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門外,停著一輛大卡車,院門不夠寬,卡車進不來。一群人已開始從車上往下面搬運東西。
咦,那個年輕人怎么看上去不像日本人?鬼子隊長問鬼子班長道:“那個人是支那人嗎?”
鬼子班長道:“是。”
鬼子隊長道:“怎么帶個支那人來?”
鬼子班長道:“抓來做飯。”
鬼子隊長道:“在哪里抓的?”
鬼子班長道:“在一個烤雞店。我們到那里時,他正在店里做烤雞。”
鬼子隊長對那個被抓來的中國人道:“別人都逃跑了,你為什么不跑?還在店里做烤雞?”
中國人沒有反應。鬼子班長道:“他聽不懂我們說話。”
鬼子隊長“哦”了一聲,不再注意那個年輕的中國人了。看著滿地的古玩、字畫、書籍,鬼子隊長滿面笑容。
忽然,他聞到一絲酒香,便問鬼子班長道:“你帶了酒來?”
鬼子班長指著地上幾個密封的陶罐道:“是的。這幾個陶罐里都是酒。上午,我們搜到一個釀酒坊,我嘗了一下那里的酒,覺得蠻好喝,就在酒坊的酒窖里拿了幾罐過來給隊長嘗嘗。支那人叫它大曲酒。”
鬼子隊長對正在觀看一卷書法作品的大佐道:“今晚我們我們可以好好喝幾杯了。不知支那的大曲酒有沒有我們大日本的清酒好喝。”
大佐道:“希望他們的釀酒技術與這書法水平一樣高。”
鬼子隊長道:“這酒香告訴我,酒不差。今晚我們敞開喝幾杯。前些日子累慘了。沒想到這個小小的南昌城竟然攻了十天才拿下。之前攻打南京城也就用了十三天。要不是用上燃燒彈,毒氣彈,恐怕我們現在還被阻擋在修水河的另一邊。
南昌人真是太可惡了!要不是他們配合支那軍隊拼死抵抗,不肯投降,南昌城早拿下了。現在,我們要把他們殺光、燒光,以泄心頭之恨。”
大佐道:“南昌被稱為支那的第二首都,愛國熱情自然要高些。不過,南昌人也真不識時務。拼死抵抗的結果還不是死路一條。今晚我們不醉不眠,一醉方休,慶祝皇軍占領這座蔣介石的行營所在。”?
一直凝神聽著宅院動靜的龔嫻漸漸平靜下來。當鬼子班長的腳步聲逼近的時候,她把剔骨刀抵到頸動脈上。鬼子班長走了,她把手放下。鬼子隊長來了,她又把剔骨刀舉起。鬼子隊長走了,她又把手放下。
院子里不斷傳來腳步聲,宅子里接二連三傳來“咚”,“咚”,“咚”鈍物落地的聲音。她明白,鬼子將她鎖著的幾間屋子的門鎖砸開了。那些凝聚金家幾代人心血的聚寶堂的寶貝,還有藏書閣的書籍、字畫保不住了。
龔嫻心如刀絞。金家積攢了幾輩子的那么多的寶貝,瞬間被人搶奪,化為烏有,有嗣該多傷心?金家列祖列宗該多憤怒?
自己是金家的媳婦,有嗣將整個家托付給自己,可自己眼見日本鬼子砸門撬鎖,闖進家里,搶劫寶物,卻不敢出面阻攔,只能躲在這“墳墓”里眼睜睜地聽著,大氣都不敢出。我還配做金家人嗎?我要跟日本鬼子拼了。
可怎么拼?外面那么多鬼子,出去就是送死。就算是送死,也要跟鬼子拼一下。得想個跟鬼子拼的辦法。
自己真傻!太高看日本鬼子的德性了。自己不肯隨韓叔、韓姨去逃難,是想留在家里守住那些帶不走的寶貝。
本以為院門鎖著,別人就不會進來。因為尋常,就算院門虛掩著,也沒有人會推門進來。何況現在院門關著,且上了大鎖,明擺著家里沒人,除了強盜會砸門翻墻進來行竊,誰會進來?可在這里住了十幾年,也沒聽說過這里有強盜入室搶劫的事。所以自己根本沒有往預防強盜入室搶劫方面去想。
自己想到了,現在是中日兩國交戰時期。但自己認為,無論勝者、敗方,都不會砸門搶劫老百姓。
眼前日本鬼子的強盜行徑超出了自己的認知。他們不僅砸開了院門,連房門也被砸開了。如果他們不是想搶劫,砸老百姓家的門做什么?
唉!自己真是傻到無可救藥!真后悔!后悔當初沒有再買輛大馬車,盡可能多地帶著寶貝,和韓叔、韓姨一起走。
當時,自己明明想那么做,但因為擔心路上出意外,或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出岔子。所以僅僅是想了一下,就忽略過去了。
總認為自己還是留守在家里比較好。最多戰火無情,房子會被燒掉。但自己守在這里,起碼可以從火中救出一些寶貝,留給后代。戰爭過去后,房子可以花些錢重新蓋起來。
誰知道,日本鬼子會破門而入!自己真是頭發長,見識短。
自己怎么沒想到買些武器放家里?要是有一把槍,或幾顆手榴彈就好了。就可以和日本鬼子同歸于盡了。可是南昌有賣武器的地方嗎?
唉!總是事后諸葛亮。怎么辦?如果日本鬼子一直呆在這里不走,自己豈不是要被活活餓死?
與其活活餓死,不如半夜出去放把火,把日本鬼子燒死。可那樣一來,房子也將被燒掉,房子里的那些寶物也將化為灰燼。
寶物反正保不住。與其讓日本鬼子搶去,不如一把火燒掉,關鍵是燒死日本鬼子。對,就這么辦!
外面飯菜的香氣飄進來。龔嫻想,日本鬼子果然住在自己家里了。那自己除了可以喝點水,什么也吃不了,三兩天就將餓死。必須乘自己現在還不餓,還有些氣力,趕緊出去燒房子,燒鬼子。今晚就動手。
龔嫻一動不動地坐著、聽著、想著。透過活動門的縫隙,她知道,暮色已降臨大地。
到伸手不見五指的時候,龔嫻揣著一盒火柴,提著一瓶菜油,攥著鋒利的剔骨刀,輕輕打開“墳墓”的活動門。
龔嫻慢慢探出頭,旋即,她縮了回來,輕輕將活動門系牢,轉身坐到被子上。
龔嫻看到,“墳墓”邊站著一個鬼子。而且滿院子都散站著鬼子。完了,自己燒房子,燒鬼子的計劃破產了。怎么辦?
報不了仇了,只能獨赴黃泉了。
自己真傻!為財寶而留下,財寶沒保住,自己枉送性命。
死就死吧,沒什么了不起。可惜不能看到兩個兒子長大成人。
想到兩個兒子,龔嫻流下眼淚。
既然打算死,而且只有死路一條,那就快點死吧,免得自己一不小心,弄出點聲響,被站在“墳墓”旁邊的鬼子聽到,然后鬼子過來查看,發現這“墳墓”是假的,將自己抓走,那自己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太慘了!
龔嫻脫掉鞋子,平躺好,蓋上被子,將手上的剔骨刀往頸動脈上一劃,鮮血涌了出來。
然后,她雙手平放身體兩側,閉上眼睛,不再動彈。
龔嫻聽著自己鮮血流淌的聲音,心里默默念道:
有嗣,今生我們無緣再見,希望來世我們永不分開。
兒子們,永別了!
龔嫻“唰唰”流下眼淚。
韓叔、韓姨,玉林、玉卿就拜托二老了!
不知過了多久,不知是白天還是黑夜,龔嫻朦朧間看到有嗣向她走來。
她興奮地撲過去道:“有嗣,你終于回來了!”說完,她抱住有嗣的脖子。
金有嗣道:“我來接你了。”
龔嫻道:“接我去哪里?”
金有嗣道:“去了就知道。”
龔嫻嘴角浮起幸福的微笑道:“只要跟著你,去哪都行。”
這微笑永遠定格在她蒼白的臉上。
金家樓下的一間空房里,堆滿了鬼子搜刮來的各種財物。其他的空房,則住滿了鬼子。
鬼子隊長坐在金家堂屋板凳上,對鬼子班長道:“派幾個人把樓上空房的隔板拆下來,釘成十個有蓋子的大木箱。釘好后一個個排放在二樓的走廊上,越快越好。蓋子先不要釘上。”
鬼子班長“嗨”一聲,轉身離去。
金家百年老屋瞬間響起一片“叮叮咚咚”的敲擊聲。一塊塊明黃色成年人手指厚的寬木板被拆下,然后被釘成一個一個長方形的大木箱。
木箱釘好后,鬼子隊長與大佐指揮鬼子從衣柜里抱來一床床棉被,一件件衣服,又尋來一捆捆稻草,將瓷器、玉器、奇石、古箏、古劍、書籍、字畫、筆硯、銅錢、銅鏡等等分門別類仔細包好、隔好,放進大木箱。
看到還有一個空木箱,鬼子隊長叫鬼子把樓上、樓下的瑣窗拆下,放進箱子。
然后將十個大木箱釘上蓋子,抬到樓下的回廊一層層疊放整齊。看著十個塞得滿滿的大木箱,鬼子隊長露出滿意地笑容。
傍晚,鬼子隊長與大佐在金家堂屋飲著告別酒。鬼子隊長道:“大佐君,你明天就要回日本了,祝你一路平安!喝!”鬼子隊長說完,喝了一口,放下酒杯,夾起一片烤雞肉放進嘴里。
大佐舉起酒杯喝下一口道:“非常感謝隊長邀請我來支那,使我對支那古老的文化有了更深的認識。來,喝!”大佐說完,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后他接著道:“今晚我們可別像上次那樣喝醉了。這南昌大曲入鼻清香,入口涼爽,后勁卻很大。”
鬼子隊長道:“沒事。盡管喝。醉了就醉了。醉了正好睡覺。今晚之后,不知我們還有沒有再一起喝酒的機會。”鬼子隊長說完,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后他接著道:“知道你是支那迷,早就想來支那,但總是機緣不巧。這次我出征支那,本想邀你同來,但考慮到打仗不是游戲,時刻都有生命危險。所以沒有告訴你。直到攻下支那的武漢,大局已定,我才敢請你來。望君勿怪!來,喝!”鬼子隊長說完,將剛加滿的杯中酒一飲而盡。
大佐道:“不愧是隊長,思慮周密!”說罷,他也將剛加滿的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后他接著道:“此次支那之行,讓我為我是大日本帝國的臣民而驕傲!”說完,大佐為自己的酒杯加滿酒。
鬼子隊長道:“為皇軍勝利攻下南昌,喝!”鬼子隊長說完,將剛加滿的杯中酒一飲而盡。
大佐道:“過去,支那居然稱我們日本人為‘倭奴’!現在,叫全世界的人睜眼看看,誰是誰的奴!喝!”說完,大佐也將剛加滿的杯中酒一飲而盡。
鬼子隊長道:“支那過去竟然稱我們日本人為‘倭奴’?哼!我要將他們斬盡殺絕!喝!”鬼子隊長說完,又將剛加滿的杯中酒一飲而盡。
大佐放下酒杯道:“現在,他們又叫我們‘鬼子’。”
鬼子隊長放下酒杯道:“鬼子?什么意思?”
大佐將酒杯加滿,喝口酒道:“自然是罵我們。支那有句俗話,‘閻王好見,小鬼難纏’。他們罵我們是難纏的、令人討厭的小鬼。哼!”
鬼子隊長將酒杯加滿,喝口酒道:“支那人才是小鬼,我們是主宰小鬼的閻王。”
大佐道:“支那人才不認為他們是小鬼。他們自詡為龍的傳人。”
鬼子隊長道:“就算他們自詡為龍的傳人,大日本也已砍掉了他們的龍頭,剁去了他們的龍尾,還在他們的龍腹插上了幾把尖刀,就算他們有九條命,現在也動彈不得了!哈哈哈!喝!”鬼子隊長笑著,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后他給自己的酒杯加滿酒。
大佐道:“大日本還要剝了他們的龍皮、抽了他們的龍筋,叫他們永遠跪倒在大日本的腳下,作大日本的奴隸。喝!”大佐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后他將自己的酒杯加滿。
鬼子隊長道:“我大日本的太陽旗將插遍支那的每個角落!喝!”鬼子隊長將剛加滿的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后他接著道:“應該說插遍世界的每個角落!”說完,他將自己的酒杯加滿。
大佐也將剛加滿的杯中酒一飲而盡,道:“插遍世界的每個角落,可能嗎?”說完,他將自己的酒杯加滿。
鬼子隊長道:“為什么不可能?大不列顛能做到的事,大日本帝國同樣能做到。甚至做得更好!喝!”鬼子隊長又一飲而盡。
大佐道:“為大日本帝國光明的未來,喝!”大佐一飲而盡。
鬼子隊長將酒杯加滿后道:“大佐君,你把那十箱寶貝運回國后,留下你挑選的一箱,其余九箱秘密交給智子,叫智子悄悄離開東京,帶兒子搬到廣島去住。”
大佐將酒杯加滿道:“好。”
鬼子隊長道:“拜托了!”
大佐道:“客氣了!謝謝你給我那么多價值連城的寶貝!”
鬼子隊長道:“不用謝我。要不是這場戰爭,要不是這金家,這一片支那人喜歡收藏古玩字畫,我就是想送你,也辦不到。來,喝!”說完,鬼子隊長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大佐也喝口酒道:“這次支那之行,讓我對戰爭有了切身體會。鮮活的生命,說沒就沒了。大日本雖然取得了一場又一場勝利,但那是許多大和民族的將士用鮮血換來的!為死難的英雄干杯!”大佐說完,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鬼子隊長也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道:“為大和民族的英雄干杯!”
大佐將酒杯加滿道:“隊長,你不如找個理由離開部隊,和我一起回日本。有那九箱東西,幾輩子都不愁了。”
鬼子隊長將酒杯加滿道:“我怎么可以當逃兵?不行!”
大佐道:“支那人雖然孱弱,不經打,可子彈不長眼睛。”
鬼子隊長道:“你不知道,現在的支那人和幾十年前中日甲午之戰的支那人很不一樣,尤其是年輕人。他們一點都不孱弱。我們之所以能打敗他們,是因為我們的武器比他們先進很多。如果我們用的是和他們一樣落后的武器,我們早就被趕回日本了。”
大佐驚異得瞪大了眼睛。
鬼子隊長喝口酒接著道:“攻打支那北平、天津的時候,我們的飛機狂轟亂炸,支那沒有打飛機的武器,任憑我們炸得血肉橫飛也不躲避,炸死一批又擁上來一批。我們的坦克橫沖直撞,支那沒有打坦克的武器,用人肉炸彈來炸坦克,死了一批又上來一批,毫不畏懼,視死如歸。我們有狙擊手,支那沒有。不知多少大大小小的支那指揮官由此喪命。如果我們不乘現在征服支那,以后就沒有機會了。”
大佐端起酒杯,慢慢飲了一口。
鬼子隊長也端起酒杯,慢慢飲了一口,接著道:“第二次淞滬之戰,支那引進了一批德式武器,和我們拼得更兇了。不知多少大日本將士死于那場戰役。不過,我們最終還是把他們的德式裝備之師打殘了,滅掉了。南京之戰,支那雖是從淞滬之戰中撤退的殘兵敗將,但他們仍然是不怕死的英雄!炸死一批又上來一批。我們常常得把他們全部炸死,打死,殺死,才能奪得一塊陣地,打開一個缺口。支那人如果有打仗的經驗,如果懂得配合作戰,如果訓練有素,失敗的就是我們大日本!”
大佐端起酒杯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他低下頭又慢慢飲了一口。
鬼子隊長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接著道:“支那的仗越來越難打了。去年,板垣的一支小分隊在平型關被支那共黨的八路軍第115師打了個伏擊,慘敗。”鬼子隊長說完,輕輕嘆息一聲。
大佐垂下眼皮。鬼子隊長又喝口酒接著道:“看來,支那是不會投降的。除非把他們的軍隊全部消滅。”
大佐道:“做得到嗎?”
鬼子隊長道:“肯定做得到,只是得費些時日。支那人似乎永遠殺不完。雖然他們一次又一次被打敗,但他們卻寧死不降,越挫越勇。以前我們進攻順利,是因為支那內部國、共兩黨內戰。現在,他們講和了,聯合起來對付我們了。不過,大日本帝國不怕,他們的聯合不會長久的。即使長久也是烏合之眾,匹夫之勇。不過多費些皇軍打掃衛生的時間罷了。大佐君不用擔心。來,喝!”鬼子隊長說完,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大佐眼里又閃出光芒道:“我在大日本帝國等著你勝利歸來。喝!”大佐也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鬼子隊長將酒杯加滿道:“真想念我的家,想念東京,想念富士山,想念櫻花。現在,正是大日本櫻花爛漫的季節。”
大佐將酒杯加滿,用手輕拍桌面,唱起《櫻花歌》:
櫻花啊!櫻花啊!
才唱兩句,鬼子隊長也和著拍子,和大佐一起唱起來:
陽春三月晴空下,
一望無際櫻花喲。
花如云海似彩霞,
芳香無比美如畫。
快來吧!快來吧!
快來看櫻花。
鬼子隊長與大佐兩個人反復地唱著、喝著,直到醉倒在桌旁,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