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外文論(2020年第1期)
- 高建平主編 丁國旗執行主編
- 20917字
- 2021-10-30 02:11:27
基礎文論研究
作為動詞的理論
李勇[1]
(蘇州大學文學院 江蘇蘇州 215006)
摘要:就科學主義的理論類型而言,理論是標準化的操作程序和理性思維活動所生產出來的系統知識,它是一個名詞。政治化的批判理論卻深深地介入現實生活,表達立場,質疑現有的理論和秩序造成的不公正,它是一個動詞。從知識形態看,作為動詞的文學理論應該是文學化的理論,它應該是文學與理論的對話。文學作品中的藝術性語言所表達的感性存在狀態,是動詞性文學理論的思想源泉。
關鍵詞:傳統理論;批判理論;科學主義;文學化理論
文學理論研究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在全球都陷入某種危機或衰退的狀態。拉爾夫·科恩在他所編的著名的論文集《文學理論的未來》的序言中就坦言:“為什么要編選這部選集呢?因為,人們正處于文學理論實踐的急劇變化的過程中”。[2]文集出版于1989年,西方文學理論研究中的文化轉向已匯聚成潮流。到2003年,這種潮流也開始衰退,《批評探索》雜志就批評理論的現狀與走向問題組織了專題研討。在征稿時主編米切爾提出要討論的五個問題中第一個問題就是“有人認為理論探索的輝煌時期已經過去,我們現在已進入了一個畏縮不前、回填、(或充其量是)經驗積累的時期。果真如此嗎?”[3]雖然20世紀80年代末和21世紀初所面臨的危機并不相同,前者是新理論的興起對舊理論的沖擊引起的,而后者則是新理論自身的泡沫化引起的,但是理論的危機狀態卻又是前后一致的。這種矛盾不是具體觀點之爭,而是知識生產的觀念之爭。如果不對知識生產的觀念進行清理,西方的文學理論的危機無法得到合理解釋。如何清理?我們應該從理論危機背后的知識生產觀念入手,追問一個關鍵問題——什么是理論?進而討論何種形態的文學理論更具合理性問題,從而回答理論的生命力何在問題。
一 兩種理論
科恩所說的文學理論的急劇變化是以形式主義為代表的那個系列的文學理論受到了文化批評的沖擊。這是兩種不同類型的文學理論的沖突。形式主義為代表的是科學主義的理論類型,文化批評則屬于批判理論類型。它們的區別何在?韋勒克和沃倫在《文學理論》中已經對科學主義理論類型進行了清晰的說明。表面上看他們認為直接將自然科學的方法搬到文學研究中是不可取的,但是他們也同時反對只強調獨特性而放棄普遍性的做法,認為這將導致訴諸情感的鑒賞,淪為純粹的主觀性感受,而不再是文學研究。他們提出的正確做法是應該“兼具一般性和特殊性”。[4]這種用來發現文學作品的一般性的工具就是文學理論。從理論本體而言,他們認為“最好還是將‘文學理論’看成是對文學的原理、文學的范疇和判斷標準等類問題的研究”。[5]這些原理、范疇、判斷標準從何而來?他們的回答也很明確:“文學理論如果不植根于具體文學作品的研究是不可能的。文學的法則、范疇和技巧都不能‘憑空’產生”。[6]至此,這種理論類型的特性已經清晰可辨了:這種理論是作為一種工具而存在的,它的理論內涵(包括原理、范疇、判斷標準等)都是從具體的文學作品、文學實踐中概括出來的,它是具有一般性或普遍性的論述。無論從這種理論的來源、形成方式還是具體的內涵及功能方面看,它們都是科學主義的。正是因為他們的理論類型是科學主義的,所以他們認為“學術研究的第一步工作就是搜集研究材料,細心地排除時間的影響,考評作品的作者,真偽和創作日期”。[7]而在界定文學的本質時,他們也是先區分日常語言、科學語言和文學語言之間的不同,然后再劃定文學語言中屬于文學的范圍,最后才根據這個范圍內的作品,概括出文學的定義。他們寫道:“看來最好只把那些美感作用占主導地位的作品視為文學,同時也承認那些不以審美為目標的作品,如科學論文、哲學論文、政治性小冊子、布道文等也可以具有諸如風格和章法等美學因素。但是文學的本質最清楚地顯現于文學所涉獵的范疇中。文學藝術的中心顯然是在抒情詩、史詩和戲劇等傳統的文學類型上”。[8]對象范圍逐步縮小之后,他們從這些最后的對象上概括出來的結論是:“一部文學作品,不是一件簡單的東西,而是交織著多層意義和關系的一個極其復雜的組合體”。[9]這種理論概括方法就是一種“科學”歸納的方法。
這種科學主義的文學理論雖然在很長的時間內都占主流地位,但是它并不是唯一的一種理論類型。文化批評就屬于與科學主義理論不同的類型。科恩所編的《文學理論的未來》中所收錄的論文就呈現出了這種批判理論類型的特征。科恩在該書的序言中將這些論文分成了四個不同的理論方向。一是政治運動與文學理論的修正;二是解構實踐的相互整合,解構目標的廢棄;三是非文學學科與文學理論的擴展;四是新型理論的尋求,原有理論的重新界定、理論寫作的愉悅。這些不同的理論方向都是對科學主義理論類型的突破。比如第一個方向,主要是女權主義理論家和黑人理論家的探索,他們認為“作為‘意義’模式的形式主義文學理論掩蓋了理論的社會與政治功能,并忽略了種種成為黑人與白人、男性與女性讀者及作者特征的傳統上的差異”。[10]將這些政治因素引入文學理論之后,給文學理論帶來的變化不但體現在具體的文學理論觀點改變了,而且是理論的性質改變了。文學理論不再是那么“科學”了,而是代表了某種政治立場。它是表達某些人的利益的工具,而不再是分析文學作品構成方式和產生意義的機制的工具了。類似的沖擊在其他幾個方向上也都出現了。在第二個方向上,解構實踐發展出了一種關于閱讀的理論,它甚至與新批評一樣重視文本細讀,然而這種解構性的閱讀不是要提示出文學文本的用詞藝術,而是與價值觀相聯系的,“閱讀包含了人們希望檢驗、發現或證實的價值觀。特定的閱讀是與有爭論的價值觀聯系在一起的。閱讀甚至可以提示未曾預料到的價值觀”。[11]一旦將閱讀作為揭示文本中表達的或隱藏的價值觀的方式,那么這樣的閱讀也就不再具有客觀性和科學性,而更具有主觀性和社會性或政治性。在第三個方向上,文學理論的科學性受到了來自其他學科的沖擊,無論是精神分析學、歷史學或倫理學都為文學理論帶來了與科學主義的文學理論完全不同的視野和理論觀念。問題的關鍵不在于將其他學科的理論運用于文學理論研究,從而提出某個跨學科的新觀點,而在于不同學科的滲透改變了文學理論原本的科學主義形態。它已不再是關于文學的理論,同時也是精神分析的理論(如拉康),同時又是歷史理論(如海登·懷特),還是倫理學理論(如努斯鮑姆)。當文學理論被引入其他學科之后,文學理論自身的合法性也被摧毀了。因為科學主義文學理論所論述的那些觀點和方法不是文學所獨有的,它不再具有明確的學科獨立性。它對文學的材料所進行的概括是否科學也就受到懷疑了。在第四個方向上,文學理論向科學主義理論類型發出了更猛烈的沖擊,這個方向上的理論將“文學批評和理論當作本身有獨立價值的研究來建構”。[12]也就是說,在這個方向上,理論是自主的寫作,它不是對文學材料的分析與概括,因此它不依賴于這些客觀對象,而是理論家對個人的身份、經歷、感受、夢想甚至無意識的書寫。科恩舉的例子是女性主義理論家西克蘇的個人化寫作,“這位小說家、戲劇家兼批評家,是以一種對寫作在她生命中所占據的地位的抒情性的意識而進行理論寫作的……對她來說,理論是個人及公眾對于倫理和文學價值觀的信奉”。[13]這種理論已不是對文學材料的科學研究,而是一種個人體驗,是一種信奉。
對科學主義理論類型的沖擊肯定不止這四種理論方向,但是它們集中展示了這種新的理論類型的基本面貌。這是什么樣的理論?如果我們要給它命名,倒是有現成的名稱。韋勒克和沃倫的《文學理論》英文書名是Theory of Literature,把文學作為理論的對象,理論是對文學的(科學)研究,作為科學主義理論的代表,倒是名副其實。新的理論應該用另一部名著的名稱更恰當,這就是伊格爾頓的《文學理論導論》(Literary theory:An Introduction,漢語譯本為《當代西方文學理論》或《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或《文學理論概論》)。伊格爾頓對文學理論(literary theory)有明確的界定。他說:“我們考察過的文學理論是政治的。”[14]“我這里所說的政治僅僅指我們把社會生活整個組織起來的方式,以及這種方式所包含的權力關系;我在這本書里自始至終都試圖說明,現代文學理論的歷史是我們這個時代政治和思想意識歷史的一個部分……文學理論一直不可分割地與政治信仰和思想價值有著密切的關系。確實,文學理論并不是一種依靠自身的理性探究的對象,而是用來觀察我們時代歷史的一種特殊的觀點”。[15]伊格爾頓從政治的角度來界定文學理論(literary theory),把自稱為純粹客觀的科學主義理論類型也包括在內了。他揭露說:“在它認為自然適用于文學原文的那種‘美學的’或‘非政治的’語言里,暴露出它的杰出人物統治論,性別歧視或個人主義”。[16]但是作為一種理論形態,這種政治化的文學理論(literary theory)與科學主義的文學理論(theory of literature)還是有區別的,后者試圖逃避現代思想意識,與思想意識(或政治)之間的關系是無意識的;而前者則是主動介入思想意識,有意識地參與到思想意識活動(政治)之中的。孔帕尼翁意識到了有兩種不同類型的文學理論的區別,并把它們區分為文學理論(théorie de la litérature)和文論(théorie litéraire)。他說:“文學的理論有助于我們對一般觀念、原則和標準進行反思;文論有助于我們批判文學常識并把握形式主義。”[17]文學理論是科學主義的傳統理論,而文論是政治化的批判理論。所以這種新的文學理論類型是政治化的文學理論,它與科學主義的文學理論的區別在于它是介入政治的。
這兩種類型的文學理論,從理論自身的特性上說區別何在?霍克海默在《傳統理論和批判理論》一文中已經做出了論述:
不管這些不同的理智努力之間可能有多少正當的類似之處,它們只要歸結到主客體關系,因而歸結到被判斷的事件的必然性,就仍然有一種決定性的區別。科學專家研究的客體根本不受他本人的理論的影響。主體和客體是嚴格分開的。即使事實證明客觀事件最后終究會受人類干預的影響,對科學來說,這也不過是另一個事實而已。客觀事件是不依賴于理論的,而這種獨立性正是它的必然性的組成部分:觀察者本身不能在客體中造成變化。可是,有意識地進行批判的態度是社會發展的組成部分:對歷史進程的解釋是經濟結構的必然產物,它同時既包括由這種秩序產生出來的對秩序的抗議,也包括人類自決的觀念,即關于人的行動不再由外在機制決定而由他自己來決定那樣一種狀態的觀念。在這里,傳達內在于從前事件進程中必然性的判斷意味著把它從盲目的必然性轉變成有意義的必然性。如果脫離開理論去思考理論對象,我們就會歪曲理論對象,社會陷入無為主義或順世哲學。批判理論的每個組成部分都以對現存秩序的批判為前提,都以沿著由理論本身規定的路線與現存秩序作斗爭為前提。[18]
霍克海默將科學主義的理論類型稱為傳統理論,而將政治化的理論類型稱為批判理論。這兩者之間的根本區別在于傳統理論中研究者作為主體與研究對象是分離的,而在批判理論中研究者介入到研究對象中。由這個根本性的區分出發具體地考察兩種理論類型,我們還可以發現以下幾個方面的差異。首先,科學主義的傳統理論是對對象的抽象概括,它摒棄對象的具體性,而政治化的批判理論卻是把對象與它所處的具體語境聯系起來,突出對象的歷史性與地方性或獨特性。其次,科學主義的傳統理論追求的目標是客觀的可驗證的知識系統,而政治化的批判理論追求的目標是改變自己所處的社會文化系統,即通過理論創新來干預現存的社會文化秩序。再次,科學主義的傳統理論標榜理論的中立性或獨立性,而政治化的批判理論不諱言自己的立場,甚至宣稱自己代表某些階層的利益(如女權主義和黑人理論)。最后,科學主義的傳統理論是封閉的,它只能依賴于它所研究的對象,不管在具體的問題上有多少新的拓展和新的發現,最終都無法擺脫對象的制約,所以它是無為主義或順世哲學,是被動的。而政治化的批判理論則是開放的,它主動地介入現實對象,挑戰現存的秩序,而不受這種秩序的約束和限制。它是不被馴服的沖動。
正是因為這兩種類型的理論存在如此大的差異,所以當政治化的批判理論與科學主義的傳統理論相遇時,那種震蕩的激烈場面是相當壯觀的。
二 理論的動詞義項
兩種不同的理論類型之間的沖突不僅是文論史和思想史事件,它也帶來了理論本體反思的問題。到底什么是理論?對于科學主義的理論類型而言,理論是實驗室中各種標準化的操作程序和理性思維活動所生產出來的知識,它是一個名詞。但是政治化的批判理論卻深深地介入現實生活,所以理論是對立場的表達,理論要質疑現有的理論和秩序造成的不公正。這種批判理論本身變成行動,它是一個動詞。
理論的這個動詞義項在喬納森·卡勒的《文學理論入門》這本精彩的小冊子中得到了清晰的表述。他在回答理論究竟是什么時,沒有把理論界定成一套嚴密的科學實驗得出的系統知識,而是界定為“理論是對常識的批評,是對被認定為自然的觀念的批評”,“理論具有自反性,是關于思維的思維,我們用它向文學和其他話語實踐中創造意義的范疇提出質疑”。[19]所以他認為:“理論的本質是通過對那些前提和假設提出挑戰來推翻你認為自己早已明白了的東西,因此理論的結果也是不可預測的”。[20]這種挑戰行為,這種結果的不可預測性,都說明了理論本身是一種沒有規劃的不可操控的反叛活動。這正是理論的動詞義項的具體內涵,也是理論的生命力之所在。
理論的動詞義項在漢語中也是存在的。《現代漢語詞典》中“理論”詞條下正好有兩個義項。一是作為名詞,指“人們由實踐概括出來的關于自然和社會的知識的有系統的結論”;二是作為動詞,指“辯論是非;爭論;講理”,例句是,“他正在氣頭上,我不想跟他多理論”。[21]作為動詞的理論就是一種爭辯。從漢語詞義演變的角度看,這個作為動詞的理論也保留了更多的原始意義。漢語中的“理”字,《說文解字》中就解釋為“理,治玉也”。[22]就是對璞玉進行加工雕琢以成器,加工雕琢的前提是要對璞玉的紋理進行分析。所以“理”的核心含義就是剖析。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中說:“理為剖析也。玉雖至堅。而治之得其?理以成器不難。謂之理。凡天下一事一物、必推其情至于無憾而后即安。是之謂天理。是之謂善治。此引伸之義也”。[23]由剖析引申到治理,這種變化是由于把情理推想到極致,全面剖析了事理之后,才能做到完美的治理。由此可見,漢語中的“理”最初是動詞。在古漢語中,“論”字的古義也有與“理”相關的動詞義。《說文解字》說“論,議也”。[24]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中說:“論以侖會意。亼部曰,侖,思也。侖部曰,侖,理也。此非兩義。思如玉部?理,自外可以知中之?……凡言語循其理,得其宜謂之論。故孔門師弟子之言謂之論語”。[25]可見古漢語中“論”的原初含義中有兩個義項,一是思考,二是言論。思考是從觀察中的經驗積累而來的,是一種有條理的思考,這樣的思考用語言表達出來就是“循其理,得其宜”的議論。“循其理”是指表達的內容要符合事物的規律與本性,而“得其宜”則是指要符合社會文化中的規范,或者說要顧及言論的社會效果。這樣的言論就不是只講事理不顧人情的刻薄的真實(科學主義的傳統理論),而是把事物放在社會文化系統中進行綜合評估而做出的社會性的評說(政治化的批判理論)。
從古漢語中“理”“論”二字的原始義項相連構成的“理論”一詞就具有“評理,論辯是非”的意思,[26]漢語中“理論”的核心意義不是作為名詞的系統的知識,而是作為動詞的據理力爭。這與西方的批判理論極為相似。
作為動詞的理論其實有不同的存在形態,我們至少可以區分出三種:其一是與傳統的科學主義理論運用共同的思考方式,但把它用于政治批判的批判理論(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其二是對科學主義理論的元理論模式進行消解的解構理論(德里達與海德格爾都從尼采那里繼承了這種精神);其三是徹底超越科學主義的個體化書寫理論(女性主義)。不管是哪一種形態的動詞性理論,共同的特點是不把科學主義作為唯一正確的理論思維方式,而是把科學主義思維方式看成遮蔽政治意圖的方式。解構理論和個體化書寫理論與科學主義理論的區別明顯,但批判理論也運用了科學主義的思考方法,是否存在落入陷阱的風險?如何區分作為動詞的批判理論與作為名詞的科學主義理論?風險的確存在,如霍克海默所說:“即使與其他理論相對立的批判理論,也要從基本的普遍概念中推出關于真實關系的陳述,從而把關系描述為必然的。因此,這兩種理論結構在達到邏輯必然性時是相似的”。[27]但是批判理論如果與傳統理論使用不同規范也就無法對話了,批判理論對傳統理論的批判也變得隔靴搔癢,無的放矢。關鍵在于認識到風險所在并找到方法規避風險。這種思考方法的風險在哪里?霍克海默說:“如果學者們不僅思考這樣一種二元論,而且還認真地相信它,那他們就肯定不能獨立行動了。按照他們的思維方式,他們只能做封閉的現實因果系統規定他們去做的事情,或者只能把自己看作是統計資料的個別單位,而在統計資料中,個別單位實際上沒有什么意義。作為有理性的存在物,他們是無助的和孤獨的……在反思自身時,人們僅僅把自己看作是一個可以預見到但無法加以修改的巨大過程中的旁觀者和被動的參加者”。[28]批判理論家如何避免落入這樣的陷阱?霍克海默的回答是明確的,他說:“無論批判理論與具體科學(批判理論必須尊重這些科學的發展,還依靠這些科學在近幾十年來發揮了解放性和激動人心的影響)之間的相互聯系多么廣泛,該理論的目的絕非僅僅是增長知識本身。它的目標在于把人從奴役中解放出來……這種嶄新的辯證哲學又使人們清楚地認識到:個人的自由發展依賴于社會的合理建構”。[29]可見,批判理論能跳出科學主義的陷阱在于它沒有成為社會變革的巨大過程的旁觀者和被動參與者,而是選擇成為主動的參與者甚至推動者。因此,批判理論沒有陷在科學主義理論的因果關系論證這個封閉的邏輯王國中,而是投身到了一個改變現有社會秩序的行動中。“一旦理論家們不僅限于借助盡可能中立的范疇,即為既存生活方式所必需的范疇者去證明和分類,他們之間立刻就會出現對立”。[30]霍克海默舉例說:“它(指政治經濟學——引者)與純粹的經濟專家的區別并不在于它是以某種特定的哲學對象為出發點,而是出于它對作為一個整體的社會之諸種趨向的觀察;這種觀察即便在最抽象的邏輯討論和經濟學討論中都起著決定性的作用”。[31]整體的社會走向,就是社會變革的巨大過程,也就是把人從奴役狀態中解放出來的過程。作為動詞性理論的批判理論就是在這個宏大目標的驅動下跳出了笛卡爾的二元論思維陷阱。它以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為模型,質疑笛卡爾的二元論,揭露二元論維護現有的社會秩序的政治本質,當然也就揭示了這種傳統理論的意識形態屬性。
這種作為動詞的理論在文學理論中又是如何實現的?文學理論何以成為動詞?按照伊格爾頓的解釋,政治化的文學理論是與一個時代的思想意識相關聯的知識活動。這種政治化的文學理論參與到了社會文化乃至社會秩序變化的過程中。作為動詞,這種理論當然也是對既有觀念的質疑與爭辯,而不僅僅是通過對文學材料的分析總結,概括出一套關于文學的新知識。這種作為動詞的文學理論之所以成為可能主要是通過如下幾個途徑實現的。一是,動詞的文學理論把文學也看成一種思想意識,認為文學與它所處的社會現實生活之間是密不可分的。文學與文學理論在知識形態上雖然不同,但是在表達立場和利益上卻是相同的。因此,作為動詞的文學理論實際上與文學之間構成互文關系,共同思考自身所處的現實生活。伊格爾頓在討論什么是文學時認定:“我們迄今所揭示的,不僅是在眾說紛紜的意義上說文學并不存在,也不僅是它賴以構成的價值判斷可以歷史地發生變化,而且是這種價值判斷本身與社會思想意識有一種密切的關系。它們最終所指的不僅是個人的趣味,而且是某些社會集團借以對其他運用和保持權力的假設”。[32]這是伊格爾頓關于什么是文學的確定的答案,他把文學也政治化了。文學不是一堆供理論家研究的材料,它們本身就表達著特定的立場。作為動詞的文學理論不是要去分析這些材料,尋找隱藏在其中的客觀規律,而是要和文學一起進行立場表達。當然文學中的立場和理論中的立場不一定是一致的。因此,文學與理論之間的對話與交流可能是互相啟發,也可能是互相批評。二是文學理論與文學的對話是在兩個維度上進行的。一方面是理論對文學中所表達的立場是否贊同;另一方面是理論對文學中所表達的立場在社會文化場域中所產生的效果進行評估、分析和判斷。這種對話就使得文學理論成為一種對文學的檢閱,文學理論與文學之間展開思想交鋒,動詞性的文學理論對文學進行剖析,也介入文學產生社會效果的過程。三是作為動詞的文學理論與文學之間的對話不僅是一種主題思想的闡釋,也是通過對文學語言的修辭學分析進行的論辯。伊格爾頓說:“我想到的那種研究所特有的東西,是關心語言所產生的各種效果以及它們怎樣產生出這些效果”。[33]“它認為說和寫不僅是原文的對象,要用美學觀點反復思考或無限地進行分解,而且還是與作者和讀者、說者和聽者之間那種更廣闊的社會關系分不開的活動形式,脫離它們不可分開的社會目的和條件在很大程度上就無法理解”。[34]所以,作為動詞的文學理論也是要分析文本的,只不過它不是要揭示作品的審美價值及其形成機制,而是要揭示這些文本在社會文化語境中產生了什么樣的社會政治效果,并依據其效果對其采取支持或反對的行動。正是以這種對文學話語進行批判性分析的理論觀念為前提,孔帕尼翁才說:“我認為文學理論是一種分析和詰難的態度,是一個學會懷疑(批判)的過程,是一種對(廣義上的)所有批評實踐的預設進行質疑、發問的‘元批評’視角”。[35]這種懷疑的過程不是在所謂的文學活動內部完成的,而是指向了社會現實。他說:“理論道出某種實踐的真相,說明使其成為可能的條件,而意識形態則利用謊言來使這種實踐合法性(化),并掩蓋使其成為可能的條件”。[36]理論在此被界定為意識形態的對立面,它的批判與詰難是有明確的針對性的。
這種作為動詞的理論與作為名詞的理論相比更自覺地擁有爭辯意識,更自覺地把理論當成改變社會的崇高理想,并有意識地介入到社會文化系統中。作為動詞的理論是以質疑、詰難、檢視、反思作為論辯手段的,它是不安分的,也是不公允的,但是它是敏銳的、犀利的。
三 既沒有文學也沒有理論的文學理論
以作為動詞的理論為參照來反觀作為名詞的科學主義理論,這種科學主義的傳統理論存在兩個嚴重問題。一是這種傳統理論缺少真正的創新意識和批判精神,缺少對主流的常識的自覺質疑意識。在把質疑與詰難作為理論本性的動詞性理論視野中,傳統理論就是沒有理論的理論。二是這種科學主義的傳統理論也是沒有文學的文學理論,因為在這種傳統理論中文學是作為被研究的材料存在的,文學已經被客體化了。
在文學理論領域,科學主義的文學理論是對文學活動規律的概括與總結,是一種抽象的、邏輯的、理性的知識,是一種關于文學的科學。用孔帕尼翁的話說這是“文學的理論”,而不是文論。這種作為“文學的科學”的文學理論存在的主要問題在于如下幾個方面。首先是采用科學的方法,即把文學作為客觀的研究對象,就像自然科學對待自己的對象一樣,對文學進行觀察、分析、歸納、概括、推論,經過一系列科學的方法之后,得出一個科學的結論。在這套科學的研究方法中理論是一種工具性的研究手段,就像實驗室的儀器一樣,它是中立的、技術性的。其次是本質主義思維,它們的目標就是找出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超歷史、超民族、超階級、超性別的文學本質,建立起真理一般的文學觀念。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研究者就可以不顧文學的復雜性而進行抽象概括,得出的結論其實是貌似科學的空洞教條或瑣碎的分類。比如布爾頓在《詩歌解剖》中就陷入了這種困境,一方面她認為詩是應該有自己的本質的,可是另一方面她概括出來的本質卻又是空洞的。她說:“詩的意義即詩本身。要是能夠從一段散文釋義中獲得詩意,而不損失絲毫的美,那么,還有什么必要把它寫成詩的形式呢?詩是感性形式和理性形式的結合。”[37]為了給詩歌找到一個必須有的“本質”,布爾頓煞費苦心地概括出了“感性形式和理性形式的結合”這個理論觀點,可是這個觀點太空洞,她必須再解釋什么是“感性形式和理性形式”。然而她的解釋又變成了瑣碎的分類:“感性形式是詩歌作品在紙頁上的顯現,但更重要的,是詩的音響。它可以是我們聽到的別人朗誦的聲音,也可以是我們自己默讀時內心的聲音。它包括:節奏、韻腳、語調及各種不同的和聲和重復。在一般的文學意義上講,理性形式可以說是內容,它包括:語法結構、邏輯順序、章法格局、主體意象和情感模式等。所有這些結合起來,就是一首好詩具有了征服我們的想象的力量。”[38]這個解釋暴露了其科學主義的本質觀,她所說的感性形式和理性形式都是可以在作品中觀察到的形式,而對于那些無法觀察的東西,她就放棄了。她說:“能夠在‘詩歌解剖’中分析的經驗多半是有關形式美的經驗。本書旨在分析那些可以分析的東西,而對那些妙不可言的部分都將不容置喙。”[39]由此可見這種科學主義的本質觀在承認自己的局限時都是科學的。其問題不是出在這些研究者的概括能力不夠,而是其本質主義思維方法本身就存在陷阱,如果沒有反思能力,像霍克海默所說的“認真地相信它”,誰用這種方法來研究都會得出類似的科學觀點。再次是封閉的知識壁壘,這種秉持本質主義思維的文學理論是在主客體的關系之中來討論本質問題的,它們之間也有爭論,但是又都是在本質主義思維方法中的爭論。像霍克海默所說的“只能做封閉的現實因果系統規定他們去做的事情”。它們運用同樣的科學方法來討論同樣的本質問題,希望得出同樣科學的結論。結果,這種文學理論陷入了狹隘的知識壁壘中,無法吸收其他學科中的新鮮思想,無法改變對本質問題的熱衷,無法改變思維方法,它們之間的爭論只能是科學主義理論系統內部的爭論,而沒有對科學主義的理論框架和思考方法進行反思,因為這些不同的理論觀點都“認真地相信它”。沒有人懷疑這種科學主義思考方法,一旦有人被指出違反科學方法,被批評的人也會立即為自己的科學性進行保護。
從理論與文學的關系看,這種科學主義的傳統理論也是沒有文學的文學理論。這種文學理論把文學作為研究對象,在主客體關系中,主體是反映客體的,研究者要運用科學方法去發現、總結、概括文學活動的規律。文學觀念也要在文學實踐中得到檢驗。看上去,在這樣的文學理論中,文學是占決定地位的,如果理論觀念不符合文學的實際,這樣的理論是要被否定的。但是在這種理論模式中,文學作為研究對象的主導地位其實只是幻象,作為研究對象的文學其實是一個被動的客體。它是被分析、被解剖、被實驗的對象,就像實驗室中的動物一樣。文學一旦變成科學方法的實驗對象,科學主義對尊重客觀事實的承諾就無法實現,本應被尊重的對象變成了被觀察、被分析的他者,本應成為主體的文學變成了被科學工具解剖的客體,成為分析和驗證科學主義理論模型的材料。在這樣的文學理論中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只有實驗的材料和科學分析的對象。
具體表現在三個方面。首先,研究者為了得出科學的結論,排除了個人對文學的主觀感受。他們的分析必須是客觀中立的,這種客觀性主導著文學理論,所以個人的主觀情感、感覺消失了。研究者概括出來的是理論的教條。這些理論中當然也會討論情感,但是這是一種作為分析對象的抽象情感或作為理論概念的情感。當讀到這樣的情感理論時,我們是感受不到情感的,這些理論對于感受詩歌到底有什么樣的情感也沒有意義。這樣的理論只能告訴人們知識,無法給人帶來感受,它也不會給人帶來啟迪。所以,在這樣的理論中文學的生動的感性生命體驗,無論是憤怒還是孤獨、無論是愛戀還是迷惘都已被科學方法過濾掉了。
其次,文學的鮮活的豐富性在這種科學化的文學理論中也喪失了。科學化的文學理論的目標是要對文學活動進行概括、抽象的研究。文學本身具有的豐富性和鮮活性都被科學方法割除掉了,保留下來的是符合抽象的概念與判斷(觀點)的部分。比如在文學創作論中,科學化的文學理論將創作概括為積累素材、藝術發現、藝術構思、藝術表達、修改等幾個環節。不同作家創作過程中的鮮活豐富的經驗都變成這幾個環節的證據,不符合這幾個環節的獨特體驗,就被過濾掉了。理論對這些復雜的獨特的創作狀態視而不見,不同作家的獨特體驗在這幾個環節中根本無法得到呈現。更為重要的是,作家創作的起因,那些讓作家不吐不快的原因被概括為“創作動機”這個科學的概念,而引發作家創作動機的具體事因卻被排除了。當這種理論引用“憤怒出詩人”這句諺語時,只是為了證明創作中存在創作動機這個階段或這種現象,終于詩人為什么憤怒,理論家是不關心的。詩人的憤怒作為社會事件也就變成了審美活動機制的一個環節,科學主義的理論家是不會與詩人一起憤怒的。
最后,文學的開放性也被科學化的理論教條封閉起來了。文學本來是一個開放的空間,其中不僅題材內容無所不包,而且表達方式以及作品所傳達出來的修辭意義也是無限豐富的。文學處于社會生活之中,與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都有著方式各異的聯系。在這個開放的空間存在著無限的理解可能,可以引出無數的話題,也可能產生出人意料的效果。但是在科學化的文學理論中文學的這種開放性被一個本質主義的框架封閉起來了。這個嚴密的框架按它自己的方式自我完善。所以人們在讀這樣的理論時常常有一種它是自說自話的印象,作家們也往往不接受甚至不讀這種所謂的文學理論,因為這樣的理論與作家們從事的文學完全不是一回事。我們找不到一種科學化的文學理論可以說明文學的這種開放性,因為這種開放性本身是反科學主義理論的,反對任何框架約束它。桑塔格對此有敏銳的論述,她說:“闡釋是智力對藝術的報復。不惟如此,闡釋還是智力對世界的報復。去闡釋,就是去使世界貧瘠,使世界枯竭——為的是另建一個‘意義’的影子世界。闡釋是把世界轉換成這個世界”。[40]因此,“為取代藝術闡釋學,我們需要一門藝術色情學”。[41]她說的闡釋就是指那種用一種理論(如弗洛伊德理論)來解釋藝術作品的活動。這樣的理論把藝術作品的開放性扼殺了,粗暴地把鮮活的藝術作品裝進一個理論的框架里。而藝術色情學則通過與藝術作品的感性互動打破了理論框架,回歸到或保留了藝術的原生狀態。雖然這種說法不無偏激之處,但是它揭示科學化的文學理論造成的封閉,則是有其合理性的。因此,科學化的文學理論在批判理論看來面臨兩個問題:一是科學化的文學理論在對文學進行科學研究時扼殺了文學的生命;二是科學化的文學理論形成知識壁壘,缺少懷疑精神,束縛人的思想。因此科學主義的傳統理論是既沒有文學也沒有理論的文學理論。
那么,在作為動詞的批判理論視野中,到底什么是文學理論?怎樣才能成為既有文學又有理論的文學理論?從價值立場看,作為動詞的文學理論是對常識的質疑與批判;從知識形態看,作為動詞的文學理論應該是文學化的理論,它應該是文學與理論的對話,理論自有其話語系統,文學也有其話語系統,文學理論實際上是這兩個話語系統之間的對話。主要包括如下幾層意思:首先,文學與理論之間的關系不是反映與被反映、主體與客體的關系。用馬丁·布伯的話說,不是我—他關系,而是我—你關系。文學與理論面對面進行平等的對話交流,文學理論不是去概括文學的客觀規律的,而是去發現文學中有意義有價值的話題,然后用理論方式進行發揮、討論的。其次,文學與理論之間的對話是以應答的方式完成的。理論從文學作品中發現話題進行討論,理論也可以通過自己的論述反過來影響作家的創作。理論家所面對的是文學文本中隱含的作者,或關心作品中提出問題的人。理論家與作者及讀者之間的對話與應答也是開放的,并不局限在所謂文學活動的規律方面,而是可以涉及與文學相關的各種問題,尤其是文學作品所表現的社會生活中的問題,以及文學作品所產生的社會效果問題。再次,文學與理論對話的共同目標是挑戰或質疑習以為常的觀念。文學的創新就像理論的創新一樣是對常識的反叛,在挑戰常識這個目標之下,文學與理論是一對同路人。它們應該互相啟發、互相呼應的,而不應該把文學變成理論研究的對象,成為無法對話的他者。最后,文學理論是文學化的理論,是以文學感受為根基建立起來的理論,它對閱讀文學文本所獲得的生命體驗、感受進行理論的闡發、延伸和深化,將閱讀感受引入理論領域,保留了文學感受的鮮活性,又具有理論的深刻性。比如巴赫金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的對話性或眾聲喧嘩現象的哲學研究,海德格爾對荷爾德林詩歌的闡釋,本雅明對波德萊爾詩歌的解讀,吉爾伯特和蘇珊·古芭對《簡·愛》中“閣樓中的瘋女人”的闡釋,等等,都是文學化的理論。這些理論家沒有對文學進行科學化研究,而是從文學作品中獲得啟示,闡發出了突破已有的科學主義理論模式的新理論。
四 理論的泡沫化之憂
政治化的批判理論,推翻了科學主義的傳統理論的統治地位,把這種自稱客觀中立的傳統理論也政治化了。此后理論的爆發式繁榮也帶來了隱憂,這些政治化的批判理論還是文學理論嗎?這些自認為要參與社會文化改造進程的理論真的能如愿實現自己追求的目標,完成自己設定的任務嗎?
這兩個問題也正好是《批評探索》組織的討論中關注的兩個焦點問題。政治化的批判理論如何確定自己的學科特性的問題,伊格爾頓已有論述。他不認為文學理論以文學為研究對象就可以確定其學科特性,就可以與其他學科區別開來。因為“文學是什么”沒有一個明確的固定不變的答案,文學的內涵無法確定,外延也模糊不清。文學這個概念本身就是虛幻的,所以用這個虛幻的對象來確定文學理論的學科特性是行不通的。與此同時,伊格爾頓還認為用研究方法也無法確定文學理論的學科特性。文學理論并沒有屬于自己的獨特的研究方法,無論是新批評的形式研究,還是審美主義的審美價值研究都不能說是文學理論獨有的方法。他說:“在一個以承認文學是一種幻想而開始的過程里,最后的邏輯發展必然承認文學理論也是一種幻想……這是一種幻想首先意味著文學理論實際上只是社會意識形態的一個分支,完全沒有什么一體性或個性使它充分區別于哲學、語言學、心理學、文化和社會學的思想。”[42]如果一定要為文學理論確定研究的對象和方法,他的回答也很明確:“如果有什么東西要成為研究的對象,那么它就是這種實踐的整個領域,而不僅僅是那些有時相當模糊地稱之為‘文學’東西”。[43]“這種實踐”就是福柯說的“分析推理實踐”,也就是表意實踐或話語實踐。針對這種實踐的研究方法是修辭學方法,“修辭學在其主要方面既不是一種‘人文主義’,以某種直觀的方式關系到人們的語言經驗,也不是一種‘形式主義’,完全執著于分析語言的方法。它根據具體的性能來觀察這些方法——它們是祈求、說服、激勵等等的方式——并且根據語言的結構和它們發生作用的物質環境來觀察人們對語言的反應”。[44]伊格爾頓為文學理論確定的這個研究對象和方法聚焦于理論的現實功能,把理論的邊界放開了。理論成為批判性的話語分析。
這種把文學當成話語實踐、對文學進行話語分析、考察文學的社會效果的批判理論與僅僅在科學主義的范式中對文學的審美機制進行研究的傳統理論相比更開放,在具體的意識形態系統中也更能揭示出文學所產生的實際意義及社會影響。它讓讀者保持清醒的獨立判斷能力,而不至于在文學的感染下被操控、被蒙蔽而不自知。但是批判理論自身仍然有兩個問題尚未得到解決。其一,如果文學僅僅是與其他語言產品相同的話語,從而讓理論對其進行一般意義上的話語分析,如何能揭示文學特殊的表達效果?須知一首詩和一篇政治家的說辭之間是存在語言表達上的差異的,相應的修辭效果也是不同的。批判理論不承認這種差異,把它們都當成無差別的話語實踐進行效果分析,只看重它們產生的社會影響是否對某個集團有利,這樣的分析是無法真正提示出話語實踐的奧秘的。不承認文學自身有獨特性,不對文學自身的特性進行話語分析,批判理論還是只能停留在文學產生的效果上,只知其果而不知其因,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其實,文學與其他語言產品有沒有差別不是由批判理論家決定的,而是由他們所重視的社會大眾決定的,是那個正在起作用的社會文化系統中關于文學的慣例決定的。批判理論家可以不承認這種差異,但是社會系統中的大眾讀者承認,他們在閱讀文學作品時還是會按照他們所接受的文化傳統的慣例,按照自己所接受的教育與訓練培育起來的閱讀能力來理解與感受文學作品。所以批判理論即使要對文學進行話語分析,考察它所產生的社會效果,也應該先從文化傳統中已經存在的文學慣例入手,這才是文學產生實際的社會效果的關鍵所在。在分析文學的話語實踐時,先聚焦于文學的審美效果和審美機制,或者先聚焦于讀者是如何閱讀文學作品的,這樣才可能更有效地分析審美效果所具有的社會意義,即文學在社會文化中所引發的權力與利益沖突。當然審美的特性并不是文學的全部特性,在文化傳統中也存在用其他方式閱讀文學作品的慣例(如道德批評)。但無論如何審美是一個不應該被忽視的傳統。其二,批判理論的話語分析雖然是以質疑為本質特性的,但是它的立足點卻是放在與其他學科的共同性上。當伊格爾頓說文學理論無法充分區別于哲學、語言學、心理學、文化和社會學的思想時,他還說了一句話:“它想把自己區分出來的唯一希望——固守一種稱作文學的對象——被放錯了地方。”[45]可見,伊格爾頓并不打算通過文學這個研究對象把文學理論與其他學科區分開來,他只是想把文學理論與其他學科一起融入意識形態的系統中。但是文學理論真的可以不考慮文學自身的特性嗎?文學理論真的不可以通過文學這個對象來把自己與其他學科進行區分嗎?當然,這種區分的目的不是把文學理論重新封閉在探究文學規律的科學主義理論王國,也不是把文學重新變成文學理論的“研究”對象,供文學理論進行科學的分析,而是與文學進行對話,即從文學(創作、作品、閱讀)中吸取批判的思想動力。這種對話可以在不同的維度展開:首先是在主題上,文學理論可以從作品中獲得思想的啟迪,對于文學作品中表達的思想,不同意的可以從理論上展開批判,對于贊成的也可以從理論上進一步闡發。既然把文學當成思想意識的一部分,文學作品作為一種表達思想的語言產品,也完全可以與哲學、心理學、政治學等其他學科中的著作一樣,成為文學理論的思想資源,成為文學理論的對話者,一起來展開社會批判。其次,文學理論也可以從文學活動中獲得感受能力的滋養,而不是僅僅把文學理論的思想基礎完全建立在哲學、心理學、政治學等其他學科上。我們當然不否認跨學科研究對于文學理論的重要意義,通過對其他學科思想與方法的借用,文學理論將獲得思想的靈感,提高文學理論的敏銳性和思想的穿透力。但是文學作品中有另外一種對于批判理論不可或缺的重要資源,那就是感受能力或感悟能力。文學作品中的藝術性語言所表達的那種人的感性存在狀態,也是思想的源泉。它為人們保留了一塊不受科學主義侵擾的詩意的飛地。我們從這個詩意的飛地來觀察世界,更能看清被工具理性統治的世界的僵硬、機械、荒謬與殘酷。批判的文學理論對于現實生活中各種不公正、非道義現象的批判與文學作品對詩意飛地的維護在價值取向上是完全一致的。文學理論完全沒有理由將這個重要的資源拒之門外,將這個批判道路上的同路人當成陌路人甚至當成敵人。更何況,批判理論所倚重的哲學、心理學、政治學、歷史學等學科也不斷有思想者向文學借用這種批判資源。比如歷史學中的海登·懷特,哲學中的海德格爾、努斯鮑姆、理查德·羅蒂等等都從文學中獲得了重要啟示。即使在批判理論內部,法蘭克福學派的阿多諾和本雅明也都是把文學(藝術)作為哲學思考的重要來源的。這個在西方浪漫主義理論脈絡中建立起來的詩化哲學的傳統,無論如何是不應該丟棄的。當然,批判理論不能陷入浪漫主義的審美沉思中無力自拔。當批判理論帶著這種浪漫主義的審美感受能力去觀察社會,它一定會更敏銳地發現社會的不公正,以這個詩意的飛地為參照物,它也更能體會到現存秩序的殘酷,從而堅定自己的批判意志。
但是無論批判意志如何堅定,也不能保證批判理論一定能實現自己預定的目標。無論是霍克海默所說的把人類從奴役狀態下解放出來的宏大目標,還是伊格爾頓所說的改變社會秩序的目標,都是很難通過理論來實現的。因為現實的社會秩序已經是一架物化的機器,操作這臺機器的人從這種秩序中獲得了既得利益,他們是這臺機器的組成部分,不會因為批判理論提出了質疑就發生改變。批判理論的宏偉目標是令人敬佩的,但是實現這樣的目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也不僅僅是理論自身能夠完成的。這種改變至少需要兩個方面的努力:一是理論的努力。批判理論持續的質疑將在思想意識中帶來變革。它比科學主義理論更具有改變社會秩序的強烈意志,雖然不能直接改變社會秩序,卻可以改變人們的觀念。現存的社會秩序也是建立在自己的一套思想觀念上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對這套維護現存秩序的思想基礎的批判也是在動搖現有秩序的根基,因此批判理論是有革命性的。當然科學主義的理論也可能會產生這樣的社會功能。哥白尼的天文學、牛頓的物理學、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海森堡的不確定性原理(uncertainty principle)等都對社會產生過重大影響,改變了歷史的進程。但是這些科學的社會功能,是其偶然溢出的副產品,而批判理論則是“專業”的社會理論,是有目的有計劃的社會批判。它所產生的社會影響更顯著,也更有針對性。二是政治實踐。批判理論的目標是社會政治,它只能在社會政治領域運用政治實踐來達到。在批判理論的知識源頭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中,馬克思就把對經濟活動的分析當成對革命形勢的分析,把理論研究與政治實踐完美地結合起來,而不是只把希望寄托在理論上。恩格斯在介紹馬克思的這本書時就明確地說:“二月革命把我們黨推上了政治舞臺,因此使它不可能進行純科學的探討。”[46]理論的批判性與政治實踐相結合才可能完成批判的目標,這是批判理論區別于科學主義理論的關鍵所在。
當然,作為論辯和質疑的動詞性理論并不是只能停留在觀念領域進行抽象的思辨,在科學主義的陷阱中等待自己的理論奇跡般地被某個政治家偶然利用,這是科學主義的傳統理論才有的消極態度。在《批評探索》所組織的關于理論的未來的討論中,斯坦利·費什就持這種態。他說:“我們至少能提供某種形式,那些把改變世界作為重要任務的人可以采用和修改這些形式。當我們堅守在學術范疇內,創造出無限的研究內容,當這些研究有可能被某個人所采用,而他所從事的事業距我們有萬里之遙,只有到這個時候‘針對學術界之外的人講話的話語’才能出現。”[47]這種態度至少有兩個方面是不可取的,一是無法保證這些“學術范疇內”的創造被那些“把改變世界作為主要任務的人”所了解。這種把希望寄托在偶然性上的想法是一種對理論社會功能的逃避,它把改變世界的責任推給了其他人,而自己卻鉆進所謂的“學術范疇內”。二是無法保證這種“學術范疇內”的創造不被統治階級利用,因為這樣的研究是脫離社會現實的,既然可能被意圖改變世界的人所用,也可能被維護世界的人所用。實際上這種不介入的態度正是科學主義的危險之處,他們是在現存體制中進行純學術的研究的,實際上是在維護這個體制的。孔帕尼翁針對這種宣稱沒有立場的態度說過一句深刻的話:“若有人敢說他沒有理論,那恰恰說明受制于當時當地的主流理論。”[48]所以這種貌似客觀中立的純學術研究實際上是承認了現存秩序的合理性。
批判理論仍然會自覺地選擇對現存社會秩序及其所依賴的理論系統進行質疑、爭辯。這是作為動詞的理論的根本特性,保持這種質疑和爭辯是作為動詞的理論的生命力之所在,也正因為不斷進行質疑和爭辯,這種理論才會不斷創新。在《批評探索》組織的討論中,詹姆遜就是堅持批判理論的代表。他說:“理論的活力一貫是追求新的東西,如果不是一種對進步的信念,至少也是一種信心,即認為總會有某種新的東西來替換已經被理論經典吸收或歸化的、比較陳舊的,具體的或署名的各種各樣的理論。”[49]這種理論的活力就是來自對理論的質疑和爭辯特性的自覺維護,也來自對于現實社會生活的持續關注。對于作為動詞的批判理論而言,它所面臨的困境不是它的質疑與爭辯的特性被放棄,也不是它的宏大目標難以實現的尷尬,而是來自不斷求新的過程中潛在的泡沫化陷阱。這種泡沫化主要體現在如下幾個方面。一是在追求宏大目標的過程中導致的理論的空洞化。在追求把人類從奴役狀態下解放出來或參與人類社會的進程并試圖干預歷史發展的方向這樣的宏大敘事中,理論有可能變成一種口號、一種旗幟、一種說教,從而使其失去反思現存社會秩序合理性的效力。二是在不斷質疑的過程,理論家為求新而求新,從而生產出一些并無現實針對性的甚至沒有實際內容的概念和命題,對這樣的理論泡沫的詬病是引發《批評探索》組織理論家們討論理論的效用和未來命運的起因。三是理論變成商品,被現在的資本主義知識生產體制收編。在這種情況下,理論在質疑和爭辯中產生的新觀點被資本主義的防御機制收編。理論的批判效果被這套防御機制化解,它不但不會對資本主義體制產生沖擊力,反而成為資本主義知識生產體制自身活力的一種表現,至少它可以成為資本主義知識生產體制的寬容性和自由度的證明。這樣一來,理論的批判性就被從現實生活領域轉移到了知識生產體制內,又變成了一種“新型的科學主義”理論,批判理論從現實中轉移到了文本中。在這個文本的牢籠中,理論的怒吼變成了知識的表演,成為人們觀賞的對象。它要想發揮社會作用,實現自己的宏大目標,就無異于癡人說夢了。
孔帕尼翁也覺察到了理論所面臨的這種危險。他說“從本質上講,呼喚理論就是呼喚對立、呼喚顛覆、呼喚起義。理論有一個逃脫不了的宿命,那就是被學術機構化解為某種方法,即所謂被回收”。[50]作為動詞的批判理論要避免泡沫化是一個嚴峻的挑戰,至今也沒有一勞永逸的解決辦法。但盡管如此,我們還是看到了一些成功的案例。其中最廣為人知的應該是女性主義理論和黑人族裔理論。我們不敢說這兩種理論就完成了批判理論的使命,它們離把人類從奴役狀態下解放出來的宏大目標還甚遠。但是,它們的確在改善女性和黑人的社會地位,在為他們爭取權益方面發揮了作用。它們的經驗至少有如下幾個方面:一是從現實社會秩序中存在的不合理現象入手,討論的是現實秩序中確實存在的問題。也就是說它們的理論是有明確的現實針對性的,而不是空洞的說教,不是為了質疑而質疑。二是它們與政治實踐是緊密結合的,黑人族裔理論與黑人人權運動是有聯系的,女性主義也是與女權運動相關聯的。這兩種理論都沒有淪為紙上談兵,而是能夠在政治實踐中找到回應。三是它們也不回避知識生產體制,而是恰當地運用知識生產體制,在體制內生產出了更豐富的知識產品,轉而向社會政治實踐中擴散,在與體制的博弈中沖破了體制的束縛,在體制收編它們的時候利用了體制,從而擴大自己的社會影響。它們都是在知識生產體制中陣容強大的學術流派,但是它們也把這種體制內獲得的能量轉化為改變人們思想意識的力量。在質疑與收編的較量中,它們沒有輸。
當然,并不是所有的理論都可以復制黑人族裔理論和女性主義理論的反抗模式。但是只要作為動詞的理論不放棄質疑與爭辯的性質,不放棄自己的價值立場,辦法總是有的。
[1] 李勇(1967—),安徽五河人,文學博士,蘇州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2] [美]拉爾夫·科恩編:《文學理論的未來》,程錫麟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頁。
[3] 王曉群主編:《理論的帝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2頁。
[4] [美]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4年版,第6頁。
[5] [美]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4年版,第31頁。
[6] [美]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4年版,第32頁。
[7] [美]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4年版,第49頁。
[8] [美]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4年版,第13頁。
[9] [美]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4年版,第16頁。
[10] [美]拉爾夫·科恩編:《文學理論的未來》,程錫麟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3頁。
[11] [美]拉爾夫·科恩編:《文學理論的未來》,程錫麟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0頁。
[12] [美]拉爾夫·科恩編:《文學理論的未來》,程錫麟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5頁。
[13] [美]拉爾夫·科恩編:《文學理論的未來》,程錫麟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9頁。
[14] [英]特里·伊格爾頓:《當代西方文學理論》,王逢振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281—282頁。
[15] [英]特里·伊格爾頓:《當代西方文學理論》,王逢振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281頁。
[16] [英]特里·伊格爾頓:《當代西方文學理論》,王逢振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283頁。
[17] [法]安托萬·孔帕尼翁:《理論的幽靈——文學與常識》,吳泓緲、汪捷宇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7頁。
[18] [德]馬克斯·霍克海默:《批判理論》,李小兵等譯,重慶出版社1989年版,第217頁。
[19] [美]喬納森·卡勒:《文學理論入門》,李平譯,譯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16頁。
[20] [美]喬納森·卡勒:《文學理論入門》,李平譯,譯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18頁。
[21] 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代漢語詞典》(第6版),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795頁。
[22] 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78年版,第12頁。
[23]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5頁。
[24] 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78年版,第52頁。
[25]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91—92頁。
[26] 《古代漢語詞典》編寫組:《古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第961頁。
[27] [德]馬克斯·霍克海默:《批判理論》,李小兵等譯,重慶出版社1989年版,第216頁。
[28] [德]馬克斯·霍克海默:《批判理論》,李小兵等譯,重慶出版社1989年版,第219頁。
[29] [德]馬克斯·霍克海默:《批判理論》,李小兵等譯,重慶出版社1989年版,第232頁。
[30] [德]馬克斯·霍克海默:《批判理論》,李小兵等譯,重慶出版社1989年版,第220頁。
[31] [德]馬克斯·霍克海默:《批判理論》,李小兵等譯,重慶出版社1989年版,第233頁。
[32] [英]特里·伊格爾頓:《當代西方文學理論》,王逢振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34頁。
[33] [英]特里·伊格爾頓:《當代西方文學理論》,王逢振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294頁。
[34] [英]特里·伊格爾頓:《當代西方文學理論》,王逢振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295頁。
[35] [法]安托萬·孔帕尼翁:《理論的幽靈——文學與常識》,吳泓緲、汪捷宇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5頁。
[36] [英]特里·伊格爾頓:《當代西方文學理論》,王逢振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12頁。
[37] [英]布爾頓:《詩歌解剖》,傅浩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2年版,第10頁。
[38] [英]布爾頓:《詩歌解剖》,傅浩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2年版,第8頁。
[39] [英]布爾頓:《詩歌解剖》,傅浩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2年版,第3頁。
[40] [美]蘇珊·桑塔格:《反對闡釋》,程巍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9頁。
[41] [美]蘇珊·桑塔格:《反對闡釋》,程巍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17頁。
[42] [英]特里·伊格爾頓:《當代西方文學理論》,王逢振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293頁。
[43] [英]特里·伊格爾頓:《當代西方文學理論》,王逢振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294頁。
[44] [英]特里·伊格爾頓:《當代西方文學理論》,王逢振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295頁。
[45] [英]特里·伊格爾頓:《當代西方文學理論》,王逢振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293頁。
[46] 陸梅林輯注:《馬克思恩格斯論文學與藝術》(上),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55頁。
[47] [美]斯坦利·費什:《理論的希望》,見王曉群主編《理論的帝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88頁。
[48] [法]安托萬·孔帕尼翁:《理論的幽靈——文學與常識》,吳泓緲、汪捷宇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6頁。
[49] [美]弗雷里克·詹姆遜:《理論的征狀還是理論的征兆?》,見王曉群主編《理論的帝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2頁。
[50] [法]安托萬·孔帕尼翁:《理論的幽靈——文學與常識》,吳泓緲、汪捷宇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