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椅老了

我以為我的輪椅和我一樣，被時間忘了?？墒且惶熘形?，午飯后我從廚房出來的時候，它塌了，這二十二年來它給了我一次最大的顛簸。輪椅右邊的支撐鐵管斷了，我右邊身子陷了進去，我成了從來沒有過的姿勢。雖然我知道輪椅下面開焊了，但我每天還是照樣坐，我沒有感覺到我的輪椅在慢慢變老，它的衰老對我來說仍然是突然而來的。

從我七歲坐上它到現在，二十二年了，它經歷了我每一個日子，它知道我的一切。

求醫的路上我們風雨同行，學習的時光我們朝夕相伴，它經歷了我和家人、朋友歡聚的時刻，我一個人的時候它也從未離開。多少次我趴在它的鋼管上偷偷流淚，多少次我在扶手上用指甲刻著我的夢想。

從我的小腳丫夠不到腳踏板到我的腿長出去，從我挺拔地坐著到歪坐著，從我童年到少年再到成年，它見證了我的成長，見證了我如何從幼稚走向成熟，從脆弱走向堅強。它記錄了我的春夏秋冬，記錄了我走過的路。

我的事它都知道，沒有誰比它更了解我，但是它的語言無人能聽懂。或許就是我的事把它壓塌了。

這么多年了，我們仿佛已經長到了一起，我的血液流進了它的鐵管之中。我的坐姿讓它改變了形狀，它的形狀也造就了我的坐姿，我們成了一體。母親像愛惜我一樣擦洗它，它哪個細微處損壞了，母親也會像心痛我的身體一樣心痛它。同樣，如果有人把腳無意踩在我的車轱轆上，我也會感到不舒服，甚至會氣憤。因為那就像踩在我的身上一樣。

我以為它會與我同在，可是它壞了，我看到壞了之后的它是那么狼狽，那么銹跡斑斑，原來它只是一輛輪椅，一輛被用壞了的輪椅，一堆鐵與人造革的組合。

大多的時光我忽略了它，就像忽略我身邊的愛一樣。

我也曾憎恨過它，就像憎恨我的命運。在我心靈路程最艱難的那段日子，我覺得輪椅就像一個牢籠，我在里頭，世界在外頭。那么多精彩我不能抵達，就算走得再近，它也將我與世界隔開，我和朋友遠遠地說話、微笑，我是多么熟悉他們眺望我的眼神，和那眼神中送來的安慰。在這一個人的牢籠中，我是多么孤獨和渴望自由。輪椅是我的障礙，是我的累贅，我為擺脫不掉它而痛苦，我一次次被它的鐵管兒涼到。

不知過了多久，不知我經歷了什么，我發現，如果沒有它，我只是一個靜物，一個床上的病人。如果那樣我會是靜止的嗎？我的世界會縮小多少倍？是輪椅讓我的世界變得寬闊，讓我的角度變得多樣，讓我的視線變得流動。我對我的輪椅充滿了感激，有它一路的陪伴，是我勇敢的理由。

當我和輪椅一起走過了二十二年的風雨，我在陽光下看見了，我的輪椅那耀眼的光芒。

我的輪椅壞了，我躺在床上，度過了一個孤獨而無助的下午。就像一個離開母親后的孩子，有些茫然。

我習慣了它的存在，我不知道沒有它之后，日子會是怎樣的。一條路說沒就沒了，另一條從未走過的路突然來到了我的眼前。無論是否愿意，我都會繼續向前。

還有什么會突然老了。我看著眼前的這一切。我的太陽，我的月亮，我的親人，我的身體，會不會突然就消失了？沒有什么會永遠伴隨你，所有的陪伴都只是或長或短的相聚。無論什么，我們終將分離，沒有告別的機會，卻留下長久的懷念。

我仿佛看見時間就隱藏在我背后，悄悄地讓我有血有肉的輪椅，瞬間變成了一堆廢鐵。悄悄地偷襲著我生命中重要的東西。

壞了的輪椅是無用的，就像我曾經的歲月無人再提起。但是，今天的我就是從昨天而來。

我的輪椅將被廢棄在今天的一個角落。在與我分離后，它仍然被時間的風吹拂著。

2014年9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