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廣義修辭學視角下的夸張研究
- 高群
- 11532字
- 2021-10-30 02:03:50
后陳望道時代:修辭格研究的學術視野和話語生產
——序高群《廣義修辭學視角下的夸張研究》
譚學純
一
源自西方修辭學術語figures of speech的修辭格,在前陳望道時代已經較受關注,只是當時有不同的漢語表達:開明書店1905年版湯振常《修詞學教科書》稱“辭樣”“轉義”,《教育雜志》1921年第13卷第12期云《國語修辭法述概》稱“詞態”,商務印書館1923年版唐鉞《修辭格》始名“辭格”,但至30年代才漸被接受。其后北平文化學社1925年版董魯安《修辭學》稱“詞氣”,天津南開華英書局1926年版張弓《中國修辭學》稱“辭式”。[1]
世紀回眸不必深究非本土概念術語figures of speech的不同漢語表達可能具有的信息不對稱,正像Rhetoric從古希臘時空場景旅行到中華本土以“修辭”的能指符號現身,無須苛求《周易》“修辭立其誠”的“修辭”與Rhetoric的所指對等[2]。figures of speech 的漢語符碼流變中一個重要的學術事實是:至1932年大江書鋪出版陳望道《修辭學發凡》,“修辭格”命名趨于統一。稍晚于《修辭學發凡》的漢語辭格研究另有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黎錦熙《修辭學比興篇》,以及王力在不同時期的參與[3],但從修辭學科的影響力說,辭格研究成為中國現代修辭學版圖中能見度最高的知識板塊的驅動力量,非陳望道莫屬,而《修辭學發凡》的辭格研究則是陳望道時代最具標志性意義的修辭研究品種。
陳望道時代標志性的辭格研究,是后陳望道時代不斷回望的坐標,二者是時間上相繼相疊的概念。1977年陳望道離世,陳望道時代的修辭格研究范式持續在線。雖然陳望道晚年曾強調“不要單研究修辭格,也要研究修辭理論”。[4]但辭格研究熱度不減,新時期中國修辭學研究關注度較高的品種之一,仍是修辭新格的發現與解析,如譚永祥《修辭新格》因發現之新、著力之勤而受稱道[5]。觀察陳望道逝世20年間的辭格研究,很難描述與《修辭學發凡》研究范式的差異性。其間的辭格理論與應用、修辭新格的挖掘與解釋、辭格比較、辭格與語法易混現象區分、不同語種的辭格對比、辭格翻譯等,代表人物和代表性成果,總體研究格局似無大的改觀。由于陳望道時代修辭格研究范式之于話語生產的影響力及陳望道在中國修辭學界的學科奠基地位,《修辭學發凡》的辭格研究模式為其后的學者們效仿,這是陳望道的磁場引力,它既體現后來者對學術先驅的崇敬及衍生行為,也需要對學術傳承過程中的創新機制作深度透視。這里有不會褪色的學術記憶,也透露出一些值得反思的問題。但反思不等于選擇性的學術記憶,更不應該脫離學術背景放大上一代學者的缺失,畢竟學者無法選擇自己置身的時代。一代學者有一代學者的問題意識和學術使命,一代學者有完成自己學術使命的文化生態,一代學者有融入或引領那個時代學術大勢的方式。我打過一個比方:當年陳望道的辭格研究,是個人行為買進的原始股。原始股炒作八十多年之后的同類研究,如果找不到新感覺,應該反思的是新的理論背景之下的話語生產者,而不是陳望道的辭格研究模式。[6]
陳望道作為中國現代修辭學史上醒目的學術符號之于學科話語生產的影響力,以及之于學術共同體的凝聚力,至今無可替代。但世紀之交的學術市場還是顯示了對陳望道時代的辭格研究產生思想沖擊的征象。
1998年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譯介出版《當代西方修辭學:批評模式與方法》《當代西方修辭學:演講與話語批評》[7],書中所論,以廣義“修辭”的蘊含,隱約展現了修辭研究的全球坐標,刺激了國內的相關研究,并在文史哲場域產生了共振。[8]同年該社譯介出版保羅·德曼《解構之圖》所輯“時間性修辭學”“符號學與修辭”“隱喻認識論”“論尼采的轉義修辭學”[9],在不同層面展示了修辭學研究的域外風景。2001年11月,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尼采著、屠友祥譯《古修辭學描述》,書中“修辭格”一章較多地提出了國內辭格研究較少涉足的問題域,而“轉義表達”一章與保羅·德曼“論尼采的轉義修辭學”以及湯振常《修詞學教科書》所述“轉義”對讀,亦可提取關聯修辭格的互文性信息。
世紀更迭中,理論旅行接受的修辭思想外援,一方面驅動本土研究重新審視中國修辭研究的歷史傳統與現實擔當;另一方面提醒本土研究把握中國修辭研究的學脈傳承和完整進程,為中國修辭研究的思想資源開拓國際對話空間。在此之前,辭格研究似為中國修辭研究首選標的,有些情況下,甚至是唯一選擇。約略從21世紀初開始,辭格研究不再是修辭研究的唯一,或者不再一家獨大地處于修辭研究的話語中心。諸如錢冠連的語用哲學研究、胡范鑄融合修辭與語用的新言語行為研究、祝克懿的互文性研究以及近年比較熱鬧的話語研究等,從不同向度、在不同層面分流了原先相對集中在辭格研究領域的學術熱點,并不同程度地倒逼辭格研究走出自身。
后陳望道時代辭格研究的早期信號見于何時?也許可以參照相關的學術著作出版信息。夏中義以1999年作為“后殖民”理論入駐中國學界的理由是這一年國內同時出版薩義德《東方學》中譯本和張京媛主編《后殖民理論與文化批評》譯文集[10]。從中國修辭學界的學術動向說,2001年也許值得回首,這一年出版的兩部本土學者的修辭學著作,或可看作辭格研究步入后陳望道時代的學術信號。
2001年11月,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劉大為《比喻、近喻與自喻——辭格的認知性研究》,沖擊了《修辭學發凡》的辭格研究慣性。該書重新審視傳統修辭學中與認知相關的辭格,論證不可能特征作為從語言性質過渡到深層認知心理的關鍵概念,就相似關系、接近關系、自變關系和有無認知介體幾個因素,闡發不可能特征的形成以及認知性辭格的類別:比喻、近喻和自喻,及其在創造性思維、創造性直覺和創造性想象中得以實現的機制[11]。劉大為本人的關聯性研究,如《修辭學習》2008年第6期、2009年第1期《制造信息差與無疑而問——修辭性疑問的分析框架之一》《修辭性疑問:動因與類型——修辭性疑問的分析框架之二》,《當代修辭學》2010年第3—4期、2012年第5期《從語法構式到修辭構式(上、下)》《諧音現象的心理機制與語言機制》,延續了《比喻、近喻與自喻——辭格的認知性研究》從描寫轉向解釋的研究方法,注重解釋辭格生成動因機制的類型考察和理論傾向,可以不同程度地讀出“定義+例證+描寫”的學術敘述模式的改變,并影響了21世紀的辭格研究格局。[12]
2001年10月,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譚學純、朱玲《廣義修辭學》,書中幾乎沒有給修辭學知識譜系中權重占比很大的辭格研究分配專門的篇幅,作為陳望道時代曾強調的“研究修辭理論”在后陳望道時代的回應,該書理論的“及物性”和學術視野,在《廣義修辭學》作者涉獵不多的辭格研究中似有部分體現,如《外國文學》2002年第1期朱玲《重讀經典:〈俄狄浦斯王〉雙重隱喻》,《湖南社會科學》2005年第5期譚學純《郎才女貌/郎財女貌:社會婚戀心態話語分析》,《長江學術》2005年第1期譚學純、朱玲《仿擬/戲擬:形式、意義、認知》,《福建師范大學學報》2009年第5期譚學純、林大津主持“修辭學大視野”專欄主持人語《修辭學:辭格研究》,《辭書研究》2010年第5期譚學純、濮侃、沈孟瓔《〈漢語修辭格大辭典〉:編撰背景、編撰定位和詞典結構》,以及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年版《漢語修辭格大辭典》譚學純所寫“前言”等,解釋辭格顯隱規則的理論展開、解釋辭格介入或干預社會語言生活的應用場景,與同類研究的區別性特征不難識解。
后陳望道時代的辭格研究不是對陳望道時代的告別,但包括辭格研究在內的中國修辭學研究轉型的氣象漸見于學術市場。羅淵《中國修辭學研究轉型論綱》認為從古代到當代,中國修辭學研究的歷史先后發生了三次重大轉型:古代以劉勰《文心雕龍》為標志,從“自然發生”轉型到“自覺探索”;現代以陳望道《修辭學發凡》為標志,從“文論附庸”轉型到“獨立學科”;當代以譚學純、朱玲《廣義修辭學》為標志,從“狹義修辭學”轉型到“廣義修辭學”[13]。劉為忠將中國當代修辭學研究趨勢細分為五種轉型:從表達中心論的單向考察到表達—接受互動論的雙向審視、從現象描寫到成因解釋、從狹義修辭到廣義修辭、從言語技巧到言語行為、從修辭學史到修辭史等。[14]
修辭學研究轉型不是對以辭格研究為主體內容的狹義修辭學的否定。廣義修辭學與狹義修辭學的諸多不同,也許可以理解為換一個系統處理修辭問題,不影響對狹義修辭學的尊重。我在臺北版《廣義修辭學研究:理論視野與學術面貌》“自序”中這樣表達廣義修辭學和狹義修辭學的理論格局:
廣義修辭學走出技巧論和表達中心論,構建“三個層面、兩個主體” 的理論框架。“三個層面”包含修辭技巧,是對狹義修辭學研究傳統和研究成果的尊重,但不限于修辭技巧而向修辭詩學、修辭哲學延伸;“兩個主體”貫穿于修辭技巧、修辭詩學、修辭哲學三個層面,在“表達—接受”互動格局中支持基于話語生成與理解的修辭學研究。
廣義修辭學不同于“純語言學”的狹義修辭研究、不因為修辭學在國內現行學科目錄中屬于語言學科,而限于“純語言學”的學科定位,但吸納“純語言學”的理論資源;也不盲從巴赫金等學者強調的“超語言學”修辭研究,但根據研究對象的性質和目標而向“超語言學”場域開放,探索始于語言學的觀察而不終于語言學的解釋的理據和實踐途徑。
作為廣義修辭學理論的推動者和實踐者,從《廣義修辭學》初版“為狹義修辭學說幾句話(代后記)”到該書修訂再版,以及作者此后的廣義修辭學系列論著相繼出版,我表達了“對護衛狹義修辭學的學科界限、辛勤耕耘的學者們的崇敬”[15]。在學術走向觀念多元、理論開放的歷史進程中,狹義修辭學和廣義修辭學都可以走出自己的邊框,從不同的視角互相審視和互相發現,“從狹義修辭到廣義修辭的歷時演化,會以狹義修辭觀和廣義修辭觀的共時同現方式并存。狹義修辭學和廣義修辭學,都應該堅持自己的學術自信,也都應該具有直面自身局限的理性和自覺,并勤于自我更新,敏于自我提升”。[16]
耐人尋味的是,學術轉型背景下修辭學研究的關注焦點,仍然比較集中地聚焦修辭格。在某種意義上,修辭格似乎成了修辭學的替身,負載了修辭學的臧否褒貶,這既反映了修辭格之于修辭學的關注度,也體現了學科認知中“修辭學=修辭格”的偏誤:人們對修辭學的了解多半體現為“辭格中心論”,由此固化了對修辭學的學科印象,似乎修辭格就是修辭學的同義表述。當然也有對修辭學研究限于“辭格中心論”的焦慮,錢冠連就曾直諫:修辭世界被辭格切割為一個一個的“格子”,辭格研究的路徑“越來越固定,越走越窄”,由此追問“中國修辭學路向何方”?
20世紀60年代前后,我國講修辭,大都以“格”為主,外語界更是以介紹英美修辭格為營生。這樣無限“出格”下去,研究路子越來越固定,越走越窄。[17]
面對質疑,我個人傾向于認為辭格研究的價值與缺失同在:從學術史的角度看問題,尊重辭格研究的歷史形態及其發散形態,承認辭格研究產生過高質量的成果;從研究者參與學術活動的主體性和發展觀看問題,直面辭格研究遭致的詬病。前者提醒我們,有無可能在《修辭學發凡》出版80多年后的今天復制當年陳望道的辭格研究而重獲殊榮?后者引發我們的思考——后陳望道時代,辭格研究不會缺席,關鍵是如何走出難局。[18]
這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有無撬動辭格研究知識板塊、重建辭格研究話語生產范式、使之融入中國修辭學科重建的格局。后陳望道時代繼承修辭研究傳統的最好狀態是走出難局和學術創新[19],在這方面,辭格研究的努力各有側重。
有基于辭格演變史的鉤沉和梳理,較具規模效應的如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于廣元《漢語修辭格發展史》,吉林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宗廷虎、陳光磊主編《中國修辭史》梳理了12種辭格史,吉林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宗廷虎、陳光磊主編《中國辭格審美史》以五卷本的鴻篇巨制梳理了11種辭格審美史。
有基于辭格學和辭格內外的知識構擬,如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李晗蕾《辭格學新論》,貴州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李廷揚《語法修辭學》在詞匯系統、短語系統、單句系統、復句系統中考察辭格,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版胡習之《核心修辭學》在“微觀修辭方法”的認識框架中審視辭格與辭規。
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高萬云《錢鐘書修辭學思想演繹》、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霍四通《中國現代修辭學的建立:以陳望道〈修辭學發凡〉考釋為中心》,兩書雖未涉“辭格學”之名,卻為“辭格學”擴容:前者“辭格論”專章,如果聯系書中“文學修辭論”“理解修辭論”“詞句篇章修辭論”“文體論”“語言風格論”“修辭批評實踐”“修辭史研究”“語言觀和修辭觀”“修辭研究方法”諸章參照閱讀,可以挖掘辭格學的豐富蘊含;后者梳理《修辭學發凡》所收辭格的學術淵源、還原歷史細節和寫作過程,為辭格學注入珍貴的文獻資源。
此外還有一些聚焦老牌修辭格的專著或博士學位論文:如徐國珍《仿擬研究》(江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張曉、徐廣洲《漢語回文與回文文化》(中國文化出版社2004年版),羅積勇《用典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王天星《借代修辭格析論》(中國文聯出版社2005年版),盛若菁《比喻語義研究》(西南交通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林元龍《雙關語的語用研究》(西南交通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高群《夸張研究:結構·語義·語篇》(博士學位論文,福建師范大學,2012年),高志明《通感研究》(西南交通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李富華《拈連結構、語義及生成機制的認知闡釋》(博士學位論文,福建師范大學,2018年),高群《廣義修辭學視角下的夸張研究》(國家社科基金項目2019年結項成果)等。
這些成果作為后陳望道時代辭格研究的不同側影,映射出修辭格研究的復雜面相,以及作者意欲延展辭格研究空間的努力。所謂空間延展,即不是已知空間折疊,而是未知空間伸張;是后陳望道時代相對于陳望道時代的歷時調整在共時層面的碰撞與融通。或者可以認為,辭格研究在陳望道時代未充分放開的話語生產,至后陳望道時代激發了新的學術生產力。
二
由于多方面的原因,修辭學研究獲得國家社科基金立項支持的機會少于語言學科的其他研究領域;修辭格研究申請立項,機會尤少[20];以單個辭格研究申請立項,更難想象。“廣義修辭學視角下的夸張研究”打破辭格個案研究難獲國家社科基金資助的“魔咒”[21],是否可以解讀出一些值得思考的學術信息:鼓勵“創新性”研究的高級別基金項目,在研究對象屬于“老面孔”的情況下,能夠讀出創新性的,可能更多地指向是否發現“老面孔”的新問題,以及用什么樣的理論資源和研究范式研究“老面孔”的新問題。后陳望道時代和此前的研究對象可以是同一個辭格,但解釋辭格的路徑、概念術語及其背后的前理解、話語權力和運作機制,往往預設了不同的話語生產范式。夸張作為辭格家族備受關注的傳統品種,如何在不同于既往的理論格局和學術視野中,進行創新性探索,可能更重要。
當不同學科與修辭有關聯度的研究成果[22]“用《廣義修辭學》理論或概念術語解釋不同類型的學術問題”時,或許為測試該理論的解釋力,高群試圖驗證“廣義修辭學解釋框架是否也可以解釋狹義修辭學主打品種修辭格”?這是《廣義修辭學視角下的夸張研究》(上引文字參見該書“前言”)參與從狹義修辭到廣義修辭的當代轉型,并在轉型進程中發聲的話語生產記錄。
《廣義修辭學視角下的夸張研究》文獻搜集和處理難度從學術史梳理開始,基于夸張研究史(而不是夸張辭格史)[23]梳理的評述,是肯定性評價和建設性批評同在的言說,作者客觀地評述同類研究的文獻價值和理論價值,在價值挖掘中尋找共識,但也不乏溫和的批評,書中第二章第二節指出現有研究的重復性問題,重描寫、輕解釋的傾向,宏觀把握和微觀分析結合不理想,以及多學科理論資源共享、研究方法互補不足等,如書中所論“不回避夸張研究的缺失,是深化研究的出發點”。在肯定現有研究價值的基礎上,指出現有研究的不足,是自我警示,也是自我定位。前者避免重復現有研究的不足;后者包含了對現有研究不足的改進意向和建設性構想。
如果說傳統的夸張研究重在透視修辭化的縮放功能,那么廣義修辭學視角下的夸張研究在解釋夸張如何及為何對“言、事、行”進行縮放的同時,更嘗試解釋夸張如何及為何以修辭的權利,改變常規秩序、顛覆慣常的秩序感和黃金分割率:“好得穿一條褲子”,以修辭的權利改變常規人際秩序。“今年六十五,明年五十六”,以修辭的權利改變生命過程中時間不可逆的常規秩序。超前夸張以修辭的權利顛覆公共認知的時間秩序,將已然的結果調到未然的動作行為之前,生成“沒喝酒就醉了”的夸張表達。傳說蘇東坡臉長,蘇小妹額頭凸出,兄妹互相調侃:“去年一滴相思淚,至今未流到腮邊”(臉長的極致放大);“未出庭院三五步,額頭先到畫堂前”(額頭凸出的極致放大)。經典的夸張橋段,以修辭權利顛覆人體的黃金分割率。但這是夸張的傳統研究認定的“言過其實”,還是傳統夸張研究拒斥的“言不符實”呢?言過其實和言不符實的臨界點在哪里?夸張拒絕言不符實的同時是否也預留了可以妥協的空間?言過其實或言不符實都涉及主觀量和主觀化,問題是如何設定主觀量、主觀化的閾值?受構式壓制的夸張句如何生成主觀性表達的極值?數字成語夸張構式特點如何進行形式化歸納?夸張的顯隱義如何刻畫?潛隱語義如何有條件地浮現?如何從亞義位和自設義位對經典的夸張語例給出新解釋?夸張結構和語義的不可推導性如何打破現實世界的邊界?夸張建構的非真實表象如何激活想象的真實?夸張構式話語標記“夸張地說”及其否定形式的生成動因來自語句關聯性的語義限制如何在表達者與接受者共同參與下實現?接受者的參與度和參與層次如何影響夸張表達的信息識解?畢竟,包括夸張在內的修辭表達不是自娛,更不是不考慮接受反應的裸表達。從亞里士多德定義修辭的關鍵詞“勸說”,到新亞里士多德修辭學強調的“認同”,都不存在撕裂修辭表達與修辭接受互動關系的“勸說”或“認同”,而在于修辭表達與修辭接受彼此引力場的互動,以及在互動中找到的最大公約數。認為“表達完成=修辭完成”的觀點,可以作為漠視修辭學史的闡釋權利[24],但是無法回避表達與接受的修辭隔斷留下的話語“赤字”。這些問題,夸張研究過去未曾細究、《廣義修辭學視角下的夸張研究》著力深耕并挖掘學理依據。
如果說傳統的夸張辭格研究和夸張作為創作手法的研究,注重的是言語技巧和敘述學意義上的美學縮放,那么廣義修辭學視角下的夸張研究則著力探索夸張結構要素與形式標記,解釋夸張意義的生成機制,尋找夸張推動文本敘述的修辭詩學功能。修辭學和敘述學存在某種共生關系,這種共生關系直觀地體現于詹姆斯·費倫《作為修辭的敘事:技巧、讀者、倫理、意識形態》的書名。如何處理語言本體,是厘清敘述學和修辭學互相糾纏的關系的癥結之一:疏于語言本體,容易走向語言空轉的敘述學;拘于語言本體,勢必重回架空文本敘述的狹義修辭技巧。廣義修辭學的“修辭詩學”層面,在疏于語言本體的敘述學和拘于語言本體的狹義修辭學之間重建平衡點,在平衡中實踐話語生產。《廣義修辭學視角下的夸張研究》在修辭詩學層面分析民間故事、詩歌、小說的夸張敘述結構,分析漢賦敘述的大場面、大氣象,呈現了與同類研究區別性明顯的特征。就方法論而言,修辭詩學在文本框架中審視結構性辭格和非結構性辭格,分析結構性辭格推動文本敘述、影響敘述布局和走向的修辭能量,而不是僅僅提取或串聯個別、零星的夸張用例,即便始于局部的觀察,也在“為整體的局部”的意義上分析辭格的文本功能,以改變見木不見林的修辭分析[25]。全書立論前提科學、概念界定清晰,在證實和證偽的邏輯推進中,深化夸張研究。其意義不限于一個修辭格研究的可能性,也在一定程度上呈現了后陳望道時代辭格研究的學術空間,同時為當代修辭學、修辭史、修辭學史的話語生產提供了對象可控的封閉性研究和學術視野開放的精細個案,并為修辭學、文藝學、美學等來自不同學科場域、具有不同目標訴求的跨界研究,展示了極具開發價值的學術公海。
三
學術研究有共同的游戲規則,也需要調動個人的感知系統。有些感性經驗不可復制,唯其不可復制,更顯珍貴。辭格研究,乃至修辭研究,甚至更為廣泛的人文科學研究,固然需要可復制的有限推導,但我更看重不可復制的個人感性經驗。后者是主體認知之于理論與實踐在時間之維的綿延,在空間界面的整合與重建。思之于理論、驗之于實踐的學術流程,因認知主體介入的角度、介入的深度、介入的持續性、介入中伴有的審美發現和理性提升,而體現出認知世界的方式和變化。
《廣義修辭學視角下的夸張研究》作者十年前接到博士生錄取通知的時候,曾在電話的另一端告訴我:“老師,你改變了我的人生。”從原先的世界轉換到一個陌生但心向往之的世界,“詩”在心中,“遠方”卻朦朧而飄忽。飄忽影像能否變得清晰,不僅僅在于一紙錄取通知傳遞的身份信息變化。如果不希望博士身份符號成為空洞的能指,新的身份認證伴隨著身份主體生存狀態的改變。對高群來說,最明顯的改觀是從害怕孤獨,變得享受孤獨。一個生性不孤獨的人,從“去孤獨化”地追逐“動”,到孤獨地坐著:那些由閱讀和寫作承包的日子,從孤獨的坐姿開始,以孤獨的坐姿結束,在心造的瓦爾登湖,獨享話語狂歡。她開始喜歡在自己認為有價值的事情中獨自忙碌,在寧靜的忙碌中建構不同的自己,擴張自己的世界。人應該有自己的世界,也有權利選擇自己的世界。《廣義修辭學視角下的夸張研究》是作者選擇的自己的世界,書中展示這個世界的豐富,挖掘這個世界的蘊藏,開發這個世界的研究空間,也直面這個世界的未知。
當一個人在自己的世界忙碌的時候,外部空間的喧嘩與躁動開始疏離。但是在屬于自己的世界里,化學反應激活的靈之舞和感性經驗的修辭學還原,疊加自己想要的忙碌,逃離自己不想要的閑散。一旦中止忙碌,精神聊吧似在風中飄搖。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我們常常聽到好像有點奇怪的說法:忙得充實,閑得難受。今天的亮點,有昨天晦暗的鋪墊;明天的倦怠,有今天混沌的安樂。這樣說并不是拒絕安樂,而是警惕向混沌借貸的安樂,警惕自我抵押給他者的安樂。其實這是時間消費和時間管理問題,時間空耗或出讓是自己付出的最大成本,支配時間是最具質感的生命美學。管理時間尤其是管理稍縱即逝的時間碎片,為自己想要的生活積累資本,就是在減少自己不想要的生活時間。我傾向于智能和體能可以承受狀態下時間利用率最大化的忙碌生存,盡管這份忙碌不一定實現自己的期望值。我甚至認為,無效益或無明顯效應的忙碌也許比無所事事更好。接受付出努力的悲壯失敗,注目未必結果卻綻放過的生命;或是接受未經努力的浮華現實,沉迷身心慵懶的愜意,是價值觀的分化,也體現為博士群體的分化。后者在某種程度上,是中國目前研究生培養模式和學術體制的產物。娛樂人生、消費文化、商業邏輯,肢解博士生的信念包括他們親友的信念。本來,博士生培養是精英教育,但實際上相當多的擬精英化、偽精英化、去精英化,正在建構“紙上博士”的修辭幻象。不想醉心“紙上博士”的修辭幻象、在職攻讀博士學位三年脫產、潛心寫作學位論文的研究生委實不多,高群是其中之一。寫完博士論文,高群很疲憊,休息了兩天,她又感到“無事可做”的難受。從完成博士論文到完成國家課題,是作者持續數年的學術長跑和尋找自己理論方位的嘗試。書中第一章第一節之(二)談到“就像電影《盜夢空間》所表現的,最困難的事是在別人腦中植入一種想法。文本發表到被接受者邂逅,再到被認可,對其學術思想產生深刻影響,這一過程無異在別人腦中植入一種想法”。高群曾向我推薦《盜夢空間》,說《廣義修辭學》在她腦中植入了一個夢。
如果說科幻影視在人眼中植入望遠鏡,是以技術入侵的形式重塑人的視界[26],那么在人腦中植入一種想法,即以意識入侵的形式重塑別人的夢。“植入”不是外在的嫁接,而是融入自身的重塑。就高群來說,重塑開始于她曾蝸居的南安樓陋室,延伸于她在福建師大校園和周邊走過數百次的小路。從這間陋室、這條小路,高群在另一個層次被推薦給了修辭學界:獲得博士學位當年,高群晉升教授;次年接棒主持《阜陽師范大學學報》“修辭學論壇”、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項目;與國家課題結項無縫對接,獲得新一輪國家社科基金項目資助,這一次要做的是《中國文學修辭百年研究史(1919—2019)》。《廣義修辭學視角下的夸張研究》留下的待探討空間,會在下一站的跋涉中展示風景縱深嗎?上一站擦肩而過的景觀,會在下一站映射不同的對象并激發再闡釋的思想動能嗎?不要預測下一站能走多遠,可以預期的是,不管走到多遠,作者不會模糊了從哪里出發、為什么出發。不會錯過白與黑之間的灰度——那是從不確定性追尋確定性的話語場,是夢與現實拉近而目標推遠的人文濕地。
[1] 參見袁暉《二十世紀的漢語修辭學》,書海出版社2000年版,第32、44頁;霍四通《漢語積極修辭的認知研究》,復旦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6—8頁。
[2] 袁影編著:《西方修辭學經典選譯——核心概念地圖集》譚學純序言,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序言第2頁。
[3] 參見吳禮權《王力先生對漢語修辭格的研究》,《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4期。
[4] 陳望道:《在復旦大學紀念〈修辭學發凡〉三十周年座談會上的講話》,復旦大學語言研究所編:《陳望道修辭論集》,1985年版,第277頁。
[5] 譚永祥:《修辭新格》,福建教育出版社1982年版,1996年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出版增訂本。按:濮侃《漢語修辭格的發展和我們的新認識》,《修辭學習》2001年第4期,稱“修辭新格的創建,功勞最大的當推譚永祥先生”。
[6] 譚學純:《辭格生成與理解:語義·語篇·結構(前言)》,譚學純、濮侃、沈孟瓔主編:《漢語修辭格大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年版,第1頁。
[7] [美]大衛·寧:《當代西方修辭學:批評模式與方法》,常昌富、顧寶桐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美]肯尼斯·博克:《當代西方修辭學:演講與話語批評》,常昌富、顧寶桐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
[8] 譚學純:《新世紀文學理論與批評:廣義修辭學轉向及其能量與屏障》,《文藝研究》2015年第5期。
[9] [美]保羅·德曼:《解構之圖》,李自修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另見唐珂《解構詩學的廣義修辭論與修辭術》,《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4期。
[10] 夏中義:《重估“美學大討論”暨〈人間詞話〉評論的地緣語境》,《澳門理工學報》2020年第1期。
[11] 該書2016年由上海學林出版社再版。參見劉大為《比喻、近喻與自喻——辭格的認知性研究》,《讀書》2016年第10期。
[12] 同類研究另如祝克懿《論對偶在漢語寫作中的認知意義》,《復旦學報》2006年第3期;王玨《從構式理論、三層語法看辭格構式的生成》,《當代修辭學》2010年第1期;徐默凡《語形辭格的象似性研究》,《當代修辭學》2010年第1期;《專題研究:辭格新探主持人語》,《當代修辭學》2011年第1期;崔應賢《回環辭格的語法基礎及認知解釋》,《漢語學報》2013年第4期等。
[13] 參見羅淵《中國修辭學研究轉型論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1—12頁。
[14] 劉為忠:《漢語修辭研究的當代轉型:理論背景、問題及學術回應》,《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1期。
[15] 譚學純、朱玲:《廣義修辭學》,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507頁。
[16] 董瑞蘭:《〈文藝學習〉的廣義修辭學研究》譚學純序言,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6頁。
[17] 錢冠連:《中國修辭學路向何方》,《中國社會科學報》2010年1月5日。
[18] 譚學純:《問題驅動的廣義修辭論》,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55頁。
[19] 邵敬敏:《探索新的理論與方法 重鑄中國修辭學的輝煌》,《當代修辭學》2008年第2期。
[20] 2009年獲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的“中國現代修辭學的建立:以陳望道《修辭學發凡》考釋為中心”,霍四通主持;2010年獲國家社科基金資助的“中國辭格審美史”,宗廷虎主持;2015年獲國家社科基金資助的“常用修辭格的論辯性語篇功能研究”,袁影主持。均以辭格群為研究對象,或包括對辭格群的研究。這在語言學科獲得同級別立項支持的課題中,是“微量”。
[21] “廣義修辭學視角下的夸張研究”立項的2013年,有5項持廣義修辭觀的項目論證分別獲得國家社科基金資助,而華東師大國家話語生態研究中心核心團隊近2年承擔6項國家項目,也許共同傳遞出一種信息:選題的理論視野對于在高級別項目申報中處于弱勢的修辭學科來說,是否引導了某種不同于既定印象的預期?
[22] 董瑞蘭《〈文藝學習〉的廣義修辭學研究》附錄3輯有《廣義修辭學》出版以來與廣義修辭研究相關度較高的論著目錄超過200種(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54頁)。
[23] 夸張研究史屬于研究的研究,夸張辭格史屬于辭格演變的歷時研究。后者在于廣元《漢語修辭格發展史》(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宗廷虎、陳光磊主編《中國辭格審美史》(第一卷)(吉林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第一卷)有翔實的梳理。
[24] 至于闡釋邏輯是否自洽,除了審視同一作者不同時期的理論是否統一,也需要檢驗作者的言語行為是否自圓。
[25] 譚學純:《修辭元素:身份符號的文本建構功能》,《文藝研究》2008年第5期;《小說修辭批評:“祈使—否定”推動的文本敘述》,《文藝研究》2013年第5期。
[26] 施暢:《賽博格的眼睛:后人類視界及其視覺政治》,《文藝研究》2019年第8期。