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代士人的家學、婚姻與詩文創作
- 張興武
- 5985字
- 2021-10-30 02:00:36
一 家族與家學的歷史屬性
所謂家學,或指家族之學校,如《宋會要輯稿·刑法》二之一五所謂“訪聞虔、吉等州,專有家學,教習詞訴”[3]者是也。《困學紀聞》曰:“古者世臣必有家學,內有師保氏之教,外有外庶子之訓。國子之賢者,命之導訓諸侯,若魯孝公是也。使惇惠者教之,文敏者道之,果敢者諗之,鎮靜者修之,若晉公族大夫是也,教行而俗美,然后托以安危存亡之寄,而國有與立矣。”[4]《癸辛雜識》云:“章文莊參政與其兄宗卿,雖世家五馬,而清貧自若。少依鄉校,沈丞相該之家學相連,章日過其門。”[5]不過,學界對家學概念的理解,更側重于家族成員世代傳承的某種學問,以及與之相關聯的治學理念、方法及成就等。宋人家學所涉及的領域極為廣泛,從天文歷法、制度名物到經學、史學和文學,不一而足。有學者僅僅著眼于家庭教育,謂宋人家學乃是指某一家族的教育學術傳統[6],此說雖有新意,但概括似不夠周延。也有人主張將家學的外延適當放寬,經學之外,還應涵蓋家傳之史學、文學乃至技藝等[7],愚以為家傳技藝固可矚目,但不宜與富含人文理性精神的“家傳學問”相提并論。
兩宋士人時有門楣之旌,卻絕無“士族”榮寵,其家學則不同于李唐以前高門大姓世代相傳之學業。要準確把握宋人家學的內涵與特點,還須通過史料梳理,探求其源流本末。
家學初興蓋與宗族有關,胡士行所謂:“禹之家學見于《甘誓》,周公之家學見于《費誓》。伯禽初就封,驟當徐夷之變,一旦誓師,曲折詳盡,若老于行陣者,蓋圣賢之學,本末并舉而無遺故也。”[8]即其證。上古先民既重宗族血緣親情,理應有世代相傳之學業禮法。不過,真正將家學傳承與家族興衰聯系起來,應是兩漢以后才有的事,正如陳寅恪先生所云:“蓋自漢代學校制度廢弛,博士傳授之風氣止息以后,學術中心移于家族。”[9]經學之外,史學與文學亦然;前漢“景、武之際,司馬談,談子遷,以世黎氏之后,為太史令,遷著《史記》,作《天官書》”[10],即為顯證。司馬談臨終囑遷云:“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常顯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絕于予乎?汝復為太史,則續吾祖矣。今天子接千歲之統,封泰山,而余不得從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必為太史;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且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此孝之大者。夫天下稱頌周公,言其能論歌文武之德,宣周召之風,達太王王季之思慮,爰及公劉,以尊后稷也。幽、厲之后,王道缺,禮樂衰,孔子修舊起廢,論《詩》《書》,作《春秋》,則學者至今則之。自獲麟以來四百有余歲,而諸侯相兼,史記放絕。今漢興,海內一統,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11]司馬遷遵乃父遺囑,恪守太史本職,撰成《史記》與《天官書》,遂為司馬氏家學之大成者。
魏晉南北朝時期,家學的重要性更加凸顯,陳寅恪先生曾說:“中原經五胡之亂,而學術文化尚能保持不墜者,固有地方大族之力,而漢族學術文化變為地方化與家族化矣。故論學術,只有家學可言,而學術文化與大族盛門常不可分離也。”[12]復云: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高門士族“實以家學及禮法等標異于其他諸姓”;“夫士族之特點既在其門風之優美,不同于凡庶,而優美之門風實基于學業之因襲。故士族家世相傳之學業乃與當時之政治社會有極重要之影響”。[13]當日名族如陳郡謝氏、譙郡桓氏、潁川庾氏等,莫不浸心于玄學,獨瑯琊王氏,累世以儒學自奮。漢、魏之際,王朗、王肅父子以經學獲譽,“肅善賈、馬學,而不好鄭氏,采會同異,為《尚書》《詩》《論語》《三禮》《左氏》解,及撰定父朗所作《易傳》,皆列于學官”[14]。魏、晉之間,王祥、王覽兄弟俱以儒學稱,“天子幸太學,命祥為三老。祥南面幾杖,以師道自居。天子北面乞言,祥陳明王圣帝君臣政化之要以訓之,聞者莫不砥礪”[15]。南北朝時又有王筠、王承、王儉等經學大家。王筠“幼年讀《五經》,皆七八十遍。愛《左氏春秋》,吟諷常為口實,廣略去取,凡三過五抄。余經及《周官》《儀禮》《國語》《爾雅》《山海經》《本草》并再抄。子史諸集皆一遍”[16],其深厚淵博的經學造詣足以令門楣增輝。王承“七歲通《周易》”,梁時“累遷中書黃門侍郎,兼國子博士。時膏腴貴游,咸以文學相尚,罕以經術為業,惟承獨好之。發言吐論,造次儒者。在學訓諸生,述《禮》《易》義。中大通五年,遷長兼侍中,俄轉國子祭酒。承祖儉及父暕嘗為此職,三世為國師,前代未之有也,當世以為榮”[17]。王儉“幼有神彩,專心篤學,手不釋卷”。及入仕,遂依《七略》撰《七志》四十卷,撰《元徽四部書目》,另著《古今喪服集記》[18]。王氏家學,真可謂源遠而流長。
在文學領域,像彭城劉氏那樣的甲姓高門也值得矚目。史載“孝綽辭藻為后進所宗,世重其文,每作一篇,朝成暮遍,好事者咸諷誦傳寫,流聞絕域”;“孝綽兄弟及群從諸子侄,當時有七十人,并能屬文,近古未之有也”[19]。是知所謂“優美之門風實基于學業之因襲”者,非虛語也。
不過,隨著隋唐科舉制度的建立和完善,自六朝以來世襲已久的士族特權逐步受到削弱,唐代許多“科第自進,居三省臺閣”的朝廷新貴與那些“門胄高華”的傳統貴族并肩而立,同為“縉紳之士”[20],品級和地位完全一致。不僅如此,《唐六典》規定:“凡出身非清流者,不注清資之官。”原注:“謂從流外及視品出身者。”[21]王定保嘗曰:“盧汪門族,甲于天下,因官,家于荊南之塔橋。舉進士二十余上不第,滿朝稱屈。嘗賦一絕,頗為前達所推,曰:‘惆悵興亡系綺羅,世人猶自選青娥。越王解破夫差國,一個西施已太多。’晚年失意,因賦《酒胡子長歌》一篇甚著。”[22]是知高門子弟若屢試不第,亦難免落魄。正如陳寅恪先生所說:“貞元以后宰相多以翰林學士為之,而翰林學士復出自進士詞科之高選,山東舊族茍欲致身通顯,自宜趨赴進士之科,此山東舊族所以多由進士出身,與新興階級同化,而新興階級復已累代貴仕,轉成喬木世臣之家矣。”[23]
科舉考試對天下士人的普遍約束力,面對“貼經”“墨義”等考試,試子只能撇開“家世相傳之學業”,轉而精讀《五經正義》。相對而言,進士科所試詩賦倒有自覺精進的空間,故而以此名家者層出不窮,其如胡應麟所云:“唐詩賦程士,故父子兄弟文學并稱者甚眾,而不能如漢、魏之烜赫。至祖孫相望,則襄陽之杜,亦古今所無也。世所公知二賈、二蘇、三王、五竇外,他或以爵位勛名掩之。”[24]胡氏列舉的文學家族多至數十家,名公巨擘,歷歷在焉。其中既有段文昌、段成式那樣的庶族人家,也不乏博陵崔氏那樣的世襲顯族。崔氏一族詩人接踵,初唐有崔信民、崔融等十二位,盛唐有崔顥、崔巨等九位,中唐有崔峒、崔琮等二十二位,晚唐有崔魯、崔涂等十一位,還有崔鶯等三位女性詩人。“初唐之融,盛唐之顥,中唐之峒,晚唐之魯,皆矯矯足當旗鼓。以唐詩人總之,占籍幾十之一,可謂盛矣。”[25]唐人對詩歌的興趣遠遠超過了經學和史學,所謂“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26],緣由蓋在于此。當然,經史之學并未徹底告衰,像彭城劉氏那樣的史學世家也盛極一時。胡應麟稱:“劉知幾兄弟八人俱有文學,而父藏器,從父廷祐,并顯名。唐史知幾父子咸富著述,二孫滋、浹,又能世其家。一門之盛,終唐世未有也。”[27]只不過與那么多的文學家族相比,類似的經史世家顯然要少很多。
唐末五代近一個世紀的戰亂分裂,致使門閥世族走向最終衰亡,同時也從根本上改變了漢魏至隋唐以來社會精英文化的發展模式。而這兩方面的深層變革,則關乎“宋型文化”及宋人家學的建立,是故不能不詳加矚目。
從僖宗朝“內府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28]的黃巢之亂,到五代十國武夫稱雄的血腥歲月,門閥士族始終承受著滅頂之災。《資治通鑒》載:“自唐末喪亂,縉紳之家或以告赤鬻于族姻,遂亂昭穆,至有舅、叔拜甥、侄者,選人偽濫者眾。郭崇韜欲革其弊,請令銓司精加考核。時南郊行事官千二百人,注官者才數十人,涂毀告身者十之九。選人或號哭道路,或餒死逆旅。”[29]顧炎武進一步檢討說:“氏族之亂,莫甚于五代之時。當日承唐余風,猶重門蔭,故史言唐梁之際,仕宦遭亂奔亡,而吏部銓文書不完,因緣以為奸利,至有私鬻告敕,亂易昭穆,而季父母舅反拜侄甥者。(原注:《豆盧革傳》)《冊府元龜》:長興初,鴻臚卿柳膺將齋郎文書兩件賣與同姓人柳居則,大理寺斷罪當大辟,以遇恩赦減死,奪見任官,罰銅,終身不齒。敕曰:‘一人告身,三代名諱,傳于同姓,利以私財。上則欺罔人君,下則貨鬻先祖,罪莫大焉。自今以后,如有此弊,傳者受者,并當極法。’”[30]其《裴村記》復云:“自唐之亡,而譜牒與之俱盡。然而裴樞輩六七人猶為全忠所忌,必待殺之白馬驛而后篡唐,氏族之有關于人國也如此。至于五代之季,天位幾如奕(弈)棋,而大族高門降為皂隸。”[31]至此,自漢魏以來主導政治、經濟和文化發展的士族門閥勢力不復存在,而與之相關聯的貴族家學也宣告終結。
趙宋建國之初,各地官學尚未建立,教育之事還得依靠隱逸人群。汪藻嘗云:“五季干戈紛擾之時,衣冠散處諸邑之大川長谷間,率皆即深而潛,依險而居。迨宋興百年,無不安土樂生,于是豪杰始相與出耕而各長雄其地,以力田課僮仆,以詩書訓子弟,以孝謹保墳墓,以信義服鄉閭,室廬相望,為聞家。子孫取高科、登顯仕者,無世無之。”[32]所謂“豪杰”,首推河南種放,他“與母俱隱終南豹林谷之東明峰,結草為廬,僅庇風雨。以講習為業,從學者眾,得束脩以養母”[33]。另據《玉壺清話》載:“戚同文,宋都之真儒,雖古之純德者,殆亦罕得。其徒不遠千里而至,教誨無倦,登科者題名于舍,凡孫何而下,七榜五十六人。不善沽矯,鄉里之饑寒及婚葬失其所者,皆力賑之。好為詩,有《孟諸集》。楊侍讀徽之守南都,召至郡齋,禮遇益厚,唱和不絕。楊謂君曰:‘陶隱居昔號堅白先生,以足下純白可侔,仆輒不揆,已表于朝,奏乞堅素之號,未知報否。’后果從請。及設舊學百余楹,遇如庠序之盛。州郡惜其廢,奏乞賜額為本府書院。”[34]按:戚同文自后晉時已高隱不仕,以聚徒講學為事。《宋史》本傳載同文少時“聞邑人楊愨教授生徒,日過其學舍,因授《禮記》,隨即成誦,日諷一卷,愨異而留之。不終歲畢誦《五經》,愨即妻以女弟。自是彌益勤勵讀書,累年不解帶。時晉末喪亂,絕意祿仕,且思見混一,遂以‘同文’為名字”。后“筑室聚徒,請益之人不遠千里而至。登第者五六十人,宗度、許驤、陳象輿、高象先、郭成范、王礪、滕涉皆踐臺閣”[35]。戚同文講學之所,后經修葺,遂為應天府書院。
類似的遁世隱君還有不少。嵩陽田誥“好著述,聚學徒數百人,舉進士至顯達者接踵,以故聞名于朝,宋惟翰、許袞皆其弟子也”[36];周啟明“四舉進士皆第一。景德中舉賢良方正科,既召,會東封泰山,言者謂此科本因災異訪直言,非太平事,遂報罷。于是歸,教弟子百余人,不復有仕進意,里人稱為處士”[37]。導江代淵,年四十“舉進士甲科,得清水主簿,嘆曰:‘祿不及親,何所為耶!’還家教授,坐席常滿”;“著《周易旨要》、《老佛雜說》數十篇”[38]。孫復“舉進士不第,退居泰山”[39],以著書講學為務。王辟之嘗云:“孫明復先生退居太山之陽,枯槁憔悴,鬢發皓白,著《春秋尊王發微》十五篇,為《春秋》學者,未有過之者也。”[40]程顥曾回憶孫復聚徒講學的盛況說:“孫殿丞復說《春秋》,初講旬日間,來者莫知其數,堂上不容,然后謝之,立聽戶外者甚眾。當時《春秋》之學為之一盛。至今數十年,傳為美事。”[41]此外,像王昭素、李覯等亦莫不如此。仁宗慶歷以后,即便州縣學及太學得以重建,那種由隱君講學蛻變而來的家學教育依然延續,此后兩百年間更是愈演愈烈。
宋人家學的興盛還與族產的積累方式有關。隨著士、庶差別的消失,所有士人都有了相同的起點,所謂“顯人魁士,皆出寒畯”[42]或許稍嫌夸張,但“略觀貴途,良鮮舊族”[43]已是不爭的事實。宋室“恩逮于百官者,惟恐其不足,財取于萬民者,不留其有余”[44],故在常人看來,“好官亦不過多得錢耳”[45]。有了足夠的錢財,要想獲得土地即非難事,所謂“富者有貲可以買田,貴者有力可以占田,而耕田之夫率屬役于富貴者也”[46],即謂此也。當日有許多世家大姓聚族而居,幾世不異爨,土地與物產的保障首當其沖。宋朝政府明確保護“永業田”,宋哲宗元祐七年(1092)十一月五日詔曰:“諸太中大夫、觀察使以上,每員許占永業田十五頃,余官及民庶,愿以田宅充祖宗饗祀之費者,亦聽。官給公據,改正稅籍,不許子孫分割典賣,止供祭祀,有余,均贍本族。”[47]這種規定,既是對已有財富的重新認定,同時也鼓勵富貴之家以合法名義廣占田產。范仲淹“方貴顯時,于其里中買負郭常稔之田千畝,號曰義田,以養濟群族”[48],即為顯例。南宋潭州衡山縣趙葵在創辦“義莊”時聲稱:“文正家在潁昌,族在吳,吳田為贍族設,家不預也。吾家與族皆居于潭,皆食于莊,非五千畝不可。”[49]江陰葛氏自真宗朝以來代有聞人,“高祖密至邲,五世登科第。大父勝仲至邲,三世掌詞命”,宋理宗寶慶二年三月建昭勛崇德閣,葛邲與趙普、曹彬、薛居正、石熙載等二十四人“皆圖形其上”[50]。《江陰葛氏宗譜》序稱:“方其鼎盛之時,戶籍凡占九鄉”,“南北歲收租米五萬余石”。類似的情形還有很多,文煩不贅。隨著土地買賣的合法化和常態化,所謂“貧富無定勢,田宅無定主;有錢則買,無錢則賣”[51]是也。世家望族因子孫不肖而致田產蕩析者亦非個案。
有宋三百年間,“錦衣白日還家樂,鶴發高堂獻壽榮”[52]的美好場景始終令廣大士人夢繞魂牽,為此他們普遍致力于“詩書傳家”。吳興人沈立登天圣進士第,累官至右諫議大夫,“生平樂經史,手不釋卷,自奉甚約,其稍廩之余皆供紙札之費,故藏書埒于內府”,“嘗曰‘吾起家寒素,仕宦至兩省,藏書三萬卷以遺子孫,年余七十而支體康寧,是無一不如意也”,“治家有法度,教子有義方,故內外雍肅,諸子篤學,所至有能聲,皆其善教之致也”。[53]宋神宗曾問宰相蘇頌學問何以能淵博,蘇頌回答說:“吾收書已數萬卷,自小官時得之甚艱。又皆親校手題,使門閥不墜。則此文當益廣,不然,耗散可待,可不戒哉!”[54]此可謂兩宋士人之楷模。當日那些起家寒微的望族締造者,都能嚴訓子孫,使之親詩書、謀科舉,以光耀門庭。余靖撰《故蕭府君墓志銘》,稱墓主蕭陟終身不第,然“博通古今,好讀書”,“臨終之夕,呼二子,囑之曰:‘吾昔為獄官,有陰德于人,吾聞有陰德者,其后必大,汝等當力學圖富貴,以大吾門。’二子果皆擢進士第”。[55]蕭陟的臨終囑托所體現的乃是一種尋常心態。事實上,顯貴之家要想“長保富貴”,也須勤奮向學,唯有確保世代有人進士及第,不斷出現能吏顯宦,才能“使門閥不墜”。而在向學過程中,不僅家族成員的知識結構能得到豐富和提高,有關“修、齊、治、平”的價值理念也將深入人心,而雍容大方的貴族氣質也會在潛移默化中逐漸成熟起來。
有宋一代,確有無數飽受詩書熏陶的高門貴胄步入朝堂,走向社會,承擔起政治、文化及文學建設的使命。他們一方面創造出崇尚學識、追求雅逸的時代風氣,同時也直接或間接地影響到詩文創作的整體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