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代士人的家學、婚姻與詩文創作
- 張興武
- 9740字
- 2021-10-30 02:00:37
一 新世族家學的創建與堅守
張端義嘗曰:“本朝大儒皆出于世家。周濂溪以舅官出仕,兩改名,先名宗實,因英廟舊名改;后名惇頤,又以光宗御名改。二程父為別駕。南軒,張魏公之長子。文公,朱郎中之子,奉使朱弁之侄。東萊呂,樞密之孫。致堂,胡文定公之子。惟橫渠、象山,士子也。”[4]此說看似有據,其實不盡是也。趙宋建國之時,自唐五代延續下來的,以家學優美著稱的名門世族少之又少,其如歐陽修所說:“近世士大夫于氏族尤不明,其遷徙世次多失其序,至于始封得姓,亦或不真。”[5]祖無擇亦云:“唐末五代,天下喪亂,衣冠舊族,往往流落閭閻間,沒而不振。”[6]王明清《揮麈錄》還舉例說:“唐朝崔、盧、李、鄭及城南韋、杜二家,蟬聯珪組,世為顯著,至本朝絕無聞人。”[7]而張氏所謂“本朝大儒皆出于世家”者,不過追溯至父祖罷了。
兩宋望族多為后起新貴,即便自晚唐五代至宋初世代有顯宦者,其建族創業的歷史也不會很長,如“閬州陳氏”“鹽泉蘇氏”等。
“閬州陳氏”的祖先陳翔,在王建御蜀時入川為官,始建其族。歐陽修《陳公神道碑銘》云:“自公五世以上為博州人。皇高祖翔,當五代時為王建掌書記,建欲帝蜀,以逆順禍福譬之,不聽,棄官遁于閬州之西水,遂為西水人。”[8]《宋史·陳堯佐傳》則云:“其先河朔人。高祖翔,為蜀新井令,因家焉,遂為閬州閬中人。”該族自陳省華隨孟昶歸宋起漸有聲望。陳省華于真宗景德年間權知開封府,長子陳堯叟為太宗端拱二年(989)殿試狀元,大中祥符中為樞密使、同平章事;次子陳堯佐端拱元年(988)進士及第,景祐中為宰相;三子堯咨為咸平三年(1000)殿試狀元,真、仁兩朝官翰林學士兼龍圖閣學士,先后知數州,為節度使。兄弟狀元,一門樞相,聲名顯赫,無以復加。《澠水燕談錄》卷二載:“諫議大夫陳省華,生三子皆登進士第,而伯仲皆為天下第一。晩年燕國夫人馮氏俱康寧,長子堯叟知樞密院,次子堯佐直史館,少子堯咨知制誥。每對客,三子列侍,客不自安,求去,省華曰:‘學生輩立侍,常也。’士大夫以陳氏為榮。”[9]陳氏家傳之學首重科舉,而培養“有材用,多智術”,能“鎮撫百度,周知天下之良苦”的“經綸之才”[10],更是其中最核心的內容。
“鹽泉蘇氏”亦由蘇傳素避亂入蜀而建族。蔡襄《蘇才翁墓志銘》云:“蘇才翁,諱舜元,其先自漢典屬國武葬武功,其后周邳公、隋房公、唐許公、文憲四相,世居不遷。文憲之后曰傳素,避廣明亂,西入蜀。其子振仕蜀為梓州桐山令,生劍州司馬寓,司馬生贈刑部侍郎諱協,是為曾祖考。”[11]該族后以蘇易簡、蘇舜欽等顯名當世,躋身望族之列。蘇易簡預修《文苑英華》,自撰《文選菁英》《文房四譜》及《續翰林志》等。由《文選菁英》可知,蘇氏家學例屬舉業,故特重《文選》,其如陸游所云:“國初尚《文選》,當時文人專意此書,故草必稱‘王孫’,梅必稱‘驛使’,月必稱‘望舒’,山水必稱‘清暉’。至慶歷后,惡其陳腐,諸作者始一洗之。方其盛時,士子至為之語曰:‘《文選》爛,秀才半。’”[12]南宋“鄱陽洪氏”亦重“詞科之學”,洪適、洪遵、洪邁等皆長于文獻考索、分類纂輯,其情形與“鹽泉蘇氏”頗相類似。
類似的情形還有“呂氏”家族,王明清云:“五代時有姓呂為侍郎者三人,皆名族,俱有后,仕本朝為相。呂琦,晉天福為兵部侍郎,曾孫文惠端相太宗。呂夢奇,后唐長興中為兵部侍郎,孫文穆蒙正相太宗,曾孫文靖夷簡相仁宗,衣冠最盛,已具《前錄》。呂咸休,周顯德中為戶部侍郎,七世孫正愍大防相哲宗。異哉!”[13]不過,由五代入宋的名門望族數量不多,其家學重在實用,無意創新,像蘇易簡《文房四譜》那樣的著述并不多見。
就整體來看,兩宋望族多起自寒微,家學雛形多與起家之主的學識經歷密切相關,嚴格意義上的“家世相傳之學業”[14]殆無所聞。又因起家之主或仕或隱,輾轉四方,相較于漢魏六朝及李唐“世族”,宋人家學在地望崇著之“地方化”與世系久遠之“家族化”兩方面,[15]均不可同日而語。
先說家學肇端于隱逸名家者,有“汝陰王氏”和“河南邵氏”等,茲以王氏為例略事說明。
王昭素“少篤學不仕,有志行,為鄉里所稱。常聚徒教授以自給。李穆與弟肅及李惲皆常師事焉”;“博通《九經》,兼究《莊》《老》,尤精《詩》《易》,以為王、韓注《易》及孔、馬疏義或未盡是,乃著《易論》二十三篇”[16]。宋太祖時以李穆薦召拜國子博士,旋告致仕。王氏本系開封酸棗人,陸游《跋蒲郎中易老解》所謂“宋興,有酸棗先生以《易》名家”者[17],即此公也。該家后徙汝陰,故陸游詩稱:“汝陰太史萬簽藏,酸棗先生六世芳。”[18]昭素之子仁著亦不仕,仁著之子萃始為聞人。王萃字樂道,與司馬光、曾鞏、王安石等同時游處。王明清云:“先祖早歲登科,游宦四方,留心典籍,經營收拾,所藏書逮數萬卷,皆手自校讎,貯之于鄉里,汝陰士大夫多從而借傳。元符末,坐黨籍謫官湖外,乃于安陸卜筑,為久居計,輦置其半于新居”者[19],即萃也。萃有兄長名得臣者,亦好學,有聲譽。陳振孫于《麈史》解題云:“宋司農少卿安陸王得臣彥輔撰,嘉祐四年進士。其序稱政和乙未行年八十,自號鳳臺子。蓋王昭素之后,王铚性之之伯父也。”[20]王明清述之更詳,曰:“伯祖彥輔,以文學政事揚歷中外甚久。元符中為司農卿,哲宗欲擢貳版曹,已有定論。有賣卜瞽者過門,呼而問之云:‘何日可以有喜?’術者云:‘目下當動,殊不如意。壽數卻未艾。更五年后,作村里從官。’是時伯祖已為朝議大夫,偶白事相府,言忤章子厚,遂掛冠去國。明年,徽廟登極,已而遇八寶恩轉中大夫,又以其子升朝遷太中大夫。又數年,年八十一乃終。伯祖名得臣,自號鳳臺子,有注和杜少陵詩、《麈史》行于世。”[21]
萃子王铚,字性之,自稱“汝陰老民”,所著有《默記》《侍兒小名錄補遺》及《雪溪集》。陸游稱:“王性之記問該洽,尤長于國朝故事,莫不能記。對客指畫誦說,動數百千言,退而質之,無一語繆。予自少至老,惟見一人。方大駕南渡,典章一切掃蕩無遺,甚至祖宗謚號亦皆忘失,祠祭但稱廟號而已。又因討論御名,禮部申省言:‘未尋得《廣韻》。’方是時,性之近在二百里內,非獨博記可詢,其藏書數百篋,無所不備,盡護致剡山,當路藐然不問也。”[22]紹興初以廷臣奏薦,為樞密院編修官。
铚長子廉清,字仲信。史載南宋時“秦熺倚父勢,移書郡將,欲取其先世藏書,且餌以官。廉清拒之,曰:‘愿守此書以死,不愿官也。’熺不能奪而止。著有《廣古今同姓名録》《新乾曜真形圖》《補定水陸章句》”[23]。王明清字仲言,陳振孫稱“朝請大夫”[24],有《揮麈錄》《玉照新志》及《投轄錄》傳世。王昭素以隱者身份創建“王氏”家學,其后代有傳人。
再說家學傳統創自名流顯宦者。宋初有許多新貴名臣,為了“使門閥不墜”,遂致力于創建家學。仁宗朝名相韓億,安州名人宋庠、宋祁等即其顯例。
韓億進士及第,至參知政事,遂興其族。《東都事略》傳云:“其先真定靈壽人也,后徙開封之雍丘。少力學,舉進士,為大理評事。”[25]據《長編》載,韓億于景祐二年(1035)二月同知樞密院事,景祐四年(1037)四月與盛度、程琳、石中立并為參知政事。億“性質方重,正色立于朝,若大議論,一登于言,確乎不可轉也。事上待下,本于忠恕,閑邪存其誠,故忮巧詭激之為不接于心術,雖燕居,未嘗見其惰容。其家事尤理,清規素范,不為勢利增改”[26]。億雖無著述,但他確立了慎于立言、勤于立功、謹于立德立身的家學精神,影響著子孫后代,使之以文章事業彪炳天下。
億八子。韓綜字仲文,天圣八年(1030)舉進士擢第,歷官集賢校理、刑部員外郎、知制誥,皇祐四年(1052)五月暴卒,年四十五。史稱其“以文雅政事著名于時,而世家益顯”。[27]韓絳字子華,慶歷二年(1042)“試進士,唱名第三,文章驚動一時”,神宗朝官樞密副使,改參知政事,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昭文館大學士,監修國史。[28]韓維字持國,“幼篤志問學”,不樂仕進,“宰相文彥博薦維好古耆學,安冷靜退,富弼帥河東,辟掌機宜文字,又薦為史館檢討、知太常禮院”。[29]神宗朝歷官龍圖閣直學士、御史中丞、翰林學士承旨兼侍讀學士。元祐元年(1086)為門下侍郎。有《南陽集》三十卷傳世。韓縝字玉汝,舉進士。英宗時歷官淮南轉運使等,拜天章閣待制。熙寧中,拜同知樞密院事,遷知院事。哲宗即位,拜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與蔡確同秉政。[30]其余四子亦顯貴。吳曾曰:“韓子華兄弟皆為宰相。門有梧桐,京師人以‘桐木韓家’呼之,以別魏公也。子華既下世,陸司農為作挽章云:‘棠棣行中排宰相,梧桐名上識韓家。’皆紀其實也。子華,其家呼為三相公,持國為五相公。”[31]韓絳、韓維相繼為相,無疑使本就顯赫的家門更增添了幾分“訓育有法”的神秘感。
韓億孫輩。韓宗彥于神宗元豐間由直龍圖閣遷右正言、寶文閣待制、知瀛洲;[32]韓宗道于元祐初官戶部侍郎、寶文閣待制[33]。余皆類此,不煩詳述。王明清云:“自祖宗以來,故家以真定韓氏為首,忠憲公家也。忠憲諸子名連系字,康公兄弟也。生宗字。宗生子,名從玉字。玉生子,從日字。日生元字。元生子,從水字,居京師,廷有桐木,都人以桐樹目之,以別‘相韓’焉。”
南宋時有韓元吉者,字無咎,韓維之玄孫,以任子仕,歷龍圖閣學士、吏部尚書。嘗居廣信溪南,自號“南澗居士”。著有《桐陰舊話》,陳振孫曰:“吏部尚書潁川韓元吉無咎撰。記其家世舊事,以京師第門有桐木故云。元吉,門下侍郎維之四世孫也。”[34]編《河南師說》十卷,“以《河南雅言》《伊川雜說》及諸家語錄厘為十卷,以尹和靖所編為卷首。不若《遺書》之詳訂也”[35]。又有《南澗甲乙稿》,陳振孫謂元吉“與其從兄元龍子云皆嘗試詞科不利。居廣信溪南,號南澗”[36],清人則考繹曰:“據其赴信幕詩,知初為幕僚。據其送連必達序,知嘗為南劍州主簿。據其凌風亭題名,知嘗知建安縣。據其謝表狀札,知在外嘗為江東轉運判官,兩知婺州,又知建寧府。在內,嘗權中書舍人,守大理寺少卿,為龍圖閣學士,為待制,為吏部侍郎。中間一使金國,兩提舉太平興國宮。及為吏部尚書,又晉封潁川郡公。而歸老于南澗,因自號‘南澗翁’,并以名集。”復云:“元吉本文獻世家。據其跋尹焞手跡,自稱門人,則距程子僅再傳。又與朱子最善,嘗舉以自代其狀,今載集中,故其學問淵源,頗為醇正。其他以詩文倡和者如葉夢得、張浚、曾幾、曾豐、陳巖肖、龔頤正、章甫、陳亮、陸游、趙蕃諸人,皆當代勝流,故文章矩矱,亦具有師承。其婿呂祖謙為世名儒,其子名淲字仲止者,亦清苦自持,以詩名于宋季,蓋有由矣。《朱子語類》云:‘無咎詩做著者盡和平,有中原之舊,無南方啁哳之音。’誠定評也。”[37]此說翔實可信。
韓元吉之子曰沆、淲、濟,其女嫁呂祖謙為妻。呂祖儉《呂祖謙壙記》云:“兩娶:韓氏,今龍圖閣學士元吉之女。又娶芮氏,故國子祭酒燁之女。”[38]韓淲《澗泉日記》載:“呂祖儉子約,作明州苗米倉,因晁以道作船場之地,為作祠堂,陸務觀為記,典甚。李纓伯清為景迂作家傳,亦綴葺可觀。景迂乃淲室人之曾大父也。淲之曾大父諱瑨,因元符上書,盛年致仕,與景迂往來甚厚,死乃景迂志墓。景迂作《星譜》亦甚精。”[39]韓、呂兩族以姻緣相接,而晁說之與韓瑨同時,晁說之曾孫女又嫁韓淲為妻,是知“昭德晁氏”與“真定韓氏”又以婚姻為家學融通之捷徑矣。
“安州宋氏”至宋庠、宋祁兄弟時才躋身望族之列。王珪《宋元憲公神道碑銘》云:“公諱庠,字公序,開封雍邱人。自其高祖紳,嘗為唐御史中丞,其后三世仕不顯。”“父玘,端拱三年以明經及第,治獄有陰德,終荊南節度推官。”庠“少篤學,遭父喪,寓其家安州。夏竦為州,一見公所為文,大器之。仁宗在亮陰,詔禮部貢舉,公與其弟祁,皆奏名廷中。已而擢公為第一,亦置祁甲科。于是天下學者,以宋氏兄弟為師法”。“公與其弟祁尤相愛友。公出入將相久,而祁亦終學士承旨。宋興,弟兄以文學一時顯者,未有如公家。”[40]宋庠著《國語補音》《掖垣叢志》《紀年通譜》《尊號錄》及《宋元憲集》,宋祁亦有《益部方物略記》《大樂圖義》《宋景文筆記》及《景文集》。祁與歐陽修合撰《新唐書》,“歐陽修撰《紀》《志》,宋祁撰列傳”[41]。四庫館臣云:“蓋文章至五季而極弊,北宋諸家,各奮起振作,以追復唐賢之舊。穆修、柳開以至尹洙、歐陽修,則沿洄韓、柳之波;庠兄弟則方駕燕、許之軌。譬諸賈、董、枚、馬,體制各殊,而同為漢京之極盛。固不必論甘而忌辛,是丹而非素矣。陳振孫稱景文清約莊重,不逮其兄,以此不至公輔。今觀其集,庠有沉博之氣,而祁多新警之思,其氣象亦復小殊。”[42]復稱祁曰:“晁公武《讀書志》謂祁詩文多奇字,證以蘇軾詩,淵源皆有考,奇險或難句之語。以今觀之,殆以祁撰《唐書》,雕琢劖削,務為艱澀,故有是言。實則所著詩文,博奧典雅,具有唐以前格律。殘膏剩馥,沾匄靡窮,未可盡以詰屈斥也。”[43]大抵宋氏家學的特點在用心史學,尤精古跡文物之考索,文章則“方駕燕、許之軌”,以四六駢文為主。
宋氏一族自“二宋”起家,代有聞人。庠子充國、均國。充國“刻意問學,以鄉書試禮部;既,自謂宰相子,輒罷舉。仁宗知之,召試學士院,賜進士出身……官至大中大夫”[44]。充國兩娶皆龐籍女,一封德安縣君,一封永康縣君[45]。宋庠獨女亦嫁龐籍第四子太子右贊善大夫龐元中,封壽安縣君[46]。龐、宋兩家姻緣之深由此可知。宋均國曾官虞部員外郎[47],后為絳州太守。娶岐國公陳執中次女。陳氏為豫章南昌之望族。韓國公恕“以器望忠力參知政事,太宗、真宗時為任職舊臣,總邦計十余年,典刑在朝,功利在民”。陳執中“風骨英秀,氣韻粹深,河目犀角,居然公輔之表。初,以蔭授秘書省正字,非其好也。學問通大義,不為章句,志欲以奇?高議感結明主,自致功名”。仕至宰相,卒贈太師兼侍中、岐國公[48]。伴隨著宋、龐、陳三個家族之間的聯姻,其家學交流亦得順利進行。
宋祁子十五人,唯定國第進士,終太常博士,余皆以蔭入官,不顯[49]。徽宗時期,宋庠之孫、充國之子宋喬年攀附蔡京,使宋氏家族蒙難。《宋史·宋喬年傳》稱其“用父蔭監市易,坐與倡女私及私役吏失官,落拓二十年。女嫁蔡京子攸,京當國,始復起用。崇寧中,提舉開封縣鎮、府界常平,改提點京西北路刑獄。賜進士第、加集賢殿修撰、京畿轉運副使,進顯謨閣待制,為都轉運使,改開封尹,以龍圖閣學士知河南府”。其子升,“崇寧初,由譙縣尉為敕令刪定官,數年,至殿中少監。時喬年尹京,父子依憑蔡氏,陵轢士大夫,陰交諫官蔡居厚,使為鷹犬,以徽猷閣待制知陳州”,后至顯謨閣學士、知應天府。卒贈金紫光祿大夫、延康殿學士[50]。自此以后,“安州宋氏”家勢漸衰。
不管是王昭素、邵雍,還是韓億、“二宋”,既無顯赫身世,更沒有淵源深厚的家傳之學。他們從貧寒處起步,最終成就了家學輝煌。
新家學的創建固然不易,而要傳承創變,彰顯其優勢與特點,增強其內涵及成就,或許更難。兩宋三百年間,像“汝陰王氏”“真定韓氏”那樣學問淵源醇正且能世代相傳者并不算多。也正因為如此,望族家學貢獻于社會主流文化的精神品質才彌足珍貴。而在道學獨盛的時代,內涵各異且頗具開放姿態的名門家學,無疑在維護文化生態的全面健康發展上別有建樹。在這一方面,“昭德晁氏”和“春明宋氏”的家學堅守堪為典范。
晁氏家學別具神韻。該族自晁迥始建家學,傳至七八世,綿延二百余年,“家傳文學,幾于人人有集”[51]。晁迥早先受學于王禹偁,太平興國五年(980)中進士,真宗朝累官至翰林學士、同修國史,進承旨[52];詩歌典贍博雅,與楊億、劉筠、錢惟演等同列《西昆酬唱集》。天圣五年(1027)退居昭德里,“融會佛理,隨筆記載”[53],著《法藏碎金錄》,由此確立了晁氏家族崇尚博雅、篤信釋老的家學傳統。晁迥之后,子孫相繼,代有聞人,其獨特家學遂得傳承發展。如晁補之。黃庭堅《晁君成墓志銘》云:“晁氏世載遠矣而中微。有諱迥者,事某陵,為翰林學士承旨,以太子少保致仕,謚文元。生子,執政開封,晁氏始顯。君成曾王父諱迪,贈刑部侍郎。王父諱宗簡,贈吏部尚書。父諱仲偃,庫部員外郎。刑部視文元,母弟也。夫人楊氏生一男,則補之。”[54]此公“七歲能屬文,王安國一見而奇之。蘇軾通判杭州,延譽如不及”。[55]“舉進士,試開封及禮部別院,皆第一。神宗閱其文曰:‘是深于經術者,可革浮薄。’”[56]仕至著作郎,遷吏部郎兼國史院編修、實錄檢討官。晁補之精于《左傳》《楚辭》,王應麟《玉海》載:“元祐中,晁補之撰《左氏雜論》一卷,指《左傳》之失,凡四十六條。”[57]周必大《高端叔變離騷序》稱:“迄于本朝,晁太史補之始重編《楚辭》十六卷,《續楚辭》二十卷,又上起荀卿,下逮王令,集《變離騷》二十卷。每篇之首各述其意,本根枝葉備于是矣。”[58]同時,他和黃庭堅、張耒、秦觀并稱“蘇門四學士”,有著極高的文學聲譽。清人謂其“古文波瀾壯闊,與蘇氏父子相馳驟。諸體詩俱風骨高騫,一往俊邁,并駕于張、秦之間,亦未知孰為先后”[59],實為的評。從《雞肋集》所收詩作來看,晁補之的禪思妙悟與生俱來,遠非偶爾參禪者所能企及。他自謂“晚得釋氏外生死說,始盡屏舊習,皇皇如堂室四達無所依,方寸之地虛矣”[60]:自幼受家學熏陶,以儒者身份而兼通佛、老,所謂潛移默化,何待于晚年!
晁氏家學的另一代表人物晁說之,端彥之子。元豐五年(1082)進士,蘇軾以著述科薦。元符末,與崔鷗同書邪籍。靖康初,召為著作郎,試中書舍人兼東宮詹事。建炎初,終徽猷閣待制。此公在儒學探索方面卓有成就,史稱其“深湛經術,親得司馬光之傳”,“攻新經之學,尤不遺余力”[61],有《古易》《太極傳》《因說》《太極外傳》《易玄星紀譜》《景迂集》。陸游稱其“簿書稍暇,則以讀書為樂,時時見于文章。如《汪伯更哀辭》《祭鄒忠公文》皆傳天下。亦間與為佛學者延慶明智師游,論著所謂天臺教,至今其徒以為重。雖然,此猶未足言公也。公之學深且博矣,于《易》自商瞿下至河南邵先生,于《書》自伏生下至泰山姜先生,于《詩》雜以齊、魯、韓三家,不梏于毛、鄭,于《春秋》考至賈誼、董仲舒,不膠于啖、趙。其所引據,多先秦古書,藏山埋冢之秘,卓乎獨立,確乎自信,雖引天下而與之爭,不能奪。卒成一家之說,與諸儒并傳”。[62]韓淲曰:“晁說之慕溫公為人,自號景迂生。官至中書舍人、太子詹事、侍讀。經史律歷,無不精考。文章雅正,皆不膚淺。兵火未定時,葬之金陵,有經解著述行于世。”[63]《宋元學案》特述《景迂學案》,以彰顯其學術傳授之譜系。從家學傳統的特殊角度看,其《晁氏客語》更受矚目,學者以為“其中議論多有關于立身行己之大端,所載熙豐間名流遺事,大都得自目擊,于史傳亦可互相參證。其說或參雜儒、禪,則自晁迥以來,家學相傳,其習尚如是”[64]。晁氏家學深厚廣博,涉及儒學、佛學、文學及文獻目錄學等眾多領域,所謂“復合性”特質,體現得尤為充分。
上述二公之外,“昭德晁氏”成員以學術文章顯于世者聯袂接踵,對此,何新所《昭德晁氏家族研究》已有詳述,故不贅言。晁氏家族成員始終堅守晁迥創建的家學傳統,代有聞人,著述頗豐,堪稱兩宋世家之典范。
“春明宋氏”之家學直可與“昭德晁氏”相媲美,范鎮《宋諫議敏求墓志銘》述其世系頗詳,曰:“公諱敏求,字次道。趙州平棘人。世事王氏,曾祖龜符猶為王氏平棘令,贈太師、中書令。祖皋,太宗、真宗時尚書度支員外郎,直集賢院,贈太師、中書令、譙國公。父綬,兵部尚書、參知政事,贈太師、中書令、尚書令、燕國公,謚曰宣獻。”[65]該族起家之主宋皋乃宋初名儒楊徽之女婿。皋子綬,在真宗朝累擢知制誥,康定元年(1040)知樞密院,改參知政事,薨于位。曾鞏《宋宣憲公綬碑銘》云:“宋綬字公垂,趙州人。幼聰警,額有異相,其外祖楊徽之器愛之。徽之無子,盡付以家所藏書,以徽之遺恩,授太常寺太祝”,“真宗奇其文,特遷大理評事,聽于秘閣讀書,同校勘天下圖經。久之,復召試學士院,除集賢校理。與父皋同在館閣,每賜書必得二本,世以為榮”。“綬資性孝謹,清介寡言。經史百家,莫不通貫。朝廷有大議論,皆所裁定。于前世文章,必深考其得失,而時之作者無所臧否。集外祖楊徽之詩,刻石嘉州明月湖上。家藏書萬卷,皆手自校正。楊億嘗稱其文淳麗,尤善賦詠,自以為不及也。綬之筆札精妙,上嘗取所書千字文及其家之墨跡藏禁中。所著有七集”[66]。
宋綬及其子敏求、敏修,不僅“并以文學見稱于世,其藏書之盛有以也”,[67]且能“摛辭據古”,“自經、傳所載,師儒所傳,靡不旁通而浹洽,而于唐世及本朝尤為練達。禮樂之因革,官閥之遷次,朝士大夫之族系,九流百家之略錄,悉能推本其源流而言其歸趣”[68]。宋敏求在神宗朝,歷龍圖閣直學士、右諫議大夫、修國史,卒贈太尉、常山公,尤為著名。蘇頌《龍圖閣直學士修國史宋公神道碑》云:“國朝史官無常員,惟時撰錄所寄,尤艱其選。而宋氏二公載世典領其職。起建隆訖天禧,述祖宗創制致治之美,洎真宗一朝《實錄》,時則尚書令、燕國宣獻公預焉。自乾興至治平,敘二帝成功盛德之事,洎仁宗一朝《實錄》,時則貳卿龍圖常山公繼焉。五朝正史,二圣編年,出于一門父子手筆,可謂家世之盛矣。”“子侄輩悉能奉循世范。熙寧三年,昆弟三人同年登科,士大夫著為衣冠盛事。”[69]宋敏修嘗官著作佐郎,胡宿草制云:“爾之先正,歷居史任,為一時之宗匠,成兩朝之典冊,不朽之立,厥功茂焉。爾承先人,能世家學,二惠競爽,見推于時。”[70]后轉秘書丞、太常博士。[71]敏修著述不及敏求,王應麟《玉海》卷四〇載:“皇祐五年,宋敏修上所著《列國類纂》。”[72]此書今佚。
敏求子慶曾亦以博學稱。畢仲游《判西京國子監宋公墓志銘》云:“宋氏出于趙州之平棘,宣獻公以道德文章名天下,藏書萬余卷,其所著述纂錄合七百余卷。而公嗣常山公,著《平棘集》二十卷、《河南訪古錄》一卷、《先公故事》一卷、《愚谷記》五卷、纂《楹中集碎金》一卷。嗚呼!其有家之遺風矣。”復云“宋氏自宣獻公以儒居位,凡郊丘廟祧會朝禮文、官名制度,一皆出之手。至常山公益明習,而公繼兩人后,卷不釋手者三十年,亦多知古今沿革典故,公卿大夫疑于事,必咨公而后乃行,本朝之籍氏也,是可尚也。公娶燕氏,右諫議大夫度之女。生兩男子、三女子,男曰焞與輝也。”[73]宋慶曾晚畢仲游一輩,但這兩位文化望族的優秀傳人,在熟知典故精于筆札一點上卻非常相似。究其原因,除了各受家學熏陶之外,兩家之間以婚姻為紐帶的交流與長期深層互補也至關重要。
慶曾之子輝亦“安州宋氏”之聞人。陸游嘗記曰:“予兒時見宋修撰輝為先君言:‘某艱難中以轉餉至行在,時方避虜海道,上大喜,令除待制。’呂相元直雅不相樂,乃曰:‘宋輝系直龍圖閣,便除待制,太超躐,欲且與修撰。修撰與待制,亦只爭一等,候更有勞,除待制不晚。’遂除秘撰。宋公言之太息曰:‘此某命也。’頃予被命修《高宗圣政》及《實錄》,見《日歷》所載,實有此事。自昔大臣以私意害人,此其小小者耳。”[74]無論宦途是否公平,在趙宋政權南渡的艱難歲月,能夠屢建功勛,亦屬不易。
晁補之嘗曰:“宋氏自宣獻公益大,德行文章,語世族者必先之。家故藏書,其多與四庫等。而宣獻公之子常山公次道,能世宣獻公之學,好書滋不倦,博聞強志,為時顯人。與客語,亹亹下上數千載間,在其齒牙也。補之為兒時,諸老先生為補之道宋氏如此,而補之生世晚,去宣獻公遠,重以不及拜常山公,私自記欲盡得宋氏之書而觀之。元豐六年六月,遇畢公叔于京師,公叔言宋氏藏詩曰《歲時雜詠》者,蓋宣獻公所集唐以前詩人之作,髣髴具在。……宋氏故多賢,而宣獻公之孫曰剛叔,尤篤志于學,不愧其先人。”[75]從宋皋、宋綬父子到宋敏求、敏修、慶曾乃至剛叔,該族成員或為名史官,或為著作家,其藏書之富,人才之多,德行文章之美,可賞嘆者多矣。
應該承認,在政治地位、家族財富等均難“世襲”的兩宋時期,士大夫群體對家學的堅守絕非誠心和毅力所能濟事。伴隨著趙宋政權的盛衰更替,許多名門望族的命運也隨之改變,而相關家學的傳承軌跡也被迫中止。洪邁曾感嘆說:“杜詩云:‘大賢之后竟陵遲,蕩蕩古今同一體。’乃贈狄梁公曾孫者。至云‘飄泊岷、漢,干謁王侯’,則其衰微可知矣。近見余干寓客李氏子云:‘本朝三李相,文正公昉、文靖公沆、文定公迪,皆一時名宰,子孫亦相繼達宦。然數世之后,益為蕭條;又經南渡之厄,今三裔并居余干,無一人在仕版。文定濮州之族,今有居越者,雖曰不顯,猶簪纓僅傳,而文正、文靖無聞,可為太息!”[76]可以設想,在黨禍不絕、“詩案”頻發、貶謫流配時有發生的時代,那些深陷“黨籍”困擾的名門子弟既無力挽救勢如飄蓬的家族命運,更遑論傳承家學,不墜家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