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遇見生命
- 劉廈
- 12661字
- 2021-09-18 16:05:24
舊時光里的院落
1
每個人都有一處精神的故鄉,我的精神故鄉在我的記憶中,那是我青灰表磚的院落。
那個院落在十幾年前拆了,我們蓋了新房。那時候,我們向往更明亮寬敞的房子,老房子注定在一個時間節點上被丟棄了。
最后一次離開它的時候,我知道我再也回不來了??粗膲ι系教幎际俏耶嫷男∪?、小花,我突然明白了,有一個我將永遠留在這里。也就在那一刻,這里被塵封在了我的記憶中,躲開了時間的氧化,躲開了季節的風,躲開了生活的打擾,永遠留了下來。
所謂表磚,就是里面是土坯,外面橫立著一層青灰色的磚,為的是里面的坯少受雨水侵蝕。那是那個年代常見的蓋法兒。那房屋是我父親三歲時建的,他隱約記得上梁的情景,有人在高高的房頂上逗他。那是他最早的記憶。而我,是那個房子迎接的最后一個女孩兒。在這期間幾十年里,它陸續迎接了我的三個伯母和母親嫁進來,迎來了我的一個個堂哥堂姐的出生。也陸續送我的老姑少姑出嫁,送我的曾祖父母以及我的祖父母離開人世。這院落在飽經滄桑之后,我來了,它又成了一個孩子童年的記憶。
現在我才知道,一個老院落,一個到處都是歲月痕跡的背景,對于一個孩子是多么珍貴,那是一生的財富。
我在那個院落里出生,并長到了十五歲。那是我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我睡覺的屋子就是曾祖父母去世的屋,偶爾提到這些,母親總會感到有些別扭,而我并不以為然,這些和我又有什么關系呢,那是遙遠的別處。我并沒有意識到,它所有的歷史與我血脈相連,我也將成為它歷史的一部分。
那個院落在華北平原上是極其普通的。五間北屋兩個門口對稱著,東邊的兩間是爺爺奶奶住,西邊的三間是我們住。每間屋子也就十幾平方米,如果按照現在的感官認識來感知,它是那樣的矮小,可那時卻覺得空間是那么合適,就像天空與大地一樣,是自然而正確的。
屋子雖然小,但我們家大部分活動都在這里,很多時候我們都是聽眾,他們說話分幾組,高一聲低一聲地互相打擾,很熱鬧。
有時候局限也是一種開闊,沒有那個小空間的限制,我會少知道很多事,就像現在環境更自由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房間,但每個人的世界里只剩下了自己。
我還清晰地記得每一件家具的位置。我們外間屋的東北角是一個高低柜,用來放碗筷和一些雜七雜八的食物,而柜的上面卻是我們的天地,我們的課本、練習本、課外書很多都放在上面,只有近期不看的才收起來。我弟弟的獎狀也貼在這一面墻上,每年增加一張,這一片便貼滿了。我每一幅正在畫的素描,也都會擺在這里,遠一些看看,再繼續畫。我的父親也總喜歡把我的畫靠在這里欣賞,如果來人看到了,他便會介紹一番,贏得許多夸贊。母親也很喜歡裝飾這里,三月,外面的梨花、桃花開了,而我們還不敢出去,母親就折一兩枝,插在一個玻璃瓶里,并在瓶中放上水,擺在高低柜的最高處,我們的春天便來了。
屋子的西北角是一個畫著熊貓吃竹子的半人高的柜,柜里有什么我不知道,但有一些我是知道的,那就是一個黑皮箱裝著的我和姐姐的許多病歷,北京301醫院的,北大附屬醫院的……
正北邊是傳統的方桌,上面是母親陪嫁的紅玻璃花瓶,花瓶的上方是一幅中堂畫,畫兩邊的對聯是:涓流漸匯成滄海,頑石頻添作泰山。小時候我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記住了。
在時間和母親年復一年的擦拭下,每一件家具都煥發出歲月的光。這光中,滲透了我們家的許多故事。當我們遇到困難,它們的表情是那么肅穆、沉重,當我們有了好事,它們的姿態是那么輕松愉悅。它們聽見了我們所有的話,它們在冬天和我們一起圍坐著看電視,它們和我們一起感受冷暖。
我和姐姐也仿佛是這屋里的家具,我們的輪椅也有著準確的位置,靠著西邊的墻。因為這里既不影響別人出入,也方便我們看到進來的人,更重要的是,這里可以緊挨著暖氣,是我們家冬天最溫暖的地方。
我們的院子是南北長的,除了北邊用水泥鋪了一塊晾曬谷物的平臺和去西屋、大門的小路用磚鋪了,其他都是赤裸的土地,爺爺整理得平整瓷實,走在上面沒有聲音,或許這就是那個時候安靜的原因吧。整個院子都是土色和青灰色的,陽光照在這里也從不刺眼,仿佛世界是那么柔和。
院子的東邊北半部分是柿子樹和葡萄架,每年九月末,爺爺都會把收獲的果實用秤稱了,再按戶頭分份,四個兒子、兩個閨女還有五個妹妹。爺爺稱得精準,想得周到,收獲的喜悅誰都不會落下。
院子的西邊是四間西屋,西屋很矮,但那個時候站在房上就覺得離天空很近,不像現在,在幾十層的樓頂上也覺得天空是那么遙遠。
大門在西面的中間開著,父親說那是以前的大門,有一百多年了。我凝望著厚厚的抽絲木門,多少時候我看見,夕陽的紅光落在了它上面,它神秘不語。
每天早晨第一個起來的人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兩扇大門,直到晚上最后一個睡覺的人臨睡前才插上大門,這是我們家多年不變的習慣。
大門的南邊兩間小西屋的門前,有兩棵高大挺拔的槐樹,我記事時已很粗了,應該與這房子的年齡相仿。我和姐姐弟弟,有時候也有堂姐堂弟喜歡在那兒玩,那里能夠看到門外過道路過的人,而且因為有樹蔭和過道,風也格外涼快,更重要的是樹上會掉落許多有趣的東西,可以算命的樹葉,可以吃的槐花,以及又怕又好玩的小老虎(一種蛆)。
對著門口一個小影壁的后面,也就是院子的中央,是一大片月季花,這些花年齡比我大,每一種都有它的名字。我們姐弟三個盡管非常喜歡,但從來不敢隨便摘花,因為我們知道那是爺爺的愛物。爺爺總是把花間掃得很干凈,每個傍晚都會剪去開敗的花朵,這樣花就能開得很大。這些花會開在我童年的整個夏天和秋天。不經常來的人一進院子總會驚嘆:呵!這花真好看!
這個院落,不僅因為這些花,還因為爺爺總是打掃得非常干凈,歸置得十分整齊,而有了一種錢財之外的富貴,那個時候我經常聽到,人們因這個院落而夸贊我們家的人品。
2
我對祖父的記憶,是與那個院落長在一起的,他是那個院落的靈魂。正因為有祖父,那里的磚瓦才如此憨厚,那里的陽光才無比慈祥。
在我的印象中,祖父總穿一件青灰色老式褂子,那是和老房子一樣的顏色。他總是穿一條深卡其色的捻腰褲,那是土地一樣的顏色,他總是箍一塊白毛巾,像那個時代的白云一樣白。蒜疙瘩扣兒、捻腰褲是那時老人的特征,在祖父以后,再老的人也不穿老式衣服了,那是一個時代的結束。
我總是看見他在院中拾掇,規置雜物,在西屋里一個上午不斷地傳出聲響?;蛟谀硞€午后,在大槐樹底下,修理一件農具,夏日的陽光透過樹葉之間的縫隙落在他的背上,炎熱并不能打擾他的專心致志。或在每一個傍晚,將整個院子打掃一遍,院子很大,他卻不用掃把,而用笤帚,一笤帚一笤帚地,不落掉每一個臟或不臟的地方。一些樹葉渣兒和面面土在祖父的笤帚下聚集,整個院落就光堂多了,這也昭示著我們家的一天平穩結束了。那個時候有祖父時刻收拾著這個家,讓我以為世界是安全的。
祖父除了種花、打掃衛生,還有一大愛好,那就是養鳥。每個鳥籠兩只,七八個鳥籠,有鸚鵡、白眉、白玉、畫眉、百靈等,雖不是什么稀有品種,但十幾只鳥祖父伺候著,每天給它們打掃糞便,把小米和雞蛋黃一塊蒸了,再搓成小疙瘩喂它們。可以說,我從小到大的背景音樂,就是這些清脆悅耳的鳥鳴聲。
祖父無數次跟我們講鳥下蛋的故事,這些鳥如何喂養就可以下蛋,一窩下幾個,能孵出幾只小鳥,一只可以賣多少錢。雖然這樣講著,但他的鳥卻從來沒有下過一個蛋,所以后來再聽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們就把它當成了傳說。有人開玩笑說他,這么老了還財迷啊。其實祖父不是個財迷的人,四個兒子他每年每人只要一百元的供養,在那個年代這個數也是非常低的,但誰要多給,他說什么也不會接受。直到現在,我才有了一些理解,人無論在什么時候,都是需要盼望的,即便在人生的暮年,也需要一個眺望的空間和距離,這是人活著的必要條件。
我有記憶時,祖父就七十歲了,不再是地里的主力,但在家中他也閑不住,只有母親去地里或去趕集,他才會擱下手里的活,給我們做伴。
祖父會給我們畫各種飛蟲,用他的話說,都是心里出的,也就是在地里見多了,就會畫了。他沒受過任何專業指導,但透視、比例甚至章法上的安排,都十分到位。祖父的筆一勾,兩根胡須讓蟋蟀活靈活現。我們總是讓祖父畫知了、螳螂、蟋蟀,拿著祖父用鉛筆畫在我們練習本上的畫,如獲珍寶。我喜歡畫畫正是來源于此。那幾年我非常喜歡畫畫,幾乎每畫一張都要拿給祖父看看,仿佛得到他的肯定,就算成功了。其實,每次都會得到祖父的夸贊。在那樣的氛圍中,我已立志成為一名畫家。父親也為我買來素描書、專用畫紙、鉛筆。我用心練了幾年。看到我畫的人都會說,我隨祖父。要不是命運剝奪了我的畫筆,或許我真的可以把祖父繪畫的藝術細胞發揚光大。
不畫畫的時候,我們就讓祖父念嘴兒,也就是民間流傳著的有故事性的歌謠。念了很多遍了,還要祖父念,我們都背過了,還要祖父念。
饞老婆,不奏(做)活,東家子出來西家子磨。東家子烙哩大白餅,西家子蒸哩大白饃。人家光顧著吃沒顧著讓她,饞哩她哏嘍嘎啦咽唾沫……
爺爺再念一個!
說胡話,胡話胡,蕎麥地里耪兩鋤。一耪耪哩棗樹上,落哩任子(桑葚)黑大呼……
母親沒有聽過祖父念嘴、唱戲,因為嚴謹的祖父是不會在兒媳婦面前失態的。有一次母親趕集回來了,但祖父有些耳聾,沒有聽見,我們聽見了也不告訴他,就是想讓母親聽一聽祖父唱戲,母親笑著進屋來了,祖父才趕緊停止。哎呀,不唱了。祖父也尷尬地笑了。
祖父雖然有十一個孫子孫女,但因為祖父和我們在一個院中生活,我們總認為祖父是我們家的。改善了伙食,祖父自然不用做飯了。我們有什么好吃的,也要讓祖父嘗一嘗,但想讓他吃一口也是困難的,他總是說,大人吃了有什么用,你們吃吧。有一次把姐姐急哭了,祖父只好哄著她吃了一口。至今我仍然清晰地記得祖父那一刻幸福的微笑。
但現在想來,祖父是孤獨的。盡管兒孫滿堂,但各過各的日子。奶奶去世后,祖父一個人做飯吃。記得有一次,我去茅房回來時,看見祖父吃著吃著飯睡著了,腦袋一栽一栽的,還流著哈喇,當時我覺得祖父好笑極了,便慢慢地湊過去,猛的一聲喊:爺爺!爺爺被我嚇醒了,驚慌地看著我,笑了,笑著說,我怎么睡著了!
如今,我的父母也老了,我才隱約感受到,一個人多么的無趣,吃飯才能睡著。祖父一輩子為一大家人忙活,當屋里只剩下他一個人時,是一種怎樣的無法說出的孤獨。
或許正是因為這種孤獨,祖父有一個習慣,就是每天晚飯后,來我們這屋坐會兒,拎著他的馬扎來,守著我們一起看電視,或者大家圍坐著剝花生、聊天。
祖父從來不和人抬杠,孩子們和他說什么事,他從來不提反對意見。村里公認祖父是老好子,也就是逆來順受的老百姓。祖父從來沒有說教過誰,但在他平時的話語中我經常聽到,吃點虧心里平妥。這句話無疑進入了我的價值體系。直到現在我都認為,不占別人便宜是做人做事不變的基礎。
祖父從不向別人訴苦,從不給別人添麻煩,但他對別人卻非常實在,總想著給孩子們多干點活,特別是我們家,因為我們姐妹兩個離不開人,祖父怕我們家地里的活忙不過來,就大晌午扛著鋤頭去給我們的地鋤草。對陌生人也一樣,有一次晚上,幾個外地鑄鍋的來我們家求助,祖父就率領我的父母燒火做飯。
我十二歲那年離春節僅有十天的時候,祖父去世了。那是他腦溢血一個月后,人們都以為祖父的病情穩定了。那天陽光溫暖極了,祖父被父親背到外間屋的圈椅上,正對著門口曬太陽。冬天我們很少出屋,但這天我們竟然出去曬太陽了,母親把我們推到祖父的跟前,我和姐姐喊了一聲“爺爺”。祖父睜了睜半睡半醒的眼,用含糊不清的聲音說:新鮮。祖父是在說我的帽子。眼前的這個祖父讓我感覺到了距離,他面如土色,沒有精神,沒有了我熟悉的慈祥面容、和藹微笑。我竟然不知道該跟爺爺說些什么。
母親把我們推回屋的時候,我竟然感覺到這是我最后一次見祖父了,我的眼睛使勁向后看,直到祖父的身影消失在了我的小眼角。
下午三點,我們姐弟三個在看電視,突然聽到祖父屋里響起了可怕的哭聲,那種聲音之前我只聽到過一次,那是祖母去世的時候。
我知道祖父走了。在姐姐和弟弟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我便失聲痛哭。我反復說:怎么著?。吭趺粗??這是我從小到大最無助的時候常說的口頭禪。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失去親人的悲痛,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冥冥之中那股可怕的力量。那兩天看到幫忙的鄉親們說笑都讓我痛恨,我爺爺死了,你們還笑!
現在想來,我對祖父并不了解,我只是他漫長歲月結尾處,一個他疼愛的孩子。我不知道祖父為什么對小動物從無惻隱之心,還專門制作了工具抓黃鼠狼,抓住以后放在布口袋里摔死,然后剝皮。仿佛老鼠、狗都是他的仇人。我不知道祖父年輕時在他父母的逼迫下,經過一個怎樣的心理過程,多次打奶奶。我不知道祖父怎樣讓他的習慣和威嚴,成為孩子們不可侵犯的領域。我所熟悉的只是一個老人經過大半輩子后,剩下的慈祥和釋然。
祖父留在了那個院子。二十一年了,他又時刻與我同行,在不同的階段給予著我不同的提醒和引導,像一把斧頭修正著我的人生道路。我已習慣了,在遇到不明白的事時,在心里跟爺爺說說,就知道是什么事了,就知道該怎么做了。
3
在那個院落里,我記住了春夏秋冬最初的模樣,而四季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夏天和冬天。
記得夏天,我們很少在屋里。上午,我和姐姐就在院子東邊柿子樹下寫作業。母親把我們打扮得像花一樣,我梳著兩個緊緊的辮子,辮子上纏著粉色或黃色的綢。地上的影子從西邊慢慢退過來,快曬到我們的時候,母親就向后推一推我們,我們就是不愿進屋。
而午后就必須待在屋里,外面的知了叫得人有了倦意,父母總要我們去睡一會兒,有時候姐姐和弟弟投降了,但我卻堅持不去睡,一個人畫畫。汗珠一個接一個流下來,但不覺得熱,更不知道什么叫疲憊。只等著傍晚來臨,那有意思的事就多了。傍晚的時候孩子們就會來,我們可以在院子里玩一大會兒。母親也可能推我們去當街或村外,那涼爽的風至今在我心頭吹拂。吃過晚飯后,也是好玩的時光,我們一家人圍坐在院中乘涼,有時候還有鄰居家的孩子們,有時候我們還會放一張床,躺著或坐著,講鬼故事,看星星。這時,孩子們開心,大人也好像輕松多了。母親用蠅栓,也就是一根棍上綁一塊布,像道家的拂塵,為我們驅趕蚊蟲。直到弟弟睡著了,直到有一些潮濕了,我們才散去。這樣夏天的夜晚,在有了空調之后,便很難再有了。
而冬天,我們的領地就局限在了屋里,因為我和姐姐天冷的時候,要咳嗽好長時間,我們一冬和初春都在屋里度過。有時候索性就不下床了,早晨穿好上衣,坐起來,一邊放個枕頭,把被子縫壓實,兩個枕頭之間還可以放一塊木板,當桌子,看書、寫作業?;蛟S是因為有母親無所不在的愛,或許是因為有姐姐時刻的陪伴,更或許是因為當時內心的純凈和豐盈,那樣的歲月幸??鞓窐O了。我通過窗口看到的雪花和鄰居房頂上掃雪的人,讓我記住了冬天的溫暖。我通過窗口看到的煙火和飄動的風箏,成了我心中年味最濃的春節。那段歲月也告訴我,外界給予的不是真正的幸福,真正的幸福和外界無關。
那時候生活簡單極了,完成了自己給自己留的作業就萬事大吉了。那時候世界遼闊極了,我總問姐姐一些無邊的問題。那時候不需要意義,時間卻比任何時候都充實。
4
那時家里來人很多,伯父伯母、老姑少姑來得比較頻繁,鄰家的婦女也常納著鞋底、打著毛衣來找母親聊天,那時候時光緩慢,人們并不著急去做什么“有用”的事,所以她們一聊就是一晌。再就是來找我們的孩子。能跟我們玩住的,都是比較安穩的孩子,坐不住的很難成為我們的朋友。
朋友來了,我們會一起看書,打撲克,下棋。或許正是因為有了性格安穩這個條件,她們大多數學習都很好,所以后來也都考遠了。我能感覺到,按照自然的發展,在我們有了不同的世界之后,我們的友誼就該結束了,但她們刻意維持了下來,直到現在我們還連接著。這源自她們的善良和無名的責任,我為有這樣的朋友而感動。但每每想到我的朋友Y,我內心總會有隱隱的疼痛。
和別的孩子玩,多少會有一些比試,和Y卻不會。Y是個傻姑娘,但她和別的智障者不一樣,她只是有些愚鈍,愚鈍地從一年級讀到六年級,又從一年級讀到四年級。她只是有些軟弱,軟弱到孩子們往她身上扔坷垃,她從不還手。她只是過于善良,她想象不出別人有壞心眼,從來不懂得防人。
自從Y跟著堂姐來我家玩,以后我和姐姐就成了Y唯一的朋友,Y說:你們不欺負我。說的時候眼圈紅了。
Y比我大六歲,可她凡事聽我的。那時村里有彩貼可以買,真是把我們迷壞了,我出錢差Y去買,都是明星照。買回來是一大張,得按明星的輪廓剪下來,Y用大剪刀,我用小剪刀,然后貼滿了我的鉛筆盒、夾板甚至課本上。還要分給Y一些。或者讓Y幫我和姐姐整理書包,有用的筆和舍不得用的好看的圓珠筆,練習本、課本,還有各種好玩的折紙、彈簧球、糖果。都搗出來,再一個個整理回去,其樂無窮。
有時候我們聊天,Y很喜歡談論她的夢想,她指著我書上的一個高樓插圖問:這是哪兒?姐姐說:這是深圳。Y用手摸著正經地說:我以后跟著姨父學裁剪,有了本事就去那里。我們一起憧憬著未來。
還有的時候,我們寫作業,Y就在我們對面坐著。安靜的眼睛望著我們,臉上總掛著靦腆的微笑。屋子雖然小,可我們坐在那兒,空間是那樣的合適。沒有回音,說話清晰、安靜。棉門簾上方很少有光線進來。這樣的冬天,成為我記憶中時常出現的畫面。
Y家是村里最窮的,至今如此。我問她,你吃過香蕉嗎?沒。面包呢?沒。我為此感到難過。就趁母親不在屋的時候,告訴Y好吃的放在哪里,讓她吃。其實母親和我們一樣,也經常給她一些炒花生、粽子(她家沒人包)、襪子什么的。
Y在時,如果別的孩子來找我們,Y就走了,如果不走,她們也不和她玩。我知道她們嫌棄Y,但沒有想到的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也開始嫌棄她。當我看到別人看Y的表情,看到Y在別人面前的羞澀時,我都感到很別扭。我越來越不知道和Y有什么好玩的了。
我開始躲避Y,她慢慢地來少了,我們搬進新房子后就幾乎不來了。
但我一邊躲避Y一邊問自己,我也像別人一樣瞧不起她了嗎?這讓我感到自己的陌生。隨著時間的流逝,我越來越感覺到,自己成長過程中膨脹的自尊心一定傷害到了Y。她說過我們是她唯一的朋友,而我們也拋棄了她。她會不會恨我?
直到多年后的一天,Y來了。她還是那么瘦弱,還是那靦腆的笑容,只是眼中時不時露出以前從未有過的焦急和無助。她結婚了,生了一個男孩,倒插門的丈夫也心眼不多,所以家里依然貧窮。Y來借一百塊錢,給她娘買藥,錢數是我力所能及的,我便毫不猶豫地拿給了她。我為Y的命運難過,但也為她在困難的時候想到我而感到高興,Y依然把我當朋友。我突然明白,Y是不會恨誰的。
我希望Y的生活有所起色,無論精傻,善良的弱者應該得到幸福。
和Y的友誼永遠留在了我那老房子里,成了我童年抹不去的、最純凈的記憶。
5
那個院落最熱鬧的日子莫過于過年了。那時候,一進臘月我就開始盼望,期待著過年的日子早日來臨,那是多么好的事啊。我想象著,那一天我要把屋子布置得特別漂亮,折許多五顏六色的小船、幸運星,還要買一些小燈籠。我要穿好早早預備下的新衣,還要把送給朋友們的賀卡制作好。到了那天,我就十一歲了,十一歲太大了,肯定就不是小孩了,所以從那天開始我要學會大人一樣的表情,像大人一樣說話。年味兒就在我這樣的期盼中越來越濃。
春節不是一個具體的日子,而是一個漫長的期待過程,更多的年味在準備之中。人們一進臘月就開始陸續置辦年貨,那時候物資沒有現在豐富,人們也沒有現在富裕,但每家置辦年貨的數量和規模都比現在大。把各種年貨置辦齊全了,年就到了。
父親也會買一大塊豬肉放在院中的大缸中,那是天然的冰箱。等到臨近春節的時候,再分割制作。把肥瘦相間并厚實的部位,切成四寸見方的大肉頭,煮一大鍋,主要備用熬肉菜、蒸碗、上供。再把剩下的肉剁成餡,汆丸子和包餃子。我們家還會為我和姐姐炸豆腐丸子,因為我們很多春節都在咳嗽中度過,不敢吃肉。豆腐丸子就是把豆腐擠壓成豆腐泥,再加入蔥姜末、香菜末、雞蛋和淀粉,再加入少許食鹽,炸至金黃色。豆腐丸子外焦里嫩,豆腐香里透出清香。仿佛那就是我童年春節獨特的味道。有人說,世界上沒有美食,只有美好的記憶。或許就是因為童年的歲月太美好了,所以豆腐丸子至今是我的摯愛。
還有花糕、籠糕、豆包、年餅子也是要準備的,圖的是蒸蒸日上,一年比一年高的寓意。除了有寓意的,平時舍不得吃的貴菜,比如銀耳、木耳、金針菇,仿佛有了犒勞自己的理由,大可買來享用,過年了嘛。每家主婦都要忙活,但辛苦中有一種喜氣。
現在做這些準備的,大都是上歲數的,年輕人覺得沒有必要了。一些有寓意的食物太麻煩,平時又沒什么舍不得吃的。沒有了準備食物的過程,年味就要減去一大半了。
對這院落的布置也是大事,掛燈籠、貼春聯,還有我們這里特有的吊掛,也就是帶著兩個尾巴的小彩旗。每年冬閑以后,賣吊掛的人就開始制作吊掛。把一尺見方的毛頭紙按照一定規律折疊,各個角蘸上不同顏色的潑色,再打開來,便形成了各種新鮮的花形圖案。在底部粘上兩個長三角形的同樣五顏六色的尾巴,便制作完成了。等到進了臘月便拿到村里的集市上去賣。除了有喪事的人家三年不掛紅,家家戶戶都要買。把吊掛按照一定距離粘在一根繩上,在院中東西屋之間抻上幾繩。人們已不太清楚為什么要掛吊掛,但人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傳統,就像我們對血液的顏色一樣重視和認可。
春節的風吹得新鮮的吊掛舞動著,讓這熱鬧中添了一份孤獨。正月里總有一兩場春雨或春雪,吊掛就濕了,那濕了的胭脂要比桃花濃烈得多。春風再一吹,就破了,就掉了,掉落在泥濘的春天里。
除了家家相同的布置,我們家還會有一些獨特的。祖父是個有心氣兒的人,他不但把屋里屋外收拾得整潔干凈,還在大門洞和影壁之間的南邊擋起刨子,這樣就有了一堵墻,為的是擋住那邊的凌亂(其實并不凌亂,只是祖父希望院落更加整齊),再在這面臨時的墻上貼上大紅福字,掛起燈泡,這個院落真的就有了新氣象。
三十晚上我們會亮起家里所有的燈,尤其讓人注目的是祖父自己制作的燈籠。他用鐵絲彎成骨架,有大長方形的和小長方形的,再糊上紙,非常周正精致。還有掛在影壁的靠山燈,它更像兩個圓形的大燈罩。
兩個靠山燈分別畫著有故事情節的畫,那應該算是工筆,先用線條勾出輪廓,再涂上顏色。再在畫的一邊題上像打油詩一樣的注解。無論是構思還是作畫,都是祖父的杰作。可惜我當時年紀太小,沒能記住那畫的模樣,難得的是,大表哥是個有心的人,他竟然還記得那畫上面的打油詩:“行路深山,虎把路攔,你看煙鬼多么消瘦,只有骨頭沒有肉,猛虎一見發了愁。他的身體像肥牛,吃他順嘴拉拉油,猛虎一聽心中樂,樹上有個大胖貨?!爆F在也只能通過這樣的語句,來追憶那時過年的氣氛,來感受祖父的情趣了。
除夕之夜,鄰居們會來欣賞,聚在我們院中說笑,孩子們跑動著,再放一些煙花,便是高潮了。之后大家會聚在我們屋里看春節晚會,晚會演的什么,并不重要,因為我們屋里更熱鬧。
那時候,我總覺得年味我們家最濃了。那時候,總覺得年是一個很神秘的東西,在一個神秘的地方藏著,我們在召喚和迎接它。然而后來我才發現,從個人角度說,年就在每個人的心中,當我們把期盼、祝福和感恩外化出來,年就到了。
春節包含的東西太多了,它不僅包含中華民族的大傳統,也包含一個地域的風俗,甚至還包含一個村莊的特點,甚至還包含一個家族的家風和習慣。如果你想研究中國人,研究春節是再好不過的了。而且一定要以家庭為單位,一定是要有老人和孩子的大家庭,這個家庭最好是在農村,因為那樣的春節中,每一個細節都連接著中國人的基因密碼。
祖父不相信鬼神,但一直繼承著上供的習俗。上供是一個精細且準確的儀式活動。無論是位置還是供品,都不能隨意和出錯。我們家供奉的神仙有七八位,正房正北邊是老母,鍋臺是灶君,門后是財神,院子南邊是觀音,月臺東邊是天地,豬圈臺是豬神,大門洞里是宅神,正屋西邊是老艮。除夕晚上我們家接神,祖父負責安神,就是在每一處都貼上畫像或寫著名稱的紅紙條,擺設蠟燭、香、供品,然后磕頭念告,邀請神仙來我家過年。這時候父親就要點燃鞭炮,讓整個儀式隆重熱烈。那時候上供的人家比較多,接神的鞭炮聲就連了音。各路神仙就齊聚我們家了,包括仙家和佛家。記得那時我有些納悶,各家邀請的幾乎一樣,那神仙到底在誰家呢。從除夕晚上接神開始到正月初五,再從正月十二到正月十五每晚要點蠟上香。每到晚上,看到門后和月臺等一些地方點著小紅蠟,擺放著餃子,就感覺我熟悉的院落變得神秘了,冥冥之中一定有我不能侵犯和估量的東西。當自己在屋里時便會有一些害怕了,特別是祖父會將芝麻秸撒在院中,說這樣踩上去有聲音,鬼就不敢來了。這會讓我在夜里睡不著,擔心地聽著外面的動靜,稍微有些風吹草動,我就想象著鬼來了,在大家安然睡去的三十晚上,把自己嚇個半死。
大年初一早晨是最忙的時候,母親四點就起來幫祖母裝碗、擺供,天地神位前要擺五碗,一碗丸子,一碗肉頭,一碗炸豆腐,一碗粉條,一碗黃花菜。老母面前是五碗素供。其他神仙都是一個肉頭和一個點著紅點的圓卷子。那時倒也沒人疑惑,觀音菩薩到了我們家竟然開了葷戒。這頓飯是神仙來我家享用的最豐盛的大餐,所以我們家每年初一中午都是吃神仙們剩下的,用這些供品熬一鍋菜,就是我們這些凡人的大餐了。然后祖父焚香禱告,父親放鞭炮,祖父率領全家人磕頭,祈求保佑全家人健康平安、人丁興旺。在天亮之前,完成一個家庭神圣的祝?;顒印?/p>
但在我十二歲那年過完春節之后,祖父把神仙送上天了,他把神像和牌位放在一個破盆子中燒了:“你們上天吧,我老了,不伺候你們了?!彪m然母親早就跟祖父祖母說過,愿意接替,請他們放心。但祖父還是體諒孩子們辛苦,主要因為有我們累人,而且我們家又都是明確的唯物主義者,如果僅僅作為對老人的安慰,祖父覺得就沒有必要了。
祖父或許有先知,因為這真的是他的最后一個春節了,就在這一年祖父去世了。
和祖父一起遠去的年俗不僅有上供,還有磕頭拜年和請媳婦。
請媳婦是把這一年家族中剛進門的新媳婦請到家中吃飯,新媳婦可能是一個,但陪客卻要一大桌。從正月初二開始,新媳婦就要到家族中各家吃請?,F在這樣的活動已簡化成了送紅包。
磕頭是一種拜年方式,大年初一早晨,父親兄弟四個以及母親妯娌四個先給祖父祖母磕了,再去轉當家,也就是給族中的大輩磕頭拜年。畢竟是祖輩生活的村莊,所以他們一磕就是幾十戶,這個是不能丟掉哪一戶的。家里也會不斷迎來拜年的人,即便是主人有不在家的,也不能少了他的頭,祖父祖母總會說:“有了,都有了?!?/p>
這樣的儀式的確讓人辛苦,但正是這樣的儀式,明確著族中血脈相連的關系,提醒著長幼的次序,維系著親人之間的情感。
這樣的儀式消失以后,家族中不常來往的人失去了唯一的見面機會,多年過去后,一些輩分已經記不清了,家族的觀念在年輕人心中已逐漸淡化了。
現在的年味兒越來越淡了,只因為我們內心一些東西遠去了,一些東西不再重要了,讓更多與“年”無關的東西占據了位置,年味兒自然會淡去。
歲月匆匆,或許真的有很多東西必須留在昨天,就像每次搬家,我們只能帶走重要的東西,而更多的記憶和物品無關好與壞,也只能留下。然而,對于那些記憶終將無法忘記,也不該忘記。
那年味濃郁的春節留在了那個院落中,留在了我童年的記憶里。每每回想起來,我都會再一次意識到,我從何處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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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院落中的記憶,不僅有無憂無慮的時光,也有苦難掙扎的日子。雖然小時候我生病是常事,但我并不知道我正在經歷什么,很多痰在氣管里響著,只要能呼吸,我就在念兒歌。直到我十二歲那年的一場病,才是我真正意義上的劫難。仿佛我的靈魂該睜開眼了,我的生命也到了上路的時候,以一場病的方式喚醒我新的旅程。
那是初夏,多少天陰雨連綿。我四天高燒后,開始呼吸困難,我得了嚴重的肺炎。但母親斟酌后,決定不去醫院,她對二伯說:哥,你就看著下藥吧(二伯是村里的醫生)。有時候一個時期的想法是另一個時期無法理解的,我不知道母親為什么決定不去醫院,或許她覺得二伯比醫院的醫生更可靠。
我的肚子使勁起伏著,每呼吸一次我都覺得再也沒有力氣了。母親不停地哭,讓我焦急;父親偷偷地哭,讓我恐懼;來看望我的親戚都哭紅了眼,并悄悄說,到時候就把我的畫筆放在棺材里,這讓我知道我快死了。
可是,我的母親是絲毫不肯放棄的。十多天她一直守著我,白天坐著,晚上也躺不下。我不能睡,母親這十多天也似乎沒有睡過。母親握著我的手,把她的力量傳給我,她的眼睛一刻也不肯離開我,好像一眨眼我就會消失。她哭著說:讓所有的災難都降臨到我身上吧,讓我的孩子好起來吧。聽著母親的祈求,聽著死神的腳步,我心中有了強烈的求生欲望:別讓我離開母親,我要活著,我要活著!
這十多天就像十個月一樣漫長,我們一分鐘一分鐘地堅持。終于,母親把我從死神的手中奪了回來!我好起來了,上帝又把一個虛弱的孩子還給了她。母親瘦了,也老了許多。可她臉上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笑容,因為她又可以為我受累了。
當我重新坐了起來,我托不住我的頭,父親就在我的下巴下墊了好幾本《詞語手冊》。我的胳膊瘦得像竹竿一樣。我的身體狀況向下邁了一個臺階,但我的靈魂卻長高了。
當我再一次來到了外間屋,我看見,那方桌、高低柜以及我的書包,是那么的熟悉又陌生,那墻上的陽光有無限生機,那門上的福字變舊了,院中的槐樹更茂盛了。是我,讓這個院落又滄桑了一些。
這場病仿佛讓我離開了我的生活,走了好遠又回來了。我開始無比珍惜眼前的一切,我能暢快地呼吸,能看到陽光和天空,能嘗到人間的味道,能與親人說話,這多么幸福!
也從那個時候起,一個自然生長的生命,真正意義上踏上了屬于她的生命之路。
7
我知道,我永遠也無法說出老房子的豐厚,無法說出它給予我的,無法說出我們共同的記憶。有一些不會說,有一些不想說,還有一些與我同在我卻說不出來。就像鑄就我靈魂的無數平凡的日子,就像母親的血液在我體內無聲地流淌。
多少年過去了,我仿佛已經過了幾個輪回,看著老照片中那青灰表磚的院落,以及那院落中的我們,恍如隔世。
但那院落再遙遠,也與我連著。我在那里出生,在那里緩慢并不停歇地生長,長出了我內心最柔軟和最堅強的部分。在那里我認識了煙火人間,那煙火讓我記住了快樂的滋味,并養育了我的夢想。在那里我第一次經歷生死,并懂得了珍惜,在那里我開始了寫詩。在那里我獲得了為人處事的標尺,方向的辨別力,生活難改的習慣。
多少個輪回了,那里的陽光依然溫暖著我現在的冬天,那里的安靜依然凈化著我現在的吵鬧,那里的蛐蛐依然會在每一個秋天叫起,那里夜晚做下的夢我依然帶在身上。
如果把一個村莊當成故鄉,那么還可以回去看看,讓那些變和不變的,安慰思念的心,而我的故鄉是那個院落,那個院落已無處可尋,我永遠回不去了。在它的位置上,前半部分是我們新蓋的房子,后半部分已是別人家的院子了。那青灰的磚一些送人了,一些在過道的角落已被風吹了很多年。那院子中出入的人,很多已去世,還有一些也變成了另外的人。那院子中的說話聲和所有動靜更是不知去向。
我甚至想,按照推算的位置,在夏天的上午,再去那兩棵柿子樹下坐一會兒,從那里看看世界,看看陽光的挪動,然而那位置已是別人家的羊圈了。
現在我把家的含義定得更虛了,我說,有父母的地方就是家。因為無論我身在何處,都覺得自己是一個漂泊的人。
但在孤獨中能夠懷念那個院落,是幸福的。那是我生命的根,無論我身在何處,根始終都在那里,我就不是一片無根的落葉,而是一棵旺盛的生命。
我說過,我是一棵草,所以我的根也龐大不了,它只在那個青灰表磚的院落汲取營養。然而,那個院落不是和華北平原的大地相連的嗎,那百年的風不是日夜吹拂著它嗎,我的父輩、親人多少故事不是年復一年滋養著它嗎?
感謝上帝給了我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更感謝給了我童年一個青灰表磚的院落。因此,我可以相信,我是一個幸福的人。
2017年1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