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千方百計想攀富貴枝,你要當心。”
“該當心的是她。”
“什么?”
“是我貪圖她的美色。”
01
三個月后,陪著崔寧來玉堂旅游的程越珩與謝棠重逢,兩人各懷心思,見面相識卻誰也不說認識誰。直到謝棠與謝磊當街打架,被程越珩抱著脫離了戰場。
有些誤會,直到三個月后的今天才解開。
三個月不久,卻恍若隔世。
他們短暫地相遇過,很快,又重新回到各自的人生軌道上,與對方再無交集。
如今謝棠提起這一段也覺唏噓:“我沒跑……幫老人家撿橘子去了,人家小朋友趕著去上學都停下來幫忙,我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裝作沒看見……”
“你倒是熱心腸。”程越珩不知是真夸她還是假夸她。
謝棠不太服氣,得為自己爭辯一句:“我耽誤時間的主要原因其實是去給你買粥,跟撿橘子關系不大。那家粥鋪離醫院還挺遠的。”
意思是,希望你分清主次。
我為你跑腿買早餐,路上稍微花了長一點的時間,回來你就沒人影了。
到底是誰突然跑了?
程越珩聽出來她話語中的怨氣,笑道:“這是在怪我?”
不等謝棠回答,他又說:“的確是我不對。”
他這么好說話主動承認錯誤,謝棠反而不太好意思起來。要接著敘舊,現在也不是好時機,她生理期作祟,腹中絞痛,再低頭看看自己睡衣胸前的大朵牡丹花,又俗又艷。
以前穿著也沒覺得有多難看,如今站在程越珩面前,簡直無地自容,連亂糟糟的頭發絲兒都想藏起來。
“我……先進去換衣服。”
她走兩步回頭,像想起什么要交代,卻欲言又止。
程越珩站在巷子里看她,猜中她的心思:“等你出來再說,這次不會一聲不吭就走了。”
謝棠抿著嘴笑了笑。
“你要不要進去喝杯茶?”她問。
程越珩搖了下頭:“不麻煩了。”
謝棠換了身衣服,還快速化了個淡妝,出來看見程越珩連著接了兩通電話,果然很快聽見他說:“我有點兒事情要辦,現在就得走。”
謝棠沒想到會這么倉促。
“你手機給我。”程越珩說。
謝棠解了鎖遞過去,程越珩在上面按下一串數字,保存好:“我的聯系方式給你了,有事打電話給我。”
“有事打電話給我”,聽著分明只是句客套話。
他卻好像非要看到她點頭,有些固執地望著她。
謝棠只好答應:“知道了。”
“我送送你。”謝棠說。
兩人剛要走,黃秀拎著大桶的衣服跨過門檻出來,她原本打算使喚謝棠干活兒,一看謝棠旁邊還站著個身材高大挺拔的男人,一時忘記了要說的話,瞪大了眼睛像要在程越珩身上盯出個窟窿。
程越珩坦然,朝黃秀微微一點頭示意,錯身走過。謝棠刻意繞到他右側,隔開了黃秀打量的視線。
程越珩是自駕游來的,車停在玉堂最大的一個停車場里。他初來乍到,對路線不熟悉,謝棠帶著他抄近路走。
頭頂稀薄的日光落在窄巷里的灰白石壁上,蠟梅樹的花葉上積著昨夜的雨水,閃著微光。謝棠避開兩處水洼,沒話找話聊:“這次來有沒有玩得盡興?”
程越珩模棱兩可地說:“還行。”
謝棠見他反應平淡,沒有多少留戀的意味,估計不會有下次再來的興致,心里多了些說不出的失落。
“冬天是旅游旺季,大家都來看梅花,等梅花不開了,來的人漸漸就少了。”她說。
“唱戲的場次是不是也少了?”程越珩問。
“倒也沒有,上頭安排的,人多人少都這么唱。”
“閑的時候去畫扇面賣?”
“嗯。”
謝棠想起給他畫的扇面,當時見他身邊帶著年輕漂亮的女孩兒,又一副全然將自己忘了的模樣,她因心存嫉妒和種種不甘,故意將小人畫得很丑,也算對他小小的報復。
想到這里,謝棠沉默了。
程越珩來的時候是兩個人,與身旁人親密如同情侶,現在他要走,一個人開車回去,絲毫未提及同伴。
有些事情,謝棠想問,但又覺得沒有立場,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停車場就在不遠處。
謝棠從布袋里拿出一小瓶梅花酒送給程越珩,天青色的瓷瓶,瓶身上貼著標簽,上面是手繪的一枝梅花。
“我自己釀的酒,味道很清淡,不醉人,你回家再喝。”
程越珩接過來,跟她說謝謝。
“路上注意安全,開車慢點兒。”
謝棠不再往前走,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她朝他搖搖手,露出笑容:“再見。”
謝棠走出去老遠沒回頭,拐了個彎以后掏出手機,把通訊錄從頭翻到底,終于看見了一個陌生的新號碼,程越珩給他自己留了三個字的備注——未婚夫。
謝棠看著看著,握著手機笑起來。
她捉摸不透程越珩的意思,口頭婚約算不得數,可這一刻的開心是真的。
02
黃秀想起在家門口看見的高大男人,心里不是滋味,怕謝棠真勾搭上了富貴人家,一溜煙兒跑了。那他們家這些年來對謝棠的養育之恩算什么?
撈不到一丁點兒回報,太虧。
等謝棠回來,黃秀就跟她打聽起了程越珩:“他是哪里的,干什么的?看著像有錢人,說不定是裝的,你可要留個心眼兒,現在騙子太多了。”
謝棠笑,故意嚇唬黃秀說:“他就算是騙子,我也要嫁給他。”
不等黃秀罵她鬼迷心竅,她用腳把房門一鉤,隔絕了外面的噪音。
一圈一圈攪拌著杯里的紅糖水,謝棠擁著被子坐在床上,時不時看一下手機通訊錄的界面,她把未婚夫的號碼置頂。
廖小晴給她打來電話:“明晚魏翔請客,你得來陪我喝酒,我一個人應付不了。”
謝棠說:“小晴姐,這次我大姨媽是真的來了,肚子疼,喝不了。”
魏翔是玉堂的地頭蛇,底下帶著一群混混,平時不務正業,就想著收保護費。他跟謝磊這種裝腔作勢的混子又不太一樣,是真的有權有勢,讓人忌憚,不得不給他面子。
謝棠酒量好,以前廖小晴就喜歡帶著謝棠赴約,要是謝棠不在,廖小晴心里反而不踏實了。
電話里又是好一陣央求。
“班子里的人都會去,你也過來,到時候別喝酒就成了。”
謝棠只好暫時應下。
第二天晚上在小酒樓聚餐。
廖小晴領著戲班子眾人依次給魏翔敬酒,誰也沒注意,謝棠杯子里的是雪碧。
大家相互都是認識的,敬完酒,熱熱鬧鬧地找座位坐下,好幾桌子都是熟人。廖小晴和魏翔同桌,兩人你來我往地給對方倒酒,干了一杯又一杯。
謝棠在角落那桌,不放心地看了眼廖小晴。
人聲鼎沸,酒和菜都堵不住那一張張嘴,笑談聲沒斷過。
到了后半程,謝棠估摸著廖小晴喝得也差不多了,起身找了個借口脫身:“小晴姐,有個老板想請戲班子去唱戲,打電話找到我這里來了,具體的還得你跟人家談,你趕緊去回個電話。”
廖小晴會意,跟魏翔解釋了兩句,起身就走。
魏翔抓住廖小晴的手沒放:“你這就不夠意思了,不給我面子是不是?”他喝酒上頭,臉上都是醉態,鼻子、兩頰通紅,啤酒肚頂著桌沿,看上去不像地頭蛇反而更像個富商。
廖小晴賠笑:“魏哥,真對不住,我出去回通電話馬上就回來。”
好說歹說,又自罰了三杯,才順利脫身。
出了酒樓,廖小晴臉上的笑就垮了,跟謝棠抱怨這一晚上不知道被咸豬手揩了多少次油。
“還是你機靈。”
兩人才走幾步,魏翔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從酒樓的窗戶底下飄出來:“要不是有我罩著,你們戲班子早就混不下去了!”
謝棠怕廖小晴生氣,挽住她的手:“小晴姐,外面冷,我們先走吧。”
屋內,魏翔又罵了幾句臟話。
謝棠拖著廖小晴往前走,帶刺的凜風刮到兩人臉上,她想要再說點什么安慰人的話,但想不到合適的。
謝棠原本以為這件事會就這么過去了。
幾天后,聽人說廖小晴把魏翔給開瓢了。
當時謝棠正坐在小攤子上吃餛飩,想起來用程越珩給的手機號搜索他的微信,搜出來一個用戶,頭像是純黑的,微信昵稱就是他本人的名字,非常無趣。
謝棠添加他為好友,把好友驗證發送過去,等待他回復的過程里就聽說了廖小晴發威的事。
謝棠覺得魏翔像只甩不掉的蒼蠅,這幾年廖小晴都已經被他硌硬習慣了,她忍功深厚,最沉得住氣,誰知這次沒忍住。
今天是周二,要登臺演出,廖小晴卻遲遲沒有出現。
好在戲班子里的人都自己做好自己的事情,沒出差錯,按照以往那么唱就是。
戲唱到一半,魏翔帶著人來攪局。忠武祠里的游客個個傻了眼,反應過來后作鳥獸散,這可不是拍電影,誰也不想惹事上身。有幾個膽大的在門邊拿出手機想要拍視頻,被魏翔手底下的一個大花臂摔碎了手機。
戲唱不成了,戲班子里人人心驚膽戰,不敢吱聲。
魏翔在后臺找了一圈,沒發現廖小晴的身影。
謝棠待在角落默不作聲,等待風波過去。手機突然響了一下,有消息進來,只一下,在安靜緊張的環境里聽起來聲音分外大。
所有人都看著她。
魏翔的視線也被吸引過來。
“小棠,你小晴姐去哪兒了?”魏翔問謝棠。他臉上帶笑,腦袋上纏著繃帶,眼神陰沉沉的,有些瘆人。
“不知道,今天一整天都沒見人影。”謝棠語氣故作輕松,像是沒被這么大的陣仗嚇到。她的妝還沒卸,戲服外面裹著臃腫的棉襖。
謝棠跟魏翔沒怎么打過交道,她心里清明著,以往看見他也總是繞道走。現在迎面撞上,不得不應付他。
厚重的妝容遮住了謝棠的僵硬和不自然。
幾個身高體壯的男人涌進來,窄小的后臺越發顯得逼仄起來。
有人說:“魏哥,剛去廖姐家里找了,也沒人。”
魏翔依舊盯著謝棠,連笑也不裝了,黑著臉說:“你給廖小晴打電話,現在就打。”
謝棠按亮手機屏幕,看清了上面的一條微信提示,程越珩已通過她的好友申請。剛才那一聲提示音,原來是拜他所賜。
把廖小晴的號碼撥出去,謝棠暗暗祈禱著“千萬別接”。
好在真的無人接聽。
“小棠啊,下次看見你小晴姐記得通知我。”魏翔問,“你有我電話吧?”
“有啊,”謝棠搖了搖手機,“存著呢。”
等魏翔一群人走了,戲班子里的人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
謝棠松了口氣,又擔心起來,聽到身后的同行們說得罪了魏翔,戲班子恐怕弄不長久了,得早點兒另謀出路。
晚上,謝棠接到一個陌生來電。
廖小晴用新號聯系了她,那頭有呼嘯的風聲和火星子崩裂的聲音:“我最近不在,班子里的事就麻煩你多費心了。你年紀雖然小,但是這些人里面我最放心你……”
謝棠全都答應下來。
“小晴姐,魏翔今天來找過你了,還去了你家里。”
“他想讓我跟著他,那哪成,他是有老婆的人!我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貨色,但他那樣的我還真看不上!”廖小晴說,“他想動手動腳,我就拿起啤酒瓶照著他腦門兒上敲了一下。”
“你現在還好吧?”謝棠問。
廖小晴自在地說:“放心,我現在喝著酒,在烤火呢,不會虧待自己。”跳躍的火苗映在她眼睛里,人懶洋洋的不想動彈,悠悠地說著以后的事,“我估計啊,戲班子是真的辦不長久了,我也不想再辦下去,反正也賺得不多,遲早得想別的出路……”
廖小晴語氣認真,聽著不像是醉話:“小棠,我想組個歌舞班子,不唱戲了,改唱歌跳舞,到時候你來不來?”
謝棠心里猶豫,嘴上卻笑著說:“當然要來。”
掛掉電話,心里的迷茫全涌上來。
關了燈躺在床上,睡了許久腳依舊是冷的。謝棠側躺著蜷縮起身體,雙手抱住腳掌,捂著取暖。她想廖小晴,想今天的打算,未來的路像窗外的夜,看不見光。
手機放在枕頭底下,連續收到了幾條推銷的垃圾短信,嗡嗡地振動。
謝棠拿起手機點開微信,跟程越珩的對話框還是空的。
她想了想,沒有其他的好說,手指點了幾下,打出“晚安”兩個字發送出去。
等了許久,沒有回音。
好像也不是太失望,似乎早就料到了。程越珩那樣的大忙人,的確騰不出時間來回復她的一條廢話消息。
又將被子左右卷了卷,謝棠縮回被窩里。
03
廖小晴消失了大半個月,卿歌戲班子照舊運轉,但是來了新的班主,據說是魏翔的遠房親戚。一場戲唱下來,謝棠被找了好幾次碴兒。
任務安排下來,還得抽時間排練新的曲目。眾人背地里埋怨,明面上不敢說。
魏翔來忠武祠也越發來得勤快了。
謝棠心頭像梗著東西,每次含笑跟他打招呼叫魏哥,不知道有多硌硬。
排練新曲目到晚上八點,外面的天早就黑了。謝棠收拾東西回家,在忠武祠門口撞見魏翔,他說:“小棠,我送你回去。”
戲班子里的其他成員陸陸續續從里面出來,看見魏翔也都紛紛問好。謝棠借機挽住其中一個女人的手,跟魏翔說:“我有伴兒,大家順路一起走。”
等廖小晴再次聯系謝棠的時候,謝棠把魏翔的事跟她說了。
“老娘閉著眼睛都能猜得出來,他是對你起歹心了,你自己小點兒。”廖小晴那邊音樂聲震天,吵翻了天,她說話用吼的,“小棠,你抽空來我這兒看看唄!”
廖小晴在C市,她有人脈,原本想好自己重新建一個班子,但是事情的進展遠沒有想象中那么順利。她只好在一個歌舞劇團先混著,幫人打工,畢竟在外面連喝口水都要花錢。
這個團現在還缺人手,廖小晴覺得謝棠興許能成。
謝棠想了一夜,還是決定去C市看看。
玉堂有魏翔,還有黃秀,后面還會有黃秀安排的各種不靠譜的相親對象。她離開,或許對她的生活來說是個轉機。
臨走之前,黃秀鬧了一頓,想要謝棠的錢。
“這些年你吃我的住我的,現在說走就走,我多虧啊我。大家快來看看啊,謝棠不要我跟她叔叔了,沒良心的白眼狼啊……”黃秀攔在門口不讓謝棠過身,她不怕丟臉。
謝棠聽著這些翻來覆去已經嚼過八百遍的咒罵,砰地關上房門。
她是一定要走的,也不會給黃秀錢。
清晨天還沒亮,謝棠帶著行李出門。
小街上遙遙傳來幾聲犬吠,她打著手電筒照路,寒冷清冽的空氣從四面八方鉆進身體里,瞌睡全無,只剩下滲骨的冷。
走出街巷,看見兩盞明亮的車燈。
謝棠小跑起來,往前奔去。那是她昨晚提前約好的車,直接送她去汽車站,再從汽車站搭第一趟早班車去C市。
玉堂被拋在身后,越來越遠。
見到廖小晴時快要到晌午,謝棠自己轉了一圈才去找她。老舊灰敗的筒子樓,人站在底下仰頭朝上看,覺得壓抑。
上三樓,掀布簾似的穿過走廊上晾曬的各式衣物,謝棠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喊她的名字:“在這兒呢。”
撥云見日,撩開面前的花床單,謝棠才看見廖小晴靠在水泥欄桿上抽煙。頭頂上纏著卷發夾,看著像剛起床,兩個小時前謝棠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她就還沒睡醒。
“你就先住我這兒吧,擠擠得了。”廖小晴說著把煙灰磕在枯萎了的綠蘿盆栽里。
謝棠沒拒絕,她不想麻煩人家,但是剛才轉了一圈沒找到合適的出租房,暫時得找個落腳的地方。她推著行李進屋。屋里簡陋,東西雜亂,桌子上散亂著各種彩妝和不同顏色的假發。
廖小晴把自己的東西往旁邊推了推,給謝棠留出一塊空地出來。她恰好站在窗戶口,金燦燦的冬陽照在她脖子上,兩三點紅痕格外惹眼。
謝棠指了指:“小晴姐,你這里……”
廖小晴往鏡子前一照,反應過來,笑開了:“沒什么,我交男朋友了,有男人了。”她又說,“放心,他不來我這里,經常是我去他那兒,這邊你盡管住。”
謝棠點點頭。她沒接著往下問,廖小晴反倒自己說起來:“我倆晚上出去喝酒認識的,他在卷煙廠工作,比我大兩歲,結過婚,跟前妻性格不合,兩人老為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后來過不下去就離了。我覺得他長得對我胃口,也聊得來,他要追我我就答應了……”
廖小晴想起正事來:“哦,對了,你晚上跟我出去。”
“有演出?”
“對,你也上臺,缺人手。”
謝棠訕訕地說:“你們不是歌舞團嗎,我只會唱戲,風格也不搭吧?”
廖小晴發了一段舞蹈視頻給她:“今天你練一下午就夠了,總共就那么幾個動作,簡單得很。你這么聰明,保管一學就會。”
謝棠看了看視頻,確實不難,就應下了。她本來就是來歌舞團工作的,早點兒適應早點兒干活也好。
04
晚上的演出在城南的一戶人家。家中有長輩去世,辦的是白喜事。
謝棠跟著歌舞團的人一起乘車到了現場,哀樂喧天,訃告牌立在路口,白燈籠掛了一路,陣仗頗大。
謝棠是新手,今晚就只被安排了一個節目,跟歌舞團里的另外四個女人齊舞。她站后排角落,能跟上節奏就行。
廖小晴拿來演出服給謝棠,她接到手上,明顯一愣。
單薄的幾片紫色布料,上面點綴著一些金光閃閃的亮片,穿上后整個背部都會是裸露的,裙子也短得出奇。
謝棠拿著衣服沒動靜,廖小晴用胳膊撞了撞她的肩膀:“怎么,嫌低俗啊?”
她自問自答:“是低俗,可誰叫別人都愛看?”
“太暴露了。”謝棠猶豫地說。
“這有什么,讓人看幾眼你又不會少塊肉。”廖小晴勸她,“沒什么可害臊的,沒偷沒搶,憑本事賺錢。”
謝棠默不作聲地待了會兒,廖小晴也沒再給她灌雞湯,讓她自己靜一靜。她這樣的人,其實最會權衡利弊審時度勢,早習慣了為生活低頭。
果然沒過多久,謝棠就把門簾拉上,換上了演出服。
等輪到謝棠她們的節目了,她把長款羽絨服一脫,跟在前面四個人身后登場。
音樂響起,她扭腰,甩頭,按著節拍來。
謝棠的記性不錯,所有的動作都記在腦袋里。站在后面一排,很容易就能看出她們五個人跳得不齊,都沒一起正兒八經地排練過,能跳成這樣也算不錯了。
放眼望去,正前方就是靈堂。
她感覺自己在演一出滑稽的喜劇,她是小丑。
幾分鐘的時間不長,卻分外難熬,等終于結束了,謝棠跳下舞臺直接套上羽絨服取暖。她摸到口袋里的打火機,跟廖小晴說:“我去抽支煙。”
廖小晴問她:“剛才感覺怎么樣?”
“就當自己是條死魚了。”
謝棠朝她擺擺手,往外走,接下來也沒她什么事了。
下一個節目是個人獨唱,唱的一首苦情歌。謝棠穿過人群來到馬路邊,又走了一段路,終于清靜了一點。
旁邊是廢棄了的度假村,項目只開發到一半,褪色的標語橫幅掛在門口,地上長起了野草。
謝棠避風點了一支煙,風從身后吹過來,長發亂舞,迷了眼睛。她習慣性地微揚起頭看天,天上什么都沒有,空闊寂寥。
寬闊的柏油馬路橫在眼前,偶爾有車輛駛過。
其中有一輛飛速掠過她,卻在前方不遠處緩緩停下來。
這時謝棠的手機響了,竟然是程越珩,他問她:“你在哪兒?”
謝棠想也沒想地說:“C市。”
車里,程越珩掛了電話,躺在副駕駛座上補眠的人把蓋在頭頂的衣服扯下來,睡眼蒙眬,問:“怎么了二哥?”
“看見熟人了,下去見一面,你睡你的。”程越珩又將衣服扔回她頭上,一把罩住。他打開車門大步往后走去,視線中銜著煙的女人面容越來越清晰。
“剛開車過去,看見路邊有個人像你,沒想到還真是你。”
程越珩突然出現在眼前,謝棠怔怔地回不過神,差點兒被煙嗆住,咳嗽了兩下才說:“今天剛來的C市,晚上跟著歌舞團來這里演出。”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解釋這么多。
用鞋尖將地上的煙頭碾滅,謝棠朝他笑了笑:“這樣也能碰見,也太巧了,我們倆緣分深。”
她笑起來有種別樣的嫵媚,細長眼尾上挑,隔著夜色看,就像寒煙江上的一葉孤舟,勾起人想要保駕護航的欲望。
“什么時候回玉堂?”程越珩問。
謝棠說:“暫時不會回去,留在這邊看看能不能混得下去,混不下去了再卷鋪蓋回家。”
車喇叭突然猛地響起來,尖銳的聲音刺破冷空氣叫囂著。
嘀——嘀——嘀——
車上的人等得不耐煩,在用拳頭砸方向盤。
“朋友在催我。”程越珩說。
“那你快走吧。”謝棠跟他道別。
她看著他的背影攜風帶雨而去,走到途中,驟然轉身,又折回到她面前問:“演出完了嗎?”
謝棠不明所以,照實說:“我的節目表演完了。”
“那跟我走。”程越珩說。
謝棠撥了撥吹拂到臉上的頭發,跟上他的腳步,心臟跳得飛快,仿佛要躍出胸膛。
副駕駛座有人,謝棠去了車后座。
“二哥,這就是你在路邊看上的熟人?”副駕駛座上的人說話不怎么客氣,探出頭,眼神肆無忌憚地打量謝棠,似乎對程越珩貿然將人帶回車上的舉動十分不滿。
謝棠也在看她。
是個頭發剃得很短的女生,長相有幾分英氣,身上穿的是男裝,立著衣領,非常帥氣的那種好看。
“老四,懂點兒規矩。”程越珩提出警告并看了魯夏宜一眼。
后者哼了一聲,謝棠來不及跟她打招呼,就見她縮回了座上。
在小時候一起長大的那伙玩伴里,魯夏宜排行第四,常被叫作魯四。她在男孩兒堆里長大的,性格頑劣,也像個男孩兒。
今晚魯夏宜自駕游從滇南回來,剛進入C市,車在半路拋錨,到處打電話喊人救急,一堆狐朋狗友沒一個應聲的。恰巧程越珩離她不算太遠,過來接她。
程越珩說:“給保險公司打電話讓人去拖車。”
“早就打了。”魯夏宜悶聲說。
“我先送你回家。”
魯夏宜想到后座的謝棠,眼珠子轉了轉:“不是先路過你公寓嗎,我進去討杯水喝。”
謝棠默默聽著兩人的對話,開始后悔跟著程越珩回家,先前那點兒旖旎心思消散得一干二凈。她發微信告訴廖小晴自己碰到了熟人,先走了。
廖小晴問:“艷遇嗎?”后面跟著一個斜眼笑的表情。
謝棠沒回。
程越珩一個人住,室內空曠,整潔干凈,全是灰白冷色調,看著沒有一絲人氣。
室內開著暖氣,與室外是兩個季節,進門紛紛脫大衣。謝棠想起什么,拉拉鏈的手一頓。
魯夏宜輕車熟路,自己去倒水喝,還真像渴極了。
程越珩從鞋柜里拿出一次性拖鞋給謝棠,見她站著不動,問:“怎么了?”
謝棠搖頭,彎腰換上拖鞋。
“穿著不熱?”程越珩又問。
謝棠身上的長款羽絨服像層蠶蛹將她包裹得牢實,看著都熱。謝棠尷尬地笑:“還好,也不是很熱。”
她不是不熱,身體暖烘烘的還有點燥,臉和耳朵全燒起來。
“二哥,這是什么?”魯夏宜手里拿著個天青色的瓷瓶。
謝棠覺得眼熟,認出來那好像是自己送給程越珩的梅花酒。
沒想到他還留著。
程越珩走過去將酒搶過來:“別亂動。”
魯夏宜說:“小氣鬼。”用余光瞥了瞥謝棠,小聲問程越珩,“二哥,她真不是你路邊上隨便拉來的小姐嗎?”
程越珩懶得理她,把梅花酒放回原位。
魯夏宜又看了看謝棠,也奇怪地問:“你穿這么多不熱?”
謝棠還是說:“不熱。”她不想再讓他們糾結自己熱不熱的問題,看見客廳上里擺著把嶄新的二胡,頓時被轉移了注意力,“你還會拉二胡?”
程越珩笑:“我不會,給奶奶買的,除了打麻將她就愛拉這個。”
他朝魯夏宜抬抬下巴,下逐客令:“車鑰匙在玄關柜子里,自己開車回去。”
“隨便我挑哪一輛?”
“趕緊滾。”
魯夏宜選好車鑰匙后風風火火地走了。
謝棠長舒了一口氣,少了魯夏宜,她自在不少。她將羽絨服的拉鏈往下扯一扯,脖子往下全露出來,瑩白的肌膚透著悶出來的淡粉色,汗津津地黏著幾絲長發。再往下,是鼓起弧度的胸脯。
饒是這樣,她還是不肯脫外套。
程越珩問:“里面沒穿?”
“我又不是變態!里面只是演出服而已!”布料單薄,只能遮住重點部位的演出服,要是穿著在他家里走來走去,畫面想想也很變態。
謝棠為了證明自己穿了衣服,又實在熱得慌,拉鏈又往下扯了幾十厘米,兩只細瘦的胳膊解脫似的鉆出來,羽絨服掉到地上。
沒完全合上的門被撞開,魯夏宜去而復返,推開門:“二哥,我……”
她當場愣住,刺激喲。
“算了,我沒什么事了。”
程越珩快速撿起衣服往謝棠身上一裹,叫住魯夏宜:“回來,什么事,說清楚。”
魯夏宜一臉嘚瑟,說:“鄭子鄴知道我今晚回來,在綠泱會館組了局,替我接風洗塵,我上來問問你去不去?”
程越珩想起還有事要跟鄭子鄴當面談,點頭答應。
他側過臉看謝棠:“一塊兒出去玩?”
“我現在這一身……”
“你先去洗個澡,換身衣服。”想到自己公寓里壓根兒沒女裝,程越珩壓了壓眉心,“衣服……我叫人現在去給你買。”
魯夏宜立即道:“我不去,我不給人跑腿。”
程越珩踢了她一腳:“小時候給你一串糖葫蘆,你不是跑得挺歡嗎?”說完給助理打電話,描述了一遍謝棠的身材,“一米六七的樣子,瘦,一百斤。”
謝棠糾正他:“九十五斤。”
衣服很快送來,程越珩給謝棠指一樓浴室的位置,后者拎著幾個紙袋鎮定地走過去,可惜一場意外出賣了她現在的心情。
魯夏宜看了一出好戲,在群里發消息:“你們猜我今天在二哥家看見什么了?”
程越珩不看手機也知道她一臉浪笑是在干什么:“管好你的手和嘴,別亂說。”
魯夏宜摸了摸頭,放下二郎腿,湊過去問:“二哥,原來你好這口啊,以前那些追你的姑娘是不是走錯了清純路線?我剛才是不是打攪到了你的好事?”
程越珩說:“我要真想辦事,你打攪不到。”
“二哥。”
“嗯?”
“你跟鄭子鄴一樣,男人都是臭流氓。”
魯夏宜手機不停地振動,群里的人讓她別吊胃口趕緊說。
她發了一串鄭子鄴的表情包出去,丑得讓人翻白眼。
鄭子鄴在群里發聲:“魯四,好好說你的八卦。”
魯夏宜勾著嘴角屏蔽群消息,接著問程越珩:“對了,那姑娘叫謝棠是吧?到底什么來頭?你都把人往家里帶了。”
程越珩說:“是你二嫂。”
魯夏宜臉色變了:“真的假的?攀高枝的人我可見多了,你要當心。”
“該當心的是她。”
“什么?”魯夏宜差點兒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是我貪圖她的美。”
05
鄭子鄴組的局,來的都是程越珩的熟人,對謝棠而言,卻都是陌生人。她走在他身邊倒也不怯場,打量周遭環境。
燈光影影綽綽,男男女女群魔亂舞,酒精味和香水味混雜在一起飄蕩到鼻尖,謝棠忽然覺得這跟歌舞團里也沒什么太大的區別。
程越珩把謝棠介紹給鄭子鄴。
對上那雙漂亮眼睛,鄭子鄴腦子里一閃,問謝棠:“你是不是在玉堂待過?”
謝棠說:“我是那兒的人。”
鄭子鄴拊掌:“這就對了。”
他想到前段時間程越珩休了幾天假去玉堂旅游,說遇到了狐貍精,八成就是眼前這位。
來給程越珩碰杯的人不少,謝棠坐在他旁邊,連帶著也喝了幾杯。她半點兒不見醉,起初程越珩還勸,讓她不用勉強,少喝點兒,后來才發現她酒量是真的好。
“小謝。”程越珩第一次這樣叫她,他們靠得很近,肩膀緊挨著肩膀,聲音響在耳畔。盡管音樂很吵,她卻仿佛聽得見他的呼吸。
謝棠莫名想起《聊齋》里的女鬼小謝,書生陶望三借用姜部郎舊宅讀書,遇女鬼小謝,此女容顏姝麗,書生用功時,她常飄出來搗亂。
見謝棠發愣,程越珩頭再往下低了低:“小謝,我有事出去一趟,馬上回來。”
謝棠點頭:“好。”
程越珩把魯夏宜招呼過來,囑咐她看著點兒謝棠。
魯夏宜晃著杯里的酒,挑著眉,讓他放心走:“你帶過來的人誰敢為難?”
程越珩和鄭子鄴先后離開包廂,進入綠泱會館后園,敲開一間房門,里面有個穿皮夾克的男人早早等在這里。
男人掏出一個密封的文件袋遞給程越珩:“程總,查到的資料都在這里,最近程氏集團分部的兩起工人糾紛事件都是有人刻意引導和策劃的。”
“查到背后是程家的人?”程越珩問。
男人說:“是。”
再聯想到三個月前的車禍,鄭子鄴拍拍程越珩的肩膀:“雖說都是程家人,你也別太讓著人家,不然有一天準騎到你頭上作威作福。”
程越珩翻看著文件袋里的資料,笑了:“我心里有數。”
“還有謝棠,你是認真的啊?”
“等過幾天就帶她回程家。”程越珩說。
鄭子鄴想象了一下程越珩領著謝棠回程家的畫面,樂不可支:“等著奶奶揍你吧。”
“嗯,我等著。”
他等著這個契機。
“二哥,你小情人喝醉了。”魯夏宜發來一條語音消息。
背景音嘈雜,程越珩聽了兩遍才聽清。他這才意識到,把謝棠留給魯夏宜無疑是將她推進狼窩。
程越珩前腳離開,魯夏宜后腳將謝棠拉到身邊,一手將骰子筒壓在玻璃桌面上,問謝棠:“玩不玩?”
謝棠不認識在場的其他人,待著無聊,決定陪著玩一把。
她從小跟三教九流的人接觸多了,搖骰子、玩撲克全會,魯夏宜連連輸給她。
最后玩起了最簡單的猜拳,石頭剪刀布,謝棠反而把把輸給魯夏宜。她運氣向來不好,純粹靠運氣的輸與贏,她同人家比不了。
輸的人喝酒,半杯白酒兌半杯紅酒,不醉才怪。
謝棠再能喝,也撐不住。
魯夏宜先前喝了不少,自身難保,晃晃悠悠地給程越珩發語音,她管謝棠叫她二哥的小情人,神志不清醒時也堅決不喊二嫂。
程越珩趕回來,看見謝棠合著眼睛坐在沙發上。他一靠近,她立即警覺地瞪大了眼睛,似乎在辨認他是誰。
“我們先回去。”程越珩將人攙扶起來。
謝棠順勢撲進他懷里,身體的重量全倚靠在他身上。
兩人走到包廂門口,謝棠卻抱住門框不肯離開。程越珩去掰她的手,被她霧蒙蒙帶著一絲濕漉的眼睛盯著,控訴著。
這是耍酒瘋了,不哭也不鬧,只是死活不走。
好在包廂里的其他人醉的醉了,睡的睡了,連鄭子鄴都在應付魯夏宜沒空顧及這邊。
程越珩說:“你不走我走了。”
謝棠頭有點兒暈,但咬字清晰,說話流暢:“你先走,我還要等人。”
“等誰?”
“程越珩……超越的越,王行珩。”她還刻意解釋他名字的寫法,“他讓我在這里等他。”
程越珩哭笑不得。
謝棠臉色酡紅,搖頭晃腦地拖長調子幽幽唱起來,哀怨癡情:“尾生與女,相會梁橋,切切盼之,佳人不至,風起水漲,抱柱而亡……我等先生,情比尾生抱柱。”
程越珩問:“張口就來,誰教你醉了也要撩撥人的?”
謝棠哧哧笑:“老街上的王五臨摹了十遍《芥子園畫譜》就能去美術館當差了,我看了百來卷戲本子不知道能不能撩得動一個程越珩?”
她歪著頭看他,像是終于認出他來:“哦,你就是程越珩。”
剩下還未說完的話被吻堵住,世界倏然安靜了,腦海里卻在砰砰地放煙花。
謝棠似乎終于清醒了一點,抱住門框的手改而纏上他的腰,回應著這個充滿侵略意味的吻。
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
她就要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