢地衰老,那衰老無聲地藏進了母親的皺紋里、目光里,但我聽見了它們的吶喊超越了生活的嘈雜。我用母親的衰老,看著這個世界,我看到了一個人是如何被社會結構邊緣化的,如何被迫出塵,如何從強者變成了弱者,如何感受到了一個鄰居家的孩子,突然兩鬢斑白,如何體驗那生命的夕陽中,說不出的壯麗和凄涼。有時候,我仿佛用我自己經歷了我的前半生,用母親品嘗了我的后半生,我已經知道了整個人生的滋味。

然而,母親又何嘗不是在用我看世界呢。一只潮蟲在我們看電視時爬了進來,父親要踩死,母親卻不讓,她用衛生紙把蟲子捏起來,從窗戶扔出去。她說:“要是你倆出去玩了,被人踩死了,家里還急死了呢。”

我帶給母親的并非只有磨難,至少還有這彌足珍貴的,與時間抗衡三十年的陪伴,母親慢慢地衰老,至少有我看著。母親有放不下的牽掛和期待,有用不完的悲憫和堅強,有改變不了的惆悵和知足,這又何嘗不是一個母親的最大幸福呢。

我一直愧疚,無法回報這份恩情,后來我發現,不用肢體,我也可以在寒風中為母親披上一件溫暖的外套。

我的母親是普通的,只是命運把她從常規生活中剝離了出來,給了她不一樣的實驗液和培養皿,讓她呈現出了不一樣的狀態,這就是一個純粹的母親心。

也正因為命運如此的安排,讓我們成了不一樣的母女。

如果說,人生是一次戰役,是和一個又一個的磨難斗爭,那么,我們和母親就是一個戰線的戰友,我們有著共同的目標和信念,我們無比默契,我們相互鼓勵,團結和無私是不可超越的戰斗力!

如果說,人生是一次旅行,是在一段又一段的路上體驗,那么,我們和母親就是一起出發的旅友,因為我們同在,每一處風景,都是有聲音的,每一個時間,都是有色彩的。傷痛和風雨也將成為最美的記憶。

一個人和世界又有什么關系呢,正是因為有了他身邊幾個重要的人,他和世界才有了關系,也正是這幾個人,讓他相信并看到了世界的美好。

感謝上帝,讓我有了一次生命之旅,更感謝母親,與我一路同行,讓平淡的生活也有意義,讓漆黑的夜晚也不恐懼,讓無論生與死都注定我是一個幸福的人。

2018年8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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