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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田”時期農民社會心理變遷實證研究(1961—1962)[1]

——以安徽省嘉山縣為例

邢蘇 郭愛民

(南京師范大學社會發(fā)展學院 江蘇南京 210097)

內容提要:“責任田”,全稱為“田間管理責任制加獎勵”,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農村地區(qū)在農業(yè)生產管理方式上的一次探索。受人民公社管理體制的影響,以安徽省嘉山縣為代表的廣大農村地區(qū)的農民出現了較為扭曲的社會心理,“消極怠惰”情緒蔓延的同時,“恣意浪費”的現象在農業(yè)生產過程中成為常態(tài),人際關系亦處于“矛盾對立”的狀態(tài)。隨著“責任田”政策的落實與推行,嘉山縣農民扭曲的社會心理與行為方式得到了矯正,本真狀態(tài)得到釋放的同時,生產積極性大幅提高,農民在生產過程中獲得了較大的身心自由,“矛盾對立”的人際關系問題也因生產模式的改變得到了有效解決。

關鍵詞:“責任田”;農民;社會心理;嘉山縣

“責任田”,全稱為“田間管理責任制加獎勵”,其含義為“包產到隊,定產到田,大農活包到組,小農活包到戶,按大小農活的用工比例計算獎賠”[1]。20世紀五六十年代,為了應對由于人民公社化初期高度集中的經營管理體制帶來的不利影響,中國廣大農村地區(qū)先后經歷了三次包產到戶的探索。其中,“責任田”便是60年代初中國農村地區(qū)對農業(yè)生產管理方式的一次積極探索。“責任田”的實施與推行,在矯正人民公社管理體制給農民造成的較為扭曲心理的同時,使農民在農業(yè)生產過程中獲得了一定程度的“身心自由”,生存壓力及心理壓力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釋放。通過對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農村發(fā)展的研究成果的梳理,可以發(fā)現,對于這一時期農民社會心理展開研究的學術成果相對較少。其中,作為安徽省滁州地區(qū)經濟發(fā)展較為落后的嘉山縣,在“責任田”時期,農業(yè)發(fā)展取得了較大進步,農民在這一時期的社會心理及行為變化具備一定的典型性,尚處于無人展開研究的狀態(tài)?;诖?,筆者試以安徽省嘉山縣[2]為例,依托檔案及其他材料,對“責任田”時期農民社會心理變遷及行為方式的變化進行探究,以期豐富學界關于此問題的研究。

一 人民公社初期農民較為扭曲的社會心理與行為方式

社會心理,既包括社會群體的心理狀態(tài),也包括個體受群體影響形成的心理狀態(tài)。普列漢諾夫曾指出,社會心理是由經濟基礎與政治制度共同決定的[2]。1949年以來,中國農村地區(qū)先后經歷了土地改革、農業(yè)合作化等社會政治結構變革。在這場變革中,農民的社會心理發(fā)生了相應的變化。有學者將這一變化總結為徘徊在保守和激進[3]、傳統與現代(狂熱與冷漠之間)[4]。然而,隨著人民公社化運動的到來,與土地改革時期不同的是,農民的社會心理開始變得較為扭曲。

(一)“消極怠惰”情緒逐漸蔓延

從人的本性來說,“發(fā)家致富”是每一個人追求的目標,對于從事農業(yè)生產的農民而言,同樣如此。1949年以來,隨著土地改革運動的進行,中國農村社會原有的以宗族血緣關系為基礎的社群結構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現代自耕小農制。在這一體制下,農民獲得土地所有權的同時,得到了農產品的分配權。對此,農民是這樣形容他們對這種變化的態(tài)度:“早先大樹底下長不起小樹,沒有咱過的好日子;如今分了地,再受窮可要怨自己了。”[5]可以說,土地改革在激發(fā)農民生產積極性的同時,使農民看到了通過努力生產達到 “發(fā)家致富”的希望。

然而,隨著1953年農業(yè)合作化運動的進行,中國的農村土地制度開始轉變?yōu)榧w所有制,農民失去土地所有權的同時,不再擁有農產品的分配權。而在1958年開始的人民公社化運動,則是讓農民的生產時間被控制,家庭副業(yè)沒空經營,很多農民因此在生產過程中感到不自由,生產積極性開始下降,“消極怠惰”的情緒逐漸蔓延。以嘉山縣明光公社大廟大隊戶橋小隊為例,1958年實行人民公社體制后,僅秋收便損失了18490斤糧食。在生產過程中,戶橋小隊的社員更是體現出消極敷衍的態(tài)度:

一些社員的集體主義思想還沒有樹立,自私自利還有不同程度的存在著。這里的社員曾這樣說:“細收細打有屁用,反正不能多吃一粒。”因此社員在收獲糧食時比較粗糙,牲畜不嚴加看管,牲畜吃青看到也不加過問。黃莊小組一位老奶奶喂十一只老母雞,除了生蛋關在家以外,其余時間有意地把雞趕到田間地頭吃糧食。[6]

如果說合作化運動期間,農民只是失去土地所有權及農產品分配權,不再是獨立的生產經營單位的話,那么人民公社管理體制的實行,則是讓農民成為國家基層政權的附屬品,集體經濟喪失了自主性與獨立性[7]。正因如此,不少農村地區(qū)在1958年后開始出現“共產風”、生產瞎指揮、生產強迫命令等諸多問題。如嘉山縣明光城郊公社,該公社的工農大隊林莊生產隊隊長馮開付,在夏種時,規(guī)定每頭牛每天耕地五畝,耕不到輕則打罵,重則扣飯不給飯吃,社員吳志汝在一次生產中,只耕了三畝地,便被扣飯一頓。又如,仍是工農大隊林莊小隊,基層干部憑主觀愿望亂指揮,“今年(1960年)棉花5000畝種植任務,為了強求連片種植,不考慮具體情況,只叫聯盟、洪廟、愛塘、蒲子崮四個大隊種。其他大隊不叫種。這四個大隊因耕牛、勞力錯動不開,沒有管理好,絕大部荒掉失敗”[8]??梢哉f,在人民公社管理體制下及由此制度造成的“五風”現象,損害農民生產積極性的同時,導致農業(yè)生產出現較大損失,生產力遭到嚴重破壞[8]。

(二)“恣意浪費”成為生產過程中的普遍現象

作為中華民族的優(yōu)良傳統,勤儉節(jié)約歷來是祖祖輩輩間不斷傳承的社會心理及行為方式。于農民而言,勤儉節(jié)約這一行為方式的形成,既是受生存環(huán)境帶來的壓力的影響,也是在土地改革后,為了能夠盡早實現發(fā)家致富作出的一種選擇。然而,隨著農業(yè)合作化的推進及人民公社在農村地區(qū)的建立,農民的社會心理發(fā)生了不小的變化。在不少農民看來,由于擁有土地所有權及農產品的分配權,“單干”才是發(fā)家致富的最佳選擇:“單干才能發(fā)財,有窮有富才能發(fā)財?!?span id="2cv8i94" class="super">[9]對于農業(yè)合作化的推進及人民公社的設立,農民則持抵觸的心理:“么子互助?還不是政府提拔窮人!要我們幫助貧雇農,我們就幫補一點,還有個明處,何必說互助呢?!?span id="n1ncomk" class="super">[10]

由于農民中間存在抵觸農業(yè)合作化及人民公社管理體制的情緒,因此,隨著人民公社制度的廣泛設立,農民的抵觸情緒很快在行為上有了反應。除了前文提到的“消極怠惰”情緒的蔓延,“恣意浪費”的行為方式成為了不少農村地區(qū)的常態(tài)。以明光公社大廟大隊戶橋小隊為例,在生產過程中,該生產隊社員的行為便是典型:

長期以來,社員對牲畜的看管也是比較馬虎的。在這個地方流傳著這樣的一句農諺:“雞無欄桿豬無圈?!币馑际钦f飼養(yǎng)小家禽家畜歷來是不加看管的。我們和社員算了一筆賬:全隊共養(yǎng)雞768只,以每天吃糧二兩計算,在秋收季節(jié)的一個月當中,就要吃掉糧食四五百斤。這個損失是一個很大的漏洞,確實很少被人注意的。顧橋莊門口四畝地水稻原估產收800斤,結果到頭幾乎全被放雞吃掉,現在只收180斤。賁莊小組有一塊21畝地的綠豆田,原估產總收獲綠豆2877斤,由于受到牲畜的糟蹋,只收210斤,單產才10斤,共減產2667斤。因此,統計全生產隊牲畜糟蹋稻子2570斤,山芋60斤,豆類3892斤。[6]

不僅如此,在生活中不少生產隊的社員恣意浪費的同時,還通過偷盜糧食的方式滿足自己的利益訴求,以致被偷盜的社員怨聲載道。仍以明光公社大廟大隊戶橋小隊為例,在1960年,該生產隊發(fā)生較大的竊糧事件21起,損失共計1995斤。愛惜糧食得不到表揚,撿回地里沒有及時收回的糧食不計工分,散放牲畜及偷盜糧食的情況不予扣分與懲罰,導致社員抱怨道:“護糧成績好,也未見誰提一下,偷糧食的人卻痛快的落個飽肚子。”結果導致恣意浪費的同時,還發(fā)生了兩個不良現象:一個是撿糧人越來越少了,另一個是撿了糧食干脆不交公,歸為自己[6]

除糟蹋勞動成果、偷盜糧食外,類似于大吃大喝,不珍惜生產工具的情況更是比比皆是。如明光城郊公社受“五風”的影響,洪廟、魯王、聯盟、五一四個大隊的生產工具受到嚴重的損壞,“58年這四個隊有大車35部,現損壞13部,水車188部,現損壞141部,有些工具只有人用,沒有人管”[8]。又如在古沛公社的一個公共食堂,先后發(fā)生社員偷吃飯、私改飯票票面數額、假造飯票一百多元的方式滿足自己大吃大喝目的的情況[11]。

以今天的視角而言,這些行為無疑是荒誕可笑的,但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這些行為反映著農民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想法。由于不再擁有土地所有權與農產品的分配權,在不少農民看來,從此便失去了發(fā)家致富的途徑。在人民公社管理體制下,廣大農民認為,無論自己干的好與壞,幾乎沒有太大的差別,“干多干少一個樣,干好干壞一個樣,干與不干一個樣”[12]。盡管農民十分清楚“消極怠惰”與“恣意浪費”不僅不利于國家與集體,于自己而言也沒有任何好處,但在無法有效表達自己意見的情況下,這些看似荒唐可笑的行為方式成為農民發(fā)泄自己不滿情緒、追求自己利益訴求的無奈之舉。

二 “責任田”還原了農民本真的心理與行為方式

“只要不搞大呼隆,不管怎樣干我都沒有意見。”[13]“過去干活喊都喊不動,現在雞叫三遍就下田干活了?!?span id="gq6ukae" class="super">[14]在推行“責任田”后,這些出自于農民之口的話語,看似樸實無華,但卻反映著農民內心深處對“責任田”的實踐及其效果的認可。也正是這樣的認可,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農民在人民公社初期形成的扭曲心理。以嘉山縣明東公社為例,隨著“責任田”的試點與推行,廣大生產隊的社員又恢復了往日積極勞作的勁頭:

明東公社五里墩生產隊15戶社員,定產后,戶戶訂超產計劃,今年春種訂計劃45畝,實種62.5畝,超額35%。單早秋作物就總超產約3000斤,占早秋作物定產的62.5%。預計全年可超產8000斤,站包產數16%。山前生產隊社員陳長付(上中農)62歲,有多年的生產經驗,過去不問生產,并叫兒子和媳婦少干活;現在生病不能動,天一亮就推兒子媳婦下田,操東操西。他對別人說:“責任田就好比是自己兒子,塊塊是連心肉,處處不能讓它受罪,塊塊不能讓它減產。”像這樣事例各地很多。[14]

不僅如此,隨著“責任田”的推行,在生產過程中,收打精細成為普遍現象,原先偷盜勞動成果、糟蹋與拋灑糧食的情況逐漸消失:

山前生產隊去年午季田里麥子沒有頭,地里麥穗到處丟,路上成把掉,社員戶戶偷。全隊140斤麥子,幫助監(jiān)收監(jiān)打的33人,監(jiān)收護麥每人每晚還補助半斤夜餐料,也沒有把麥子管好,收一半,糟一半,結果連他們自己也不例外,戶戶偷麥。今年午季上至70歲老人,下到8歲兒童,人人參加護麥,晚上每塊田頭都有人睡在那里。社員陳長久有三塊麥地,爺孫三個夜里每人睡一塊麥田看管,全隊115人,參加護麥81人,占總人口70%。麥子因受旱比去年長得差,但每畝都收了75斤,比去年多收40%,做到了收得凈,運得完,糟蹋得少。[14]

通過這些材料,不難看出,隨著“責任田”的實施,農民的社會心理不再扭曲,并回歸到辛勤勞作、精簡節(jié)約、積極生產的本真狀態(tài)。之所以發(fā)生如此巨大的轉變,除在生產過程中重新獲得期望的好處外,筆者認為,還有以下原因值得注意。

首先,“責任田”的實施是在不改變集體經營的情況下,農民的訴求得到了滿足。從1953年推行人民合作化運動,到1958年開始人民公社化運動的實踐,在黨和政府描繪的美好藍圖面前,廣大農民不僅支持,還積極參與。誠如盧暉臨所言,如果不能夠得到農民的支持,集體化道路不會進行的如此順利與快速[15]。然而,隨著農業(yè)合作化的推進,尤其是人民公社管理體制的建立,平均主義的做法極大地損害了農民生產積極性。加之人民公社管理過程中的“五風”現象,農業(yè)生產遭到嚴重的破壞,“據揭發(fā)統計,全縣12個公社有10個公社糧食減產,1960年糧食產量比1958年減產3500多萬公斤,減產占40%左右” [16]。因此,當“責任田”被允許試點及推廣執(zhí)行的時候,得到了農民的廣泛歡迎。糧食產量大幅提高的同時,農民的本真愿望得到了實現:“這個辦法的主要好處是,指標落實,責任明確,人人爭超產,各個都出力,避免了單純爭工分、浪工、窩工、不講究農活質量、不關心產量的現象”[14]。

其次,“責任田”的執(zhí)行在一定程度上給予了農民心理上的安慰。土地改革的完成,使不少農民擺脫了佃農的身份,成為自耕農。對于農民而言,獲得的土地不僅僅是生產資料或勞動對象,更是直接情感交流的對象與價值寄托[17]。不少農民將土地試做自己的生命,以至于在“責任田”實行后,山前大隊社員陳長付說:“責任田就好比是自己兒子,塊塊是連心肉,出處不能讓它受罪,塊塊不能讓它減產。”[14]然而,在人民公社管理體制下,農民失去土地所有權的同時,也失去了農產品的支配權,以至于廣大農民出現了“細收細打有屁用,反正不能多吃一粒”[6]的心態(tài)。所幸的是,隨著“責任田”的試點與推行,農民重新看到了“發(fā)家致富”的希望。盡管“責任田”的試點與推行只是讓農民獲得了土地的使用權與部分農產品的收益權,但這一點足以給他們帶來心理上的安慰,并促使他們再一次積極地投入生產,并獲得相應的回報:“過去有三怕三不干,三怕是:‘早怕露水,中怕熱,晚怕蚊子早早歇’,三不干是:‘尖滑頭不干,老年人小孩不干,干部不干’。現在是人人找活干,起早代晚干,大家比著干。”[14]

三 “責任田”釋放了農民生產生活中的身心壓力

與人民公社管理體制不同的是,“責任田”的實施是將生產經營權下放,使農民在生產中獲得更多的物質利益。這不僅僅是經濟領域的一場變革,農村中人與人之間緊張對立的關系也隨著“責任田”的推行得以緩解。最重要的是,農民在這一場變革中釋放了一定的生存壓力,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身心自由。

(一)“責任田”使農民在生產生活上獲得了一定自由,減輕了人民公社管理體制帶來的身心壓力

從1953年農業(yè)合作化的推廣,到1958年人民公社運動的展開,可以看出,中央農業(yè)政策的制定,應當至少包括兩個目標:一,發(fā)展農業(yè)生產,滿足國民經濟發(fā)展的需要,這不僅包括國家工業(yè)化發(fā)展過程中需要的原料,也包括城鎮(zhèn)人民在生活中對于農產品的需求;二,發(fā)展農村經濟,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提高農民生活水平,實現縮小三大差別的目標[7]。盡管設立高級社的伊始,在《高級生產合作社示范章程》中,規(guī)定社員有退社的自由,退社的社員可以帶走入社的土地、基金和其他投資[18],但由于農業(yè)集體化是國家在計劃經濟時期為快速實現工業(yè)化目標作出的安排,農民的利益不得不處于從屬地位[19]。因此,隨著二元戶籍制度造成的城鄉(xiāng)隔離及票證制度帶來的農民無法自主擁有所需的生活資料,在人民公社管理體制下,對于農民而言,退社并帶走生產資料便成為天方夜譚。于是乎,當面對瞎指揮、強迫命令時,農民要么選擇默默忍受,要么通過減少對集體生產的投入,發(fā)泄自己的不滿,以明光公社大廟大隊戶橋小隊為例,在從事農業(yè)生產時,拋灑糧食可以說是常見現象:

田間拋撒糧食——在這個生產隊田間拋撒的糧食是:水稻2845斤,山芋2408斤,豆類2776斤。我們曾經問社員:“為什么在田間拋灑糧食呢?”社員說:“只要天給收,不怕地下去,田這么多吸,撒了一星半點的又算個啥子。”因此,社員在收獲中是比較粗糙,形成塊塊地都拋撒糧食。[6]

正是因為人民公社管理體制對農民通過農業(yè)生產追求“發(fā)家致富”帶來的束縛,城鄉(xiāng)二元制度阻礙了農民追求物質利益的其他選擇,所以當“責任田”落實的時候,這一做法獲得了干部群眾的一致歡迎,不少農民生產積極性提高的同時,心理上也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感。以明東公社林莊大隊五里墩生產隊為例,“責任田”的推行,極大地釋放了農民的身心壓力:

今年3月上旬,縣委在這個隊重點推行了包工包產責任制,三個月的實踐證明,這個辦法是加強責任制,推進生產發(fā)展的強大力量。現在這里的群眾人人心情舒暢,有說有笑,起早到晚忙生產,家家戶戶修蓋廁所,添農具;春作物生長繁茂,夏收夏種速度快、質量好,到處呈現出今年一定能獲得豐收的大好景象。社員普遍反映:不實行責任到人,哪來這樣大的干勁![20]

不僅如此,在“責任田”推行的同時,1958年人民公社化運動推廣后收歸人民公社的自留地、飼料開始歸還給農民,家庭副業(yè)也逐漸被允許經營。以明光公社趙府生產隊為例,1960年全隊只養(yǎng)了4頭豬,1961年發(fā)展到60頭,比1960年增長12.5倍,即便與1957年的12頭相比,也增長了約5倍。家庭副業(yè)的經營增加了社員的收入,以社員王慶珍,通過養(yǎng)豬,一年收入達到1650元[21]??梢哉f,“責任田”的落實及家庭副業(yè)的經營,在改善生活,減輕生存壓力的同時,釋放了人民公社管理體制給農民帶來的心理上的束縛,使農民獲得了一定程度上的身心自由。

(二)“責任田”的實施解除了農村緊張對立的人際關系

隨著人民公社化運動的推廣,由于人民公社管理體制的束縛,農民不再擁有生產上的自主權,“消極怠惰”與“恣意浪費”成為農業(yè)生產過程中的常態(tài)。與此同時,為了能最大程度保證自己的利益,在日常生活中至少不會餓肚子的情況下,偷盜糧食的情況比比皆是,如前文所提的明光公社大廟大隊戶橋小隊,一年便發(fā)生21起較大的偷盜事件,損失糧食1995斤?!白o糧成績好,也未見誰提一下,偷糧食的人卻痛快地落個飽肚子”[6]。加上公共食堂大吃大喝,損壞農業(yè)生產工具的事情時長發(fā)生,農民之間不可避免的出現了緊張對立的情況。不僅如此,這種緊張對立的人際關系同樣存在與農村基層干部與群眾之間。具體而言,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方面,部分基層干部在生產生活中不尊重社員,官僚作派引起社員不滿。如明光城郊公社馬崗小隊隊長張紹芹將公共食堂里的稀飯打回家喂豬,然后在食堂里稱面做餅吃。輪到其負責發(fā)放所在組別的口糧時,全組53人,標準為每人每月22斤,她只發(fā)5斤,剩余的扣下來自己吃,群眾稱其為“吸血鬼”。又如工農大隊書記胡傅善看上社員的住所和菜園地,便將社員轟走,將社員的居住地與菜園據為己有;秋收秋種時,調集四名勞動力給自己干活,什么時候干的讓自己滿意,什么時候將人放回參加生產,引起社員強烈不滿[8]

另一方面,對于一些希望有所作為、農業(yè)生產能夠取得理想成績的基層干部而言,由于社員不配合參加農業(yè)生產,在農業(yè)生產中采取敷衍了事的態(tài)度,因此感到工作吃力,無法得到理解,內心十分不滿。以明東公社工農大隊后南郢生產隊為例,因 “責任田”的相關政策沒有得到很好的貫徹落實,存在責任不明確等問題,社員便對基層干部的工作報以不配合的態(tài)度:“在投收小麥時,農活緊張時,全隊劃收、運、打、耕田等作業(yè)組,都需要干部在一起才下田。干部嗓子都喊啞了,社員還裝不知道”[22]。如此幾番,難免會引起基層干部的不滿,如明東公社林莊大隊五里墩生產隊就曾有基層干部抱怨,由于社員的不配合,導致其在工作中三頭受氣[20]

所幸的是,隨著“責任田”的實施與推行,農村中往日社員與社員之間、社員與干部之間緊張對立的關系得到了解決。

首先,社員之間的關系因“責任田”的落實得到了理順。如前文所述,出于對人民公社管理體制的不滿,“消極怠惰”及“恣意浪費”的情況成為了農村生產生活中的常態(tài),偷盜糧食、毀壞農具的情況時有發(fā)生,導致社員之間的關系變得緊張對立,“富隊對窮隊有意見,群眾對干部有意見,老實人對尖滑頭人有意見,老年人對青年人有意見,無扶助勞力對有扶助勞力有意見”[14]。所幸的是,“責任田”的落實改變了這一局面。由于重新獲得了生產上的自主權,農民從事生產的熱情被喚醒。生產積極性得到提高的同時,社員之間的關系得到了改善,“現在是多勞多得,多產多吃,富隊不吃虧,干部踏實參加生產,尖滑頭人不滑了,扶助勞力參加生產了,互相比暗賽爭超產,大家進一步團結了”[14]。

其次,“責任田”的推行改變了部分基層干部的官僚主義作風。在實施“責任田”之前,由于不參加生產照樣計工分,有分紅,加上會議纏身及“五風”現象的存在,基層干部與社員之間不可避免的陷入緊張對立的敵對關系。如明東公社林莊生產隊社員張其寬說:“過去干部對待社員真差,張口就罵,伸手就打。有不同意見也不敢提,見到干部就躲?!焙迷谶@一局面隨著“責任田”的出現得到了解決:“現在干部對人是和顏悅色,遇著事情也能和我們商量了。我們的話也敢講了有意見也敢提了,再也不生悶氣了。”[23]對于干群關系出現如此明顯轉變的原因,或許能從調查組對林莊生產隊調研后總結的話中略知一二:“由于干部親自參加生產,對作物的安排與管理就有了深刻的體驗。這樣就能大大減少和避免生產上的瞎指揮,保證生產切合實際”[23]。

最后,“責任田”的做法在提高農民生產積極性的同時,基層干部的組織生產工作不再為難。由于在集體化生產中,自己的利益訴求因平均主義得不到保障,干多干少一個樣,導致農民參加農業(yè)生產的積極性很低,“哨子不吹不干,人不到齊不干,干部不帶不干。混工的人多,干不出來活”[20]。在這種情況下,希望有所作為的基層干部的工作無法展開。可喜的是,隨著“責任田”的推廣與落實,由于從生產中能夠獲得實實在在的利益,農民的生產積極性大幅提高,基層干部往日在組織生產過程中面臨的窘境也得到了解決。以明東公社林莊大隊五里墩生產隊為例,基層干部往日三頭受罪的情況得到了改善:“過去三頭受氣,包產任務完不成受上級的氣,生產搞不好受社員的氣,整天不在家受老婆的氣。現在是四滿意:生產搞的上級滿意,責任明確社員滿意,邊工作邊生產家庭滿意,少操空頭心思本人滿意?!?span id="rfpusq4" class="super">[20]

四 余論

1962年,由于被認定為“單干風”及走資本主義道路,“責任田”被責令改正,并最終夭折[1]。在改正“責任田”的過程中,出現了農民強烈抵制的情況,如明東公社吳郢大隊前桑生產隊的社員,在一棵大樹上掛上標語:“前桑門口一棵樹,今年土地分到戶,今后不會有困難,不要政府來照顧”[24]。對于農民抵制改正“責任田”的原因,筆者認為,可以參照萬里在1982年11月農業(yè)書記會議和農村思想政治工作會議上的一段發(fā)言,即“農民最高興兩件事,一個是實惠;一個是自主……有了這兩條,八億農民的積極性和創(chuàng)造性就能充分地發(fā)揮出來,成為發(fā)展生產的巨大力量”[25]。盡管萬里的這段話是描述農民歡迎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實質,但這段話同樣揭示了農民擁護“責任田”的原因。畢竟,與人民公社管理體制下的集體化生產模式相比,“責任田”通過另外一種方式調整了農業(yè)生產關系,滿足了農民某種程度上的物質需求及身心自由。正如美國經濟學家舒爾茨所言:“農民是理性的”[26]。因此,當生產經營權及生產資料下放至生產隊與農民個人時,農民獲得了極大的空間與自由,身心壓力得以釋放的同時,扭曲的社會心理及行為方式也逐漸消失。然而,令人遺憾的是,盡管農民的訴求是國家在制定與推行政策時考慮的重要因素,但在實踐的過程中,國家因種種原因忽視了農民普遍的心理訴求。面對這種局面,對生活有著切實感受的農民,只能自發(fā)地尋求適合自己的生存機會,探求最佳的農業(yè)生產方式。“責任田”因此應運而生。盡管“責任田”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很快被定義成“單干風”,并因“左”傾思潮而湮滅,但不可否認的是,“責任田”的推行,讓身處困境的安徽人民看到了美好生活的期望,也為1978年后農業(yè)生產方式的改革、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推行積累了寶貴的經驗與雄厚的基礎。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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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中國共產黨嘉山縣委員會.關于明光公社大廟大隊戶橋小隊1960年秋季糧食損失情況調查報告[Z].明光市檔案史志局:A101-C-1960—0005.

[7]張海榮.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農民選擇包產到戶的社會心理分析[J].中共黨史研究,2007(5):78,82.

[8]中共嘉山縣委員會辦公室.中共嘉山縣委關于明光城郊人民公社五風情況調查[Z].明光市檔案史志局:A101-Y-1960—0025.

[9]當代中國農業(yè)合作化編輯室.建國以來農業(yè)合作化史料匯編[M].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199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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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中共嘉山縣委員會辦公室.嘉山縣關于農村公共食堂情況的匯報[Z].明光市檔案史志局:A101-Y-1960—0019.

[12]縣委.縣委召開社隊經營管理座談會 討論加強農業(yè)生產責任制問題[Z].明光市檔案史志局:A101-Y-1978—0006.

[13]陳家良.[關于管店大隊實行責任制情況回報][Z].明光市檔案史志局:A101-Y-1961—0030.

[14]中共嘉山縣委員會辦公室.關于試行田間管理責任制加獎勵辦法的調查報告[Z].明光市檔案史志局:A101-Y-1960—0030.

[15]盧暉臨.革命前后中國鄉(xiāng)村社會分化模式及其變遷:社區(qū)研究的發(fā)現[J].中國鄉(xiāng)村研究,2003:165.

[16]中共明光市委黨史研究室.中共明光市歷史大事記(1949年10月—2000年12月)[M].明光:中共明光市委黨史研究室,200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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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史清華.農戶經濟活動及行為研究[M].北京:中國農業(yè)出版社,2001:20.

[20]中共嘉山縣委員會辦公室.關于五里墩兩種不同包工包產辦法的調整》[Z].明光市檔案史志局:A101-Y-1961—0030.

[21]中共嘉山縣委員會辦公室.嘉山縣明東公社趙府大隊農村情況調查[Z].明光市檔案史志局:A101-Y-1962—0005.

[22]中共嘉山縣委員會辦公室.關于后南郢生產隊包產到隊情況調查》[Z].明光市檔案史志局:A101-Y-1960—0030.

[23]中共嘉山縣委員會辦公室.關于林莊生產隊定產到田責任到人的包工包產辦法執(zhí)行情況調查報告[Z].明光市檔案史志局:A101-Y-1961—0030.

[24]中共嘉山縣委員會辦公室.關于農村政治思想情況[Z].明光市檔案史志局:A101-Y-1963—0019.

[25]萬里.進一步發(fā)展已經開創(chuàng)的農業(yè)新局面[Z].明光市檔案史志局:A101-Y-1982—0001.

[26]西奧多·舒爾茨著.改造傳統農業(yè)[M].梁小民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4.

Empirical Study on Peasants' Social Psychological Change in the Period of “ResponsibleCropland” (1961-1962)

——Taking Jiashan County,Anhui Province as an example

Xing Su,Guo Aimin

(School of Social Development,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Nanjing 210097,China)

Abstract:“Responsible Cropland”,collectively referred to as “Cropland Management Responsibility System and Reward”,is an exploration of agricultural production management methods in rural areas in China in the 1950s and 1960s.Affected by the management system of the people's communes,the peasants in the vast rural areas represented by Jiashan County in Anhui Province experienced a relatively distorted social psychology.While the phenomenon of “negative laziness” spread,the phenomenon of “disguised waste” became a process in agricultural production.Normally,interpersonal relationships are also in a state of “contradictional opposition.” With the implementation and implementation of the “responsible cropland” policy,the distorted social psychology and behavior patterns of Jiashan County farmers have been corrected.While the true state has been released,the production enthusiasm has been greatly improved,and farmers have gained greater physical and mental health in the production process.The problem of interpersonal relationship between freedom and “contradictional opposition” had also been effectively solved due to changes in production patterns.

Key words:responsible cropland;peasant;social psychological;Jiashan County


[1] 作者簡介:邢蘇,男,南京師范大學社會發(fā)展學院中國史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當代農村經濟史;郭愛民,男,南京師范大學社會發(fā)展學院教授,歷史學博士,研究方向為經濟史,比較經濟史。

[2] 嘉山縣于1994年更名為明光市,是由安徽省滁州市代管的縣級市,為便于行文,文中仍使用嘉山縣這一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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