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飄
- (美)瑪格麗特·米切爾
- 15192字
- 2021-09-14 11:10:35
第一章 淡綠眼睛的郝思嘉
原來思嘉生就了一個脾氣,
決不能容忍人家愛別的女人而不愛她。
那郝思嘉小姐長得并不美,可是極富魅力,男人見了她,往往要著迷,就像湯家那一對雙胞胎兄弟似的。原來這位小姐臉上顯然混雜著兩種特質:一種是母親給她的嬌柔,一種是父親給她的豪爽。因為她母親是個有著法蘭西血統的海濱貴族,父親是個膚色黝深的愛爾蘭人,所以遺傳給她的質地難免不調和。可是質地雖然不調和,她那一張臉蛋兒卻實在迷人得很,下巴尖尖的,頜角方方的。她的眼珠子是純正的淡綠色,不雜一絲兒的茶褐,周圍豎著一圈兒粗黑的睫毛,眼角微微有點翹,上面斜豎著兩撇墨黑的娥眉,在她那木蘭花一般白的皮膚上,畫出兩條異常惹眼的斜線。就是她那一身皮膚,也正是南方女人最最喜愛的,誰要長著這樣的皮膚,就要拿帽子、面罩、手套之類當心保護著,舍不得讓那大熱的陽光曬黑。
一八六一年四月一個晴明的下午,思嘉小姐在陶樂莊園的住宅,陪著湯家那一對雙胞胎兄弟——一個叫湯司徒,一個叫湯伯倫的——坐在一個蔭涼的走廊里。這時春意正濃,景物如繡,她也顯得特別的漂亮。她身上穿著一件新制的綠色花布春衫,從彈簧箍[1]上撐出波浪紋的長裙,配著腳上一雙也是綠色的低跟鞋,是她父親新近從亞特蘭大買來給她的。她的腰圍不過十七英寸,穿著那窄窄的春衫,顯得十分合身。里面緊緊繃著一件小馬甲,使得她胸部特別隆起。她的年紀雖只十六歲,乳房卻已十分成熟了。可是不管她那散開的長裙顯得多么端莊,不管她那梳得光滑的后髻顯得多么老實,也不管她那疊在膝頭上的一雙雪白的小手顯得多么安靜,總都掩飾不了她的真性情。她那雙綠色的眼睛雖然嵌在一張矜持的面孔上,卻是騷動不寧的,慧黠多端的,洋溢著生命力的,跟她那一副裝飾起來的儀態截然不相稱。原來她平日受了母親的溫和訓誨和嬤嬤的嚴厲管教,這才把這副姿態勉強造成,至于那一雙眼睛,那是天賜的,決不是人工改造得了的。
當時他們兄弟倆,一邊一個,懶洋洋地躺在思嘉小姐兩旁的兩把椅子上,眼睛瞅著由高玻璃窗照進的陽光,那四條穿著長統靴的長腿互相交擱著,沒精打采地談笑著。他們的年紀是十九歲,身材六英尺二英寸高,高大的骨骼,堅硬的肌肉,太陽曬黑的面皮,深金褐色的頭發,眼光和樂之中帶幾分傲慢,身上穿著一模一樣的藍色褂兒,芥末色褲子,相貌也一模一樣,像兩個難分彼此的棉花莢。
外邊,傍晚的斜陽正照在場子上,使得那一簇簇山茱萸的白花被一片嬌綠的背景烘托得分外鮮明。那兄弟倆騎來的兩匹紅毛馬兒,現在夾道里吊著。馬腳跟前有一群到處隨行的獵犬在那里吵架。一段路外,還有一頭黑斑點的隨車大狗,耐著性兒在那里等候主人回去吃晚飯。
這些狗、馬和他兄弟倆之間,仿佛存在著一種血統關系,比他們的交情還要來得深。它們同樣是身體健康、無思無慮的年輕動物,也同樣地生龍活虎、興高采烈。他兄弟倆跟他們所騎的馬同樣地頑皮,不但頑皮而且惡作劇,可是誰要摸著他們的順毛,他們卻又脾氣好得很。
這兩位哥兒和一位小姐,都生長在殷富舒適的大戶人家,打出娘胎就有人從頭到腳地服侍著,可是看他們的面孔都不像嬌生慣養的,倒像是鄉下的粗人,因過慣室外生活,不曾在書本里耗費過腦筋,所以身體都很強壯,態度都很活潑。原來同是佐治亞州一州里面,南部和北部的風氣大不相同,南部開化較早,居民都講究讀書,崇尚風雅;北部則如這里的葛藟墩區,還是草萊初辟,居民未脫粗獷氣,并不懂得怎樣叫文雅,子弟不會讀書,也不以為恥辱,他們所關心的,只是棉花要種得旺,騎馬要騎得好,開槍要開得準,跳舞要跳得輕松,追女人要追得得體,喝酒要喝得不至于坍臺。除了這幾樁事兒,他們就一概置之度外,也不管那些南部人怎樣瞧不起他們。
現在講的這兩位雙胞胎,對于這幾樁事兒正是無一不在行,無一不諳練,早已是遠近聞名的;就只對于書本里的東西,他們卻老是一竅不通,也已同樣地聞名遠近。他們家里的錢比人家多,馬比人家多,奴隸比人家多,都要算全區第一,所缺少的只是他兄弟倆肚里的墨水,少得也是首屈一指的。
今天他們有工夫坐在郝小姐家里瞎聊天,也就為肚里缺少墨水而起。因為這兩年中,他們已經連續給三個大學開除出來,這回給肇嘉大學開除,算是第四次了。他們出了學校門,覺得沒事做,這才跑到這兒來混混兒的。他們有兩個哥哥,一個叫讜謨,一個叫保義,本來也都在肇大,現在看見兩個弟弟不受那邊的歡迎,便不愿再在那邊待下去,也陪著他們一同退學。其實在司徒、伯倫自己,對這回的再被開除,心里倒并不難過,只是覺得有些好玩罷了。這位思嘉小姐呢,她是從去年離開費耶特維爾女子中學以來,就一直不曾情情愿愿地翻過書本,所以對他們兄弟倆頗有同情,也只覺得這事兒好玩得很。
“我知道你們倆對于這事兒是不在意的,想來讜謨也不會難過,”她說,“只是保義怎么辦呢?他是向來把教育看得很認真的。以前在弗大、亞大、南大,他都給你們拖了出來,現在肇大,又給你們連累得讀不成。要像這樣子,他是永遠沒有畢業的日子了。”
“哦,那不要緊,他可以到費耶特維爾去跟巴萬里推事讀法律的,”伯倫毫不在意地回答,“而且,這學期我們反正讀不到頭,反正是得回家的。”
“為什么?”
“就為戰爭啊,傻子!戰爭是說不定哪天就會起來的,你想戰爭起來之后,我們還會在學校里待下去嗎?”
“哪來的什么戰爭!”思嘉不耐煩地說,“不過是大家這么說說罷了。上禮拜衛希禮跟他的父親還對我爸爸說聯盟州[2]的事兒,咱們派在華盛頓的委員已經跟林肯先生說妥了。無論如何,他們北佬兒害怕咱們,不敢打的。哪來的什么戰爭!我不愛聽這話。”
“哪來的什么戰爭!”那兩位雙胞胎憤怒地嚷了起來,仿佛是受了人家欺騙似的。
“怎么,親愛的,戰爭是當然要起來的呢,”司徒說,“北佬兒也許害怕咱們,可是前天包利革將軍拿大炮將他們轟出了嵩塔兒要塞,他們這就不能不打了,不然的話,這臉丟到哪兒去呢?講到聯盟州——”
思嘉鼓起腮幫子,顯出非常不耐煩的樣子。
“你要是再講一聲‘戰爭’,我就馬上進屋去,把門關上。我一生一世就只不愛聽‘戰爭’兩個字,還有兩個字就是‘離盟’。爸是一天到晚地‘戰爭’‘戰爭’,到我家來看他的那些朋友,也是一直嚷著什么‘嵩塔兒要塞’,什么‘州權’,什么‘林肯’,把我厭煩得簡直要嚷起來!還有現在一群男孩子,也都是滿口的戰爭。所以今年春天什么宴會都沒一點兒味道,因為大家什么都不談,專談這個了。幸虧佐治亞州是過了圣誕節才離盟的,不然的話,怕連圣誕的宴會也給毀了。你要是再講一聲‘戰爭’,我就馬上進屋去。”
她講這話是認真的,因為人家談話要是不拿她自己當作主要的題目,她就不耐煩得很。可是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卻是笑嘻嘻的,故意把一對酒窩兒裝得深些,并且將一圈粗黑的眼睫毛飛舞得跟蝴蝶兒的翅膀一般。她這種姿態,原是存心要那兩個男孩子著她的迷,而他們果然都著了迷了,便連忙向她道歉,說他們不應該使她感覺到厭倦。他們并不因她對戰爭沒有興味便看不起她,反而因此特別把她看得重。他們以為戰爭是男人的事,不是女人的事,因此他們就把她的這種態度看作她富有女性氣質的一個證據。
她既施展了戰略,將“戰爭”這個厭人的題目擋了開去,便把興味重新帶到目前的問題上來。
“你們這回又被開除,你們的母親怎么說呢?”
那兄弟倆聽見這句話,便回想起三個月之前,他們從弗吉尼亞大學被請回家的時候,他們的母親是怎樣一種舉動,頓時臉上顯出一點不舒服的氣色來。
“噢,”司徒說,“她還不曾有機會說什么呢。今天早晨她還沒有起來,讜謨跟我們就都出門來了,讜謨是到方家去的,我們就到這兒來。”
“昨天晚上你們回家的時候她也沒有說什么嗎?”
“昨天晚上我們運氣好得很。我們剛要到家的時候,媽上個月在肯塔基買定的那匹雄馬送到了,家里正被它鬧得天翻地覆。那馬是個大個兒——真的威武得很,思嘉,你得叫你爸爸馬上過去看一看才好——路上竟把那馬夫踢了一個大疙瘩,又把瓊斯博羅車站上的兩個黑小子也踩壞了。我們還沒到家,它竟把咱們的馬房也差點兒踢翻了,馬房里原拴著的一匹草莓兒,也給它弄得半死了。我們跑進門,媽正在馬房里,拿著一口袋的糖在那里喂它,已把它的火性兒慢慢平下去了。幾個黑人兒都躲得遠遠的,巴著眼,嚇壞了,可是媽正跟那馬在說話,仿佛它是老朋友似的,那馬也乖乖地在她手里吃東西。真是,弄馬的事兒誰也弄不過媽的。她一看見我們,便說:‘我的天,你們四個怎么又回來啦?你們簡直比埃及的瘟疫還瘟得厲害呢!’在這當兒,那馬重新又噴起鼻孔豎起牌樓來,她便說:‘給我滾開去吧!沒看見它在發脾氣嗎,我那寶貝兒?等我明天早晨來打發你們四個吧!’以后她就去睡了,今天我們一早就出來,只留保義一個在家里跟她對付。”
“你想她會打保義嗎?”原來思嘉早已聽見人家說,湯太太對于這么大的兒子還是要打的,有時事情鬧大了,竟會拿馬鞭子抽他們,她心里總有些莫名其妙。
這位湯太太小名叫比莉,是個勤勞苦作的女人。她手里有著一大片棉花地,一百個黑奴,八個兒女,還有一大片牧馬場,在全州里要算首屈一指。她的脾氣本來很暴躁,再經不得這四位少爺常常出岔子,所以動不動就大發雷霆。她平日對于自己的馬和自己的奴隸,是決不容人家打一下的,至于這四位少爺,她覺得偶爾給他們吃一頓鞭子,算不得什么。
“當然,她不會打保義的。她從來沒有打過他,一來因為他是大兒子,二來因為他是個矮腳鬼。”司徒說這話時,對于他自己那副六英尺二英寸高的身材頗有些得意。“今天我們把他留在家里跟媽解釋,也就是這個緣故。不過老天爺知道。媽像這樣打我們,總不像話,總望她改了這脾氣才好!我們是十九歲了,讜謨二十一歲了,她還當我們是六歲的孩子呢。”
“明天衛家請的大野宴,你母親會騎那新買來的馬去嗎?”
“她本來要騎它去的,可是爸爸說那馬太危險了。無論怎樣,咱們家的那幾個女孩子是不會讓她騎去的。她們說過,她總至少得有一次宴會要裝得像個太太的樣子坐著車去,不能老是騎馬的。”
“我希望明天不下雨才好,”思嘉說,“這一個禮拜差不多天天下雨。要是把一個野宴變成了室宴,天下沒有比這再掃興的事兒了。”
“哦,明天天會好的,而且一定熱得像六月里一般,”司徒說,“你就看這落日吧,我從來沒有見過比這再紅的落日。天氣是常常可憑落日測定的。”
說著,他們都把眼睛朝向郝家那片一望無際的新墾棉花地,一直望到那條紅色的地平線為止。這時候,太陽變作了一團血紅的波動物,正向燧石河對岸的山背后落下去,于是那四月白天的溫熱,就漸漸減退成一種微弱而芬芳的清冷了。
那一年的春來得很早,只不過經過幾番急驟溫和的春雨,便見那粉紅的桃花和雪白的山茱萸花,把遠處的山巔和近處的河畔霎時都渲染成一片錦繡了。耕地的工作差不多已經完畢,那些新翻起來的泥土本來帶紅色,現在經這血紅的落日一映照,便顯得紅上加紅。可是那紅色又有分別,在畦頂凸處的是淺紅、粉紅,在畦溝凹處的是銀紅、猩紅和赭紅。那些白粉磚墻的莊屋,恰像是一片紅海里點綴著的一座座島嶼,而那一片紅海則像一直在波濤洶涌,起伏無定,唯有那溝畦折斷的處所,才像是潮頭忽落而變為伏波。原來佐治亞州北部的墾地,和別處有些不同。這里并沒有很長很直的畦塍,不像中部平坦的黃土地,也不像海濱滋潤的黑土地,這里是山麓區域,地勢迤邐而下,所以被開做無數的曲線,以免那肥沃的泥土被沖進河底里去。
論土質,這里是一色緋紅的土,雨后紅得同鮮血一般,旱天便是滿地紅色的粉末,所以是全世界最好的棉花地。這里有白色的莊屋,有安逸的田地,有懶洋洋蜿蜒而流的黃泥河水,可以算得是一片安樂土,但是同時也是一片差異極顯著的土地,因為這里既有天底下最最光耀的陽光,也有天底下最最幽暗的陰影。那一片片已經清出的墾地和綿延數里的棉花田,都對著一個溫暖的太陽微笑,現出了和平寧靜的神情。在這些田地的邊緣上,都有許多處女森林豎立著,雖在最最熱的中午時分,也是幽暗而蔭涼的,看起來有些神秘,并且帶幾分兇惡,仿佛那些呼嘯的長松是在那里忍耐地等待,是在那里感慨地威脅,說道:“當心!當心!你們本來是我們的。我們還是要把你們拿回來。”
當時走廊上那三個人的耳里,傳來了嗒嗒的蹄聲,韁轡相觸的鋃鐺聲,以及黑奴們尖厲的浪笑聲,因為那些在外做活的人手和騾子都從田里回來了。同時從屋子里飄出了思嘉母親的柔和聲浪,她在呼喚那個管鑰匙籮兒的小黑女。便聽見一個尖脆的女孩子聲音應了一聲:“來啦,太太。”接著就是一陣腳步聲從背后的過道里向熏臘貯藏室那邊響了過去,原來郝太太到那里去分配食物,預備給做活的人們吃飯了。再后便是一陣瓷器和銀器玲瑯咔嚓的聲音,那是兼充食事總管的管家阿寶在那里鋪排食桌。
那兄弟倆聽見最后這一種聲音,知道是該動身回家的時候了。可是他們很怕回去見母親的面,因而遲遲疑疑地舍不得走開,一心盼望思嘉留住他們吃晚飯。
“你聽我說,思嘉,我們談一談明天的事吧,”伯倫說,“明天的大野宴和舞會我們事先不知道,可是明天晚上你跟我們跳舞還是要多來幾回的。你沒有答應他們吧?”
“怎么,我答應了的!我怎么知道你們要回來的呢!我不能專為服侍你們兩位,便去冒著做壁花[3]的險呀。”
“你會做壁花!”兄弟倆哄然地笑了起來。
“聽我說,親愛的,你得和我第一個跳華爾茲,和司徒最后一個跳華爾茲,你得跟我們一起吃晚飯。我們也像上次一樣,到那臺階的平臺上去坐著,再去找那金嬤嬤來替我們算命。”
“我可不愛聽那金嬤嬤算命。你總還記得,她說我將來要嫁一個男人,頭發漆黑的,黑胡子長長的。我可不喜歡黑頭發的男人。”
“那么你是喜歡紅頭發的了,是不是?”伯倫傻笑道,“現在不要管他,你且答應我們的華爾茲跟晚飯吧。”
“你要是答應我們,我們就告訴你一個秘密。”司徒說。
“什么?”思嘉嚷了起來,因為她聽見“秘密”兩字,馬上跟小孩子一般活躍起來了。
“你說的是咱們昨天從亞特蘭大聽來的消息嗎,司徒?如果是那個的話,咱們答應人家不告訴人的。”
“嗯,那是白蝶小姐告訴我們的。”
“什么小姐?”
“喏,就是衛希禮的姨媽,住在亞特蘭大的韓白蝶小姐。她就是韓察理跟韓媚蘭的姑媽。”
“這個我知道,一個傻老太婆,我一輩子也沒見過第二個。”
“是這樣的,昨天我們在亞特蘭大等回家的火車,她坐著馬車打車站經過,看見我們,就停下來跟我們談天,說是明天晚上衛家的舞會里,要宣布一樁訂婚的事件。”
“這個我也知道的,”思嘉失望地說,“就是她的那個傻侄子韓察理跟衛蜜兒訂婚呀。這事人家已經談了幾年了,總說他們兩個不久要結婚,可是察理的態度老是那么溫吞吞,似乎并不怎么熱心。”
“你當他傻嗎?”伯倫問,“上個圣誕節你還讓他跟你盡纏盡纏呢。”
“他要纏我也沒有法兒呀,”思嘉毫不在意地聳聳肩頭,“我看他是婆婆媽媽得厲害。”
“可是明天要宣布的并不是他的訂婚,”司徒勝利似的說,“卻是衛希禮跟察理的妹妹媚蘭小姐的訂婚。”
思嘉的臉色并不變,可是嘴唇皮白了,像似一個人受了一下突然的打擊,并且因這第一下的振動過于猛烈,以至于不知道到底什么事發生。她瞠視著司徒,臉上非常平靜,司徒是向來沒有分析的頭腦的,總以為思嘉因這消息來得突然,不免驚異,并且覺得很有興趣罷了。
“白蝶小姐告訴我們,這樁事情本來是要等明年宣布的,因為媚蘭小姐的身體不大好,加上近來戰爭的謠言很盛,兩家大人都主張讓他們早些結婚,所以決定明天晚上在宴會上宣布。思嘉,現在我們已經把這秘密告訴你,你也得答應跟我們一起吃晚飯了。”
“當然,我是愿意的。”思嘉機械地說。
“還有華爾茲,也全答應了?”
“全答應了。”
“你真好!我可以發誓,明天那些男孩子一個個都要發瘋了呢。”
“讓他們發瘋好了,”伯倫說,“咱們有兩個,可以對付他們的。你聽我說,思嘉,明天的野宴你一定要跟我們坐在一起。”
“什么?”
司徒把這請求重復了一遍。
“當然。”
兄弟倆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心里樂不可支,可是不免帶幾分驚異。他們在思嘉的追求人當中,雖然自問還算受歡迎,可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百依百順過。平常的時候,她盡管讓他們哀求懇乞,決不肯痛痛快快地回答一聲“是”或“否”,他們發脾氣了,她只是笑,他們光火了,她裝得越發冷漠。現在呢,她已把明天這一天簡直全部答應給他們了,野宴跟他們坐在一起,全部的華爾茲都跟他們跳(其實他們料到明天跳的舞就只有華爾茲),宴會的休息期間也答應給他們。照這么看起來,他倆此番從大學里被開除出來,不是大大的上算嗎?
他們既裝滿了一肚子成功的熱望,便越發賴在那里不走了。兄弟倆越談越起勁,談著大野宴,談著舞會,談著衛希禮,談著韓媚蘭,談著明天晚飯請幾個什么客,彼此鬧著,笑著,搶著說話。像這樣過了好一會兒,他們方才發覺思嘉的話已越來越少,那種熱鬧的氣氛有些變了。怎樣變的呢?他們并不知道,只覺得方才那一種興高采烈的氣氛已經忽然消失了。思嘉對于他們的話已經不大注意聽了,雖然她回答他們的話并沒有說錯一句。這種驟然變化的情形,他們雖然說不出所以然來,卻也已經感覺到了。但他們還想在那里再賴一會兒,后來看看再也賴不下去了,這才垂頭喪氣地站了起來,看了一看表。
這時太陽已經沉到那一片新墾的原田,對岸的森林已經拋下長長的黑影。燕子像穿梭似的飛過了院場,小雞、鴨子、火雞,有的扭扭捏捏,有的搖搖擺擺,有的昂首闊步,都從田里回家來了。
司徒吆喝了一聲:“阿金!”便見一個高個兒的黑孩子,同他們的年紀相仿,氣喘吁吁地從走廊角里閃出來,向那吊著的馬兒跑去。阿金是他們兄弟倆的跟班,也同那些狗一樣,到處都跟隨著他們。他是他們從小的伙伴,是在十歲過生日那一天賞給他兄弟倆的。那一群狗一見他去,便都從紅泥土上爬了起來,靜候著兩位主人駕到。于是兄弟倆跟思嘉鞠了一躬,握過了手,告訴她說,明天一早他們先到衛家去恭候。說罷,就匆匆跑下了石徑,騎上馬。當他們跑上那柏樹的夾道時,便回轉頭揮著帽子,對她呼喊著。
他們一轉過了那條泥路的拐角,陶樂莊園的莊園就被遮掉了,于是伯倫在一簇山茱萸底下停住馬。司徒見他停住,也停住了,那個黑小子便也在他們后面幾步煞住馬。那幾匹馬覺得韁繩放松了,便都低下頭去嚼那柔嫩的春草。那一群獵犬也就在那軟紅土上坐了下來,饞涎欲滴地望著一群在暮色蒼茫中盤旋的燕子。伯倫臉上露著一種迷惑不解的神情,并且帶著一點溫和的激怒。
“你聽我說,”他說,“照你看起來,今天思嘉有沒有要留咱們吃晚飯的意思?”
“我當是她會留的,”司徒說,“我一直等著她,可是她不邀請。你想是什么道理?”
“我想不出什么道理來。不過我看樣子,她是應該留咱們的。今天是咱們回家的第一天,咱們又跟她好久不見了,而且咱們還有很多話沒有跟她說呢。”
“我看咱們剛來的時候,她是很高興的。”
“我也是這么想。”
“可是剛才半點鐘以前,她忽然不響了,好像她頭痛似的。”
“我也看出來了,可是當時并沒有注意。你想她是什么毛病?”
“不知道呀!你想咱們說的話里邊有沒有使她生氣的地方?”
他們倆都想了一會兒。
“我想不出什么來。而且,思嘉要是生了氣,人家都會看出來。她不像別的女孩子,她心里是藏不住東西的。”
“是啊,我就喜歡她這一點兒。她不像有些女孩子那么冷冰冰,有氣只放在心里,她是什么話都會說出來的。可是今天的事情,一定是咱們說的話里邊有什么不妥當的地方。我可以發誓,咱們剛來的時候她本來很高興,本來要留咱們吃晚飯的。”
“你想不會是為咱們開除的事兒吧?”
“唉,不會的!別傻了。咱們跟她講這事兒的時候,她是笑得什么似的,而且思嘉對于念書的事兒,也不見得比咱們看得多么重啊。”
伯倫在馬鞍上轉過身子,叫喚那個黑跟班。
“阿金!”
“嗯?”
“你聽見我們跟郝小姐講的話嗎?”
“不不,少爺!咱黑小子怎敢偷聽您少爺的談話呢?”
“偷聽?我的天!你們這些小黑炭是什么事情都知道的。你這就撒謊。我當時親眼看見你躲在走廊角里,蹲在靠墻一株茉莉花旁邊。現在我問你,你聽見我們跟郝小姐說的話里,有沒有什么可以使她生氣的,或是傷她感情的地方?”
阿金聽見這么說,才知道不是找他麻煩,便不再裝了,立刻把他的黑額角頭聳起來。
“不,少爺,俺沒見什么話叫她生氣。她像挺高興見您,像惦記您,像小雀兒那么快活,可是后來講到衛少爺跟韓小姐訂婚的事,她就像小雀兒見到頭頂有鷂子,勒住嘴啦。”
兄弟倆彼此看了看,點點頭,可是還不十分了解。
“阿金的話是對的,可是我還不懂為什么,”司徒說,“我的天!希禮對她是沒有什么了不得的,不過是個朋友罷了。她對希禮并沒有什么熱心。她熱心的是咱們呀。”
伯倫點點頭,表示同意。
“不過,”他說,“也許因為明天要宣布訂婚的事,希禮還沒有告訴她。她呢,以為希禮是她老朋友,就不應該不事先告訴她,因此生氣了,你說對不對?女孩子們對于這種事兒,總是看得很重的。”
“嗯,也許。不過,假使他沒有把宣布訂婚的日子告訴她,其實也算不了什么。這事本來是要保密的,本預備突然地宣布出來,好讓大家驚異的,而且男人對于訂婚的事兒,應該有權利保守秘密,是不是?假如媚蘭的姑媽不告訴咱們,咱們也到現在還不知道呀。至于他要跟媚蘭結婚,思嘉應該早已知道的。你想,咱們幾年以前就已知道了他們衛家跟韓家向來是表兄妹聯姻的,就像衛家的蜜兒要跟韓家的察理結婚,也是大家都已知道的。”
“好吧,這個意思我放棄。不過她不留咱們吃晚飯,我總有遺憾。老實說吧,我實在不愿意回去聽媽訓話。這回咱們被開除,已經不能算是初次了。”
“也許保義在家里,現在已經把媽的氣說平下去了。你知道這鬼家伙的一張嘴是很厲害的。媽要有氣,他總是可以把她說平下去的。”
“是的,這他辦得到,可得費一點兒時間。他得兜著圈子說話,等到把媽說糊涂了,媽才肯讓步,才會叫他留一點嗓子等做律師用。可是這回,他怕還沒有時間打開場鑼呢。因為我可以發誓,媽對于那匹新買的馬一定還是很興奮,一定要等坐下吃晚飯,看見保義了,才會把我們回家的事情想起來。那一頓飯,她一定愈吃愈有氣。一定要等今晚十點鐘,保義才會有機會跟她說話,跟她說明咱們的監督怎樣侮辱咱們,以至于咱們不能不走的情形。一定要等說到半夜,他才能把她說服,使她對于那監督也生了氣,以至于會問保義干嗎不拿槍打死他。總之,我們不等到半夜是不能回家的。”
兄弟倆滿腹憂郁地面面相覷起來。他們全不怕野馬奔馳,也不怕拿槍決斗,更不怕鄰舍家光火,唯有他們那位紅頭發的母親訓起來,以至于拿馬鞭子毫不容情地抽他們的屁股,那是他們著實害怕的。
“那么,這么吧,”伯倫說,“咱們到衛家去吧。希禮他們一定高興留咱們吃飯的。”
司徒現出一點不舒服的樣子。
“我想不好。他們要預備明天的大野宴,今晚上一定是很忙亂的,而且——”
“哦,我忘記了,”伯倫連忙說,“是的,不要去吧。”
他們喀咯了一聲馬,默默地騎了一會兒,司徒那棕色臉上泛起一陣羞慚的紅暈。原來去年夏天以前,司徒一直都在追求衛家的英弟,這是兩家人家以及全區的人都贊成的。大家以為英弟的性情很冷靜深沉,也許對于浮躁的司徒可以發生一點影響。至少,這是大家都熱烈希望著的。可是司徒正在進行的時候,伯倫卻覺得不能滿意。伯倫也喜歡英弟,但是覺得她過于平淡,過于柔順了。他總覺得自己對于她不能發生愛情,因而不能常常陪伴司徒同去。這是他兄弟倆第一次發生趣味分歧,湯伯倫對于自己覺得無甚出色的女孩子,是不容他兄弟去注意的。
直至去年夏天,在瓊斯博羅橡樹林里的一個政治演說會上,他們突然發現了郝思嘉。她是他們幾年前就認識的,而且自從他們做孩子的時候起,她就是他們特別喜歡的一個伙伴,因為她會騎馬,會爬樹,跟他們自己一樣。但是此番見了她,想不到她已長成了一個大姑娘,而且漂亮得全世界要算第一,于是他們不勝驚異。
當時他們第一次注意到她的那雙綠色眼睛多么會迷人,她的那對酒窩長得多么深,她的那雙手足是多么的輕靈,她的那個腰身是多么的纖細。他們試用巧妙的言辭恭維了她幾句,便引起她轟雷一般快樂的笑聲。他們以為她對他兄弟倆未免有情,于是不由得神魂顛倒了。
這是那雙胞胎一生之中最可紀念的一日。以后他們談起了此事,自己總覺得奇怪,為什么對思嘉的美他們以前沒有注意到呢?對于這個問題,他們始終沒有找到正確的答案。正確的答案應該是:那一天是思嘉存心要他們注意她的。原來思嘉生就了一個脾氣,決不能容忍人家愛別的女人而不愛她。這時她在演說會上看見衛英弟跟湯司徒在一起,那是她那好勝的脾氣怎么也受不了的。于是她略施一點一箭雙雕的伎倆,不但要把司徒搶到手,就連伯倫也要順手牽羊地牽來,因此他兄弟倆居然都被她迷倒了。
當司徒追求英弟的時候,伯倫也在有意無意地追求一個女孩子,姓孟,叫嫘弟,洛夫喬伊人。現在他兄弟倆同時愛上了思嘉,那兩位女孩當然都被丟在腦后了。可愛情是兩雄不并立的事,終究要造成一成一敗的局面,將來郝思嘉挑定了一個,那個失敗者怎么辦呢?這是他兄弟倆不曾想過的,仿佛將來遇到這個問題時,自然而然會解決。至于目前,他們既已同心同德地對付同一個女子,便覺得心滿意足,因為他們彼此之間是從來不妒忌的。這一種局面,鄰舍人家都感覺到很有趣,卻叫他們的母親擔著一大把心思,因為她是不歡喜思嘉的。
“倘使那個小鬼挑上了你們哪一個,那就算哪一個活該,”她說,“或者也許她兩個都要,那么你們就得搬到烏塔去做摩門教徒[4],可還不知道他們肯不肯收留你們。……我所擔心的,就怕有一天你們兩個都讓那綠眼睛的小妖精迷住了,那就免不了自相妒忌,大家拿起槍來相殺。可是弄到這步田地,我倒也是巴不得。”
自演說那一天起,司徒一見英弟的面就覺心里不舒服。這并不是因為英弟責備過他的突然變心,或在態度神色之間流露過責備的意思。不,她并不是這樣的人。可是司徒一見她的面,就自己覺得負疚,覺得心里不能安寧。他知道是自己先愛慕英弟的,也知道她到現在還是愛他的,因此他在內心深處覺得自己太不像個正經人了。其實他直到現在還是非常歡喜她的,對于她的冷靜的教養,書本的學問,以及所有純正的品性,他都非常地尊敬。可是一經跟思嘉那種漂亮而善變的風度相比起來,就覺得她十分暗淡、十分沒趣、十分呆板了。跟英弟往來的時候,是一直可以摸著她的意向在那里的,但跟思嘉往來,那就永遠得不到絲毫的觀念,這就足夠使男人感覺到惆悵迷離,然而她的魅力也就在這里。
“那么,咱們到高愷悌家去吃晚飯吧。思嘉說嘉菱從查爾斯頓回來了,也許咱們還可以聽到一點嵩塔兒要塞的消息。”
“嘉菱怎么會有消息!我可以跟你打個賭的。她是連那海港里有沒有要塞也不知道呢,當然更不知道那里本來住滿北佬兒的事了。她知道什么?知道舞會,知道找小白臉兒罷了。”
“那么去聽聽她那一套胡說八道也是好玩的。反正咱們得找一個地方躲一躲,躲到媽睡覺了才好回去呀。”
“嗨!嘉菱我倒也歡喜,她倒真是好玩的,而且可以打聽打聽瑞珈羅的消息,還有查爾斯頓旁的許多人;可是,唉,要我再跟她那個北佬兒的繼母坐在一起吃一頓飯,那我就不是人了。”
“你別這么恨她,司徒。她的心是好的。”
“我并不是恨她,我倒覺得她可憐。可是我對于我覺得可憐的人都不歡喜。有客人去,她老是那么巴巴結結,想叫你舒服,可是話說得太多了,巴結過度了,反而覺得處處都叫人難受。我在那里總覺得局促不安!并且她把咱們南方人當作蠻子。她跟媽都這么說過。她怕南方人,咱們每回在那里的時候,她老像嚇得要死似的。我想起她來,好像是一只瘦骨嶙峋的母雞,蹲在一張椅子上,一雙眼睛骨碌碌地嚇得什么似的,好像誰要有一點兒動靜,她就會拍起翅膀叫起來似的。”
“不過呢,你也不能怪她。你是拿槍傷過愷悌的腿的。”
“不過,那一次是我喝醉了,不然的話我也不會那樣,”司徒說,“而且愷悌自己倒并不怎么恨我。嘉菱、累福跟高先生也都不怎么樣。唯獨那個北佬兒繼母那么嘩啦嘩啦的,說我是個野蠻人,說上等人跟野蠻的南方人在一起是很危險的。”
“不過,你還是不能怪她。她是北佬兒,不懂禮貌的,而且你打傷過她家的愷悌,他到底是她的繼子呀。”
“不過,嗨!那也不能算她應該侮辱我的理由啊!你是媽的親生兒子,可是那一次方東義打傷你的腿,她發過火嗎?一點兒都沒有。她只請老方醫生來把你包扎起來,并且問那醫生說,東義的槍法向來很準,這回為什么會誤傷人的?又說大概東義喝醉了,所以瞄得不準了。你總還記得她這句話使得東義多么難受吧?”
兄弟倆都哈哈大笑起來。
“媽是了不起的角色呢!”伯倫帶著夸獎的語氣說,“她在大庭廣眾之前,總能處置得很適當,不會叫你失面子。”
“是的,可是今晚上咱們回家去,怕是要在爸爸跟妹妹們面前叫咱們大大失面子了呢,”司徒憂郁地說,“你看吧,伯倫,我猜這事兒的結果是叫咱們去不成歐洲。你記得媽說過的,要是咱們再從哪一個學校被開除出來,咱們就不能參加旅行了。”
“嗨!那是咱們不管的,是不是?歐洲有什么好看的?我可以發誓,他們外國人拿得出來的東西,都是咱們佐治亞州自己有的。我可以發誓,他們的馬沒有咱們的快,他們的女孩子沒有咱們的漂亮,我還知道他們的威士忌,也是沒有哪一種能叫咱們爸爸喝得過癮的。”
“衛希禮說過,那邊有不少的風景跟音樂。他是喜歡歐洲的。他老是談起它。”
“嗯,衛家人的脾氣咱們是知道的。他們對于音樂、書本、風景這類東西都非常歡喜。媽說這是因為他們的祖父從弗吉尼亞來的緣故。媽說弗吉尼亞人對于這一類東西都看得很重。”
“讓他們去歡喜好了。我就只要有好馬可騎,有好酒可喝,有一個好女孩子可以追求追求,還有一個壞女孩子可以玩笑玩笑,就讓歐洲給誰拿去都不管。……咱們干嗎要可惜什么旅行?假如現在咱們是在歐洲,家里戰爭已經起來了,那怎么辦?那是咱們一時回不得家了。我寧可去參戰,也不情愿到歐洲去。”
“我也是的,隨時都可以去參戰。……嗯,伯倫!我想起一個吃晚飯的地方來了。咱們騎過爛泥場去找溫艾伯,告訴他咱們四弟兄都回家了,又預備去操練了。”
“這主意倒好!”伯倫熱情地嚷了起來,“而且還可以聽聽營里的消息,打聽打聽他們的制服到底決定用什么顏色。”
“假如是用法國步兵服,那我王八蛋才去入伍。穿起那種風篷一般的紅褲子來,我就像個娘兒們了。那種褲子真像是娘兒們穿的。”
“少爺,您去找溫少爺嗎?”阿金插嘴說,“要那樣,少爺們會吃不到好晚飯。他家廚子死啦,新廚子還沒買到。現在他們隨便找人弄吃的,他家黑小子說,弄得再壞也沒有了。”
“我的天!那么怎么不去新買一個來呀?”
“窮白人,下流坯,買得起黑人?他家里的黑人頂多也沒多過四個。”
阿金的聲調里顯然含著瞧不起他的意思。這是因為湯家的黑奴有幾百,所以他覺得自己的社會地位已經很穩固,對于那些蓄奴不多的小農家都瞧不起了。
“我要剝你的皮,”司徒兇狠地嚷道,“你怎么叫溫先生窮白人!他原是窮,可并不是下流坯,誰要瞧不起他,我就不答應,不管是黑人,是白人。我覺得他這人是再好不過了,不然的話,營里怎么會舉他做中尉呢?”
“這個連俺也不懂,”阿金不顧主人的斥罵,還是要應口,“俺知道他們營里的軍官是從有錢人里邊挑的,不是從下流坯里邊挑的。”
“我說過他不是下流坯呀!你拿他跟施家那樣真正的下流坯比嗎?溫少爺不過是沒有錢。他雖不是大莊園主,到底也是個小農民。現在營里既然把他舉出做中尉,你們這些黑小子說話就得當心了。他們營里的人是沒有錯兒的。”
這所謂營,就是一個騎兵隊,三個月之前組織起來的。就是從佐治亞州脫離北方的那天起,那些新募入伍的人就一直嚷著戰爭。關于這個組織的名稱,大家意見紛紜,莫衷一是,猶如關于制服的顏色和式樣,也始終得不到一個決定。后來因為營里營里的叫慣了,大家就拿一個“營”字來當它的定名了。
營里的軍官是由營員選舉的,因為全區人里面,除了少數幾個曾經參加墨西哥戰爭和塞米諾爾戰爭的老兵外,沒有一個人具有軍事經驗,但是營里人對于那幾個老兵,要是平日感情不好的,或是不得信任的,就都不愿他來做領袖。至于湯家的四弟兄和方家的三弟兄,那是人人歡喜的,可是大家都不便選舉他們,因為湯家那四個太容易喝醉酒,并且像似云雀兒,方家那三個又非常之性急和暴躁。衛希禮是被選做隊長了,因為他的騎馬是全區第一,而且頭腦很冷靜,像是可以維持秩序的。高累福是上尉,因為他是人人喜愛的。溫艾伯是中尉,他的父親本來以在爛泥場上捕獸為生,現在他做了小農民了。
溫艾伯是個精明嚴肅的大個兒,不識字,心腸卻很好,比同營的那些青年年紀都大幾歲,見到女人的時候也比他們更有禮貌。他們營里很少有官場虛偽的習氣。因為他們的祖父和父親一輩,都是從小農民之家致富的,所以不容這種習氣的存在。至于艾伯,他是全營里第一把槍手,能夠在七十五碼路外瞄準一只松鼠的眼睛。同時,他又懂得一切野外生活的方法,如怎樣在雨里生火,怎樣去追尋野獸,怎樣找到水喝,等等。凡是貨真價實的角色,營里人都愿意對他低頭,而且大家本來也都歡喜他,因此把他舉出來做軍官了。他對于這種榮譽,只是嚴肅地承受著,并不現出一點自負的神色。然而那些大莊園主家里的女人和奴隸,總都忘記不了他出身微賤,無論男人們是怎樣地推重他。
起初的時候,這營的騎兵是絕對從大莊園主的子弟里面招募的,因而可以算是一個上層階級的武裝,而且凡來入伍的人,都得自備馬匹、軍器、配備、制服,以及私人的勤務兵。但是葛藟墩地方偏僻,有錢的大莊園主很少,所以后來為充實兵力起見,不得不把招募的范圍擴展到小農民的子弟、邊境森林里的獵戶、爛泥場上的捕獸戶、山民,甚至于一般貧窮的白人。
如果戰爭發生了,這些貧窮的白人也都愿意跟北佬兒去打,其熱心并不減于他們的富有鄰人。可是這時候一個微妙的問題出來了,就是錢。那些小農民是沒有幾個有馬的,平時農地的工作都用騾子,而且就是騾子也沒得多余,難得有幾家人家有過四匹。營里并不收騾子,就是收,也舍不得拿去打仗的。至于貧窮的白人,一家人家有了一匹騾子,就要算是闊的了。森林里和爛泥場里的居民,是馬跟騾子都沒有的。他們全靠地上的出產或是捕獲的禽獸過活,平日總是拿貨去換貨,一年到頭也見不到五塊錢,所以馬匹跟制服是他們的力量所辦不到的。但是這一群人非常自傲,他們的貧窮,并不亞于大莊園主們的自傲。富有的鄰人們無論給他們什么,要是帶著一點施舍意味的,他們是無論如何不肯收受的。在這局勢之下,區里的一群大莊園主出頭了。他們一面要討大眾的歡心,一面也要充實這個武裝組織,以備將來防衛自己的利益,所以都自愿捐出錢來。當時參加的有郝思嘉的父親、衛約翰、孟伯克、湯勤、高恕,其余除了麥安古一個例外,全區的大莊園主都已在內了。起初的辦法本不過由各大莊園主擔任他本家子弟及一部分親友的費用,但經這么一來,那些資財較小的騎兵就可以公然收受別人捐助的馬匹和制服,而不覺得有傷體面了。
那些騎兵規定每星期聚會兩次,地點是在瓊斯博羅,聚會時除操練之外,還要祈禱戰爭迅速地開始,這時候馬匹還沒有備齊,只有那些已經備馬的參加操練。操場是法院背后的一片原野,操的是他們自以為的騎兵戰術,每次都要揚起漫天的灰土,都要喊啞他們的喉嚨,并且揮舞著他們從客廳墻壁上解下的指揮刀,直至揮酸了他們的臂膀為止。那些還沒有備馬的呢,就只能坐在墻腳石上,一面嚼著煙草,瞎聊著天,一面看著他們的同伴操練。不然就是找幾個同伴比賽打靶子。因為射擊這件事,這些人是誰都用不著教的。大部分的南方人自小就打獵,因而人人都成槍手了。
至于他們所用的槍械,那是從各家各戶雜湊起來的。內中也有打松鼠用的長桿槍,也有舊式的毛瑟槍,也有馬上用的手槍,也有決斗用的鑲銀手槍,也有短筒的衣袋手槍,也有雙管的獵槍,也有英國制的嶄新又漂亮的來復槍。
操練的最后一幕,照例是在瓊斯博羅的各家酒館里,直到傍晚時分,又照例要起幾場爭斗,以致軍官們處置傷兵的問題,不等北佬兒打來就已非常棘手了。方才講的湯司徒打傷高愷悌的事,以及方東義打傷湯伯倫的事,也就是在這種爭斗的時候發生的。那時他兄弟倆剛剛從弗吉尼亞大學被開除出來,所以都很熱心地去加入,做騎兵。直至兩個月之前,他們的母親又把他們送進了州立大學,命令他們定心讀下去,不許出來。但是他們經過了營里的興奮生活,頗感到學校生活的寂寞,心里以為能夠天天過那騎馬、呼喊、射擊的生活,就是犧牲了教育也是值得的。
“好吧,咱們就過去找艾伯吧,”伯倫提議說,“用不了多少時候咱們就可以跨過郝家的河床和方家的牧地了。”
“俺一定吃不到好東西,就只有負鼠跟豆子。”阿金辯論道。
“本來就不請你去吃呀,”司徒傻笑道,“你替我回去,告訴媽說咱們不回去吃飯了。”
“哦,那俺不去!”阿金大吃一驚道,“那俺不去!俺回去吃太太的訓,不是好玩的。俺回去啦,太太一定先要問俺,問你們是怎么被開除出來的。第二樣又要問俺,今晚上你們干嗎不回家去吃晚飯。她一定要把一切罪名都推在俺身上,像鴨子撲蟲兒似的,向俺撲了來,那俺可就吃不消啦!您要帶俺去呢,俺得整夜蹲在樹林里,也許會給巡邏隊逮了去,可是俺寧可給巡邏隊逮了去,也不愿回去吃太太的訓。”
那兄弟倆看見這小黑炭態度如此堅決,心里又好笑,又好氣,朝他看了看。
“你瞧,他竟情愿讓巡邏隊逮了去,好讓媽有兩個禮拜的罵人資料,可見這班小黑炭簡直不是好東西。有時我也曾想起那群廢奴主義者的意見竟是不錯的。”
“不過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咱們自己受不了的事,也不該叫阿金去受。咱們還是帶他同走吧。不過,你聽我說,你這黑小鬼,要是你跟溫家那些黑小鬼去擺架子,說咱們家整天吃烤雞、吃火腿,他們可只有兔兒肉、負鼠肉,那我就要——就要回去告訴媽去。而且我們去打仗也不帶你去。”
“擺架子?俺跟那些不值錢的黑小子擺架子?不,少爺。俺是有禮貌的,不是太太教俺禮貌跟教您一樣教嗎?”
“她來教育咱們,也算倒了霉了,”司徒說,“來呀,咱們走吧。”
他把胯下的紅毛大馬兩腿夾緊了,拿馬刺在它屁股上刺了一下,便輕而松之地跳過郝家墾地邊上的那道籬笆去了。伯倫的馬跟著跳過去,再后就是阿金的。阿金跳時緊緊抓住馬鞍和馬鬃。阿金本不喜歡跳籬笆,可是他要追上他主兒,比這再高些的籬笆也得跳。
然后他們在暮色蒼茫之中穿過一片紅土的田塍,跑下了山麓,直至跑進河床的時候,伯倫忽然對他兄弟高聲呼喊道:
“喂,司徒!你想思嘉是要留咱們吃晚飯的嗎?”
“我到現在還是這么想,”司徒也呼喊道,“為什么你要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