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何況我救了你的命?!?
“你想要什么?”
“以身相許。”
01
三個月前。
李家曾是玉堂有名的大戶人家,一路追溯上去,祖上在明清兩代都做過官。李家的大兒子幾年前發跡了,生意越做越大,在C市安家落戶之后見老父親一人在老家守著大宅院過意不去,于是把李老先生也接到了C市。
后來李老先生下臺階時不小心摔下樓梯,中風癱瘓在床。
今年老先生八十大壽,李家宴請賓客,兒女們知道他心中想念以前在玉堂生活的日子,特地花大價錢請了當地原汁原味的戲班子過來給老先生唱一出戲。
廖小晴收到這份邀請時正在理發店里做造型,滿頭的塑料夾子,一激動撐著掉漆的皮椅扶手站起來,喜笑顏開:“還有這樣的好事?”說著立即去通知戲班子里的其他成員。
頭一個就得告訴謝棠。
廖小晴挺喜歡謝棠這小姑娘,長得漂亮,腦袋瓜聰明,透著股機靈勁兒,關鍵跟她聊天的時候心里還舒坦。廖小晴常常能在謝棠身上收到一兩分恰到好處的奉承和溫暖,她是班主,謝棠巴結她是應該的,妙就妙在謝棠說話和行動從來不會讓人覺得反感。
總而言之,曾經走南闖北見過無數形形色色的人的廖小晴覺得,謝棠是個特別的存在。
謝棠正坐在屋頂上吃泡面,康師傅老壇酸菜,里面臥了一個溏心雞蛋。屋內也是難得的安靜,黃秀娘家的親戚結婚,謝財友和謝磊也一起跟著去了,平常雞飛狗跳的家里隨著他們離開的關門聲清靜下來。
謝棠決定享受這一刻。
秋天傍晚的天空被夕陽暈染成很美的煙藍色,云層的邊緣被淺金色勾勒著。對面天臺上那株種在舊瓷盆里的月季原本以為已經枯萎凋零了,誰知道今天見又重新煥發了生機,開出了花骨朵。
謝棠用筷子轉著圈把泡面卷起來,一口包進嘴里。
廖小晴從對面樓下的理發店里鉆出來,竭力仰著頭:“小棠,來生意了!”
理發店的小老板說:“你該喊謝棠接客嘍?!?
廖小晴摘了腳底板的拖鞋反身一扔,狠狠砸過去,小老板沒來得及躲開,胸前留下一個明顯的灰白色鞋印子。
“潑婦??!”小老板大叫。
眼看著廖小晴就要追上去揪他耳朵,謝棠已經抱著泡面碗跑下來了,興致勃勃地問:“小晴姐,什么生意呀?”
廖小晴這才饒過小老板,笑瞇瞇地招呼謝棠過去跟她耳語,把李老先生壽宴的事情說了一遍。
小老板耍賤湊上去偷聽,這次用不著廖小晴動手,謝棠率先把他一腳踢開了。
“潑婦扎堆嘍!”小老板嚷嚷。
出發去C市的那天天氣不太好,煙雨朦朧,謝棠收拾出來一個行李包的東西,拎上就走。她昨晚跟謝財友提過一嘴要出門,就算交代了。
這會兒時間太早,謝財友跟黃秀都還沒起床,謝棠好巧不巧撞上了昨晚在網吧通宵才回來的謝磊。
兩人在門口碰面,一個化了得體的妝準備出門,一個因為熬夜蓬頭垢面、臉色蠟黃。
誰看誰也不順眼。
“喲,出去???”謝磊張嘴就是一股嗆人的煙味。不過謝棠連眉頭都沒皺,徑直往前走,沒往他身上多看一眼。
受到忽視的謝磊罵罵咧咧地嘀咕著,不知道罵了什么,謝棠沒搭理。大概見她沒有任何動靜,謝磊接著又不甘心地吼了一句:“你不是想知道小蓉的消息嗎?”
幾乎是條件反射性的,謝棠的耳朵一聽到這個名字,腳步就停住了。
她回頭看謝磊。
謝磊得逞,把毛糙的黃色頭發往后捋了一把,干澀無神的眼睛里忽然迸發出一絲光亮,期待著下一秒謝棠就過來求他。
誰料謝棠也就頓了頓,然后就走了。
謝磊氣急敗壞地在她身后喊:“你還有沒有良心?你是不是不想管小蓉的死活了?”
謝棠瀟灑地朝他揮了揮手,心想,要是再信你,我就是個傻子。
你大聲喊了三遍狼來了,獵人也就不信了。
從小到大,謝棠被騙的可不止三次。
清晨出發,戲班子一行人到達C市時已經快正午。
李家的老宅鄰近市郊,在C市穹云山的半山腰。聽說那一帶幾十年前是窮鄉僻壤土匪窩,后來卻成了寸土寸金的富貴地。現今住在那里的人家,都是赫赫有名的。
謝棠額頭抵在車窗玻璃上,一路看著公路兩岸的風景,大片暗綠色的常綠樟栲林在秋雨中寂靜地駐守著,烏云漸漸聚攏,天好像要塌下來一樣。
道上車輛很少,只有他們這輛黃色小中巴車孤零零地在路上行駛著。
車里倒是很熱鬧。
車內空間小,大家坐得擁擠,你挨著我我挨著你,七嘴八舌地討論著李家老爺子的事,還有李家兒孫們那些傳得真真假假讓人分辨不清的緋聞。
幾個人里頭還有從來沒來過C市的,好奇得緊,商量著等在李家唱完戲之后一起出去玩。
有人撞了撞謝棠的胳膊,問她:“一起去?”
謝棠回過神來,問:“去哪兒?”
“西寧街呀?!边@是比較有名的去處,大家都知道的。
從穹云山的李家去西寧街,開車至少得四十分鐘,太遠了。謝棠不想折騰:“不去了?!?
“去嘛去嘛,”旁邊的女人拉她的手,“難得過來一趟,多好的機會,不去太可惜了?!?
長時間坐著沒法活動,謝棠雙腿屈著伸展不開,有點兒麻了,她揉了揉小腿肚:“不去,沒什么好玩的?!?
“你怎么知道?你都沒去過,就說不好玩?!?
“我去過?!敝x棠說。
“什么時候?”
“小時候?!彼卣f。
“真的假的?”對方不太信。
大家都是一個地方長大的人,家也相隔不遠,也算相互知根知底的,這車上的每個人都知道謝棠的家庭情況特殊,她是跟著叔嬸一家生活的,黃秀對謝棠苛刻,當年帶著謝磊去趟游樂場也不一定會捎上謝棠,何況帶她去C市。
謝棠捏了捏肩膀:“西寧街入口第一家是個火鍋店,火鍋店旁邊挨著書吧,書吧進去其實是家酒吧。晚上不下雨就會有兩兄妹在火鍋店斜對面的地鐵口賣唱,哥哥唱得最拿手的歌是《紅日》,妹妹只會搗亂唱《小邋遢》。”
其他人聽得驚訝,只有副駕駛座上的廖小晴表情沒有多大的變化,回過頭來叮囑:“到了李家都給我注意點兒,只管唱好戲,做好自己本分的事就行,別給咱卿歌戲班子丟臉面、砸招牌?!?
有幾人面面相覷,謝棠把下巴擱在撐起的手掌心上,又轉頭去看風景。
李家負責接待他們的人比想象中要熱情許多,彬彬有禮,茶飯招待周到,沒出一點差錯。
唱戲要到晚上,天黑以后,廖小晴跟兩個嘴甜會說話的戲班子成員去見了李家的主人,謝棠沒在其中。她在廳堂里坐了會兒,感覺到悶,就出去透氣。
李家占地面積很大,她方向感不好,兜兜轉轉,沒多久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結果是廖小晴先找到她,拉著她就走。
“你跑哪兒去了,我到處找你!”廖小晴氣喘吁吁的。
“找我干什么?”謝棠疑惑地問。
她說話時偏了偏頭,一頭長發如瀑披散在背脊上,有幾縷順著臉頰滑落。帶著點兒疑問的眼神在雨霧天里看上去蒙蒙眬眬的,跟加了層濾鏡差不多,總有種說不出的好看。廖小晴也忍不住多看兩眼,看完又在心里嘆氣,覺得謝棠這張臉也太容易給她招惹麻煩了。
這不,事情就找上門來了。
“李老先生要見你?!绷涡∏缯f。
“見我?”謝棠仍然沒聽明白,“見我干什么?”廖小晴不是帶著兩個嘴甜會來事的去打過招呼了嗎,沒有理由特地再把她叫過去。
廖小晴沒再說話,意味深長的眼神讓謝棠看不太透,她替謝棠理了理頭發:“問那么多干什么,你跟我走就是了。”
與此同時,謝棠衣服口袋里的手機連著響了好多次,掏出來一看還是謝磊在糾纏,謝棠干脆把他拉進了黑名單。
前面的廖小晴腳步慢了下來,謝棠渾然不覺,踩著了她后腳跟,鞋子直接掉出來。廖小晴一個踉蹌,謝棠這下倒是眼疾手快地去扶廖小晴,反被廖小晴揪了一把:“死丫頭,你走路不看路??!”
謝棠吃痛,將手機塞回口袋。
廖小晴鄭重其事地說:“待會兒見了人,機靈點兒?!?
謝棠點頭。
她們上了層臺階,往走廊盡頭的一間房去。
還沒敲門之前,隔著厚實的門板,謝棠就聞見了一股濃郁的中藥味,清唱的《江南小調》幽幽地往外飄。
聽得謝棠心里頭一陣詫異。
廖小晴已經推開門,帶著她走進去。
面前竟還有一道高高的門檻,謝棠不留神差點兒被絆倒,藥味混合著香熏味異常洶涌地撲鼻而來。
眼前的房間布置得像上個世紀官宦人家的臥房,與李家其他的裝飾布局格格不入,偏偏就這樣突兀地存在著,沒有人敢質疑。格子窗,太師椅,最惹人注目的是中央占地面積很大的三檐六柱鏤空立體雕花大木床。白床簾分向兩邊被黃銅鉤子吊起,床上的被子向上突起,床頭靠坐著一個老人。
謝棠對上那雙混濁的眼睛。
那雙眼睛看她的時候讓人感覺不太舒服,很快,她移開了視線。
她不自覺地往廖小晴身邊靠近半步,向后躲了躲。她知道這就是大家口中的李老先生,這副模樣,與她想象中德高望重的人物截然不同。
房間里有李家的大兒子李遠瞻和二女兒李瑩然。站在床前唱《江南小調》的陌生女人看上去年紀不大,跟謝棠差不多,歌聲已經停歇,她似乎正在猶豫還要不要接著唱下去,直到老人擺擺手,她就如蒙大赦般走了。
廖小晴將謝棠介紹給李家人。
李瑩然攬著謝棠的肩,將她帶到床前,對老人說:“你不是要聽人唱戲嗎,現在把主將給你請來了,玉堂的,原汁原味的?!?
當場清唱,謝棠平日里也不會放不開,只是今天這環境總讓她感覺到有點兒別扭。
離床沿站得越近,那股藥味就越濃,其中還夾雜著股怪味也越發明顯。謝棠猶疑不定,廖小晴朝她使眼色催促著。
今兒她不唱,大概不好走。
謝棠只好轉頭面對床上的老人,悶聲詢問:“老先生想聽什么?”她的視線依舊不敢落在那張褶皺的布滿老年斑的面孔上。
“你……”先是冒出來好長一段氣音,再艱難地擠出一個字,聽得覺得十分費勁,如同跋涉了遠路突然停下來一時還緩不過來的人又張了張嘴,“你最會唱什么?”
謝棠答:“《收姜維》。”
她原本在忠武祠里唱得最多的就是《是我錯》,唱得最多,自然也就最擅長。但她多了個心眼兒,尋思著一般老先生們都愛聽家國天下經典傳奇勝過那些兒女情長的橋段。
老先生點了下頭,意思是讓她開始。
謝棠清了清嗓,唱了起來:“四千歲你莫要羞愧難當,聽山人把情由細說端詳。想當年長坂坡你有名上將……”
她眼睛平視前方,看的是白墻上虛無的一點,因而沒看見床上的老人在搖頭。直到李家的二女兒李瑩然抬手阻止,謝棠才發覺,立即收了聲。
謝棠問:“怎么了?”
老人搖頭,緩慢地說:“聽不見?!?
謝棠不明白,這說話都能聽清,唱曲兒怎么會聽不見。
李瑩然跟她說:“你離得近一點?!?
謝棠往床頭的方向挪了一步,繼續張口接著方才斷掉的地方唱:“如今你年紀邁發如霜降,怎比那姜伯約血氣方剛?”
老人再次搖頭。這次謝棠瞧見了,她主動停了嘴,微微彎腰低頭詢問:“您還是聽不見嗎?”
尾音未落,被褥之中伸出一只枯瘦干癟的手牢牢拽住她的幾根手指,攥在掌中揉捏了兩把。
謝棠頓時驚起一身雞皮疙瘩,將手往回抽。
老人的力氣并不小,她第一個動作竟然沒能成功掙脫。
肩膀被人壓了一記,謝棠怔怔回頭,是李瑩然將手搭在上面,一臉輕松仿佛沒有看見眼前無聲的拉扯與爭執,什么也沒有發生。
“怎么不繼續唱了?”李瑩然若無其事地問謝棠。
謝棠的眼睛望向屋內其他幾個人,全裝聾作啞,熟視無睹的模樣。她強忍住那股惡心,覆在手背上像黏蟲一樣甩不開的老人的手已經開始往她的袖口里探入。她壓抑住快要爆發的情緒,不怒反笑:“這讓我怎么唱?”
“好熱鬧?!币坏赖统恋哪新暀M插進來,帶著幾分戲謔的意味。
半掩的房門被徹底推開,門口不知什么時候站了個陌生男人,也不知道他已經將這場鬧劇看了多久。他穿鐵灰色西裝,很高的個子,一雙深邃的眼睛含笑望過來,視線定格在謝棠被握住的那只右手上,眉頭向上挑了挑,還朝床上的壽星公輕松打趣:“老先生好興致?!?
謝棠頓時將這人劃分去了李家那方陣營,心道,一丘之貉。
估計是大有來頭又與李家熟識的人物,李遠瞻與李瑩然雖然比來者年長許多,卻主動迎上去打招呼,十分熱情。
“你剛才是不是撿到了一支鋼筆?”男人轉過頭問謝棠。
謝棠一怔,對上他的眼睛,才明白過來他在問自己。
“筆身純黑色,筆蓋上有條金線。有人說看見你撿了。”他語氣篤定,跟親眼所見差不多。
謝棠被說得云里霧里,她沒撿到什么鋼筆,又怎么會有人看見她撿了?不過轉瞬,她又明白過來,順著他的意思說下去:“是我撿了,看著很貴重就先收起來了,準備等下托人去找失主的,鋼筆現在放在我外邊的一個包里?!?
男人點了點頭,客氣地說:“勞煩帶我去拿?!?
謝棠感覺到纏在手上的桎梏松了,老人終于放開了她。她不動聲色,領著陌生的男人走出這間爛淤泥潭似的屋子。
謝棠感覺得到身后如影隨形的壓迫感,男人落后她半步,兩人的腳步聲幾乎重疊到一起,她聽在耳朵里,又多了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緊張。長廊外嘈雜的人聲被遠遠隔開,不復存在,眼前這方天地就剩下她與他兩個人。
秋風席卷著庭院中的落葉在半空飛舞,一點碎屑飛撲進謝棠眼中,她慌忙眨了下眼睛,刺痛的感覺立即催生出了淚意。
停下腳步,面前的景象變得模糊,她眼眶通紅,兩行淚珠子連成串直往下掉。
程越珩一低頭,看到的就是她這副模樣。
“怎么哭了?”他聲音困惑。
謝棠沒來得及解釋說眼睛進了東西,他心里已經有了答案,多半因為剛才在老人臥室發生的事情。他慣常不太會安慰人,也沒那個耐心,這會兒又或許只是心情好,他順手摘掉了嵌進她發間的泛黃梧桐葉,指間帶起了幾根細軟的長發。
“別哭了?!?
“以后學著機靈點兒,女孩子太容易吃虧了?!?
謝棠一邊揉著眼睛,詫異地仰頭看他,蒙眬淚眼中映出一張英俊清秀的臉。檐外的天幕上堆疊著面粉團發酵似的云朵,天光暗淡卻輕柔,連同他說話的語氣,一并不可思議地變得溫和起來。
02
廖小晴在竹林旁找到了謝棠,叫她。
第一聲謝棠沒應,手里折了根樹枝在地上挖洞,老半天也只刨出來一個小坑。
“生氣了?”廖小晴走到了跟前。
謝棠不能再裝作沒聽見,口是心非道:“沒生氣?!?
“沒生氣我打你電話你不接?”
“手機沒電了?!眲傉f完,手機發出收到微信的提示音,像要故意當面揭穿她。
廖小晴笑了笑:“還說不生氣呢……怪我把你帶到老先生房間去?”
“他也配稱老先生,就該叫老不死的?!敝x棠扔掉樹枝,拍拍手心站起來,“還有他的兒子女兒,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廖小晴深表贊同:“你總以為玉堂是個淤泥灘,可外面的世界又能有多好?多的是豺狼虎豹。”她笑了笑,“今天這事兒還真不能怨我……李家老頭兒要看我們的演出照片,我從手機相冊里面翻出來幾張給他看,他一眼就相中了你。這不,說要親眼瞧瞧,一辨真偽,看是不是真有照片上那么漂亮?!?
廖小晴說著給謝棠遞了一支煙。
謝棠接過來,這就表示真的不生氣了。她最識時務,只要還想在戲班子里混下去,就真沒必要同廖小晴置氣。
再說,也確實犯不上。
“你剛剛……”廖小晴回憶了一下當時的情形,“要是使了狠勁也是能掙脫開的,分寸都掌握在你自己手里?!?
“是。”謝棠點了下頭,“我知道,只是見老頭兒還癱著,不敢使大了勁推,要出了什么事,李家要賴上我可怎么辦?我難道搭上后半輩子伺候他?”這畢竟是人家的地盤,不是在玉堂。
到了別人的地界上,得悠著點兒,吃虧是小,要鬧出了大問題那才叫麻煩。
廖小晴聽了但笑不語,吐出個煙圈。
“不過……在房里替你解圍的男人,你認識嗎?”廖小晴突然問。
謝棠搖了搖頭,沒有向他道謝,連他的名字也忘記了問。
“那是個大人物。”廖小晴看著謝棠,半真半假地問,“他為什么幫你,會不會是對你有意思?”
謝棠語氣淡淡:“可能人家只是心情好了,隨手幫一把。”
“你年紀小,倒是也看得明白?!绷涡∏缱鳛檫^來人感慨,忽而有點八婆地問謝棠,“你談過朋友沒有?”
謝棠笑了笑,廖小晴神情曖昧地往她身邊擠,鼻尖聞到的香水味霎時間濃郁起來。謝棠守口如瓶不太愿意提,以前干過的蠢事沒什么好說的。
“你長成這副妖孽樣,在學校讀書的時候就禍害過不少人吧?”廖小晴不罷休地問,“我還真想象不出以后跟你結婚的是怎樣的人……結婚的時候可別忘了請你小晴姐啊?!?
漫無邊際不著調地說著關于未來的事,謝棠有種不真實的感覺,莫名想起前一陣黃秀給她介紹的相親對象,一個來玉堂旅游的攝影師,愛穿皮夾克,留一撮山羊胡子。對方不知給了黃秀什么好處,黃秀把人當寶,硬要把謝棠介紹給對方認識。
謝棠知道,以后這樣的事情也不會少。
晚上唱戲是在一處水榭樓臺。戲臺立于水中央,早已經立秋,水面上居然還有亭亭玉立開得正好的荷花,聽說是從別處臨時移植過來的,肯花錢就能辦到。戲班子里不知是誰感慨了一句有錢能使鬼推磨。
謝棠沒參與他們的討論,低頭看了眼桌面上的手機,謝磊這次給她發了張照片。
照片拍得有點兒模糊,上面是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兒,仔細看,眼睛和鼻梁跟謝棠生得有點兒相似。
謝磊:“我沒騙你吧?我真的看到小蓉了。”
謝棠:“哪兒來的照片?”
謝磊:“你求求大爺我?!?
謝棠:“是真的是假的還不一定,你說她是她就是?”太多年沒見,連謝棠自己也沒辦法輕易確定照片上的人是不是真的謝蓉。
謝磊:“還能是假的嗎!你看看你倆長得多像?!?
謝棠:“長得像的人多了去了。”
她回復完這句,再次把手機調成靜音,放進旁邊的大衣口袋里。面上雖然不顯,心里其實在思量謝磊說的話到底幾分真幾分假,會不會他真的遇見謝蓉了?
還有五分鐘就要登臺。
謝棠收斂心神,把戲服上壓根兒不存在的褶皺撫平,暗暗告誡自己演出可別出什么岔子才好。雖然李家的壽星公是個禍害,但戲還得好好唱,不然這樁生意就要黃了,錢還是要賺的。
謝棠一貫是不緊張的,但那是在玉堂,在忠武祠。等第一句唱完,她感覺自己的尾音顫了一下,再裝作不經意地去看臺下觀眾的反應。
自我安慰,不會有人發現的。
這里大多是門外漢,也不見得聽得有多認真,只不過圖個熱鬧,做做樣子,應景而已。壽星公坐在輪椅上,還真裝得像那么回事。
謝棠的視線轉到另一旁的賓客席上,她又看見了他,下午在老頭兒房間幫她解圍的男人。
他在跟旁邊走過來的男男女女寒暄,偶爾喝一口酒,悠然自得,臉上掛著淡笑。任憑誰都看得出那是應酬時的客套笑容,卻讓謝棠有點兒恍惚。
戲文里的唱詞早已經爛熟于心,她漸漸投入,緊張的情緒也消散了大半,只是眼睛幾乎不受自己控制地往那一處座位上偷瞄。隔著面前波光粼粼的水面,皎潔的月色和暖黃的燈光交融,對岸人影搖曳。
夜里氣溫低,眾人下了臺就去換衣服,還要一起去壽星公面前敬杯酒,走個過場。謝棠見人多,漏掉她一個應該問題不大,磨磨蹭蹭地跟在隊伍最末尾然后溜了。廖小晴看在眼里,想想下午發生的那點兒破事還是決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算了。
晚上還沒吃東西,肚子是空的,謝棠首要任務是找吃的。她裝作是李家的客人,去宴席上隨便拿了些甜品,拿完就撤。
閑逛的時候看見幾棵烏桕樹,比忠武祠里栽的要小一些,但形狀更漂亮規整,是經人修剪過的。葉子橘紅,落在地上像鋪了層地毯,她嘴里咬著千層蛋糕,圍著烏桕樹轉圈,有節奏地踩著落葉發出咔嚓咔嚓的響聲,像一個人在跳舞。
樹旁邊是座矮假山。謝棠自娛自樂地走了兩圈之后隱約聽見有說話聲,兩個男人朝這邊過來了,似乎就在假山后。
聲音越來越清晰:
“李家的孫女回國了,李家人正著急把她嫁出去。雖然沒擺到明面上來講,但大家心里都清楚今天這個壽宴其實是李家人在相看合適的人選?!?
謝棠不慎聽見這一句,稍微挪動步子腳下的樹葉就會發出窸窣的響聲,別人一定會發現她,想想也尷尬,她進退兩難待在原地沒有動。
響起的還是方才那道聲音:“昨晚一擲千金把半個錦花城包下來給一對小白臉慶生的就是這位李家姑娘,你沒聽錯,就是一對,兩人,雙胞胎,都是李姑娘的人……她才回國就鬧這么大陣仗,這做派,是不是配你程越珩剛剛好?”
說的人十分來勁兒,都快手舞足蹈。
聽的人意興闌珊,半晌,才有聲音回應:“不合適?!?
“怎么不合適了?”對方問。
“我跟李姑娘不是一路人,”男人說,似乎笑了笑,“我這個人其實很鐘情。”
“我真的吐了,臭不要臉。”
“您好,請問您需要什么幫助嗎?”謝棠背后突然傳來聲音,一個打長廊經過的服務生見她站在烏桕樹下許久沒有動,好心地詢問。
這聲音不大不小,謝棠聽得見,假山后的兩個男人也聽得見。
他們從假山后面走出來。
謝棠明顯感覺到投注于自己身上的目光,無形之中有了心理壓力。她硬著頭皮跟服務生說:“麻煩你幫我把這個拿回去?!彼S意找了個借口將人打發走,手上正好有個盛放了甜品的陶瓷小碟。
等服務生一走,鄭子鄴就開始朝謝棠發難:“小姑娘,你偷聽我們兩個大男人說話呢?”
“我沒有!”謝棠立即否認。
“當場逮住你,還想狡辯?”鄭子鄴不依不饒。
“是我先到這里來的,你自己說得起勁,我也不是故意要偷聽的?!?
“這么說還是我冤枉你了?”
“行了,”一直沒出聲的程越珩示意鄭子鄴閉嘴,“別逗她了?!?
鄭子鄴說話露骨:“喲呵,我調戲人家小姑娘,怎么還礙著你的事了?”
程越珩看了看謝棠說:“是認識的?!?
原來他還記得她。謝棠心里不可抑制地變得雀躍起來。
鄭子鄴指著程越珩,轉而問謝棠:“你們真的認識?”
謝棠點頭。
鄭子鄴又說:“那你告訴我,他叫什么?”
這下謝棠說不上來了。
“我姓程,程越珩?!彼磉叺娜嗽俅芜m時地替她解圍,“路程的程,超越的越,王行珩。”
“記住了?”他問。
謝棠下意識地點頭。
“我還有事,先走了?!背淘界裾f。他走之前,還不忘將損友鄭子鄴一并捎走。
03
“小蓉被人打了,要不要管都隨你?!?
謝磊就跟只蒼蠅似的沒停止過對謝棠的騷擾,這是他發過來的第二張照片,主人公跟前一張里的是同一個人——長相看上去跟謝棠有幾分相似的女孩兒。照片依舊拍得模糊,女孩兒蹲在地上,用手臂護住腦袋,可見正在遭受什么。
謝棠一看,再沒有辦法鎮靜下來,盡管她并不太確定對方是不是謝蓉。
“你幫她,別讓人欺負她?!敝x棠跟謝磊說,隨后用微信轉賬了一千塊錢過去。
謝磊說:“不夠?!边@可是敲詐勒索的大好機會,他怎么會輕易放過?
謝棠又轉了一千塊。
“再多就沒有了。”
雖然謝磊收了錢之后答應會出手幫忙,謝棠仍坐立難安,心里不太踏實。她又翻出照片看了兩眼,去找廖小晴說明了情況,決定先走一步,一個人提前回玉堂。
謝棠從戲班子的小中巴后備廂把廖小晴的小電驢搬出來,出了李家的大門,沿著公路下山。
夜色沉沉,道路兩旁茂密的樹木隱沒在黑暗中。
許久過后碰到分岔路口,左邊的道路口立著一塊路障牌,上面寫著:前方道路施工,請繞道。
謝棠急著趕路,沒有留心看,她照著導航走最近的路線,無視路障牌依舊往左去了。
不知過了幾個彎道之后,前方的路面上赫然躺著一輛被撞翻的黑色轎車。
謝棠心里一跳,趕緊剎車讓小電驢停下來。
黑色轎車里爬出一個人,跌跌撞撞向前走了兩步,又因為體力不支而停下來。他的頭部受了傷,鮮血沿著額角蜿蜒地往下流,小電驢的車燈將他的臉照得一片慘白。
謝棠認出來他是誰。
分開時他云淡風輕地說“我還有事,先走了”,誰會想到一個多小時之后他們就又見面了,還是以一種這樣驚悚的方式。
“程……程先生,你還好嗎?”謝棠跑過去將他扶住,觸摸到冰冷的西裝,一手濡濕,黏稠的紅色液體帶著血腥味,他的左肩被玻璃劃傷了。
謝棠思索這樣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叫到救護車的概率有多大。
程越珩實在提不起神,整個身子半弓著,將頭倚在她的肩窩里:“你帶我下山。”
沉悶的呼吸掃在謝棠的皮膚上,命令式的語氣一點也不像有求于人。
謝棠卻沒辦法放任不管,費力將他扶坐在小電驢上,也顧不上其他,將他的一雙手牢牢環繞在自己腰間,回頭看了他一眼:“抱緊了?!?
那晚謝棠載著程越珩去了山腳下最近的一家醫院。
私人醫院規模不大,但好在設備齊全,醫護人員耐心負責。程越珩主要傷在頭部和肩膀,所幸傷口沒有太深??p完針后從手術室出來,他躺在病床上閉眼休息,整個人透著一股與他十分不相符的脆弱。
程越珩睡過去之前讓謝棠替他撥通了孫文霖的號碼,幾句話就交代清楚了,然后告訴謝棠說:“我的助理趕過來還需要一段時間,在他來之前,勞煩你先照顧我。”
他說得實在理直氣壯,竟讓謝棠無言以對,一時忘記了拒絕。
可她還得趕回玉堂。
來電鈴聲突然響起,謝棠下意識地捂住手機站起來,有些緊張地去看病床上的人的反應,怕吵到他。
謝棠去外面走廊接電話。
那頭是個稍顯稚嫩的聲音:“姐,磊哥發給你的照片是假的?!本驼f了這么一句,然后匆匆忙忙地掛掉了。
對方是跟在謝磊身邊混的一個男孩兒,還沒壞到骨子里,以前他遇到麻煩的時候謝棠出手幫過忙,他還記著,這次算他還謝棠的人情。
知道照片是假的,真正的謝蓉沒有出現在玉堂,也沒有被人欺負,這個認知讓懸在謝棠心里已經一晚上的石頭終于落了地。
她打了瓶熱水回病房,看一眼時鐘發現已經午夜十二點。萬籟俱寂,房間里沒半點兒聲響,她放輕腳步走近床邊,稍微調慢了點兒輸液速度,替床上的人捏了捏被角。
睡夢中的程越珩仿佛對一切一無所知。
病房里還有另一張空床,只是沒有被子,謝棠看著面前冷冰冰的白色床單完全沒有躺上去休息的欲望,挪了挪凳子,干脆趴在程越珩的床邊休息。
她眼皮耷拉下去,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后來孫文霖過來了,她也沒醒。
只是夢里隱約有擾人的說話聲響起,忽遠忽近,讓她分不清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
“車被動了手腳,剎車失靈了……”
“岔路口被放置了路障牌,如果不是謝小姐誤入,你今天晚上應該不會遇見任何人……也就是說,在手機又摔壞聯系不上外界的情況下,你只能……”
“我只能自生自滅,”那道聲音低了下去,“生死由命。”
謝棠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身上蓋著帶有消毒水氣味的被子。
病房里關了燈,外邊天還沒有完全亮起來,可視范圍非常有限。她有些迷糊地坐起來,看見了睡在另一張床上的程越珩,只一個模糊的輪廓。
謝棠嗓子干得厲害,放輕動作下床去柜子前倒水。她端著一次性紙杯喝了幾口,發現點滴架上是空的,吊瓶已經被護士取走了。
大概人剛睡醒還有點兒蒙,膽子也比較大,她彎腰湊近了雪白的枕頭,離程越珩的臉只有三四厘米的距離。
她第一次這樣無所顧忌地看他,眼神赤裸,沒有絲毫的掩飾。
以至于程越珩突然睜開眼睛時,她沒有半點兒心理準備,只能呆愣愣地與他對視。
“你看著我做什么?”他的聲音又低又啞,聽起來卻沒有睡意。
謝棠不自然地將目光與他的錯開:“你裝睡?”
程越珩無聲地扯著嘴角笑了笑,也不否認。謝棠手腕撐著床邊站起身準備離開,被他握住手腕:“話還沒說完?!?
怕牽動到他肩膀上的傷口,謝棠順從地蹲了回去。
“昨天晚上是我救了你,把你送來這家醫院的。”她說。
“確實如此。”
“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何況我救了你的命?”
程越珩笑:“我在李家幫你解圍的時候,你怎么不提報恩的事?”
謝棠眼神閃爍,是她心虛的表現,嘴上卻逞強:“事情一碼歸一碼,不能相互抵消的?!?
“有道理?!背淘界窬谷粵]有揭穿她。
他問她:“你想要什么?”語氣認真,似乎真會報答她的救命之恩。
她想要什么?
一瞬間,謝棠的腦海里有許多紛雜的記憶冒出來。
她想起過往二十多年在玉堂生活的點滴,想起自己賣完扇子走夜路回家抬頭看見天上的月亮,低頭時只有她一個人的影子;想起謝財友一家人,想起謝磊嬉笑著說我媽已經在給你物色對象了,正著急把你嫁出去禍害別人家;想起學戲時自己對著鏡子一遍遍比畫時突然紅了的眼睛;想起看過的那些話本子,又想起那些才子佳人紅塵萬丈金風玉露一相逢的故事。
可能這樣靜謐又昏暗的環境給人以安全感,她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說。
“我想要你以身相許?!?
慌亂中,手臂誤觸了墻上的電源開關,“啪嗒”一聲,強烈明亮的白熾燈刺得人眼睛生疼。
謝棠像是突然跌入谷底,清醒過來。
這話她不該說的。
連廖小晴都說,這位程先生看著不像普通人。她不該貿然妄想同他扯上關系,想要借他的手從爛泥潭里掙脫出來。
程越珩不會是她的救命稻草。
“對不起,我開玩笑的?!敝x棠笑著說,“你給我錢吧,你看起來不缺錢,就看著給就行,給多給少隨你?!?
態度轉變太快,連程越珩也有些詫異。
他打量她。
程越珩見過的美人不少,但也就遇到了這樣一個獨一無二的謝棠,看起來哪兒哪兒都合心意。
人的情緒再怎么掩飾,卻往往容易在細節上暴露。她抓住床沿的手繃得很緊,細小的青色血管在白皙的皮膚下淡淡顯現出來,指甲蓋上涂的顏色像熬爛了的紅豆,彎曲的食指扣著大拇指根上的薄繭。
程越珩捏著她一點下巴,果然感覺到她連下頜骨都是僵硬的。
她很緊張。
“錢包掉在車里了,我還是以身相許吧?!背淘界褚踩缤陂_玩笑。
輕率、隨意,就像她一時興起般提出了要求,他也心血來潮接受了提議。
“程先生也是在說笑?”謝棠問。
程越珩卻說:“我字字認真?!?
天光大亮以后,孫文霖辦好手續準備給程越珩轉院,再次進病房時房間里只有程越珩一個人。
他左右看看,洗手間的門開著,卻沒有謝棠的影子。
“謝小姐呢?”孫文霖問。
程越珩說:“找醫生去了?!?
“我從醫生那兒回來,沒碰見她?!?
程越珩猛地朝他看過去,像是忽然意識到了什么。孫文霖不太明白他這突如其來的情緒,問:“怎么了?”
“沒什么,人估計跑了?!边^了會兒,程越珩才說。
兩人的口頭承諾草率地互定了終身,她大概過后想來太冒風險,一尋思,就先溜了。
被程越珩誤以為偷偷溜了的謝棠正在大馬路上撿橘子。
她找醫生問程越珩的情況,聽到旁邊的護士說新開的粥鋪味道很好。謝棠想起程越珩挑剔食物的樣子,他早上就只喝了點兒豆漿。
謝棠問清楚了粥鋪的地址打算過去買粥,路上遇到水果撒了一地的小販,駝背的老爺爺年紀大,彎腰都困難,她和一個背著書包去上學的男孩兒過去幫忙。
等她再趕回醫院,人去房空。
他不久前才說的,“我字字認真”。
一轉頭,撇得一干二凈,連個聯系方式也沒留。
從此天南地北,人海茫茫,或許這輩子連見面的機會都不再有。謝棠靠著醫院的白墻發現手里的山藥小米粥溫度剛好,她自己一口一口吃了。護士沒騙人,這家的粥味道真的特別好。
可她吃著吃著,還是難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