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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9評論第1章 初見or重逢
“他與你何干?”
“他曾說過要娶我。”
01
昨晚程越珩加班到夜里三點,和衣躺在辦公室里湊合了一宿,上午被助理孫文霖過來吵醒了,拉開窗簾一看,外邊正下著雨。
程越珩交代了幾句工作上的事,兩人聊了大概有半小時。
后來說起私事,孫文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神色頗為煩憂:“老太太又派身邊的‘警衛員’找我了,打聽你現在是不是單身。”他握拳抵住口鼻咳嗽一聲,轉而語氣帶笑,“說你漸漸年紀大了,再不行動以后恐怕沒有哪家姑娘肯跟你。”
“文霖。”程越珩一手撐在膝蓋上,彈了彈煙灰。
孫文霖聞言抬頭。
“要沒記錯的話,你比我還大兩歲半。”程越珩往孫文霖心頭插刀,“我以前管你叫學長。”頓了一下,他問得漫不經心,“你連戀愛都沒怎么談過吧?上一個分了是兩年還是三年了?”
孫文霖手中的筆猝然停住,他冷靜幾秒,合上文件夾,頃刻間立場已經改變,正色道:“我也覺得是老太太多慮了。”
程越珩拍拍他的肩膀,低聲一笑,老半天想出一句,安慰他:“男人三十一枝花,加油啊。”
孫文霖在心里罵娘。
程越珩拿起沙發上的大衣往外走,打算去公寓睡個舒服的回籠覺,把程氏旗下幾家酒店的視察工作一并推給孫文霖。
孫文霖想反抗來著,轉念想起前一陣程越珩因為胃病住院,出院之后沒怎么休養就連著加班了好些天,確實辛苦,又把拒絕的話憋了回去。
往窗外望一眼,雨還在下。
升騰起白茫茫的寒霧,四處彌漫,高樓下的街道朦朦朧朧,行人模糊成一團團虛晃的影子。
孫文霖追上去,還有一件事沒交代清楚,得程越珩親自處理。
“昨天晚上崔小姐找過你,她打你的電話打不通,找到我這里來了。”
“哪個崔小姐?”程越珩皺眉。
“崔寧。”孫文霖回想起崔寧在電話里的語氣,“她自稱是你女朋友。”
孫文霖明知故問:“你有女朋友了?我怎么聽著挺稀奇?”
要真有,程家老太太得樂了。
程越珩揉了揉眉心,他昨晚沒休息好,此刻聲音也泛著倦意:“這事兒我自己也不知道。”說完散漫地朝孫文霖擺了擺手,進了電梯。
程越珩剛才聽孫文霖提起崔寧,結果在公司樓下就遇到了。
崔寧像是守株待兔候了許久,手里還捧著個粉色的暖手寶要打持久戰,旁邊還有個小閨蜜陪著一起。
看見程越珩的車開出來,她往道路中間一站,攔住。
她繞到副駕駛座的那一邊,敲車窗,等著程越珩開了車門鎖,然后像貓一樣靈活地溜進去。
“我打你電話你怎么不接呀?”女孩兒分明是生氣發怒的口吻,末尾的語氣詞卻跟在撒嬌一樣。
二十歲鮮活明媚的臉龐,嫩得能掐出水來。
程越珩跟不認識似的盯著女孩兒看了幾秒,然后還真的抬手掐了一把。他指腹帶著薄繭,崔寧有些吃痛,笑容卻越發甜美:“你答應過我畢業旅行要陪我一起的,不能說話不算數。”
程越珩已經完全不記得有這回事,只是輕笑了一聲,問她:“你畢業了?”
其實明年夏天崔寧才能拿到畢業證,她玩心重,現在就想同程越珩出去過二人世界,于是耍賴把畢業旅行的時間提前了。
“去嗎?陪我一起去看梅花。”
程越珩沒說話,雙手擱在方向盤上,神情倦怠。崔寧也就不敢再出聲催促,怕做得太過了,事情就黃了。
車里恢復了安靜,幾點冷雨打在車窗玻璃上。
程越珩點了下頭,說:“去。”
崔寧這才重新笑起來,越過座位傾身湊近他臉龐,重重印下一吻。
02
崔寧想去的那地方叫玉堂,是個古香古色的小縣城。冬天連綿幾里的梅林開放了,漫山遍野一片白雪也掩映不住的粉紅,長風吹過,聲勢浩蕩,卷起無數落英繽紛,美得醉人。這里一時間淪為網紅打卡地,游客絡繹不絕。
臨近年關,程越珩忙得不可開交,能抽出來的時間也就那么一兩天,適合去這種周邊近點兒的地方。
逛梅林,游小城,看舊街景。
崔寧的相機幾乎不離手,一直在對著各色的背景自拍,再修一修圖,每隔幾分鐘就更新一條朋友圈和微博動態。
她忙得一刻不停,程越珩則百無聊賴,坐在古街邊的木欄桿上點了一支煙,連同南方冬天濕冷的寒氣一并吸進了肺里。
目光瞟到對面的忠武祠。
那里也是個景點,門口有兩尊石獅子,灰白的墻上掛著告示:每逢周二、周四、周日下午三點唱大戲。
趕巧兒,今天是周四。
程越珩抬腕看表,已經過了兩點半。他突然起了興致,抬手招呼崔寧過來,問她:“想不想看戲?”
崔寧見他面上帶了點笑,顯然心情不錯,即便心里對戲曲沒有多大的興趣,也裝出一臉期待地說:“想呀。”
離下午三點越來越近,周圍聚集的游客越來越多,大家一邊等著大戲開場一邊參觀忠武祠。據說是為了紀念明代某位將軍而修建的祠堂,飛檐翹角,兩面墻上刻著人像和飛禽走獸的浮雕。庭中種了兩棵烏桕樹,分立兩側,戲臺搭在正中央。
此時臺后已經一片混亂,上妝的,換戲服的,全都火急火燎。
班主廖小晴是三十來歲的女人,前凸后翹,身材火辣,左右兩胳肢窩各夾著一個摸來后臺偷看搗亂的小鬼頭。
廖小晴把人直接扔出去,嗓門洪亮:“作死啊,回家寫寒假作業去!”吼完打了個震天響的噴嚏,冷得渾身一顫,趕忙裹緊了身上的大衣,拍著手催促演員們,“趕緊趕緊!抓緊時間!馬上就要到點了啊!”
離廖小晴不遠的矮凳上坐著個年輕女人,正在對鏡描眉。
圓鏡霧蒙蒙的似落了一層灰,總也擦不干凈,映出來的那張臉卻是真的好看。鵝蛋小臉,五官生得精巧,狹長的眼角暈染著胭脂的紅,喜怒嗔笑都帶風情。
這雙眼睛的主人透過鏡子看了看廖小晴,問道:“小晴姐,你感冒了?說話都帶鼻音。”說著就把手邊的保溫杯推了過去,“里面是姜湯,你要不嫌棄可以喝。”
廖小晴接過去抿了一小口,杯沿上赫然留下一個正紅色的唇印,又說:“還你還你,聞不慣這股子姜味兒。”
謝棠笑了笑,上完妝,拿梳子一下一下理順有些打結的發尾。隨后整理完身上的服飾,她站起身撩開后臺的幕布,探出頭朝外邊張望。
今天忠武祠的人真不少,老的少的,男男女女,結伴而來。
廖小晴回過頭,發現謝棠保持著先前的姿勢一直站在門口沒動,好似一尊木菩薩,便打趣道:“看什么呢你,這么認真,是看見情郎了還是看見天兵天將了?”
謝棠指了指臺下的某一處。
穿黑色大衣的男人身材頎長,脊背挺拔,仰頭在辨認浮雕上的字跡,只露出半張輪廓分明的側臉。
周遭人頭攢動,因他比旁人都高出一截兒,實在惹眼。
廖小晴猜透了謝棠的心思,翹起蘭花指,捏著繡花的巾帕,含笑揶揄:“他與你何干?”
“他曾說過要娶我。”
廖小晴戳了戳她的腦袋:“做你的青天白日夢去吧。”
“是他違約,是他說話不算數。”
“傻子,你還真當自己是李玉珍了?”
李玉珍是謝棠常扮演的一個角色,越劇《是我錯》里頭的女主人公。
這出戲講的是李玉珍和她的青梅竹馬趙文駿。兩人自幼有婚約在身,長大后趙文駿嫌棄李玉珍是農家女上不得臺面,而他欲飛黃騰達后迎娶富家千金。兩人雖然拜堂成親了,趙文駿卻提出與李玉珍做掛名夫妻,將她徹底辜負。過往承諾,皆不算數。
敲鑼打鼓,大戲開場。
崔寧站在程越珩身邊低頭看了看手機,她心不在焉,更熱衷于跟網友互動聊天。
左側站著一個抱孩子的大嬸,小孩兒調皮不安分,沾滿了泥巴的鞋子在空氣中亂踢,差點兒就蹭臟了崔寧的衣服。她收起手機,不高興地鼓起臉頰往程越珩那邊靠,牢牢抱住他的胳膊。
程越珩由她去,眼睛淡淡睨著前方的戲臺子。
崔寧還想撒個嬌,見他看戲太認真,一時也不敢打擾。
半晌,她總算聽進去幾句。回味過來,才發現講的是個薄幸郎的故事。
崔寧拉了拉程越珩的袖子,說:“你可別學那趙文駿。”她開著玩笑,故作一副糟糠之妻怕被拋棄的可憐模樣。
臺上的角兒紅衣灼灼,程越珩收回視線,拍了拍她的手,笑道:“怕什么,你也當不來李玉珍。”
雨說下就下。
唱到中途,謝棠在臺上看著空中霧靄蒙蒙,雨絲如銀針掉落。底下的看客們亂了,有的去對面屋檐下避雨,有的直接走了,還有的急急忙忙掏出傘。很快,面前撐起一片高低起伏五顏六色的傘海。
觀眾多或少,與謝棠無關,她一貫這么唱,沒什么心緒起伏,今天卻頻頻看著一個方向。
雨勢漸大,透明珠子連成線從屋檐上往下掉。那個撐著黑傘的男人在謝棠視野中變成模糊的一團,像個虛無的影子。
想事情出了神,謝棠差點兒忘記唱詞。身旁與她搭檔的趙文駿的扮演者不露痕跡地扯了扯她的袖子,她歉意地抿出一個笑來。
好歹堅持唱完了這場。
謝棠匆匆去后臺換下戲服。
廖小晴雙手插在暖手寶里,抱怨:“什么鬼天氣,盡掃人興。”伸出一只手揪住謝棠冰涼的耳垂,“你今兒是不是見鬼了?唱的是什么東西,戲班子都能讓你給唱砸嘍!”有兩次,見謝棠差點兒踩著自己的戲袍摔跤,看得廖小晴心驚膽戰。
謝棠捂著耳朵“嘶”了一聲,像是真疼。
廖小晴看謝棠的神色,松開了手。謝棠笑著討饒道:“小晴姐,我錯了我錯了。大姨媽快來了,心里燥,發揮不穩定。”
“你就編吧。”廖小晴哪能信。
她們倆說了幾句話的工夫,忠武祠里的人快散盡了,只剩稀稀疏疏幾個游客仍在駐足參觀,往功德箱里投幾枚硬幣。
不用想,那人也早走了。
謝棠把保溫杯里剩下的姜湯喝完,有股辛辣的味道從喉嚨口一路灼燒進胃里,她收拾收拾東西回家。
外面的天色仍是暗沉的,雨停了,坑坑洼洼的地面上積著水。
她沿著墻根一路走過,口中還哼著幾句小曲。
03
紅色的三角旗幟迎風招展,古香古色的小酒樓佇立在小街邊。大堂里擺著清一色的一排酒缸,空氣中飄著淡淡的酒香。
上了年紀的老板一個勁兒在跟程越珩吹噓自家的酒好,讓他品一品。
原本跟著他寸步不離的崔寧在酒樓門口遇見了熟人,正聊著。
薛喆是崔寧的校友兼學長,讀導演系。這次他帶著幾個學弟學妹來玉堂拍片子,準備拿作品去參加一個含金量不小的比賽。他們一群人本來預計下午過來,正好趕三點鐘忠武祠的戲曲表演,誰知道火車晚點時間太長,這邊戲都唱完了,他們才到。
錯過了今天這場,下次得到周日。
時間不等人。
剛才薛喆幾經周折找到了戲班子班主廖小晴的電話,聯系她說明了情況,看能不能想辦法讓戲班子再唱一出。
廖小晴毫不猶豫就拒絕了,規矩擺在那兒,每逢周二、周四、周日唱大戲,其余的時間,班子里的成員都各有各的工作,大家還有別的活兒要忙,單單憑著一周三場戲的工錢沒法養家糊口。
廖小晴萬萬不可能因為薛喆一個請求就把其他人重新召集回來。
薛喆愁眉苦臉地跟崔寧倒苦水,拍攝忠武祠的戲班子是他作品中很重要的一部分,要是沒拍到,內容要大打折扣。
崔寧看了看程越珩的方向。
她其實已經不想再和薛喆多聊,有這工夫聽他廢話連篇,不如湊去程越珩面前刷一刷存在感。突然生出一種想法,崔寧安慰薛喆:“我替你想想辦法。”
薛喆問:“你能有什么辦法?”
崔寧跟他兜圈子:“我跟你都沒辦法,但有人能搞定,他總會有辦法的。”她頗為自得地朝著那邊的高大背影努了努下巴。
說著,她三步并作兩步活潑地蹦到了程越珩面前求助,跟他說明了事情的緣由。
“能幫幫忙嗎?”崔寧撒著嬌,“薛喆是我學長,以前我們還都是攝影協會的,他幫過我好多次呢!”
程越珩要過來廖小晴的電話,說他試試。
04
謝棠在霧凇巷口的蠟梅樹下賣扇子。
她以前跟對面街上刻碑文的老頭兒學過一手畫扇面,除了在忠武祠一周唱三場戲,其余的時間就在附近賣扇子。
按理說大冬天的沒誰會吃飽了撐的買扇子,可偏偏謝棠的生意還不錯。她會在扇面上涂幾筆山山水水上去,題一兩句小詩,還挺像那么回事的,有的游客就買回去當紀念品了。
接到廖小晴的電話的時候,謝棠正在給兩個外國友人畫山脈,一邊介紹說這是玉堂的駱駝峰,全憑一張嘴哄得對方團團轉。
“喂,小晴姐。”謝棠接通了電話。
廖小晴說:“過忠武祠來,加班再唱一場。”
謝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以前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情況。她困惑地問:“剛才不是才唱完?”
廖小晴笑了一聲:“有財神爺送錢,加唱的這場能抵咱們以往唱一個月的工錢,你干不干?”
“干!”
謝棠也顧不上問清楚了,廖小晴在那頭催促,她把畫好的扇子塞進老外手里,收完錢匆匆忙忙地跑了。
廖小晴連續好幾個電話把剛散不久的戲班子成員又召集起來,大家匆匆忙忙換戲服化妝做準備,忙碌起來。只有兩個年紀稍大點的不放心地湊到廖小晴耳邊問:“你沒騙我吧?”說著用手比了一個數字,“一場戲真能有這個數?”
廖小晴說:“騙你我喊你爺爺。”
對方占廖小晴便宜,往她身前曖昧地擠了擠:“我要孫子做什么,我缺的是媳婦兒。”
廖小晴嘴上罵了一句,不耐煩地把人腦袋往外推。
忠武祠又敲鑼打鼓地熱鬧起來,還在里面參觀的幾個游客都不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
薛喆帶著一行人在臺下擺好了攝影設備,趁開場之前,還去后臺拍了一圈。里面數謝棠最養眼,薛喆多次將攝像頭對準了她。
謝棠原本不太樂意,但想想又忍了下來,自顧自地做手頭的事情,用手指沾了點胭脂往唇上涂。
那么艷的顏色,用在她臉上,竟也不會讓人覺得俗氣。
這次游客少了,不比上一場戲臺子底下全是人,觀眾總共也就那么幾個。沒了先前的人群遮擋,視野變得無比開闊。程越珩站在庭中等開場。
不久之前才看過的戲,又聽一遍,崔寧都納悶他怎么就不覺得煩。
演員們就位之后,薛喆一聲令下說可以開始了,謝棠率先從幕布后走出來。
崔寧低頭修了幾張自拍照之后抬頭,忽然發現臺上的女戲子長得十分惹眼。
先前崔寧看戲沒走心,臺上臺下隔得也有一段距離,她沒仔細留神看對方的長相,剛才不經意的一瞥,倒真覺得那張臉很有吸引力。
崔寧再看看身邊的程越珩,突然就有了危機感。
“她唱得如何?”她忍不住問程越珩。
程越珩小時候跟著爺爺奶奶長大,二老愛聽戲,他在旁邊陪著一起,耳濡目染,是好是壞也心里有數。
他說:“半吊子。”
崔寧聽他這語氣,心里總算舒坦了點兒,但還是有些吃味:“那你看得這么入神,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程越珩的手機響得及時,他往忠武祠外走,找塊安靜點兒的地方接電話。
崔寧不好再纏著問,不太開心地嘟了嘟嘴。她也不去聽臺上唱的究竟是什么了,專心盯著扮演李玉珍的謝棠,非要從那張臉上挑出點兒錯處來。
冬天天黑得早,等這場唱完,外邊小街上的路燈齊齊亮了起來。
薛喆拍到了想要的精彩鏡頭以后心滿意足,戲班子里的人收到了足夠多的酬勞也高興,皆大歡喜。
謝棠把錢揣兜里,換上自己的鞋子。她很累,換下衣服跟廖小晴打了聲招呼準備回家。
薛喆追上來問謝棠要聯系方式,謝棠笑了笑,報了一連串數字。晚上等薛喆打過去,發現是個空號,這才明白過來自己被耍了。
謝棠解決掉前來搭訕的薛喆,心情反倒明朗了一點。看看時間,已經過了晚飯的點,她索性在路邊小攤上吃碗牛肉面再回去。
她現在的家,其實也不能算作她的家,那是叔叔嬸嬸的房子。
對謝棠而言,不過是個落腳歇一歇的地方。
剛到家門口,黃秀的聲音沿著前面的窗戶縫兒飄出來,聽著十分聒噪:“是該嫁了,再不嫁出去還能留著她給我養老嗎?就是一養不熟的白眼狼……”
白眼狼,得,謝棠一聽就知道是在說她。
黃秀是她嬸,平常最愛干的事是和一群同她差不多年紀的中年婦女湊一起嘮嗑。她們搜羅方圓百里的八卦,李家的小夫妻倆吵架了直接去廚房拿菜刀,吳老三昨晚在麻將桌上輸了上萬塊差點兒把脖子上的金鏈子都抵給人家,還有誰家的大狗生小崽子這樣芝麻大的小事也不放過。
現在她們在談謝棠的終身大事,黃秀是主力軍,旁邊還有幫忙出主意的。
“我來給你們家謝棠介紹一個,男方拆遷戶,分了百十來萬……謝棠嫁過去準沒虧,以后都享福……”
“拆遷戶?你說的不會是劉二吧?劉二都四十好幾了……”
“年紀大點兒有什么,年紀大會疼人……”
黃秀的音色很特別,尖一些,亮一些:“也是,到時候先安排她跟劉二見一見面。不過謝棠這丫頭心氣高,多半看不上人家。”
有人幫腔了:“她父母不在,你就是她家長,你同意不就得了,這些年可是你們兩口子將她養大的……”
“她要不嫁,你就……”
謝棠幾近麻木地站在窗戶底下聽著這場以她為中心而展開的策劃,手揣在兜里依然冷冰冰的沒有溫度,指尖都快要凍得僵硬了。
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氣,看著呼出的白霧飄散在夜色里。
頭頂的夜空高遠遼闊,像一塊交織著灰與藍兩種顏色的幕布,冷月的清輝幽靜地灑在地上,鋪了薄薄一層。
她身上好像背負著一張無形的巨網,將她牢牢縛住。
外面天寒地凍,她太冷了,微微蜷縮著身體,弓著背。
站了好一會兒,里面的人還沒說完,謝棠想了想,決定原路折回,繼續去賣扇子。
沒走幾步,遇到謝磊跟一幫混混。
謝磊是黃秀的寶貝兒子,從小被慣著長大的,恨不得橫著走路。
這些年謝棠跟謝磊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小沖突不斷,但她又竭力維持著井水不犯河水的表面平靜。
可惜謝磊從來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
“喲,這不是我們家小棠嗎?”他剛從網吧出來,一身烏煙瘴氣,頸側文了一條盤旋而上的黑色的蛇。笑起來的模樣跟黃秀如出一轍,謝棠說不上來具體哪里像,但母子倆給她的感覺都一樣。
謝棠打算繞路走,被謝磊身邊一個染黃色頭發的年輕男人攔住了去路:“美女,別著急走呀……”
他話音未落,還來不及反應,謝棠已經熟練地抄起旁邊人家擱在外面的竹掃帚橫掃過去,打了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謝磊樂得在一旁看戲,大笑不止:“哎喲不得了,快跑快跑,我們家小棠要發威嘍!”
謝棠知道,她不能表現出一絲怯懦。她如果害怕,他們就會得意。這是她從小琢磨出來的生存法則之一。
終于擺脫了謝磊一伙人,謝棠挑了個客流量比較多的小街安營扎寨賣扇子。正逢寒假,即便到了晚上,偶爾也還是會有人光顧。
她所在的地方是玉堂有名的酒吧一條街,這些年旅游業發展起來,酒吧文化也隨之崛起,有外地人來這兒瞅準了商機開酒吧。她很少進去,覺得賊貴,比如現在她對面那家叫蘭度的,就是比較有名的。
沒過多久,謝棠看見程越珩從里面走出來,陪在他身邊的還是白天那個女孩子。燙著卷發,模樣是偏嬌俏可愛那一類的,笑起來非常甜。
女孩兒大概十分喜歡他,揚起臉跟他說話時眼睛亮晶晶的,帶著崇拜。
再看程越珩,和三個月前沒什么不一樣。
在寒冷的夜色里,謝棠竟發現自己有點兒想他,真情實意的那種。
這種情緒來得實在莫名其妙。
下一秒,程越珩就帶著女孩兒來到了謝棠面前。
其實是崔寧非要過來的,第一次看見畫扇面覺得新奇,要買謝棠的扇子。
“你給我畫人吧,卡通版的那種,”崔寧指了指自己跟程越珩,“就我跟他。”
謝棠說:“我只會畫山水,不畫人。”
崔寧失望地“啊”了一聲:“怎么這樣……”
謝棠只好耐心地賠笑:“實在是不擅長畫人物,不好意思啊。”
崔寧堅持:“不擅長但也還是能畫對吧?”
謝棠皺起眉心。
“畫不好也沒關系,我照樣付錢。”崔寧又說。
“那行。”既然崔寧堅持,謝棠覺得她也萬萬沒有把生意硬往外推的道理,“不過事先聲明了,就算沒畫好,這錢我也是不會退的,是你們硬要畫的。”
崔寧說了句“沒問題”。
謝棠看了一眼始終沉默著一言不發的男人,視線在他臉上停留了幾秒,然后調好了顏料,捏著畫筆在扇子上畫了起來。
謝棠一邊畫,崔寧一邊在旁邊跟她聊天:“我認得你,你是在那個什么祠里唱戲的對不對?”
謝棠點了下頭。
“你卸了妝的樣子更好看。”崔寧對謝棠這張臉的印象實在深刻,客套地夸贊著。
“謝謝。”謝棠扯著嘴角一笑。
“你除了唱戲平常還賣扇子嗎?”
“對,唱戲的場次不夠,賺得不多。”謝棠說得直白。
崔寧了然,天真的神情:“那不會很辛苦嗎?”她輕飄飄地拋出了一個明明知道答案的疑問。
謝棠心思敏感,從中聽到了一絲隱晦的優越感。他臉上的笑容不變,坦然地說:“當然累了。這不是為了生活嘛。”
謝棠說她不會畫人物,果然沒有撒謊,扇面上的兩個小人還真被她畫得有點兒丑。當然,她也摻雜了些故意的成分在里面。
崔寧接過來一看,失望地垮著一張臉。
“怎么會這樣啊,這哪里能看,我有這么丑嗎?”她不滿地抱怨。
扇面上兩個Q版小人,臉頰肉嘟嘟的女孩兒的樣子勉勉強強還能入眼,真正慘不忍睹的是男人的形象,擔得上“歪瓜裂棗”四個字。
謝棠說:“我告訴過你,我不擅長這個,是你非要我畫的。”
崔寧看看小人,又抬頭看看程越珩,像在對照:“你把我男朋友畫得也差太遠了,他明明長得很好看……”
她口中的稱呼一說出來,謝棠一怔,眼神黯了黯。
其實崔寧自己心里也沒底,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講,她跟程越珩之間都稱不上男女朋友關系。這話她以前從來沒敢當著程越珩的面說出口,怕他否認,怕自己難堪。
但或許是因為今天有外人在,顧及女孩子家的面子,程越珩沒有出言反駁她。這讓崔寧心里又多了點兒雀躍,她語氣抱怨卻分明還帶著一絲愉悅,指著扇面:“你看,你還把他畫成了大小眼。”
謝棠笑了,嘴上繼續說著抱歉卻沒什么誠意:“大晚上的,路燈暗,看差了。”
崔寧又說:“你怎么還往他臉上點麻子?”
謝棠故作驚訝,這會兒打量的目光終于變得肆無忌憚,仿佛真的在仔細觀察程越珩那張臉上有沒有雀斑。她解釋:“可能是剛才的樹影落在他臉上,我又看岔了。”
謝棠察覺到頭頂那道壓迫感極強的目光,程越珩正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她努力表現出一副輕松的樣子,聳了聳肩膀:“我也是為了盡量還原人物的真實度。”
崔寧還想跟謝棠爭辯兩句,半晌沒說話的程越珩終于開口:“走了。”他的聲音冷淡,又散漫,卻聽著讓人心頭一跳。
崔寧拿著扇子跟上程越珩。
走到小街街尾,她發現鞋帶散了,叫住程越珩,自己蹲下來系鞋帶。
程越珩點了一支煙,不禁回望。
長路盡頭的謝棠仍在那盞路燈下,冬天太冷,她不斷地搓著冰涼的掌心。
似乎有所感應一般,她也朝這邊看了過來。
只是相隔太遠,他們誰也看不清誰眼底的情緒。
05
回到落腳的酒店之后,崔寧開始用手機直播,跟直播間的粉絲們聊得火熱。
她從大二那年開始成為鯨魚網的簽約女主播,真正人氣爆棚火起來,也就是近半年遇見程越珩以后的事情。
粉絲們在第一時間就發現了崔寧不在家,房間的背景更像是在酒店,一個個發彈幕問得起勁。
崔寧調了調麥的位置,跟他們聊起來:“對呀,我是在外面旅游啊,不是還發了照片在微博上嗎,記得去幫我點贊喲。”
“跟誰一起?當然跟家人啦……”
“對對對,外面好冷,你們還是乖乖待在家里吧,多舒服,風景我都替你們看了……”
“你們想聽什么歌呀?”崔寧問,一邊看彈幕一邊答謝禮物。
崔寧粉絲榜上的頭一位,ID叫魯魯,刷的禮物遙遙領先于其他人,被其他觀眾稱為大佬。
但凡鯨魚網有活動,崔寧需要沖榜,有魯魯助力她必定能在活動中勝出。魯魯幾乎不發彈幕,每次進場送禮物,送完就不再冒泡,任何有關他的發問他從來不搭理,大家也不知道他是正在窺屏還是真的送完錢就走了。
關于魯魯的身份,眾人有諸多猜測,但都沒辦法證實自己所想,只不過一致覺得,魯魯家里大概有礦。
由于禮物砸得多,變成了主播的守護者,魯魯每次進入直播間都會有醒目而且浮夸的特效提示,崔寧看見后笑得更甜了:“歡迎魯魯,魯魯晚上好呀。”
彈幕紛紛表示:“砸錢的來了,火速圍觀氪金現場,讓我們拭目以待。”
滿屏的拭目以待還沒來得及刷出來,果然禮物從天而降不要錢似的往下掉。從別的直播間涌進無數人前來圍觀,崔寧的直播間瞬間人氣爆滿。
彈幕發問:
“魯魯你家缺清潔工嗎?你看看我行不行?”
“缺捏腿的嗎?”
“缺捶肩的嗎?”
“缺搓澡的嗎?”
“缺端茶遞水的嗎?”
“呵,一群舔狗……”
“舔狗舔狗,舔到最后應有盡有……”
崔寧忍笑把歌唱完了,又感謝了一遍魯魯,好心情地圍觀各種彈幕吵架,忽然帶有暗示性意味地回答了一句:“他不缺哦,捏腿的、捶肩的、搓澡的,他通通不缺,有我就夠了。”
眾人又炸了。
彈幕發瘋似的問他們是不是在一起了,主播那句話到底是在開玩笑還是在內涵什么。
崔寧心虛卻又得意,只當自己沒看見,接著唱起了下一首歌。
隔壁房間。
程越珩一直在開視頻會議,等他終于合上筆記本電腦,鄭子鄴又找了過來。程越珩不太情愿地接通了電話。
“我聽文霖說,你度假去了?”鄭子鄴開門見山地問,聲音戲謔,帶著調笑。
“談不上度假,明天就回。”程越珩一邊拿著手機,一邊給自己倒了杯水。
鄭子鄴說:“我還以為你跟小情人私奔了,被狐貍精勾走了魂。”
“我哪里來的小情人?”水是冷的,喝下去一路涼進胃里,他忽然想起戲臺上那抹身影,語氣淡淡,“狐貍精倒真碰見一個。”
鄭子鄴長長地“哎喲”了一聲,接下來就是百般盤問。
只不過再多透露一丁點兒,程越珩都不愿意了,敷衍了幾句就掛斷電話。
第二天清晨動身回C市。
程越珩和崔寧在街口尋了家網上口碑不錯的早餐店吃點兒東西。崔寧原本以為時間來得及,誰知道程越珩趕行程,她都沒來得及買幾件紀念品回去,昨晚還在直播間答應了粉絲們要拿紀念品抽獎送給他們的。
崔寧讓程越珩陪著一起去,后者卻因為嚴重的起床氣還沒散盡而不太耐煩。
小店的老板娘端著豆漿過來,看了兩人一眼,眼中對崔寧的同情再明顯不過。崔寧一直壓抑著的自尊心好像在這一刻全涌上來。
“我們分手吧。”
崔寧說完就慌了。她跟程越珩根本沒正兒八經地在一起過,哪有什么分手?
可說出去的話如同潑出去的水,覆水難收,她又該怎么挽回?
程越珩也絲毫沒有給她挽回的余地,他不輕不重地點了一下頭:“也好。”
他說也好,就是同意了散伙的意思。
崔寧的臉唰地白了。
在她眼淚撲簌簌往下掉的同時,小店門外傳來一陣雞飛狗跳的動靜。老板娘操著一口方言大叫:“不得了了,謝家兄妹倆又打起來嘍——”
謝棠跟謝磊又打起來了。
起因是今早趁謝棠刷牙洗臉上廁所的空當,謝磊摸進她房間偷東西。昨天忠武祠里發生的事情經過一晚上的傳播大家都知道了,不知道打哪兒來的財神爺花了大價錢請戲班子的人加唱了一場,每個人都得了一個大紅包。
謝磊最近手頭緊,他是去偷錢的。
謝棠的房間很小,床、桌、衣柜,沒有其他的,幾分鐘就能翻完。可她很會藏東西,謝磊沒能順利地翻出點兒什么來,只在一件羽絨服口袋里摸出一張二十的和幾塊錢零錢。
“死丫頭可真能藏!”謝磊煩躁地罵了幾句,一時手里的動作大了,鬧出點兒響聲讓還在洗漱的謝棠聽見了。
她臉上洗面奶的泡沫還沒用水完全沖干凈,擦掉眼角的水直往房間沖,當場逮住謝磊。
接著就是一場世界大戰。
偏巧黃秀和謝財友兩口子已經出門了,沒人幫襯謝磊,謝棠也就沒了顧忌。她知道,忍一次還有下一次,謝磊要是嘗到了甜頭下次他還敢。
她慣常喜歡抓住點兒東西當作武器,掃帚也好,門角的木棍也好,用起來都順手。打架是這樣的,甭管武力值高低,氣勢首先得要出來,不能輸人一截,能把人唬住也是好的。
好在謝磊也就是個假把式,混是真的混,平時裝得像街頭一霸,但多少有點兒虛。謝棠從小沒少受欺負,沒少打架,多少也鍛煉出來了,她要真兇起來,也能跟謝磊抗衡。
只是今天有點兒玄。
她舉著掃帚猛然跑了幾步,小腹驀地抽痛,才記起來的,她生理期到了。
一般這種時候,謝磊會占上風。
但謝棠覺得,好像只要她不認輸,她就能贏一樣,別人就不敢再欺負她。
謝棠知道街邊一定站著很多人在看戲,但是沒有關系,她躲在自己鑄造的殼里。她膝蓋上接連挨了兩腳,差點兒跪倒在地。
她想要蓄滿力氣再撲上去,卻出現了一雙手,將她攔下來,將她拖離了戰場,隔開廝殺。
那是一雙成熟男人的手,修長有力,骨節分明,謝棠順著那雙手慢慢往上看,對上了程越珩的眼睛。
她狼狽不已,穿著睡衣踩著拖鞋,跑的時候把拖鞋甩丟了,此刻有一只腳是光著的,白皙的腳背凍得泛紫,臉上還沾著沒擦干凈的洗面奶的泡沫。
她能想象出自己現在的模樣有多丟人。
謝棠發誓,如果她知道會在這里碰見程越珩,她一定不會一路追著打著出門,甚至寧愿讓謝磊偷錢。她現在才感覺到冷,幾乎瑟瑟發抖,光著的那只腳似乎失去了知覺。
直到程越珩把她抱起來。
撲面而來的味道像冬日陽光下的雪和巨杉,夾雜著淡淡的煙草氣息,熟悉又陌生,瞬間包裹住她,耳邊傳來程越珩的聲音:“好久不見,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