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飄
- (美)瑪格麗特·米切爾
- 13668字
- 2021-09-14 11:10:35
第二章 希禮要跟媚蘭結婚了
唯有同類跟同類結婚才能快樂。
因為凡是做女人的人,
愛情是要等結婚之后才來的。
那雙胞胎兄弟走時,思嘉站在走廊上送他們,直到馬蹄聲消失,她這才像夢游人似的回到她的椅子上。她的臉覺得木僵,仿佛有什么痛楚似的,她的嘴巴確實在發酸,這是因她剛才怕那兄弟倆看破她的秘密,硬裝著笑容裝得時候太久的緣故。她疲乏地坐了下去,將一條腿盤了起來,只覺得心凄楚得發脹,脹得幾乎把胸膛也裂破了,同時又在那里斷斷續續地跳著。她的手是冰冷的,有一種大禍臨頭的預感壓迫著她。她臉上顯出苦痛和惶惑,仿佛是一個被縱容慣了的孩子,平時有求必得,而今頭一次嘗到不如意事的滋味。
希禮要跟韓媚蘭結婚了!
啊,這不是真的!是他兄弟倆弄錯了,是他們跟她開的一個玩笑吧。希禮是不能愛她的,像媚蘭那樣一個小耗子一般的小個兒,沒有人會愛上她的。思嘉想起媚蘭那樣一個小孩子般的瘦削身材,那樣雞心一般的一副臉蛋,老是那么一本正經,平淡得沒有一點兒生趣,她就懷著一肚子的瞧不起了。而且希禮總有好幾個月沒有見她了。自從去年他在十二棵橡樹開過那次宴會,他到亞特蘭大去的回數不會多過兩次的。總之,希禮決不會愛上媚蘭,因為——思嘉自以為決不會錯的——因為他是愛她的。她,郝思嘉,才是他所愛的一個人——這是她知道的!
這時思嘉聽見嬤嬤的沉重腳步在穿堂里踩得咯咯響,便把那條盤著的腿急忙伸下來,并且勉強把面容裝得平靜些。因為嬤嬤倘使疑心有什么事兒,那就糟糕了。嬤嬤對于郝家的孩子,覺得是連肉體帶靈魂都屬于她的,他們的秘密就是她的秘密,哪怕她看見一絲鬼鬼祟祟的形跡,她就要像一頭獵犬,毫不容情地去追尋蹤跡。思嘉根據平日的經驗,知道嬤嬤的好奇心假如不能立刻滿足,她就要去告訴媽,那么自己就不得不把事情的真相對媽和盤托出,不然就得編造出一篇可以自圓其說的謊話來。
嬤嬤從穿堂里出來了。她是一個魁梧的老太婆,一雙眼睛卻細小而乖巧,很像是象眼。她是純粹的非洲人,長著一身閃亮的黑肉。她在郝家里,是把全副心血都用在里面的,一向是郝太太的左右手,卻是三個女孩子的眼中釘,全家奴仆的雌老虎。因為她的皮色雖然黑,她的規矩卻是嚴得很,并且具有一種自尊心,或許比她的主人們還要強些。原來她小時候是郝太太的母親羅肅蘭老太太的房侍,那位老太太是個精明冷酷的高鼻子法蘭西人,平日家教極好,對于兒女、奴仆都非常嚴厲。后來養了郝太太,小名叫愛蘭,這位嬤嬤就做了她的乳母,郝太太從薩凡納嫁過來,她也就做陪嫁跟了來了。這位嬤嬤對于她寵愛的人,她就要管教。如今思嘉是她特別寵愛特別得意的,所以就時刻不懈地管教著她。
“剛才兩位少爺走了嗎?你怎不留他們吃晚飯,嘉姑娘?俺已經告訴阿寶替他們添兩客飯啦。你的禮貌哪里去了呢?”
“哦,他們一直在談戰爭,我聽厭了,再也不耐煩熬過一頓晚飯去,過一會兒爸爸也來加入,大嚷起什么林肯先生來,那就更受不了了。”
“你是越來越不知禮啦,你媽跟俺怎么教你也不聽。你的圍巾呢?讓冷風這么吹著!俺早就告訴你啦,光著脖子坐在冷風里是會發燒的。進屋里去吧,嘉姑娘?!?/p>
思嘉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把臉別了過去,幸好嬤嬤一心在她圍巾上,并沒有注意到她的面色。
“不,我要坐在這兒看落日。你看它多美啊。你去把我的圍巾拿了來,謝謝你,嬤嬤,我要坐在這兒等爸爸回來。”
“怎么,你的聲音變啦,像是傷風啦?!眿邒邞岩傻卣f。
“不,我不傷風,”思嘉不耐煩地說,“你去拿圍巾去吧?!?/p>
嬤嬤蹣跚著回到穿堂里,隨即聽見她在樓梯口輕聲叫著樓上的女仆。
“喂,露莎!你把思嘉姑娘的圍巾扔下來。”然后比較大聲地說,“嗨,這不中用的黑鬼!她是什么事兒都干不了的。又得俺自己上樓去。”
思嘉聽見樓梯咯咯地作響,她就輕輕地站了起來。她想嬤嬤回來的時候,一定又要把她不善待客的一番演講重新開頭的。她覺得正當自己心碎的時候,卻要把這么一點小事情反復啰唆,可實在有些不耐煩。她站了起來,心里躊躇著,不知該到哪里去躲藏一下,好讓胸口的疼痛平伏一點下去,隨即想起一件事來,覺得還有一線的希望。原來她父親那天下午為了商量買蝶姐的事,騎馬到衛家的莊園十二棵橡樹去了。蝶姐就是他家管家阿寶的外家妻子[5],現在在十二棵橡樹做女管家跟助產婦。她跟阿寶成親六個月了。自從他們成了親之后,阿寶就一直逼著主人去把蝶姐買過來,好讓他們兩口子住在一處。郝先生吃逼不過,那天下午竟到那邊去商量去了。思嘉心想父親到那邊,一定會得知這樁事情的真假,即使他沒有聽到什么確實的消息,也總可從衛家那天的情景上看出一些意思來。如果她在未吃晚飯之前能夠跟父親私下談一番話,或許可以探出事情的真相,因而證明他兄弟倆方才的話不過是跟她開開玩笑。
現在是她父親快回來的時候了,她如果要跟他私下談話,就只有跑到大路跟夾道的交叉點上接他去。于是她悄悄地走下臺階,小心翼翼地回過頭去看看樓窗口,看嬤嬤是不是在那里窺探自己。一看樓窗的簾幕縫里并沒有一張嵌著雪白牙齒的黑臉兒,于是她放大了膽,用手撩起綠色的長裙,急忙從石徑上跑上了夾道。
那夾道兩旁茂密的柏樹在頭頂相交成穹形,使得那長長的車路成了一條陰暗的地道。她一經跑進了柏樹蔭中,知道家里人已經看不見她,便放下心,把腳步兒放慢了。這時她已經氣喘吁吁,因為她的小馬甲扎得太緊,是不容她跑急路的,可是她仍舊加快步子向前走去。一會兒她就走到夾道的盡頭,跨上了大路,但是她仍不止步,及至再向前去拐過一個彎,見有一大叢樹替她擋住家里人的視線,方才停住。
她紅著臉,喘著氣,在一根樹樁上坐下來等她的父親。平常這時候他應該回來了,現在怎么還不來?她是巴不得他來得晚些。她在那里多待一會兒,也好使喘息平一平,面色靜一靜,免得引起父親的疑心。她等著聽見一陣馬蹄聲,等著看見父親照常地飛跑上山頂??墒菚r光一分分地逝去,而父親還是不來。她張大眼向那條路上遠遠地探望,心中的痛楚重又膨脹起來。
“啊,這不是真的!”她想,“他為什么還不來呢?”
她的眼睛跟隨著那條大路。那路經過早晨的一陣雨,現在是鮮血一般的紅。她在想象著那路的行程:它從這里下山去,到達那懶洋洋的燧石河,然后通過那荒涼泥濘的河床,又爬上一座山,便是希禮所住的十二棵橡樹了。這就是那條路的唯一的意義——那是通向希禮的路,通過那山頂上那座希臘神廟一般美麗的白柱子房屋去的路。
“啊,希禮!希禮!”她這么想著,心就跳得快起來了。
自從那雙胞胎告訴她這個消息,她就一直被一種惶惑和災禍的冷酷意識壓服著,現在這種意識已被推到她的心的后壁去,代它而起的是一種熱憤,原來這種熱憤已經在她心里盤踞兩年了。
她心里覺得奇怪,為什么以前她并不覺得希禮有何動人呢?她小的時候,一直看見他來來去去,卻從來不曾想過他??墒莾赡昵暗哪且惶欤6Y從歐洲游歷了三年回來,到她家來拜望,她就愛上他了。事情竟是這么簡單的。
那時她站在前面的走廊上,看見希禮從那條長夾道上騎馬而來,身上穿著一件灰色絨布的馬甲,領上打著一個闊黑蝴蝶結,跟一件縐領的襯衫配合得非常妥帖。一直到現在,她對于他當時的服飾,還是一件件都想得起來。他腳上穿著一雙雪亮的長靴,蝴蝶結上插著一枚浮雕著魔女頭的別針,頭上戴著一頂闊檐的巴拿馬帽子。一見了她,他就把帽脫下來拿在手里。這才跳下馬來,將馬韁繩扔給一個黑小子,站在地上朝她看了看,一雙蒙眬的灰色眼睛張得大大的,充滿著笑容,一頭金絲的頭發給太陽照著,像是戴著一頂銀光燦爛的便帽一般。然后他說道:“思嘉,你長得這么高了?!比缓笏p輕地跨上臺階,拿住她的手吻了吻。那時他的聲音是——她一聽見了就不禁心里怦怦地跳著,仿佛是初次聽見一般——那么的漫長、響亮,像音樂似的。
自從那一刻兒起,她就要上他了,就像她要東西吃,要馬騎,要溫軟的床睡覺那樣,很簡單而無理由地要上他了。
兩年以來,他也曾經帶她到區里各處去走走,去參加舞會、捕魚宴會[6]、野宴會,乃至到法院去觀審,等等。
他雖不像湯家兩弟兄跟高愷悌那么來得勤密,也不像方家幾個孩子那么追求得認真,可是他到陶樂來的足跡,卻不曾有過一個禮拜的間斷。
的確,他從不曾對她講過愛,他的眼睛也從不曾流露過那種熱烈的光,像思嘉在旁的男人身上看見的。然而,她知道他是愛她的。她從經驗里獲得一種比理性和知識還要強有力的本能。這種本能告訴她,他確實是愛她的。有時他的眼睛并不蒙眬,也并不疏遠,有時他對著她看,分明流露著一種熱望和凄苦的神情,在這樣的時候,他往往要使她吃驚。總之,她確實知道他是愛她的。那么他為什么不對她明說呢?這個她就不懂了。但是他身上原有許多事情是她不懂的。
他一直都很客氣,可又老是那么淡淡的,跟你不即不離的。誰也不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尤其是思嘉。那一帶的人,大都是有話便說,心口如一的,所以像希禮這樣深沉的性格,愈加覺得與眾不同了。對于一切娛樂消遣的事情,如打獵、賭博、跳舞、談政治之類,他跟其他任何青年都一樣地出色。尤其是騎馬,那是誰都不如他的??墒撬溆嗟娜擞幸稽c差別,就是他不把這些娛樂當作人生的目的。至于讀書、音樂、做詩三件事,他尤其具有獨得的樂趣。
啊,他為什么要長得這么美?可又為什么老是這么客氣,這么難親近?為什么總是談歐洲,談書本,談音樂,談詩歌,而這些談話又為什么既使她厭煩,又使她愛聽?思嘉每次跟他坐在前廊的暮色蒼茫里談過一番話,晚上上床總要有幾個鐘頭翻來覆去睡不著,總得自己安慰著自己,以為他下次再來一定要向她求婚的。然而下次來了又去了,而結果是什么也沒有,唯有使她自己心中的熱憤一天高似一天,一天熱似一天罷了。
她愛他,她愛他!可是她始終不了解他。她是直來直去的,頭腦非常簡單的,簡單到像陶樂場上吹過的風,陶樂場邊環流的水,因而直到她的末日,她也不會懂得一件構造復雜的東西?,F在呢,她是生平第一次遇到一個復雜的性格。
因為衛希禮累代相傳,生就一種特殊的性格,凡遇閑暇的時間,都不用來做事,只是用來思考,用來制造種種顏色鮮明的夢,都與現實毫無干涉。他一向都活動在一個內在的世界里,覺得那里比佐治亞州美麗得多。有時要他回到現實來,他總是老大不愿意。他對于人們只作冷眼旁觀,也無所謂愛,也無所謂憎。他對于人生也作冷眼相待,不樂觀也不悲觀。他看破了整個宇宙和他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以為本來就是如此的,時或感到不耐煩,便聳聳肩,到他的音樂、書本和更好的世界里去躲避。
他的想法思嘉既然不了解,他又怎么能夠擒住她的呢?這是思嘉不懂的。正唯他具有神秘性,這才引起她的好奇心來,猶如一重沒有鎖也沒有鑰匙的門,可以引起人的好奇心一般。他身上那種不能了解的東西,足以使她對他的愛更加深切,而他那種深沉不露的獨特追求,也足以增加她要據他為己有的決心。她始終不曾懷疑他有一天要向她開口求婚,因為她年紀太輕,太任性,從來不知道怎樣叫失敗。然而現在,猶如晴天里起了一個霹靂,來了這個駭人聽聞的消息。希禮要跟媚蘭結婚了!這不能是真的!
還不過是上禮拜的事,他們在暮色蒼茫中從妙峰山騎馬回家,他還對她說:“思嘉,我有一樁非常要緊的事告訴你,我正不知道怎么說才好呢?!?/p>
當時她假作端莊地低下了頭,心里喜得不住地狂跳,以為那個快樂的時刻終于要到了。然后他又說:“現在不講吧!咱們已快到家了,來不及講了。啊,思嘉,你看我是多么膽怯??!”于是將馬加上了一刺,送思嘉過了山,他就回家了。
現在思嘉坐在樹樁上,回味著這幾句曾經使她狂喜的話,突然想出另外一種意義來,并覺得那意義非常險惡。也許他當時要對她講的就是這個訂婚的消息呢!
啊,爸爸怎么還不來呢?這個悶葫蘆她再也熬忍不下去了。她再向那條路上看了看,仍舊還是失望。
這時太陽已經落到地平線底下,那一團紅暈已經褪為淡紅。上面的天空已經從青蒼色漸漸變成鴨蛋一般的湖綠色,并有一種幽靜的暮色暗暗向她四面圍攏來。朦朧的陰影爬過了村子。那些大紅的田塍和那條閃紅的大路都已失去了它們奇幻的血色,而變成平凡的褐色土了。大路的那一邊,在那牧場上,有一些馬兒、騾子和牛,都靜靜地把它們的頭伸過那道籬笆,等著人來趕它們回去吃晚飯。它們并不歡喜那種黑暗的陰影,所以看見思嘉就把耳朵抖了抖,仿佛很重視人類的陪伴似的。
在這奇異的暮色里,河旁那些本來蔥翠的高松都變成了一叢叢的黑影,映在那湖綠的天空上,仿佛是一行黑色的巨人,將腳下那條懶洋洋的黃泥河水也淹沒了。河對面的山頂上,本來可以看見衛家那些白色的高煙囪,現在卻在四周的橡樹影里隱沒了,只看見遠遠有幾點針尖一般的燈光,知道那里是有人家的。一陣潮濕的土香向她的四面襲來,而滿眼的嫩綠正在蓬蓬勃勃地向空中沖發。
這暮景,這春天,這新綠,對于思嘉都并沒有什么神異。它們的美絲毫不在她意中,正如她所呼吸的空氣和她所喝的水一般。因為她除了女人的臉,除了馬,除了綢緞的衣服,以及諸如此類有形有體的東西,就不知道還有別的東西也是美的。可是如今這一番寧靜的暮景,也確實能令她那紛亂的心獲得一點寧靜的。這一片土地她原是極愛的,卻又并不知道自己是愛它,猶如她愛晚禱的燈光底下的母親的臉。
那條彎曲的路上仍舊不見父親的蹤跡。如果她在那里再多待一會兒,嬤嬤一定要來找她,并且將她罵回家里去。可是正當她睜著眼睛探望的時候,她聽見一陣馬蹄聲從山坡下響了起來,同時看見那些牛兒馬兒驚惶地跑散開去。父親終于騎著馬飛奔著回來了。
父親騎的是一匹粗腰身長腿兒的大獵馬,當他騎上山頂的時候,遠遠看去就像一個小孩子騎在一匹大馬上一般。他的長白頭發向腦后飛揚著,手里揚著鞭子,口里高聲地喊著。
這時思嘉心里雖然十分焦灼,但看見父親騎馬如此的英勇,卻也覺得非常得意。
“我總不懂,為什么他喝了幾滴酒下去老是喜歡跳籬笆,”她心里想,“去年也就在這里,他還跌過一跤,跌碎了膝蓋。你總當他以后不會再跳了。他還跟媽發過誓,答應以后再也不跳的?!?/p>
思嘉并不怕父親。他對她反而比對她的幾個妹妹還要隨和些。因為她知道父親喜歡瞞著母親跳籬笆,很有點小孩子脾氣,也跟她自己做壞事情要瞞著嬤嬤一樣。當時她從樹樁上站起來看他。
那馬跑近了籬笆,便將身子一縱,像一只雀兒一般毫不費力地飛了過去。同時,她父親在馬背上熱心地喊著,將鞭子在空中揮舞著,腦后的白頭發顛簸著,他并沒有看見女兒躲在樹影里,因而將韁繩收了一收,拍拍那馬的頸項,以示夸獎。
“你是區里無雙的了,怕也是州里無雙的了?!彼靡鈸P揚地這樣評定他的馬。然后,他急忙理了理頭發,將那已經打皺的襯衫和被扭到耳后去的領結也都整了整。思嘉知道父親做這套手腳,是為要對母親裝得規矩些,因而想起現在正是跟他開始談話的機會了。
于是她大聲笑了起來。果然不出她所料,那老頭兒聽見笑聲就不由得吃了一驚,直至看出了是她,他那紅潤的臉上就現出了一種兼有羞慚和蔑視的神色。他費了很大勁兒才下了馬,因為他的雙膝已經麻木了。然后他將韁繩套上了臂膀,向女兒這邊蹣跚走來。
“好啊,姑娘,”他說著,在她面頰上擰了一把,“你也學蘇綸,在這兒偵探我,等回去告訴你媽啊?”
他那聲音里雖然也含著憤怒,可是仍帶一點想哄騙她的意思。思嘉一面伸手去替他整領帶,一面頑皮地卷著舌頭喀嘞了一聲。她聞到父親的口氣,覺得里面含著濃烈的威士忌酒味,又微微有點薄荷氣,此外還有嚼過的煙草味,以及涂過油的皮革氣味、馬的氣味。這一些氣味的結合,常要使她聯想到父親,如果發生在別的男人身上,她也本能地覺得歡喜。
“不會的,爸,我不會像蘇綸那樣專打小報告?!彼f這話,是要使父親好放心。說著,她倒退了幾步,仔細看看父親身上是否已經弄齊整。
思嘉的父親郝嘉樂先生是個矮個子,身材只有五英尺零一點,可是腰身極粗,頸梗極胖,假使只看他的坐相,人家一定以為他是極其魁偉的。他那最肥部分的軀干,底下有兩條結實的矮腿兒支持著,那兩條腿兒一直套著天下頭等的皮靴,并且一直撐得開開地站著,像是一個睥睨一切的小孩子。大凡個兒小的人,要是把他自己看得像煞有介事,那是人家一定覺得好笑的,可是倉場上的矮腳斗雞要受雞群的尊重,如今郝嘉樂也正是這般。人家對于他,誰都沒有這膽量敢取笑他個兒小。
他今年六十歲了,一頭脆硬的鬈發已像銀絲一般白,但是他臉上還沒有一絲皺紋,一雙藍色的眼睛也還很年輕,因為他從來不曾在抽象的問題上耗費過腦筋,最多不過是像打撲克該拿幾張牌之類的問題罷了。他雖然早已離開了祖國,他那張臉兒卻是道道地地的愛爾蘭型,圓圓的,紅紅的,矮鼻子,闊嘴巴,一臉的兇相。
他的外相雖然兇狠,心里卻是再和氣沒有了。他不忍看見奴隸們挨打,無論他們是怎樣的該打;他不忍聽見小貓兒的叫,或是小孩子的哭??墒撬@種弱點,決不肯讓別人發覺。說是誰要跟他談了五分鐘的話,就能發現他心里的慈悲,那是他無論如何不能相信的,但是假如真有這種事,那他就要認為大失面子了。因為他雖然心軟,面子上卻硬要裝得那么吆五喝六,要人聽見他的聲音就不能不服從,不能不發抖。他從來不曾想到,唯有一個聲音是整個莊園上真正人人服從的,就是他夫人愛蘭的柔和的聲音??墒巧献詯厶m,下至田里做活的人手,大家暗底下通同一氣,一向都裝作把他的話當作法律,這個秘密他就始終無法知道了。
尤其是思嘉,對于他平時發脾氣是一點不害怕。她是最大的女兒,她的三個兄弟都已死掉了,老頭兒知道再也養不出兒子來,所以竟把她當作朋友看待。因此,思嘉也就特別歡喜她父親,比對她的兩個妹妹還要歡喜些,因為愷玲是生來多病,蘇綸又是硬要學文雅,都跟她自己的脾氣不能融洽。
而且,思嘉和她父親無形之中訂下了一種互相監督的協約。思嘉有時不肯繞遠路,要去跳籬笆,或是跟男孩子在門前臺階上坐得太久了,一經被父親發覺,便要把她叫去狠狠地訓斥一番,可是卻替她瞞過了母親跟嬤嬤。思嘉呢,有時看見父親還是騎馬跳籬笆,或是打聽出他打撲克輸了多少錢,也會替他設法瞞過了母親。因為他們父女心心相印,以為這樣的事情要是讓母親知道,只足以使她傷心罷了,那是他們都認為犯不著的。
當時思嘉借那垂盡的余光對她父親看了看,也不知為什么,只覺得在父親面前心里便舒服。她覺得父親身上有一種勃勃的生氣,有一種現世的粗俗,都是她所歡喜的。她的腦筋最最缺少分析的能力,所以還不明白父親的這些品性就是她自己所具有的品性,這才能夠彼此相融洽。
“行了,現在很可以去見人了,”她說,“只要你自己不說出來,誰都不會疑心你干過什么把戲了??墒俏也欢?,去年你也在這兒跌碎膝蓋的,現在可又——”
“嗨,女兒教訓起老子來了!”他嚷著,又在她面頰上擰了一把,“我跌碎我的,你管呢?還有,姑娘,怎么你這會兒跑到外邊來連圍巾都不圍?”
思嘉知道他是在運用慣用的戰略,要把這不愉快的問題岔開去,便挽著他的胳膊,對他說道:“我在這兒等你呢。想不到你來得這么晚。我在掛念你有沒有買成蝶姐兒?!?/p>
“買是買成了,錢可花得我不少。是連她那小妞兒百利子一齊買的。衛約翰幾乎打算白送給咱們,可是我郝嘉樂跟人做買賣,從來不作興連交情也算在內的。我給了他們三千,兩個都在內。”
“哎喲我的天,三千?。∧惚緛碛貌恢B百利子也買的呀!”
“好了好了,自己女兒坐著審判我的時候到了!”老頭兒用絕妙的辭令嚷道,“百利子這小妞兒可愛呢,所以就——”
“我知道她的。她是一個害羞的蠢東西,”思嘉并不管她父親的喊嚷,仍舊很平靜地回答說,“你買她的唯一理由,就是因為蝶姐兒要你買她吧?!?/p>
這話抓住了他的弱點,他頓時就滅了威風,不知所措,于是思嘉呵呵大笑了起來。
“不過,這也算不了什么呀!倘使蝶姐買過來,仍然是一天到晚惦記那孩子,那不是白買了嗎?好吧,以后我再也不讓這兒的黑小子跟別處的女人結婚了。實在花錢太多了。好吧,來吧,妞兒,咱們回家吃飯吧?!?/p>
這時候夜色已經加濃。最后一片湖綠的顏色已經從天空消逝,一種微微的寒冷漸漸代替了春日的溫和??墒撬技涡睦镱H覺躊躇,不知該用怎樣的方法講到希禮的話題上去,才不至于使父親疑心自己的用意。她覺得這方法頗為困難,因為她是全身都找不出一根善于心計的骨頭的。她的父親雖然也像她,可是她每次用了一點詭巧的手段,沒有不被他一下就覷破的,正如她自己很容易覷破父親的詭巧一般。
“十二棵橡樹那邊怎么樣?”
“差不多還是照常吧。高愷悌也在那里,我辦完了蝶姐的事,我們就在走廊上喝了幾口棕櫚酒。愷悌剛剛從亞特蘭大來,那邊大家很興奮,都在談戰爭,以及——”
思嘉嘆了一口氣。她知道父親一經談到戰爭跟離盟的題目上去,幾個鐘頭也不會丟開的。她趕快拿另外一個題目插了進去。
“他們說起過明天的大野宴嗎?”
“我記得是說起過的。還有嘛,她——她叫什么名字的?——喏,就是去年到這兒來過的那個討人歡喜的小妮子,希禮的表妹——哦,是了,她叫韓媚蘭,不錯的——她跟她的兄弟察理也打亞特蘭大來了,并且——”
“哦,她也來了嗎?”
“是來了,這小妮子真文靜,從來不開口說句話的,很守女人的本分兒。走吧,孩子,別這么慢吞吞的。你媽要找咱們了?!?/p>
思嘉聽見這消息,心就已經沉下去。她本來希望媚蘭留在亞特蘭大不能來的,現在卻居然來了,而且連她自己的父親也在這里贊許她那文靜的性格,于是她覺得這悶葫蘆兒不能不打開了。
“希禮也在那里嗎?”
“是的,在那里,”說著,他放開了女兒的臂膀,旋轉身,拿鋒利的眼光看著她的臉,“要是你在這兒等我的目的就是為此,那你為什么不早說,偏要兜這么大的圈子?”
思嘉一時回不出話來,只覺得心中一陣紛亂,臉上便漲得緋紅。
“怎么,你說呀!”
她仍舊沒有話說,只恨不得將父親搖了一陣,立刻禁止他開口。
“他是在那里,并且同他的幾個妹妹都很關切地問起你,又說明天的大野宴希望你不會不去。我就說你不會不去的。”老頭兒這幾句話算是說得很乖巧,“現在,孩子,你說吧,你跟希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沒有什么事,”她簡捷地說,一面挽住了他的臂膀,“咱們進去吧,爸?!?/p>
“現在是你要進去了,”他說,“我可要在這兒多站一會兒了,等我來問你個明白。我現在已經看出來,你近來確實有些兒異樣。他曾經麻煩過你嗎?曾經向你求過婚嗎?”
“沒有。”她簡捷地說。
“當然,他是不會的?!奔螛氛f。
憤怒的火在她心里燃燒起來,可是嘉樂將手搖了搖,叫她平靜些。
“你不要鬧,姑娘!我是今天下午從衛約翰那里聽來的,他叫我千萬守秘密,說希禮要跟媚蘭姑娘結婚了,等明天晚上就要宣布?!?/p>
思嘉的手從他臂膀上落了下來:“那么這是真的了!”
當即有一種痛楚向她心上刺進來,像一頭野獸的毒牙在那里猛嚙。在這當兒,她覺得父親的眼睛一直都在她身上,那眼光里含著一點兒憐惜,也有一點兒煩惱,因為這樣一個問題是他不知道怎樣回答的。他本來很愛思嘉,但是要強迫他替她解決那些孩子的問題,他就會覺得不舒服。像這樣的問題只有她母親能夠解決。思嘉是該向母親去訴苦的。
“這不光丟你自己的臉,也還丟了咱們大家的臉??!”他喊嚷著說,聲音也提高了,因為他碰到使他激動的事情,老是這個樣兒的,“現在全區里的男孩子誰都由你挑,既是他不愛你,你偏要去追他做什么?”
思嘉聽見了這話,心里的苦痛就被憤怒和羞憤逐去了一部分。
“我并沒有追他呀。你這話真叫人——叫人詫異?!?/p>
“你撒謊!”嘉樂說著,隨即朝她臉上看了看,改作一種慈和的聲調,“我也覺得難過的,妞兒??墒悄愕降走€是個小孩子,不必著急,其他男孩子又多得很?!?/p>
“媽跟你結婚的時候只有十五歲,我現在十六歲了。”思嘉說,她的聲音有點兒模糊。
“你媽是不同的,”嘉樂說,“她從來不像你這樣心高。來吧,孩子,你不要惱,下禮拜我帶你到查爾斯頓去看你的幽籟姨母去,他們那邊一直都在鬧著嵩塔兒要塞的事兒,包你不到一個禮拜就把希禮忘掉了?!?/p>
“他把我當作一個孩子呢,”思嘉想著,覺得又氣又惱,連話也說不出了,“他當是拿一件新玩具在我面前晃一晃,我就會忘掉腫痛似的?!?/p>
“你不要專跟我作對吧,”嘉樂警告說,“你如果是個乖孩子,早就應該跟湯家的司徒或是伯倫結婚了。你得再仔細想一想,孩子。他們兩個隨便你挑上一個,以后咱們兩家的墾地就可并在一起經營了,并且他們的爸跟我,又會替你特造一所好房子,就在兩家接界的地方,那一片大松林里,并且——”
“你可不可以別當我是一個孩子看待呢!”思嘉嚷道,“我不要到查爾斯頓去,也不要房子,也不要跟那雙胞胎結婚。我只要——”她想竭力抑制住自己,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嘉樂的聲音忽然變得非常之平靜,說話也慢下去了,仿佛是從他難得運用的一堆思想里一字字抽出一般。
“你所要的就只是希禮,可是你要他不到了。而且即使他愿意同你結婚,我也未必就答應,無論我同衛約翰的交情怎么好。”說到這里,他發覺了女兒臉上現出吃驚的神情,便繼續道,“我是要自己的女兒快樂的,你同他一起不可能快樂。”
“哦,我會快樂的!我會快樂的!”
“不會的,女兒啊。唯有同類跟同類結婚才能快樂?!?/p>
思嘉忽然起了一種惡意,很想大聲叫出來:“可是你跟媽并不是同類,為什么一直都快樂的呢?”可是她馬上把這念頭壓下了,怕的是這話太放肆,父親要給她一個耳摑子。
“咱們的人是跟衛家人不同的,”他字斟句酌地慢慢說下去,“他們衛家人不但跟咱們不同,跟咱們的鄰舍家誰都不同,沒有哪一家人家跟他們相同。他們是一種怪人,所以最好是永遠讓他們自己表親聯姻,免得把這種怪氣傳到別人家里去?!?/p>
“怎么,爸爸,希禮是——”
“你不要急啊,妞兒!我并不是說那孩子不好呀,我也是歡喜他的。我說他怪氣,并不就是說他瘋狂。他的怪氣是另外一種,不像高家那些孩子會為著一匹馬兒把什么東西都賭掉,也不像湯家那些孩子每回都要喝得爛醉,也不像方家那些孩子那么野獸一般殺人不眨眼。假如是這樣的怪法,那是很容易懂得的,就是我郝嘉樂,要是沒有上帝的保佑,也很容易就具備了這些過失!我也不說你嫁了希禮之后,他會跟別的女人逃走,或是打你。他要是這么干,你倒是可以快樂的,因為像這樣的行為,你至少可以懂得。可是他并不像這么怪法,他那種怪法是誰都不能懂得的。我很歡喜他,可是他所說的話兒我十中有九摸不著頭腦?,F在我問你,妞兒,你老實對我說,他要是談起書本、詩歌、音樂、油畫,以及諸如此類的傻事情來,你到底是懂得不懂得?”
“哦,爸爸,”她不耐煩地嚷道,“要是我嫁了他,我會把他這一切都改變過來的!”
“哦,你會改!”老頭兒也有點不耐煩起來,對女兒狠狠地盯了一眼說,“那你就算簡直不懂天底下的男人了,更不要說希禮。天底下做妻子的人誰也不能改變她的丈夫一絲兒,這話你千萬不要忘記。至于要改變一個衛家人,那尤其是做夢了,孩子!他們全家的人都是那樣的,而且向來都是那樣的,而且從今以后怕也永遠都是那樣的。我已經告訴你,他們是天生的怪人。只要看他們今兒跑紐約,明天跑波士頓,為的只是聽歌劇,看油畫,也就可見他們怎么怪法了。他們又會從北佬兒那邊整大箱整大箱地定買法國書、德國書。這才坐著讀起來,做起夢來,連打獵也可以不去,撲克也可以不打,簡直不像個男人?!?/p>
“希禮騎馬是誰也騎不過他的,”思嘉見她父親把希禮形容得這么不行,不覺憤怒起來說,“怕只除了爸爸你一個人。講到打撲克,不是剛剛上禮拜他還在瓊斯博羅贏了你兩百塊錢去嗎?”
“又是高家那些孩子打小報告了,”嘉樂無可置辯地說,“要不你怎么知道數目呢?是的,希禮能夠跟頭等的角色騎馬,也能夠跟頭等的角色打撲克——頭等的角色就是我啊,妞兒!我也不否認,他要是喝起酒來,也能把湯家那幾個孩子喝到臺子底下去。這一套事兒他都來得,可總是心不在焉的。我說他怪就是為此。”
思嘉不響了,她的心沉落下去。最后這幾句話,她沒有法兒替自己防衛,因為她也知道父親是對的。希禮對于這套事兒雖都優為之,可實在是心不在焉的。別人對于這套事兒都具有真正的興趣,唯獨希禮至多不過在面子上裝作有興趣而已。
父親見她不響,便拍拍她的肩膀,勝利似的說道:“那么,思嘉,你也承認我的話對了!那么你想,嫁了這樣一個丈夫還有什么意味呢?他們衛家的人都是瘋瘋癲癲的?!比缓蟾淖饕环N奉承的口氣道,“我剛才提起湯家兩兄弟,意思也并不堅執,他們固然是好孩子,可是你要是挑上高愷悌,那對于我也是一樣的。他們高家全家都是好人,上一輩兒都是跟北佬兒結婚的。等到我過世之后——嘿,妞兒,你聽我說吧!我把這陶樂莊園給你跟愷悌。”
“我決不要愷悌,”思嘉憤怒地說,“請你別拿他硬推給我吧!我也不要陶樂,或是任何莊園。莊園是值不得一個錢的,要是——”
她本來要說“要是我得不到我所要的男人”,可是嘉樂見她把陶樂看得一錢不值,早已氣得大吼起來了。
“怎么,思嘉,你居然敢對我說陶樂這片土地一錢不值嗎?”
思嘉固執地點了點頭。她的心非常痛楚,已經顧不得父親光火不光火了。
“土地是世界上唯一值錢的東西?。 彼幻嫒轮幻鏆獾冒褍蓷l肥短的臂膀大大地撐開,“世界上唯有土地這東西是天長地久的,這你要記得!唯有土地這東西是值得忙碌的,值得戰斗的——值得拼死的?!?/p>
“哦,爸爸,”思嘉厭惡地說,“你的話像個愛爾蘭人哪!”
“我是愛爾蘭人啊,我并不以做愛爾蘭人為恥。不,我還以此自豪呢。而且你不要忘記,姑娘,你自己也是半個愛爾蘭人啊。凡是身上含有一滴愛爾蘭血的人,總是把他們所居住的土地當作自己母親一般看待的。你這刻兒拿我當作恥辱了。我拿世界上最最美麗的一片土地給了你,你怎么樣???嗤之以鼻呢!”
嘉樂正預備大呼小叫地發作起來,一看思嘉臉上有一番說不出的悲苦,便又止住了。
“不過呢,你到底年紀還輕,將來自然會知道愛土地的。至于你做了愛爾蘭人,那是沒有法兒的了?,F在你還是個孩子,除了男孩子之外沒有旁的心事的。等你年紀大幾歲起來,你就會懂得……現在你自己再想一想,或是愷悌,或是湯家的弟兄,或是孟億萬家的孩子,隨你挑定哪一個,你就會知道將來的日子過得多么舒服!”
“啊,爸爸!”
這時候,嘉樂已經覺得這番談話非常之厭倦,并因這個問題弄到自己身上來,也覺得非常煩惱了。而且,他看見女兒對于區里最好的男孩子和陶樂的土地都完全不瞧在眼里,心里頗覺得可惱。他原以為,女兒對于這樣好的贈品,是會拍著手親著吻接受的。
“你也不必懊惱了,姑娘。你是跟誰結婚都可以的,只要他跟你性情相投,是個上等人,是個南方人,而且是體面的。因為女人的愛情是要等結婚之后才來的?!?/p>
“啊,爸爸,這是一個多么舊時代的觀念??!”
“可是這個觀念并不壞!現在人東奔西跑的,說是為戀愛而結婚,像奴仆似的,像北佬兒似的,那都是美國人干的把戲?。∽詈玫幕橐鍪歉改附o選擇的。因為就像你這樣子,你怎么能夠辨別好人壞人呢?就看他們衛家吧,他們怎么能夠數代維持這種門第的?就因他們一直是表親聯姻,門當戶對,方才能夠如此的。”
“??!”思嘉聽見父親的話觸著了事情的癥結,重又覺得萬箭穿心一般,這才不由得喊出這一聲來。嘉樂看了看女兒低著的頭,很不自在地拖著步子。
“你不是在哭吧?”他問著,一面拿粗笨的手指摸著她的面頰,要想把她的臉抬起來,而他自己臉上也現出了憐憫的神色。
“不!”她把頭突地扭了開去,憤然地叫了起來。
“你撒謊,可是這謊我歡喜。我情愿你不要太軟弱,要裝得傲慢些。明天在野宴席上,我尤其要你裝得很傲慢。我不愿意人家談論你,笑話你,說你為了一個本來無意于你的人就會這么癡心?!?/p>
“他是對我有意的,”思嘉心里想著,覺得非常悲苦,“啊,意思本來很深的!這個我知道。我要能夠多有一點時間,我一定能夠使他說出口來的——唉,只要他們沒有這種表親聯姻的習慣就好了!”
嘉樂抓住她的臂膀,牢牢挽住。
“現在咱們可以進去吃晚飯了,這樁事情你不要告訴別人。我不愿意你媽聽見焦心,你肯定也這么想吧。擤一擤鼻涕吧,孩子?!?/p>
思嘉用手帕擤了擤鼻涕,他們就挽著手走上了夾道,那馬在后面緩緩地跟著。走近屋子的時候,思嘉正想要開口說什么,卻見母親站在走廊的陰影里。她戴著帽子,披著圍巾,戴著手套,嬤嬤跟在她后面,臉上烏云一般,手里拿著一只黑皮袋,是郝太太出去給黑奴們看病時裝繃帶跟藥料的。嬤嬤的嘴唇本來大而重,若在憤怒的時候,下唇更要拉得長,比平時長出一倍?,F在她的下唇又這么長出來了,思嘉就知道她又有什么事情覺得不痛快了。
“郝先生。”愛蘭一見他父女兩個從夾道上走來,就這么喊道。愛蘭所屬的時代是很講究禮貌的,現在雖已經過了十七年的結婚生活,并且養過六個孩子,這禮貌還是不改?!昂孪壬?,施家那邊有人害病呢,阿彌的孩子是養出來了,現在快要死了,并且還得給他施洗禮。我跟嬤嬤到那邊去看一看,看有沒有什么辦法?!?/p>
她這話里帶著一點詢問的語氣,仿佛是要嘉樂允許她一聲,這也不過是一種禮貌,可是嘉樂覺得很稱心。
“真是天知道!”嘉樂喧嚷道,“為什么這些下流人家偏要揀你吃晚飯的時候來找你?我還有許多關于打仗的消息要跟你說呢!可是,去吧,郝太太,反正你不去一趟,今晚上是睡不著覺的。”
“哪里還睡得著覺呀,黑人白人都要她去看病哪,半夜三更的!”嬤嬤嘴里單調地咕噥著,一面跨下了臺階,向左側徑里等著的一輛馬車走去。
“等一會兒吃晚飯,你代替我的地位吧?!睈厶m說著,拿一只套著手套的手輕輕地摸摸思嘉的面頰。
思嘉雖然有一泡眼淚,卻只能往自己肚里咽,可是一經接觸到母親的撫摸,一經聞到母親身上那種佛手柑香的香氣,便不由得渾身震顫起來。她總覺得母親是一種神異的存在,可以使她敬畏,使她迷惑,使她安慰的。
嘉樂將太太攙上了馬車,這才對那趕車的吩咐了幾句,叫他當心些。那趕車的阿道,在他家里弄了二十年馬了,現在聽見主人的吩咐,就長長地伸出嘴唇,心里老大不高興——怎么他自己本行的事情還要你來吩咐呢!于是嬤嬤也爬上車,跟他并坐著,都放著一張滿不高興的黑臉兒,將車子趕了開去。
“施家那些下流坯子可也真太麻煩,”嘉樂氣憤憤地說,“我要是不幫他們的忙,讓他們省花好些錢,他們早就得把那幾畝地賣給咱們了?!比缓?,他忽然想起一個玩笑來,便說:“來吧,孩子,咱們進去騙阿寶一騙,只說我沒有買成蝶姐兒,倒把他也賣給衛家了。”
他把手里的韁繩一扔扔給旁邊站著的一個小黑炭,便一步步跨上臺階。這時他早已忘記了女兒的心碎,一心只想去捉弄那管家。思嘉跟在她父親后面,一雙腳非常沉重。她心里在想,要是她跟希禮做成了配偶,未必就比她自己的父母這一對配偶還要不配的。她平日也一直都在疑惑,像她父親這樣一個心直口快的人物,為什么竟會跟她母親這樣的女人結婚,因為他們兩人之間,無論是門第、教養、性格,沒有一樣相像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