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世紀詞典體小說研究
- 李曉禺
- 4974字
- 2021-09-30 12:44:11
第一節 媒介的后果:距離的消失
人類生存、生活的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維度就是時間和空間。時間意識和空間意識的確立使人類生活有了秩序感和意義感。但人類的時間意識與空間意識并非同時形成,有賴于空間意識的確認,時間意識才逐漸確立。“人們總是借空間的某種特征、變化及關系來表示時間。離開空間,時間則無法表示,亦不可捉摸。”[5]大量的人類學研究資料也證明,人類最初的敘事行為與時間意識、空間意識有著直接的聯系。[6]有學者從“元敘事”與“太陽神話”的角度指出,我們今天用來指代世界上一切具體及抽象事物的“東西”一詞與亙古不變的自然現象——日出日落有關。而“天空中的太陽為世間的萬物之源與萬事之始,地球上一切生命活動都仰仗于萬古如斯的陽光照耀,敘事活動既為人類行為之一,它的初始形態、深層結構與基本沖突就必然與這顆星球的輝映有密切關系”[7]。簡言之,太陽神話即元敘事。當然,我們所關心、探討的時間并不是單純的物理時間或自然地理,而是人類主觀的時間觀念和空間感受,以及人類時間觀念和空間感受改變之后對人類情感想象、情感表達、敘事行為和方式的改變及形成的新特征。在漫長的前現代社會,太陽神話作為人類敘事的“元敘事”一直沒有發生太大改變,地球上不同區域的人們生活在一個個相對封閉的社會空間里,根據對自然界循環時間的不同理解創制了各自的歷法,這種農事時間是與人類早期的生產實際相一致的,不同地區的人們生活在一個特定的空間和時間觀念里。如果就農事時間與文學書寫而言,“農事時間與人類生活事件是一個統一體。也就是說,時間和事件、時間和情節是同一的,并且帶有循環往復的印記”[8]。伴隨著工業革命的興起,現代交通工具與通信設備不斷出現、更新,人類的時空觀念、時空感受也發生著前所未有的巨大改變,甚至可以說遭受著前所未有的挑戰,這種統一的敘事模式也逐漸被突破,現代主義文學、后現代主義文學等文學思潮與流派都繼續著這種“突破”。
關于時空意識的變革,我們有必要對一些常識性知識進行簡單復述。古人對于空間特別是我們所生活的空間的思考,產生了天圓地方說、中心論、四夷說等。從早期宇宙“混沌說”開始,在漫長的前現代社會里占主流的是“天圓地方說”和“中國中心論”。北宋學者石介的《中國論》這樣寫道:“天處乎上,地處乎下,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國,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四夷外也,中國內也。天地為之乎內外,所以限也。”[9]其實,人類在認識世界時大都經歷過這樣的階段,不僅中國如此,歐洲中心主義對世界的劃分也是與此大致相同的思維方式。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這類觀點長盛不衰,用這種知識建構的世界、宇宙模型一直是知識書寫和建構的基本依據和想象范圍,文學書寫也不例外。從世界范圍來看,這種觀念的變革大致是工業革命以來的事情,就中國而言,這種觀念的變革大致是近代以來的事情。戊戌變法期間,湖南《湘報》發表了一首《醒世歌》:若把地球來參詳,中國并不在中央,地球本是渾圓物,誰居中央誰四旁?對于今天的人來說,這已是常識,凡受過九年義務教育的人都在課堂上觀看過地球儀。但當時的國人要以“醒世”命名,可見其古今差異及其震撼程度。胡適在1906年的《地理學》中也闡述了淺顯的“地球是圓的”觀點:“這是什么緣故呢?因為那地是圓的,所以來的船在那地的低處慢慢行上來,我們看去自然先看見那桅桿頂了。那去的船也是這個道理,不過同這相反罷了。諸君們如果再不相信,可捉一只蒼蠅擺在一只蘋果上,叫他從下面爬到上面來,可不是先看見他的頭然后再看見他的腳么?”[10]今天,再也沒有人爭論地球的方圓問題,它已經作為常識而深入人心。今天我們面臨的新問題是,地球不是“圓”的,世界是“平”的。美國學者托馬斯·弗里德曼寫了一本書告訴我們:“世界是平的”。[11]在20世紀90年代,特別是進入新世紀以來,高科技的迅猛發展、電子媒介的普及不僅為人類提供了超音速的飛行器,而且為人類提供了直接視頻的工具,甚至有了逼真的接觸感。如果說工業革命時代的飛機、輪船等“跨越”了千山萬水,那么后工業時代的電子媒介則“抹平”了千山萬水。整體而言,“空間”正朝著被不斷壓縮的方向走去。
麥克盧漢曾指出:“速度會取消人類意識中的時間和空間,即使事件一件接一件,也不存在任何延遲的效果。”[12]全球各界精英在狹小的地球村穿梭的同時還要不停地調整時差,時間可以“停止” “倒流”不再是神話,時間甚至可以被“重復”感知和使用,就像高科技所展現的廢物再利用的科技神力一樣。“逝者如斯夫”的無奈似乎已被人類克服,人類因此而感嘆,而興奮,而歌之詠之,但也因此而產生時間的無序感,甚至混亂感。時間因此喪失了因生命本身所帶來的秩序、厚重和意義感。對于即使沒有親身經歷過這些事情的普通人來說,他們也在電視、手機、網絡等各種電子媒體前觀賞著(或者說參與著)此刻正發生的事情。時間不再是一維地線性發展著,其瞬間性、即逝性、無序性、重復性成為電子媒介時代的時間意識和感受的新特征。在新媒介時代,“空間”也隨著“媒介時間”的到來而逐漸貶值,甚至消失。就像我們對空間距離的定義和描述一樣,現在我們幾乎不再使用“公里” “千米”這些概念,而普遍使用多少小時的“車程”。近年來,中國高鐵已成了一個響亮的名片,已經走進百姓的日常生活,但我們在觀看相關電視直播及其他新聞報道時,聽到、看到最多的一句話是從某地可以在幾個小時內到達彼地、比原來縮短了幾個小時的車程諸如此類的話。時間成了最重要的維度。空間不再強大,“遠方”不再神秘,“詩”也不再遙遠,不再是神話。甚至“地方性知識”也不再具有神秘性和地方色彩,在電子媒介時代,它們逐漸成為觀賞對象,甚至逐漸成為具有普世價值的地方性知識。“地球村”“全球化”等再也不是概念層面的推演和想象,而是實實在在的日常生命體驗。距離消失了,這樣的時代還需要“情書” (文學)嗎?雷達先生講過一個極端的例子,生活在現代都市里的空姐與古代少女對于和情人一次離別的感受肯定是千差萬別的。今天也很難再產生“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情書”了。不要說“情書”,甚至“故事”都不再需要,電子媒體上的各種即時新聞不僅讓全球各個角落里的人們共同觀看、欣賞,而且讓其參與著同一個故事的敘述。與此同時,各跨國企業也不斷地推出全球標準,進行著近乎一致的產業布局和營銷。都市和農村不僅變得千篇一律,而且變得觸手可及,人們“同時”穿著一樣的品牌服飾,享受著同一個公司的快餐,觀看著同樣的美國大片或韓劇,發出大致相同的人生喟嘆。汪民安在談到城市經驗與人的內在性時指出,在以效率和功能至上的城市體系中,“僵硬而明快的空間是決定性的。不過,它忽視了人和人的交流,忽視了人同空間的細微體驗。由于建筑成了商品機器,建筑中的人同樣是被當作標準化的人,這樣的空間和建筑思想就完全忽視了人的豐富性和多樣性,忽視了人的內在性”[13]。同時,這些高科技媒介不僅僅改變著世界、人類以及人類的生命體驗和情感表達方式,而且正在成為世界圖景的重要組成部分。高科技媒介的迅猛發展正改變著我們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也改變著我們古老的時空觀念。空間正在逐步“同質”化。高科技電子媒介不僅改變了我們的社會、生活狀態,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身處其中的社會是一個由傳媒塑造的社會,是被各種媒介“敘事”塑造出來的社會。鮑德里亞在論述從生產性(productive)社會秩序向再生產性(reproductive)社會秩序轉變的過程時,特別指出技術與信息的新形式占據著核心地位。鮑德里亞認為:“再生產性社會秩序中,由于人們用虛擬、仿真的方式不斷擴張地構建世界,因而消解了現實世界與表象世界之間的區別。”[14]甚至有學者以美伊戰爭為例指出,電視的全球直播、轉播技術使我們能通過電視同步了解戰況,久而久之就會發現這一切越來越像美國大片,我們似乎并非在觀看真實的戰爭,戰爭本身成了我們欣賞的電視節目或藝術品。而“當美國女兵被營救之時,仿佛前線戰爭在模仿過時的劇情,我們強烈地感受到了世間之事的某種荒誕:模仿對自身的模仿。”[15]我們生活在一個模仿對自身的模仿的時代,生活在千篇一律的故事里,每天觀賞著千篇一律的事件,我們還能面對所謂的現實嗎?還能分清什么是現實和虛幻嗎?今天的人類還需要“故事”嗎?還需要那些遠行的人圍爐夜話嗎?
我們承認,人類對于時間、空間的感受正發生著巨大的甚至是讓人難以想象的變化。古人所依賴的特定空間的時間觀念已經無法適用于現代社會,人類已經便捷、熟練地利用科技手段生產了反季節蔬菜等各種“反時間”的人工產品。單純從技術上講,克隆人也完全可以實現。古老的歷法與“天涯海角”在現代科技面前已經失去了原有效用和神圣魔力。在時空意識發生著巨大變革的年代,人類的情感世界也發生著巨大的改變。古人所講的“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已成為真切的現實。如果放到今天,估計李白再送孟浩然也不會在江邊等著“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了,拿著手機就可以一直視頻聊天。這種高科技手段所許諾和兌現的生活方式,已經從人們仰望的生活愿景走進并前所未有地滲透到人們的日常生活當中,人類自誕生以來也從未像今天這樣深刻地感受到科學的高度發展對傳統生活方式所帶來的劇烈改變。
金惠敏在論述“趨零距離”與文學的當前危機時詳細分析了德里達宣布文學死亡的《明信片》。德里達的“讓我遠行,以便給您寫信”,《包法利夫人》里羅道爾弗為了給愛瑪寫情書就住到了郊區。距離被壓縮甚至“趨零”,于是情書的必要性從根基上就被動搖或顛覆了。同理,文學的根基也被動搖了。“無論是模仿論,還是表現論,都假定了一個被書寫的對象,不管它是現實還是觀念,或者情感,寫作由此而成為一種傳達,傳達那不是其本身的東西,——傳達是往來傳達,往來于書寫與書寫對象之間的距離。”[16]當然,德里達等人的思考是從哲學的角度推演文學的未來,實際上,高科技媒介的發展雖是造成時代“趨零化”的主要原因之一,但這個趨勢永遠都只是“趨”的進行時,而非完成時,也不可能是完成時。即使是完成時,人類仍有表達情感的需求、敘事的需求,由此,我們對于文學的各種死亡論不必大驚失色,其實,在這么多年的死亡論中我們早已習慣了“正在”死亡的文學。如果單從目前從事寫作的人數和作品的出版數量來看,我們也許正經歷著人類有史以來文學最為繁榮的時期。文學不但沒有死亡,而且似乎以前所未有的生命力出現在我們的周圍。文學的所謂危機與出路之一正在于如何突破、制造時空的“距離”。“絕對時空的理論,迫使我們采用一種例如機械性的敘事框架,使我們無法觀察世界的一些重要性質,這些性質只有在關聯視角中才能顯現出來。”[17]在新的時空意識里,除了刻意追求“地方性知識”和刻意玩弄穿越敘事、玄幻敘事之外,我們的作家、寫手、粉絲是否還有別的途徑來“制造距離”?我們的讀者和受眾還會選擇哪些作品或文本?
以上的論述是從媒介與文學書寫的根本性變革展開的,顯得“理論”有余,而實踐不足。就具體的文學實踐與文學敘述而言,高科技的迅猛發展所帶來的“距離”的消失也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問題。按照麥克盧漢的媒介理論,由于“空間”“距離”的存在,人類社會經歷了部落化、非部落化和重新部落化三個時期。在由新媒介所塑造出來的“重新部落化”時期,以往由于空間阻隔等原因而產生的地方文化、民族文化、民族文學、國別文學以及世界文學等概念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或者說有必要對此進行重新思考,很多學者也對此進行過深刻反思。殷國明在關于世界文學史建構與敘述的反思中指出,世界文學史意識的發生,與“世界”觀念的產生與演變緊密相連,是從不斷擴展的“世界”中衍生和延展出來的。[18]
當然,高科技的迅猛發展不僅從根本上改變了人類對于時間、空間的理解,而且隨著技術帝國的合圍,工具理性和技術主義也隨之蔓延。“技術既是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又是文化的產物和條件。”[19]不得不承認,文學也是一個技術活,生活經驗、情感體驗與文學作品之間的差異也許就是文學技術、文學技巧。至少在當代中國文壇上,中國作家們的技術主義傾向還是比較明顯的,甚至可以說中國當代作家從不缺技巧、技術,我們在短短幾十年的時間里學習了西方的各種理論、流派、技術。無疑,這些都深刻地影響了中國當代文壇。當年所謂的“馬橋風波”實際上就隱含著對于“文學技藝”的不同理解,我們所要討論的詞典體小說與文學技藝之間也存在著諸多需要討論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